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月亮背面

*

Rules are set to be broken, he said.

Deadlines are set to be missed, I said. 

Promises are made not to be kept, he said.

Love is made not to last, I said. 

Where Reasons End / Yiyun Li 

 

——

 

赤苇是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醒来的。

他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脑袋。模糊的视野里,木兔光太郎叼着筷子,气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正在努力解开外卖袋上的结。

听到动静,木兔转过身,“醒啦?”

“嗯……几点了。”

“六点!”

他竟然整整睡足十二个小时。赤苇撑起身,戴上眼镜,看清木兔还穿着外套,应该是刚刚进门。

“今天没有练习赛吗?”

“打完了,复盘会结束得早,宫老板路过给我们几个带了饭,我看这是赤苇喜欢吃的口味所以赶紧先拎回来。”

木兔隔着塑料袋摸了摸外卖盒,“还热着呢,一起吃吧?”

 

月亮背面

Dark Side of the Moon

Part I: Intro

 

Side A. 太阳

饭团送进嘴里还没凉,吃起来很舒服,难得的是木兔泡的茶也在适合入口的温度。用的是放在橱柜里的大麦茶包,赤苇工作繁重,自己一个人时活得分外潦草,早就忘了家里有这个东西。

食物混合着温热茶水妥帖落入腹中,身侧的木兔吃相幸福,两人很快吃完一半。宫治给得太多,赤苇从沥水架上拿过保鲜盒,把剩余的饭团按一餐分量分装放进冰箱,木兔将两人的餐具打上泡沫冲洗干净。

前年十一月,他临危受命,接手大阪的一位作家,提职两格,工作地也一拆为二。主编体恤他关东关西来回跑,替他在大阪分社申请了工位,外加一间小公寓。虽是开间,但地段核心且安静,配置五脏俱全,供他落脚已经足够。

上司有意照拂,他自然忠人之事。今日踩着虚浮脚步回到公寓时,窗外天光已发亮。

他常来大坂,最高兴的是木兔。对方在黑狼有宿舍,第二年在外部租了房子,但赤苇的落脚地——纯属巧合——距离M******Y大本营更近,走路只要十五分钟,按照木兔的配速,五分钟可以跑到。

拎包入住第二天,木兔提着网兜出现在门口,说要给他暖居。

赤苇啼笑皆非,说这里只是公司安排的临时住所,哪有人会给宿舍暖居,乔迁礼物还是烤肉饭团……但总归把木兔放了进来。他大学最后一年与硕士项目都不在国内,回日本后工作又找在东京,这么算,自高中毕业后,两人每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木兔强势介入他的一半生活,不容抵抗,来去留痕,在家里缝隙落下许多东西。再一次从沙发垫之间找到一只不属于自己的AirPods后,赤苇停止反抗,单辟了一格壁柜用于收纳木兔的鸡零狗碎——和木兔本人一样有存在感,只看一眼就觉得热气腾腾,聒噪如有实质。

木兔高中时黏他,如今变本加厉,某日开会,手腕连续震动,抖得隔壁主编侧目,赤苇低声说不好意思,悄悄转过手腕看。

木兔训练时不好碰手机,一旦下训就话极多。生活被他撕成小块面包,往赤苇的水塘投掷,贴纸、视频和语音齐发,不乏宫侑、日向鸡飞狗跳的训练日常,和明暗修吾如何制服黑狼动物园的教学指南。

notification centre里躺着只躁眉耷眼的鸟,哭诉自己又把门禁卡弄丢了,今天停完车在地下入口闸机被困十分钟,早训迟到,被教练好一通收拾。

鸟高中就擅长衔走卡、钥匙和作业,好好的书包到背上即刻变身黑洞,连白福的笔记本也不能幸免,弄丢两回后就再也不借给他。这不是新鲜事,新鲜的是这种傻事做满十年还能绘声绘色描述。赤苇露出一点笑意,主编余光扫来,他立马将嘴角擀平,正经危坐,锁上屏幕回神讨论。

半个月后他再次回到大阪,发现那张卡哪儿也没去,好整以暇,躺在公寓玄关的钥匙盘里。

证件照上,男人神采奕奕,弯起嘴角,头发这几年一直剪得短,更显得五官利落,非常帅气。

他盯着看了很久,把卡收进了储物柜的抽屉。

 

