[兔赤]跑吧!赤葦編輯

先是杯耳被我意圖想救而伸出去一勾的手指指甲喀地一聲敲到,接著繼續沿慣性運動脫離層板邊緣,歪著杯身受重力的召喚直直下落,最後摔在地上,碎裂,幾塊較大的碎片噴了出去,滾了兩下,靜止在另一側櫃子前面。

我還維持著伸出手指的姿勢,就這樣看著一地碎磁發愣。剛剛發出的驚叫聲彷彿還在這房間裡打轉,代替暫時做不出任何動作的我為它哀痛悼念。

那是M******Y黑色狐狼去年球迷感謝日的球員限定商品──木兔光太郎應援紀念馬克杯。

 

 

談起我的球迷資歷,那可真是好漫長的歷史了。雖然如今再提,就頗有後見之明的意味,但回溯起來,我成為木兔學長的球迷,的確還是得從市立體育館那場比賽、我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雖然那時我還有點糊里糊塗,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他的球星光環。我倒也不敢說自己是木兔光太郎世界第一的球迷之類的話,那樣也太恬不知恥了,但我想,怎麼樣也可以說是遠古初代球迷吧,畢竟在木兔光太郎這個人還遠遠不是實質的球星以前,願意將賭注下在他身上的人,應該也沒有幾個了。而自從木兔學長進入黑狼俱樂部正式成為職業球員、並在我出社會賺錢之後,我開始體驗到世俗意義上的「追星」之樂。也就是除了樸素地看球賽、追消息、收集報導和雜誌之外,我還開始可以用自己賺的錢來買比賽門票、俱樂部高級會員以及木兔學長的週邊商品,並且沉迷於研究如何在家中展示我的收藏品。雖然木兔學長曾多次表示門票和週邊他給我不就好了嗎,但我堅決要自掏腰包。我說,用自己的力量追星,那可是球迷的尊嚴,更是對信仰的實踐,不是自己買的就沒有意義了。木兔學長雖然聽不太明白,但他尊重我的堅持,只是偶爾會在我不許他亂動我的收藏擺設時坐到地上、鼻子哼哼哼地一把抱住我的腿不讓我走開,而我只要順著他也坐下來讓他抱個半小時,說些他聽了會高興的話,再回應他的渴望親吻他,他就會馬上恢復成那個眉開眼笑閃閃發光的木兔光太郎。

差不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確立了新的身分分類方式,那就是將「木兔光太郎的球迷」與「木兔光太郎的伴侶」拆開使用。

雖然有很多人認為追星就像一場戀愛,但對我來說不是這樣。我必須說,追星是一種具有想像本質的行為,我們對於明星或偶象的崇拜意念,很大程度上是由某種敘事所建構,而偉大運動員的形象建構,往往脫離不了諸如永不放棄、勇往直前以及超越極限等典型敘事。在球迷心中,他們所愛所追逐的偉大球員,通常、或者多多少少,都會帶有神性化的特徵。我們這些球迷沐浴在這些神性敘事中,感覺到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當看到他們在賽事中揮汗如雨,扣出每一顆突破高牆的球、救起每一顆本不可能有機會的球,我們會因為他們的喜悅而喜悅,因為他們的痛苦而痛苦,執迷於勝利與敗北,情緒隨之昂揚或者墜落。尤其是曾經身處那個運動場上的人,更容易將他們視為自己所無法抵達的道路的延續,是代替沒有翅膀的自己飛上高空。

但戀愛不是。縱使戀愛必然也帶有想像特質,但更多的還是肉身實在的碰觸、具體的日常相處,尤其是,倘若要談的不是一場單純追求歡快欲念、滑順無裂痕的短暫戀愛,則必然要使******落地為平凡,剝除最初的神性幻想,一邊親熱甜蜜,一邊磨合調整,一邊將對方醜陋的部分一覽無遺,一邊為了芝麻蒜皮的事情發發脾氣。比如說牙膏有沒有從尾巴開始擠、深色衣服和淺色衣服有沒有分開洗、誰因為忙碌而對誰疏於陪伴、誰已讀了誰的訊息久未回覆、誰忘了對誰說生日快樂交往紀念日快樂情人節快樂,或者像是在進行親密行為時,突然想起剛剛忘了關瓦斯而立刻把身上的人猛然推開,諸如此類的事情。

