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是在我小時候發生的。
小時候我曾養過一隻貓,貓是赤葦爸爸在回家的路上發現的,當時小貓全身髒兮兮,正躲在陰暗處捲縮著,不是因為爸爸聽到貓叫聲,亦不會發現在牆角處的貓。
赤葦爸爸盯著小貓,牠跟爸爸一樣有雙非常漂亮的翠瞳,在陰雨天也如同寶石般散發著奪目的光采,眼看雨越下越大,他咬咬牙,把西裝外套脫下給小貓裹著,就這樣帶了牠回家。
那時爸爸已經是總編輯了,平日工作只可以用「不分晝夜」跟「沒完沒了」形容,哪怕我出生後也沒有改變太多,可唯獨他堅持的便是週末及所有學校活動日,再忙、再累也好,他基本上沒有缺席過。
興許寫到這裡,你們就會好奇,那木兔爸爸呢?
哦抱歉,因為故事很長,容我暫停一下,先介紹一下我的另一位父親吧。
我的另外一位父親是職業排球選手,從我有記憶起便是職業聯賽,甚至是世界大賽的常客。基本上我從電視機上見到他的機會比見到真人還要多,但赤葦爸爸卻說我很少為此而哭鬧,反而在通訊裏跟他嘰嘰喳喳地聊起天來,可能是今日在育幼院認識的新朋友,或者新學的字,又或者第一次接球等。
是的,看似毫無關聯,甚至是沒有重點的發現,木兔爸爸卻一如以往地富有熱情地回答著,還答應我一回國就帶我去打球,從不失言。
而小貓就是在這時來到我家裡了。
小貓後來被取名為小橘,因為牠渾身都是橘色,平日最喜歡躺在家裏唯一能被陽光照到的地板上睡覺,赤葦爸爸覺得小橘裹成一團很像橘子,因而得名。不過後來木兔爸爸最喜歡叫牠小橘子,因為說這樣聽起來更可愛,後來跟爸爸視訊時,他跟隊友叔叔介紹時都說他家如今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小橘子。
每次說到這是,赤葦爸爸都只會淺笑著,認真回道:「是的,小穗跟橘子都是我們最寶貝的女兒。」
木兔爸爸當時仍在黑狼打球,基本上一年大多時間都待在大阪,以往假期一般都是赤葦爸爸從東京去找他,後來我出生以後,甚至小橘來了我們家後,卻反而是他回來東京的次數更多了。不是在家裡逗小橘玩,或者接我上下學,便是帶著我去赤葦爸爸的辦公樓送飯,他說從前這都是京治做的,如今他也想試著照顧對方,不要像往日般熬壞身體。
小時候的我自然不懂,眨著眼睛問比我高出許多的木兔爸爸:「不就是吃藥就好了嗎?老師也有教生病了就要吃藥,然後痛痛就會飛走的!」
「小穗啊。」木兔爸爸摩挲著那頭跟他一樣的黑白髮絲,凝視著臉龐上的那雙碧瞳道:「這世上有些東西,不是只吃藥就能好的。」
他手上仍抱著那個貓頭鷹保溫袋,裏面是他早上準備好的便當,還特別捏了兩個飯糰給赤葦爸爸墊肚子用,他說爸爸經常不按時吃飯,或者只靠咖啡續命,身上難免會出現些胃痛啊消化不良等小毛病。
因此每次回到東京時,他都要好好督促對方吃飯,好好休息,好好睡覺,才有精力繼續工作,或者在閒餘時繼續他喜歡的文學創作。
而小橘也一日日地長大著,沒有往日般瘦弱,反而是胖了點,抱起來重了點,原本還很擔心的赤葦爸爸也終於放下一百萬個心,於是我們仍繼續過著平淡卻溫馨的生活,直到某日。
那日仍是一個下雨天,我因為感冒而在家裡休息,赤葦爸爸便申請在家工作照顧我,平日一向喜歡自己找樂子的小橘卻很不平常,突然倒地抽搐,嚇得爸爸先請了爺爺奶奶來照顧我,然後立刻把小橘帶到醫院。
直到天色轉黑,夜色正濃,睡醒後的我爬下床走到客廳,只見爸爸也尚未歸家,小橘的小窩空空如也,於是一臉迷惘地抬頭問奶奶:「京治爸爸呢……怎麼小橘也不見了?」
奶奶似乎有口難言,她拍了拍我的頭,安慰道爸爸快帶小橘回來了,叫我先回房間睡覺。
「小橘只是生了點小病,跟小穗你一樣需要吃藥睡覺。睡吧,睡醒後就能看見小橘還有爸爸了。」
爺爺此時也道,在我印象中他跟京治爸爸一摸一樣,雖然看起來不苟言笑,一本正經,卻是非常細膩且溫柔的人,對著我,對著小橘也是一樣。
後來直到第二日早上,我被赤葦爸爸吵醒,連木兔爸爸也在,他們說:小橘走了,去當小天使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認識真正的死亡。