赤苇曾有几次想把密码给对方,理由是方便失物招领,又怕自作多情。人是这样,一旦在意反而束手束脚。钥匙、密码这样的事,在当代社会意义重大,他心中有鬼,受不了揶揄的眼神。如果被拒绝,更是当场就要到东京湾里畅游一番。

直到有一日他临时加班到手机没电,临近午夜才到家,走出电梯,发现木兔在门口等。

2020年,木兔入选日本奥运代表队,国际赛事带来的影响力令他人气再上一阶。写字楼沿路挂起了国家队为ASICS拍的广告,熟悉的面容在晚风中轻轻颤动,装饰了赤苇每天上下班的路。

运动品牌市场预算充足,附带对几辆市中心线路的公交线路做了曝光,巨幅海报印刷整辆车身,新晋国手姿态松弛,仰躺在球场。他虽然调侃对方像Carrie Bradshaw——白福哈哈大笑,警告木兔走路要避开水坑——但其实很喜欢这张照片。从这个角度侧面看来,木兔眼中有一整个午后的黄昏。

明星选手好歹知道自己是公众人物,被发现行踪多少会引起骚动,帽子和口罩一个不落,只有帽檐下翘出的标志性银黑发丝。

这栋楼是昭和时代的老屋,走廊没有空调,将近两米的男人,竟然就这么坐在他窄小的木头鞋柜上睡着了。

赤苇走近,轻拍他肩膀。

“木兔前辈,醒一醒。”

木兔头一歪,靠上他的大衣,无知无觉地蹭了蹭脸颊。

“赤苇,回来好晚啊……”

“您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吗,怎么不回家?”

“果然又忘了,”木兔眨眨眼,站起来,摸了摸酸痛的椎骨,“今天是赤苇生日欸……”

人每分每秒都在长大,时间像节拍器,日复一日拍打着生命,今日是如此,日日都是如此。赤苇家对生日不太看重,有时间可能一起吃个饭,但这几年成员天南海北,所有仪式感早已简化为一句轻快的祝福。木兔高中时就对这样松散的家庭关系叹为观止,在他看来,一年没有比生日更盛大的节日。如果他是公主,属于他的城堡会为此燃放烟火,但他只是王牌,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只吃一个排球那么大的蛋糕。

木兔弯腰拿起门边的小小纸盒,看起来是个四寸蛋糕。职业选手如今对游离糖摄入控制严格,打排球和排球蛋糕只能选一个,他选了前者,这只是专门为赤苇买的。

手表屏幕已经跳到00:05,二十六岁施施然降临。这不前不后的岁数,此刻却因为有人在家里等变得好庄重。

一个日子之所以能被称为节日,是因为它由百分之五十的庆祝和百分之五十的期待构成。木兔不和他商量,已经完成起跳,他两手空空,只有肩上一支磨旧的书包和许多令人烦恼的原稿,不知道要托举什么东西才能配得上这份真诚。当然,他有一颗放在盒子里的心,但它太贵重,又和石头一样沉重,送出去会砸伤人。

“赤苇,生——”

“您稍等一下。”

赤苇挲过对方掌心,还热着,但手指很冰冷,应该等了不短时间。木兔懵懵懂懂地任由赤苇牵着,左手右手大拇指在门锁面板上来回按,电子音提示已经录入成功。

他想到木兔打排球,手指有茧,再遇上秋冬干燥蜕皮开裂,指纹识别总不是万无一失,又抓着他把食指中指都逐一认证。

“以后前辈如果来了就直接开门吧,智能锁有时候天气冷不灵敏,您这样用手背刷一下,会唤醒数字面板,密码是124587。”他看了木兔一眼,“估计您也记不住,我等下写张便条。专程来一次,我很感谢,以后至少找个温暖的地方。您是国手,健康最重要……”赤苇走进玄关,在鞋柜里翻找,记得当初房东交割还给了两把机械钥匙,以免识别系统出问题时可以进门。

把这个也给木兔前辈好了……

他费了些时间找到那把过于巨大的钥匙,回过头,发现木兔还站在门口。

“不进来吗?”