當然如果問我,這是不是指如果我將平凡日常的戀人身份帶入,就會使球星的偉大敘事幻滅?我的答案是斬釘截鐵的不。我信仰我的球星,而我也鍾愛我的伴侶,這兩者從未彼此耗損過。要說為什麼,大概是因為,我迷上木兔選手,和我愛上木兔光太郎,這時間差十分微小,幾乎是並行的吧。要說我迷上的到底是這名排球選手還是這個人,這基本上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而木兔學長成為偉大球星的路上,我也很榮幸是其中一個鋪路者,對他的所謂「醜陋的部分」更是從一開始就一覽無遺了──當然那在我眼裡也都不失可愛就是了。更何況我也並不認為球星就有必要對球迷承擔所有的敘事幻想,因此我承認我也經常在瀏覽社群平台時,對那些對木兔學長有脫離現實的夢幻想像或不切實際的願望投射嗤之以鼻,更經常在內心與黑粉大戰三百回合,想著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無聊網民又哪裡能夠懂木兔學長呢。

只不過,呃,用庸俗一點的形容,就像是當你在看你的球星的比賽影片時,球星本人在你身邊一邊親你的耳朵、做一些想像中的球星不會對你做的事情那樣,把追星和戀愛混為一談,就很可能會出現這種宛如褻瀆一般的羞恥感。但這是其中一小部分,更簡單地說吧,這兩個角色能夠做到以及我預期做到的事情並不相同,將兩者分開,是有助於我分別切換兩種身分時,都能夠全心全意投入。全心全意,與其說是我的人生哲學,不如說是我的人生支柱,透過這般的行為模式,能夠帶給我深刻而富足的生命意義。

 

 

在馬克杯摔碎之後,我頹坐在房間地板上,整整一個小時動彈不得。如果房間裡有一張桌子,我覺得我很有可能會像以前的木兔學長一樣鑽進桌子底下蹲著。

我想我最近是真的太累了。

手上負責的老師有一位陷入嚴重的創作瓶頸,已經影響了三週份的連載,社群上負評鋪天蓋地,明明故事都還在進行,就已經出現了神作變糞作的「預測」,而我也還未能為老師找到新的出口。有一位老師的兩個助手近日因故發生衝突,我沒能事先察覺、也沒能事後介入調停,兩人旋即離職,以至於人力不足,連我也必須加入塗黑、貼網點、打字幕這些協助工作。還有,在剛剛落幕、由本社旗下漫畫雜誌聯合舉辦的年度漫畫博覽會上,我為宇內老師和《メテオアタック》推出的責編手作報紙竟將人氣角色的名字寫錯,這完全是不可饒恕的大罪。當然,加上緊湊的出刊日程、近日的新人獎評選、宇內老師的採訪邀約⋯⋯工作堆積如山,有些環節顧此失彼,再遇上各種像是印刷廠出包之類的事情,把我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於是就在這個本該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著搖控器,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看木兔學長扣球英姿的週五夜晚,我揉著發脹的眉心,喝掉還剩下一口早已冷出澀味的咖啡,決定暫且拋下飯桌上的筆電和散落的資料文件,進來找我的收藏們吸吸能量,順便用打掃來清空大腦。誰知道一個不留神,這個珍貴的******週邊就被我的手背碰到,然後溜出我的救援範圍,就那樣慘烈地墜落地上。

⋯⋯不,喔不!這並不能作為藉口,不能。難道我的愛不夠虔誠嗎?我怎麼能夠無視杯子在櫃子邊邊就這樣把手伸進裡面去掃後排娃娃的灰塵?我就不能先把杯子移開或拿到別處放著嗎?如果我有自由球員一般的敏捷,不,如果我拿出高中時訓練出來的救球技術,也許還能令它逃過一劫。不,不不不不,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在精神恍惚的時候為了吸收能量過來,我應該,我應該要更謹慎的吧⋯⋯

我嘆了一口氣,掏出手機打開試算表的APP,切換到專門用來記錄球迷生活的帳號,點開名為「木兔光太郎週邊收藏品」的清單,划到這只馬克杯那欄,將「已擁有」列的核取方塊勾掉,「狀態」列改選成「待購入」,然後愣愣看著統計數字和所有圖表的相關數據全部連動減一。又忍不住打開「木兔學長賽程總覽」的清單,對著「會場觀戰」那列一排連續未勾選的核取方塊發起呆來。