前一日仍是那個我們熟悉的,那個活潑愛玩的小橘,還會對著我撒嬌,對著赤葦爸爸討摸,對著視訊中的木兔爸爸喵喵叫,第二日卻變成一具逐漸失溫的屍體。此刻才令我明白生命的脆弱與無常,好像是稍不留神就會飛走的靈魂般,隨風飄散,找也找不著。
結果那日我伏在父親們的懷裏哭了很久。
「小穗啊。」這時赤葦爸爸又道出了那句話:「這世上有些東西,不是只吃藥就能好的。」
木兔爸爸稍稍放開了我,拿著紙巾輕輕擦走我的眼淚,那雙溫柔的金瞳依舊星光熠熠,此時陽光透過窗簾溜進了屋子,午後的陽光灑在他跟赤葦爸爸身上,是何等的溫柔,溫柔得讓人想哭。
「生命的確很短暫,也很脆弱。」
赤葦爸爸蹲下來,並伸出手用指腹撫摸我的臉,綠眸裏散發著是堅定,是柔和,他說:「但小橘也至少也成為我們的家人,再也不用到處流浪了。」
生命或者轉眼即逝,猶如年紀尚幼的小橘,又或者父親們,他們都終有逝去的一日,有必須與世界道別的一日。而當中的理由更是數不勝數,有病的,有意外的,有些能預計的,更有些是防不勝防的,就這樣突然地就離開了。
例如小橘。
那時的我還是不明白,可父親們還是帶著我為小橘辦了場小小的告別式。小橘裹上那件西裝外套,身旁還放著牠最喜歡的橘子布偶,就這樣化成骨灰後被放進一個甕子裏,小小的,輕輕的。
帶小橘回家那日卻意外地是晴天,六月的梅雨季很少放晴,木兔爸爸很安靜地捧著裝著小橘的甕子走在路上,我則牽著赤葦爸爸的手尾隨,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木兔爸爸這般低落,於是問赤葦爸爸:「爸爸……光太郎爸爸還好吧。」
「嗯,光太郎跟小穗一樣難過。」
赤葦爸爸的視線一直停留在眼前那隻垂落的大型貓頭鷹裏,他呢喃道:「爸爸跟小穗一樣,都在學著如何跟最重要的人道別。」
後來的生活一切如常,木兔爸爸繼續征戰各地聯賽,赤葦爸爸繼續負責帶起好幾個火熱作品,只是我再長大了點,木兔爸爸不再那麼常來返大阪,反而待在東京的時間多了,待在賽場的時間也隨著我年紀增長也漸漸變少,直到我即將上初中的那年終於宣布退役。
而小橘的甕子一直都陪伴著我們,甚至經歷了好幾次搬家,可我們家也沒再養過寵物了。
我曾問過赤葦爸爸一個問題,那時的他也終於實現了年輕時的願望,成為一名文學編輯,甚至也以作家的身分出過幾本作品。我問他:「那一個人要怎樣才學會跟生命最重要的東西好好告別呢?」
赤葦爸爸放下筆,摸著下巴思考片刻,他不再是從前的工作狂了,甚至這幾年也陸陸續續生了點小病小痛,而木兔爸爸每次陪著他去醫院回診,雖不至很嚴重,但也要小心護理才好。
「那大概是我過得很好,無須掛念吧。」
這時讓我又回想起小橘的身影,小橘就躺在沙發上打著盹,身旁是捧著小說的赤葦爸爸,木兔爸爸就在另一側為小橘順毛,那是小橘在世時我們最愛做的事,陪著彼此靜靜待著,哪怕一切悄然無聲,仍是歲月靜好。
「那光太郎爸爸呢?現在爸爸也過得很好吧,小橘不用掛念了吧。」
前些日無意中看過木兔爸爸的手機屏保,照片依舊是我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小橘就躺在父親們的大腿上,我盤腿坐在地毯上,一家人盡是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我想小橘也會很驕傲的,有一個這樣了不起的主人。
「嗯,爸爸過得很好。」
熟悉不過的聲音從後響起,我跟赤葦爸爸扭頭一看,是木兔爸爸結束工作回到家了,他舉著手機,屏保依然是那張全家福,他先是瞥了瞥玄關處的小白甕,再把視線朝著我跟赤葦爸爸身上,道:「跟京治,跟穗禾都過得很好。」
不知怎的,那刻我居然又一次在父親們的懷裏哭個不停。
興許在人生中也經歷過猝不及防的道別,經歷過許多錯過與遺憾,但那刻我終於明白生命所在的理由,是一種珍惜與珍重,在我們仍可以好好擁抱彼此時好好抱擁,在仍可以在一起時珍惜分秒,這才是生命的理由。
別來無恙,還你過得好嗎?
我們很好,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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