木兔像是突然醒转,后退两步,把门关上。留赤苇不知所措,与门板猫眼大眼瞪小眼。

锁栓自动咬合,然后嘟嘟两声,伴随着认证成功的开锁提示,防盗门重新弹开,木兔的脸再次出现。

“赤苇!”

“在?”

他们年轻时千锤百炼,曾经配合到条件反射的地步,但赤苇许久没有上场,因此忘了,球在对的时机被他托到最好的位置,木兔一定会扣球得分。他以为对方要重述刚刚被打断的祝福——在木兔的世界里,诞生是一件被所有家人期待的礼物——因此站直身体。男人却张开手臂,蛋糕盒像圣诞树上的挂坠在指尖晃动,赤苇听见他声音中漫溢的快乐。

“我回来了!”

于是悬挂在壁炉前的空袜子发出咚的一声,烟囱里传来清脆******,床脚堆满包装精美的纸盒,孩子透过帷幔看见窗外落下一场雪。他不得不板起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是我家。”

“不对啦赤苇……是那句,那句!”

藏好的铁盒被拖拽出来,所有封存的感受犹如三百六十度天顶倒挂的瀑布倾斜而下,心脏在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欢迎回来?”

“嘿——嘿——嘿!”

“木兔前辈,太大声了,会吵到邻居。还有您笑得太夸张了,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当然啦!”木兔傻傻地举着手指,看了又看。赤苇,他比划着,试图向对方传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我现在,感觉就像是刚签完黑狼正式合同,第一次走进基地球场一样。

是幸福。他说。

赤苇那几年已经开始尝试自己写小说,他工作忙碌,成片的时间很少,有时灵感一闪而逝,只来得及记下只言片语。

在芜杂的笔记中,他笔下的人物曾经有过一段对谈,关于死后的世界,一人问另一人是否还相信天堂的存在。他当时写,主角“……,语气轻快,说当然相信,但一定和圣经中的描述没有关系,没有擦去眼泪的上帝,也没有宝座中的羔羊,不需要天使相迎,也没有恢宏的拱门。”

“应该是一间小小的公寓,墙上挂着合照,书架上堆满青年时代的旧物。窗外,叶浪轻拂,有鸟飞过。我最爱的人从门外走向我,又或者,门是紧闭的,只是在他靠近的时候自动打开了。因为他的存在就是钥匙……那会是一个星期三的下午。”

落笔时只是朦胧的予感,生活永远能够创造更为戏剧化的选项,后来回看,那几年恨过怨过,但唯有一点,赤苇从未怀疑——木兔与他看起来南辕北辙,其实最能理解他的心。

来自年少的穿堂风呼啸而至,将身后的门砰地一声撞上。赤苇站在原地,被关入全世界最小的天堂——那是一双太阳一样,闪耀着幸福的,金色、辉煌的眼睛。

 

Side B. 彗星

他想过很多次为什么是木兔光太郎。

1995年冬天,赤苇京治在母亲孕晚期被检测出脐带绕脖两周,着着急急降临人世。

他在保温箱里躺了近三周才转入普通病房。供职于外务省的父亲当时外派在南美,没能及时赶到,只能隔着电话哽咽道,真的辛苦了,会尽快回到你们身边,请原谅我。

周岁时,他随母亲漂洋过海,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在沸反盈天的Palermo街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五岁,父亲期满归国,一家人在东京团聚。2007年,他迎来小学卒业。为了陪伴他的关键成长期,父亲过去七年都没有调动,此时已无法再推拒派遣要求,即将前往日本驻澳洲大使馆,开始五年任期。离开前十分不舍,承诺幼子每个假期都会回来看他。如果他愿意,也可以暑假去澳大利亚找自己。

降生的搓磨也许解释了为什么他是独生子,而人生最初的几年则建立了他对家庭的认知。赤苇眼眶红红,想起母亲前几日和父亲在客厅里低声泣诉的声音,只是忍耐着掉了几滴眼泪,很快点了点头,说好的,爸爸工作顺利,在外面要保重身体。