事實上,在確立球迷與伴侶的身分切割之後,我很快發現另有好處──尤其木兔學長去了大阪,我們進入了遠距離戀愛,再加上學長經常遠征海外或移地訓練,而我工作極其繁忙──將角色切開來,對治療與伴侶聚少離多的痛苦大有助益,根據不精確的經驗統計,一支木兔選手重訓的影片,可以抵掉木兔學長不在身邊的寂寞感大約一個晚上的份量,而一場淋漓盡致的比賽轉播,差不多可以抵掉一週。若是直衝現場的話,那兩週也算綽綽有餘了。

然而工作纏身的我,竟然已累積將近十場賽事沒有去現場看過了,甚至是錄影回播,我的進度都沒有跟上。而與此同時,木兔學長假日賽事密集,加上近來有不少代言活動,更是沒能回到東京。算起來,我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到面了,連每日的通話時間都是分秒必爭。

我突然很希望木兔學長為了我許久沒去看他比賽而打來對我鬧一頓脾氣。但我知道他不會。

馬克杯的碎片靜靜躺在那裡控訴我,使我悚然驚覺,我的多重身分逐漸在我無力經營的時候彼此排擠卻又彼此雜處,他們一齊用震耳的破碎聲來向我昭示:作為編輯、球迷還有伴侶,我全都失職了。

 

 

「所以你現在要想辦法把那個馬克杯買回來?」宇內老師的畫筆在紙上刷刷作響,僅有餘裕在接話時抬頭看我一眼表示禮貌,畢竟我正端坐在老師對面,緊盯著他落後的創作。距離送印出刊倒數四天,老師的原稿還有十六頁尚未完成。

「我搜遍了所有社群平台和二手拍賣網站,大概每十分鐘就忍不住重刷一次,甚至還去問了AI。但,一無所獲。」我下意識又拿起手機,打開每個平台的搜尋框輸入關鍵字,按下搜尋。我嘆口氣。

「直接去找木兔選手要不好嗎?我想M******Y的倉庫至少還會有一些樣品之類的?」

「我把球星的紀念品打破,然後去跟球星本人要嗎?這是什麼罪大惡極的操作?」

「呃,我相信木兔選手不會在意。」

「他⋯⋯我知道。他不會在意。但我⋯⋯」

「話說回來,赤葦先生很久沒去看他比賽了吧。」

我內心一痛,三把刀子從背後咻咻咻捅了進來。「最近的確是抽不開身⋯⋯,您知道,最近狀況很多,而且稿件時程也總是很趕。」

宇內老師再次抬起頭,帶上了驚恐的表情。他放下畫筆,把手安置膝頭對我鞠了一躬。「我非常抱歉。」

「啊,我不是那個意思,雖然老師有點拖稿的問題,偶爾存在逃避傾向,也確實需要人盯著否則進度就會落後,不過畫稿的品質總是令人安心的,讀者評價也很穩定,啊,抱歉失禮了,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老師的原稿也不是我唯一需要等的,請趕快把筆拿起來繼續畫吧。」

「不過這樣好嗎?這週日就是本賽季最後一場比賽了吧。」

「嗯⋯⋯是的,最後一場冠軍賽,如果BJ拿下這場的話,就會是本季優勝,可以去打接下來的亞錦賽,這是BJ成立以來最接近優勝的一個賽季了。」

「是啊,這麼重要的比賽,你不去真的會甘心?更何況就在群馬而已?」

「所以說⋯⋯」

「赤葦先生以前也遇到過這種狀況吧,所有事情卡在一起,忙得連睡覺都快要沒時間,但說什麼也要衝現場,至少一個月?一個半月?就要衝一次,連BJ去北海道打客場那次都去了,回來之後的赤葦先生,怎麼說,看起來總是,呃,容光煥發?」說完又小聲補充了一句:「當然還有那種時候的赤葦先生也總是比較溫柔。」

「莫非老師是衝著這樣比較方便拖稿所以用盡全力聳恿我?」

「不不不,您一絲不茍鐵面無私,我不敢造次。」他又帶回那個驚恐的表情,用力甩頭。「我只是想說,會因為工作太忙這種理由而這麼久都不去看比賽很不像你,而且我也不覺得你是追星倦怠期什麼的,是的話你就不會為了打破馬克杯沮喪成這樣。」