父亲走后,母亲独自照看她,偶尔出差,把他放在姑姑家寄宿。姑姑没有孩子,但有一条叫闪电面包(thunderbread)的腊肠狗,他十分喜欢,每日写完作业便与它游戏,因此也不觉得寂寞。像所有妥帖的孩子一样,他不令大人操心,仪容仪表端正,扣子扣到最上一个,按时上下学,写功课,参与一门运动,样样都做得好。对所有事,他心底深处算不上多喜欢,唯一能够掀起波澜的,好像只有父亲留下的旧书。

三年后,他以出色的成绩拿到雀丘与枭谷的保送。与此同时,父亲在来电中提到,澳洲空气水质都很好,对******宽容度高,教育水平颇为上乘,全球排名靠前的大学有好几所,来这里读书压力也没有那么大。

“京治很刻苦用功,并不需要抄近路,但也可以考虑早点出来,趁爸爸还在的时候,能够提供更多帮助。”

在去枭谷之前,赤苇少年时代奉行生活方式,也许可以被称为中庸之道。离别与重聚他早已习惯,与生俱来的善良的心又令他过早走上为他人考虑的道路。既然无论如何大声哭喊,父亲的调任也不会收回,只会平白为分离增添许多感伤,那对感情保持忍耐,才能够令万事万物体面,从而静水长流。

父母从健康、成熟的生命中各摘了一个字,连带着最为贵重的爱一起送给他。为了担得起这份看顾,确保自己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他要做的,就是认真、仔细地生活。

赤苇夫妇留学时结缘于宾州,自己小学时寄宿的姑姑亦是Parsons优秀毕业,他对海外深造这件事并不陌生,应该说早就有计划,只是没想好什么时间更合适。如果要尽快融入,早一些出去确实是正确的选择,能够进入当地排名前列的私校,对他未来申请世界范围内的大学也会很有好处。

 

原本他已经在考虑父亲的提议,却遇见了木兔光太郎。

寻常的周六傍晚,蓝夜缓缓矮身贴近地平线橙红的余晖,东京市立体育馆铁门洞开,十五岁的赤苇京治怦然撞上命运。

当然,他还不知道这会是一个压线球打不准就拉着他练到精疲力竭的******烦,一个不经他同意就毫无愧色说赤苇的是他的,而他的一切赤苇也可以随意取用的恶劣顽童。对方会给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热烈和引领,而他则会献出毫无底线的理解、陪伴和热腾腾的心,这根本不是等价交换。

枭谷激战正酣,一无所知的赤苇京治只看到一颗星星背对体育馆穹顶射灯,从天而降。

他自己也参加社团,训练刻苦努力,从来未曾懈怠,却是第一次看有人这样打球。成功就痛快淋漓大笑,失误则情真意切哀嚎,仿佛天地都在这一垫一扣中。而他并非唯一一个被牵动的人,整个球场犹如旋风过境,木兔是那个上蹿下跳的暴风眼,将周遭所有人、事、物都席卷进去,惹得整个世界为他摇旗呐喊。

赤苇自认为过去的人生除了开端略有小恙,但整体平顺异常,直到遇见木兔,方才理解书中写的,有些存在明朗如镜,坦荡荡一眼望穿却无限浩大,而有些山谷一灯才照,则千年之暗俱除。

他回到家,第二天算准时差给父亲拨了电话,说已经想好了,他要去枭谷。

 

——

高一上半学期,赤苇的母亲进入职称评聘关键期,每日备饭实在负担,赤苇也不愿她分心,请她晚饭在高校食堂解决就好。他社团训练本来也紧张,晚饭会自己安排。两人达成一致,赤苇获得了不菲的零花钱,而母亲获得了完整的时间。

赤苇钱包的宽裕很快引起了木兔的注意。两人那时已经十分亲近,他知道木兔家境殷实,但凡事讲究先来后到,ACE的脑子里先装了排球,其他譬如零花钱的合理运用便再也进不去了。木兔花钱如流水,在父母那边有累累前科,遂被采取了残酷的额度控制,零用每半月一给,不幸永远在后半程就宣告见底。

木兔江湖告危,救急的自然是赤苇,他们同进同出,木兔肚子叫得像猫头鹰倒在草丛里哀嚎,赤苇很难做到袖手旁观。木兔受后辈恩惠,无以为报,掏空两个口袋只有一团擦过汗的纸巾,突然灵光一现,抓住赤苇手臂,“赤苇,明天!明天去我家吃饭吧!我妈妈做披萨超好吃的。”

他一开始不愿意上门打扰,说着“什么都没有准备就这样拜访实在是太失礼了”,但木兔越是做不到越要挑战。两人在车站拉拉扯扯,引发围观,最后赤苇妥协,回过神来,已捧着碗坐在木兔家餐厅。

木兔父亲有应酬,并不在家。母亲惠子坐在对面,满脸慈爱地欣赏他安静、快速、得体的吃相。她知道赤苇,幺子从高二第一周就开始反复提对方的名字。赤苇、赤苇、赤苇京治。

她开玩笑逗过他,问,就这么喜欢赤苇君呀。

喜欢呀,喜欢。木兔光太郎扒着饭。他托的球真是太棒了。

她偶尔会觉得这最小的儿子个性太过直率,又觉得他尚未成年,自小受宠爱,天真跳脱些也是正常的。如今见到赤苇,真是感慨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堂正的好孩子。对方愿意与光太郎交往,言行间还十分尊崇,她感到不好意思,又很感动。

木兔借花献佛,心中有愧,不停往赤苇盘子里夹菜。

惠子捂住嘴,非常惊讶:“光太郎,果然,升入二年级后有点大人样子了呢。”

在母亲眼里突然很会照顾人的木兔光太郎得知赤苇最近晚上都要自己准备晚饭,当即宣布对方每天都要来家里一起用餐,有他一口就有赤苇一口,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赤苇觉得他想一出是一出,当场拒绝。

“不能这样麻烦惠子阿姨,木兔前辈,还有,就算不去你家吃饭,你也可以用我的零花钱。”

“……赤苇!”

“木兔前辈请说。”

“我不是……你就听不出来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吗,我还有好多好玩想和你一起看呢!”

赤苇抬头,只看见木兔垂头丧气的发旋。排球场上的学长是一个让人觉得必须认真对待的人,但离开了球场,离开了学校,则会变成一个不断突破安全距离的不可预知物。

他想起闪电面包圆圆的眼睛,每次与姑姑告辞时在门后摆动的尾巴,和不停转圈的,长长的身体。

但闪电面包不和自己上一个高中,而木兔的家又这么温暖。两人站在玄关,餐厅昏黄的灯光衬在木兔背后,为他镶了一层让人贪恋的,毛绒绒的金边。

“……好吧,如果时间方便的话,但下次请允许我带伴手礼。”

“耶!”他伸出小指,“说定了!”

“木兔前辈是小学生吗……”

木兔通过自己的厚脸皮挤走了闪电面包在赤苇生命中的位置,他一向如此,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而赤苇岂止不再寂寞,应对木兔令他分身乏术,两人有时饭后一边吃着水晶小碗里盛的果丁一边写作业,木兔坐在习题册前大眼瞪小眼,腿在桌子下碰碰他,发来求救信号。

木兔的二姐光美那时候还住在家里,经过他们去厨房拿饮料时,看到木兔将注押在赤苇身上的样子,会揶揄,阿光,没有京治君你要怎么办呀。

这可是赤苇呀!木兔不以为耻,献宝道,很厉害的赤苇。

那阿光可要努力了,你必须和京治君上一所大学,否则未来向谁讨教才行?光美笑嘻嘻,转向赤苇,眨眨眼,记得多收些报酬。

赤苇微笑点头,比出一个三,意思是收三倍。

木兔瞪大那双本来就足够圆且亮的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三倍!那以后我的生活费岂不是都要归赤苇了!