該說不愧是非常擅長描寫人物心理的宇內老師嗎,敏銳起來還真是可怕。「好吧。」我沉默了一會,終於垂下肩膀坦誠道:「我只是覺得,有點沒臉去見木兔學長。」

「因為⋯⋯馬克杯?」

「那只是其中一個問題。老師應該也有過那種經驗吧,因為沒有做到某些事情而產生愧疚感或無力感,但卻拖著沒有處理,於是沒能做到的事情越來越多,愧疚感或無力感越積越深,明明只要做點什麼,比如說買張新幹線的票?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卻因為時間拖得太久,反而變得更不想去處理。」

「啊我懂。雖然情況不太一樣,不過我從退出排球場,一直到決定成為漫畫家之前經歷過類似的心理活動。噢對了,我有在構思這樣一個角色,未來會出現喔。」

我眼睛一亮,「聽起來很有意思,我很期待。」

我們岔題討論了一會漫畫內容,然後安靜了一陣子。聽著畫筆摩擦紙面的聲音,我感覺心靈逐漸放鬆了下來。「有義大利的俱樂部來挖角木兔學長,而且是一級隊伍。」我悶聲開口。

「唔!」宇內老師再度抬起頭來,這次帶上的是驚喜的表情。「那不就是──」

「是,他如果同意轉會的話,下個賽季就可以直接打義超。世界上排球聯賽的最高殿堂。」

「那不是很好嗎!這是實力的肯定!恭喜!啊,但你們就⋯⋯」他停頓了一下,問道:「你不希望他去嗎?」

「當然不是!絕對不是的,木兔學長是世界級的,他遲早要去最頂級、競爭最激烈的地方磨練,他的光芒絕對會席捲全世界!我很為他高興,也非常驕傲,當然的,可是⋯⋯」

「那木兔選手怎麼想的?」

「他當然很開心,您也知道,那個人最喜歡受人矚目。」我笑了起來。「只是他,嗯,那個人其實有點戀家。他是個會一直往前走的人,但他又捨不太得離開。當然這種心情是很正常的吧。可我覺得因為我的緣故,他不想離開的那個部分被放大了,我卻也沒辦法很果斷地說:您去吧!這件事也讓我覺得愧疚。我知道他想跟我討論,但一直沒有很乾脆地開口,他在顧慮我,這樣很不像他,可是我覺得我也還沒準備好。不管是球迷的責任,還是伴侶的責任,我覺得我都沒做到。」

「喔⋯⋯我明白了。所以你們現在是在順便逃避。」

我眼神垂在桌面上沒說話,算是默認。

「話說,我的《殭屍劍士宗比須》被腰展的時候,赤葦先生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吧:『得知腰展消息也是對創作的一種激勵。』雖然我那時冷汗直流,心想這人在說什麼啊,太莫名其妙了吧?我現在可是失業預備軍喔,喂一般人是不會說出口的吧?」

「那時真是⋯⋯太失禮了,很抱歉。」我有些尷尬地向老師施了一禮。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倒是也頗有道理的哈哈?我要是沒被腰展,大概會一直歹戲拖棚,然後不斷懷疑自己,這樣渾渾噩噩下去吧。我的意思是,我認識的赤葦先生,雖然有時候會謹慎過頭,不過不是真的那麼瞻前顧後的人。你內心那個熱情、感性又有衝勁的部分,一直都還是很有存在感的啦。」

宇內老師收起了笑容。他再度放下畫筆,抬頭正視著我,使我不由自主也挺起肩膀,把手收到大腿上,嚴肅地回看他。

「我還有十六頁,我會盡可能用一天五頁的速度畫完這一話,這樣赤葦先生就能提早一天拿到原稿,然後也許在週六半夜、嘛或許會到週日早上趕完全部的工作,然後搭一個多小時的車趕到會場,去看這場比賽。」宇內老師神情凜然,讓我忽爾錯覺眼前的人是正站在中央球場上那個後背長著翅膀的小巨人。「赤葦,」然後他捨掉了敬稱,以一個年長前輩與朋友的口吻說:「我不知道你到底都給自己搞了什麼責任,但是那真的有這麼重要嗎?不管你是球迷還是伴侶,難道都不是建立在個人欲望上的身分嗎?赤葦,你幹麻不就問,你的內心,你現在,最想做什麼?」

我蜷起手指,褲子被我抓出了皺褶。

宇內老師房間的窗帘在晚春的微風中輕柔地飄動著,陽光跟著擺蕩,在我手背上晃動,我眨眨酸澀疲倦的眼睛,恍惚了起來。大概是我累得也無法思考了,思緒並未清晰起來。但開始大舉佔據我腦海的,是手機裡每一張每一場買了又失效卻鍥而不捨持續購入的電子門票,以及明明使用率大降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划算、卻打死也不退的BJ俱樂部金級會員。