木兔前辈,请先不要预设自己大学的成绩还是如此糟糕,赤苇把演算纸推过去,我们先看一下这道题……

木兔咬着笔杆,低头在草稿上写写画画。从这个角度,赤苇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两个发旋。

我不厉害,他想,甚至可以说非常普通。

因为我的生活是一本平铺直叙的小说,每一步都走在正确的节点上,但因为遇见了你,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平凡的生活也可以如此丰沛。

 

Side A. 谎言

木兔哼着歌,把小说从书架上取下来,整齐地码入纸箱。他如今比赤苇要再高一些,此刻派上了用场,最上一层的文稿,由他来取,全不费工夫。

赤苇在大阪这边作家的对接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前一位责任编辑匆匆离职,留下开天窗的案子,他算半路救火。最开始两个月夹在两头办事处拉扯,他负责任,坚持新人理旧账,收拾残局时被劈头盖脸泼了许多冷水,有时恨到要坐在洗手间无声尖叫一会儿才能上班。

所幸不负信任,一个季度后所有事务推上正轨,这两年年终奖金很好看,如今算是完美收尾。虽然不会立刻马上结束,但应当不需要再如此高频率地来大阪,公寓自然也是不用租了。

他极为自然地向木兔告知,语气像只是在谈论天气变冷。对方原本笑眯眯地把头放在两个拳头上来回晃,津津有味听他说琐事,听完这句一愣。木兔来去如风,对这一寸见方的住所已经习惯,而习惯令人心盲眼盲,此刻拧过身,才发现玄关堆了许多东西。

“之后不会常来大阪了吗?”

“……”赤苇欲言又止,“时间肯定会减少。”

木兔站起身,赤苇以为他要吵闹一番,没想到对方双手叉腰,宣布,“那我今天不回去了。”

木兔兴头一旦起来,推拒纯属自讨苦吃,这点他早有体会。看着木兔势在必得的眼神,他叹了口气。“打包不需要一整晚……您先帮我把书搬到箱子里吧。”

他每次来只是落脚,东西并不算多,除了书柜,衣柜与其他橱柜几乎都是空的。但收拾起来也很费精力,多的是书、文稿以及各类文件,还有几件用于拜访见客的小型工艺品,中间偶尔夹杂着木兔的杂物。他单独拿了一个纸盒,准备让木兔等下回去的时候把自己的失物带回去。

 

“上个月妈妈去比利时玩,寄了手信来,什么时候一起吃饭然后来我家顺便拿走吧。”

“惠子阿姨给你千里迢迢带回来,木兔前辈就好好吃掉吧,不要分给我。”

“她那些都是巧克力和曲奇,我也吃不了啊,我已经和她说了,会给赤苇。”木兔回头,“你猜她前两天收拾我的房间找到了什么?”

“高三那年因为藏得太好所以失踪的年玉?”

“错。啊你提醒我了,那个钱到底到哪里去了啊——”

“新年吃完藏在床底的外卖盒?”

“‘纯属诽谤’!——我用得对吧?”

“完全正确。”赤苇面无表情,“所以是什么?”

“你高中最爱的那件二传狗狗T恤!”他好像在回忆赤苇穿那件衣服的样子,露出了要笑不笑的狞笑,“赤苇现在上班了穿得好有品,但高中的时候只能说品味甚忧。”

“是‘堪忧’,以及买了五件王牌心得的人没有资格说我……”

“那是给家里人买的春高纪念品啊!还有一件是要给你的。”

“哦,光美和光熙姐收到之后高兴吗?”他看了木兔一眼,对方脸色一僵,“其次,那是赛特犬。”

“「二传狗狗」不可爱吗?Setter(二传),Setter(赛特)。”木兔已经快速装满了一个箱子,姿态标准地躬身,把它推到了墙根,然后蹲到赤苇面前,“我说啊,赤苇……”

“嗯?”

他有点孩子气地嘟嘴,“回东京之后,还会见面的吧。”

赤苇把几件小型工艺品用泡膜仔细贴好,确保万无一失,小心翼翼地放进垫了柔软衣物的箱子表面,抬头看他,“木兔前辈说什么呢,你才是一直不在东京的人吧。”

“啊,好像也是……”木兔突然眼睛一亮,“那我们约好嘛,今年一起参拜吧!”

“不训练了?”

“新年俱乐部一定放假的!教练也要安排初诣啊。妈妈还让你去家里玩呢,说她想你了。”

“没有训练,也有可能有表演赛、慰问活动、广告拍摄。”他错开目光,“到时候再说吧,木兔前辈的时间太说不准了。”

一只手伸到面前,木兔伸出小指,说,“那我先保证,新年一定在东京,说定了。”

 

Side B. 时间

高三第一学期,木兔在枭谷图书馆外盛开的樱花树下接受了A子的表白,两人开始交往。

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木兔手忙脚乱,毫无经验,回想现场答应地不够帅气,没能展现王牌风采,必须在后续相处中扳回一局。

像所有青春期男生一样,他把最好的朋友、听话的后辈、枭谷最佳二传,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最有智慧的人——赤苇京治——叫来商量对策。

枭谷不仅是排球豪强,毕业生偏差值也高得可怕,学业压力极重,既然没想好要走职业运动道路,文化课就也不敢放松。他刚刚体验了一年高中生活,每日不是在上课、写作业,便是被木兔按着在球场给他托球,哪有时间研究恋爱秘籍。

木兔如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这位学弟高兴的时候面无表情,不高兴的时候还是面无表情,嘴上对他状似礼貌实际极不客气,但行动上又桩桩有回应,可以说是既有原则但对他毫无底线。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大感兴趣,连课间休息都要赖到二年级走廊,隔着窗户扒拉赤苇,就为了找他说些无聊的有的没的。

在木兔找到赤苇之前,木叶秋纪已经将这个八卦新闻奔走相告给了社团所有人,他看到信息,心里“铛”的一声,赤苇把这归类为惊讶。

这对IH会是一个挑战,他思忖,但木兔前辈谈了恋爱,自然需要把时间分出去,不能为排球牺牲青春难能可贵的经验。

赤苇对于爱的认知,除了小说里的描述,其余全来自父母。他们如此相爱,婚后大部分时间却天各一方,每次相聚,总是匆匆,像洄游的鱼群,需要跨越大洋汹涌的滔浪,才能抵达对方身边。

人的时间何其有限,为不是最优先级的人、事、物分出时间和精力,就是对于原本应当陪伴在亲爱之人身边光阴的牺牲。

赤苇京治知道这件事的分量,他已经做好准备独自自主训练。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可是没过一星期,木兔手痒,又开始出现在球场。

A子前一个月还会捧着功能饮料和毛巾在场边守。但训练不是比赛,本质是技能的重复,缺乏美感,也算不上******。即使是排球爱好者,旁观久了都觉得无聊。木兔精力充沛,每次结束训练已经是九点过后,连三年级其他社员都承受不了的消耗,对于高中女生而言实在是过于残忍。

赤苇劝过两次,木兔充耳不闻,认为自己帅气的身姿已经足够浇灌这朵恋情的玫瑰,打得更加卖力。

不到两个月,玫瑰在不间断的呵护下宣告枯萎。

木叶大肆嘲笑,训前拉伸时叫他和球结婚,他想不到除了球之外还有谁能如此忠诚地陪伴他忍受那魔鬼一样的训练强度。

木兔反唇相讥,说赤苇就可以啊。

哇哦,那你和赤苇结婚吧!木叶诚挚建议。球场一下静了下来,赤苇与教练讨论下学期招新事宜,因此来得比平时迟,此刻刚刚踏入球馆,迎面与自己的婚讯狭路相逢。

他看向木兔,对方连连摆手,表示这场姻缘错与他无关,是木叶秋纪倒反天罡,乱点鸳鸯谱,自己也是受害者。

赤苇,我没有说要和你结婚!他大喊。啊,但是也不是说赤苇是一个很不好的结婚对象,赤苇很好,但是,总之也不是不想和赤苇结婚!

婚、婚、婚……木兔的嗓音在偌大的体育场波荡,连窗外的小鸟都回过头看向他们。

他咳嗽一声,“木兔前辈,您还不到法定年龄,现在谈婚论嫁恐怕太早了。”

“赤苇,关键是这个吗!”木叶指着他大喊,“你到底要惯他到什么时候!”