接下來的三天,宇內老師全力畫稿,而我則幫老師按時送來三餐、打理生活瑣事、買買提神飲料。我晚上暫時寄住在老師家,一起衝刺,我一邊處理手上的其他工作,一邊等拿到一頁原稿便檢查一頁以節省時間。我們一天都只睡了三個小時。有時我從公司過來送餐,一進門就聽到額頭上貼著散熱貼的老師喃喃自語不停唸叨著「天上快點掉下來一塊隕石砸死我吧」。我不好意思吐槽,裝作沒聽見,帶著內疚的情緒把營養好吃的料理送到他手上,再給他換一張散熱貼。

跨到週日凌晨四點左右,我和老師都一度不小心睡著,一個小時後又雙雙驚醒。還剩下兩頁半。老師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雙頰,我去弄了一條濕毛巾給他擦臉,又倒了杯水回來繼續作業。天色漸漸變藍、變白,鷹鴞類和鵯科之類的鳥先後叫了起來,接著變亮,外頭開始有了城市與人活動的聲音,我到附近的飯糰店買了幾顆飯糰,和老師邊趕工邊簡單裹腹。就在早上八點二十分,老師把畫筆一丟,咚一聲倒在桌子上。所有的原稿總算大功告成。

我迅速收攏,確認總數沒有問題,裝進了資料袋一把抱起,臨走前回頭向已經奄奄一息的宇內老師深深一鞠躬,說:「老師,真的非常感謝您!」他趴在桌上,軟軟地舉起一隻手向我晃了晃。

我衝出老師家跑到大路上,卻怎樣攔不到一輛計程車,掏出手機想叫車,不知為何這時間附近竟然也配對不到。我估算從這裡到最近的電車站的距離,拔腳就跑。

衝進出版社大樓時大約八點五十分,接著做完所有的稿件確認和印前流程,確定週一一早就能如期送印。中午十二點五十二分,我拎起背包再度衝出大樓,在車門關閉前一刻衝上十二點五十四分出發的電車,並在短短四鐘的車程內訂好新幹線電子票,到站、出站、用五分鐘跑完十二分鐘的路程抵達東京車站,趕上一點零七分往新瀉方向的上越新幹線。車程約四十八分鐘,加上出站的時間,一點五十七分,我鑽出了高崎站出口。

比賽在我不熟悉的群馬縣高崎Arena舉辦,三分鐘後即將開始,我看了一眼地圖,顯示步行約須十五分鐘。連續熬了四夜,前晚又幾近通宵的我在這幾場衝刺中體力已到極限,乾掉的汗水在皮膚上留下一層黏膩的膜。我扶正了眼鏡,呼了口氣。沒有辦不到,只是很困難。我默念著,想像我還是那個在排球社晨練的少年,抬起雙腿,開始朝向地圖指示的方向狂奔。太陽曬在頭頂上,暈暈的,肺部的空氣越來越稀薄,我感覺口腔裡開始有了血的味道。好想停下來。喉嚨的水分消失,乾涸帶來的搔癢******到舌根,我乾嘔了起來。好想停下來。大腿重得不得了,真是的,高中時連打五局排球好像都沒這樣重。等這陣子結束還是開始運動吧。我現在一定很狼狽,但誰還管得了這麼多。啊,好想停下來。遲到一點點也沒有關係的吧。不可以。不可以。我就是想要完完整整、一分一秒都不漏地看木兔學長出場。不准停下來,赤葦京治!

兩點零三分,我踉蹌衝進了體育館,刷票入場。

會場的明亮燈光朝我展開,開場音樂與主持人充滿活力的聲音震動耳鼓,我像剛溺過水一樣死命喘氣,才找到自己視野絕佳的座位,主持人就喊到木兔學長的名字。他仍像個吉祥物一樣翻筋斗出場,仍被明暗隊長罵了一頓,收獲了滿場的笑聲。我跟著笑,眼淚都笑了出來。他向全場發射木兔光波,轉到這個方向時頓了一頓,然後露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他看見我了。

這或許是一場我這一生都難忘的比賽。當然,當然,木兔學長的很多很多比賽我絕對都一生難忘。但我看見黑色狐狼拿下首屆優勝,神勇過人的木兔學長拿下本場最有價值球員,我坐在觀眾席,眼淚灌進了衣領裡,把黏膩的皮膚弄得更難受,但我太快樂了。

比賽結束後我在後門那頭的隱蔽通道旁等木兔學長,沒等多久,他就興奮地跑了出來,大叫我的名字,跑到跟前又忽然煞車,一雙銳利眼睛直盯著我看。我正想問怎麼了嗎,他就鼓起嘴,指著我說:「赤葦你昨天是不是沒睡覺!」

「欸⋯⋯」

「你這個樣子就是沒睡覺的樣子!眼睛很紅,頭髮也亂亂的,熊貓也超黑的!還有這裡、這裡、這裡,沒睡覺嘛!啊,該不會為了來看我比賽所以通宵工作了吧?赤葦來看我比賽我真的超超超超高興的啦,但是,不對,吼,不可以這樣!不是跟你說了嗎,赤葦不好好睡覺會死掉!」

不知為何,明明被他氣鼓鼓地指責,我內心卻有很多小人偶手牽手在跳舞。於是我理直氣壯地說,對啊,都是因為學長,學長要教訓我嗎。

他睜大圓眼又端詳了我一陣子,然後伸出手來,蓋在了我頭上,說:「怎麼了?」

那隻剛剛用來扣球得分的手掌幾乎包住了我的頭蓋骨,我站在這個排球比賽會場的一個小小的通道旁,被他和他的影子罩了起來,聞到他身上那熟悉的、並不算好聞的汗味,感覺到身體裡幾個原本正打得不可開交的靈魂瞬間平靜了下來,所有身分開始歸位,但又好像混雜在一起也無傷大雅了。就在此時此刻此地,我的自我清晰而強壯,就像猛然擠上舞台搶到了麥克風似地向我大聲宣示:我是木兔光太郎的球迷、伴侶、後輩,還有戀人。

我上前一步,把臉埋進他還微濕著的隊服裡,他就順勢一手扣住我的後腦勺,一手抱住了我的腰。「對不起,木兔學長,我不小心把您的應援紀念馬克杯摔破了。」

「嗯?哪個馬克杯?粉感日那個?」

「對。我想買回來但是找了很久都沒有人出。」

「喔!我那裡還有啊,欸,公司應該也有吧,我來去問。」

「好。」我心安理得地說:「有的話可以給我兩個嗎,下次學長回來就可以一起用。」

他便誇張地大叫起來:「你不是說那個是收藏品,不准我用的嗎?!」

「現在想了。不過學長還是不要亂動我的週邊比較好,我擺放都有特定角度的。」

「哼,知道啦,小氣鬼!」

「木兔學長。」

「嗯怎麼了!」

「去義大利打球吧。」

他胸口一震,把我推開,然後抓著我的肩膀,傻傻地看我。

「嘛,學長去了國外的話我大概會很痛苦吧。」我笑了一下,「但是,木兔學長,這也是我的願望。看到木兔學長在世界最高殿堂打球,向著全世界發光發熱,看到您快樂地追求您最愛的排球,會讓我也很快樂。我想通了,作為您的球迷,還是您的伴侶,這想法沒什麼差別,所以分不分得清楚也無所謂了。」

他腦袋大概還沒轉過來,繼續傻著。

「當然最終這還是要看學長的決定,但不管您怎麼選擇,反正我們都會有辦法面對的。」

「赤葦⋯⋯」木兔學長終於反應過來,他用慢動作捂住胸口說:「雖然不太懂你要分清楚什麼,但是,但是,你也太帥了吧?」

「這不是當然的嗎?」我仰頭看他,鼻子翹得老高,說:「我是您世界第一的球迷啊。」

木兔學長聒噪的大嗓門把整個通道弄得全是回音,我又把自己埋回去,任由他又叫又笑抱著我搖來搖去。我打了個長長的呵欠,想起宇內老師的話。我的內心,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嗯⋯⋯我現在就想等木兔學長接受完賽後採訪、做完球迷服務之後,跟他去好好吃一頓飯(如果他可以的話),然後洗個澡,窩在他今晚下榻的飯店大睡個幾小時(如果他可以的話),然後做些伴侶跟戀人會做的事情,再搭新幹線回家。

至於明天以後的事情⋯⋯嘿,明天再說吧。

 

-Fin.

Notes:

2024.09.21 Fighting!運動會無料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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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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