 

赤苇以为木兔要低落好一阵,为了避免影响训练,打了许多腹稿准备应对,但木兔一切如常。于是赤苇的生活重新回到上课、写功课、给木兔托球。

他自诩善解人意,小心翼翼避开木兔的失恋伤口,毕竟听木叶说是女孩先提分手,木兔属于被甩,这对于王牌来说雄风有损,最容易进入消极模式。没想到放学路上木兔主动提起话茬,嘟囔谈恋爱怎么不像自己想的那样有趣。

他有些无奈地说,木兔前辈,人和人之间需要相处,您都没有和对方度过太多时间,直接下这个定论对女生而言不够公平。谈恋爱之后,最好是减少一些训练时间,我看同班的男生都会帮女生背书包,送她回家,周末还会出去约会,吃一些花哨的芭菲,您的运动轨迹,周末都在跑步和训练……

“啊——!本来想让赤苇安慰我一下,怎么感觉像被老妈念了!”木兔把挎包顶在额头上,急急逃离赤苇的训诫范围,“果然恋爱之后就应该先问问赤苇意见,你说得头头是道,是不是谈过许多恋爱,竟然都没有和我分享。”

“我没有。”他站住,正色道,“我还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他那时候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未必一定喜欢女孩,但只能看到一个面容模糊的答案。在他年轻的心里,喜欢是老套但隽永的相识、相知、相守,是流水滔滔,从身侧涌向更大海洋,他站在奔腾大河的最上游,能够坦然说自己是它的发源地。

看他认真,木兔也不闹了,两人站在河堤上,初夏微风渐热,原本云蒸霞蔚的樱花道此刻早已染上翠色。

“木兔学长呢,是喜欢A子,所以才答应了她的告白吗?”赤苇问。就像他的时间都被木兔霸占,木兔的校园生活也几乎都被赤苇占据了,自己只是好奇,一个人可以喜欢另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吗。

“啊……”木兔目光游移,“我只是看电视剧里谈恋爱的男主角都很帅啊,那个樱花哗一下!窗帘咻一下!光影轰得一下!”

哦,原来木兔谈恋爱,首当其冲的诉求是一个耍帅的舞台。赤苇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吐槽木兔把《情书》当做参考,还是把自己比作柏原崇这件事。说出来对方又要大受打击,他花了0.5秒,决定保持沉默。

“总之!”木兔宣布,“谈恋爱没有意思,还不如和赤苇一起打球有意思!如果真的要选,我决定和冠军奖杯厮守终生。”

他顶着挎包往前跑,从赤苇的角度看去,木兔没有掖齐的衬衫领子像两片腾飞的翼,下一秒就要振翅而去。

他那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个事实:作为木兔的朋友你可以拥有他的全部忠诚,如果选择做他的爱人,则像是一个不幸的开端。

他原本想要纠正木兔,在这种时候说“还是和赤苇在一起更有意思”并不合适。他与前辈并不是恋人,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不应该被用来和女友交往对比。照这么说,如果有一天和自己在一起“没有那么有意思”,那他们也要走到分道扬镳的下场吗。诚然,在训练和赛场上,他体会过对着木兔背影奋力追逐的狼狈。如果追不上的话,或许就是“没意思”了吧。

但木兔说过“不许落后”,他就承诺绝不掉队。

 

2011年9月,台风“塔拉斯”提前登陆,东京暴雨。

两人从体育馆出来已是狂风大作,雨点石粒一样打下来。他们无济于事地打着一把小伞,很快伞被吹成喇叭,彻底失去了防护作用。木兔说家人顺路来接,拉着他一路跑上一辆白色轿车。

车门碰上,将疾风骤雨关在外面,他们相视,被对方狼狈的模样惹得哈哈大笑。

“恭喜安全着陆——”驾驶座的银色短发女人回过头来。“哎呀,这个帅气的男同学是谁?”

“光熙姐。”木兔甩甩头,雨点顺利飞溅地到处都是,“实习三个月已经认不出自己最爱的弟弟了吗?”

“抱歉,光太郎,讲话分贝超过80的男人在我眼里统一算吵闹的猴子。”她看了眼座位上的水,“更不要说你这样的水猴子。”

“……好过分!”

“您好。”他第一次见到木兔的大姐,听木兔提起过对方已经在检察院实习,自己租了房子,因此去拜访的几次都没有碰见,他手忙脚乱擦拭身上的水珠,“我是赤苇京治,是木兔前辈在社团的后辈……不好意思把您的车子有点弄湿了……”

“哈哈没事啦,我开他玩笑的。”光熙摆摆手,“所以赤苇君打什么位置?边攻?”

“赤苇是我的二传!”木兔大声说。

副驾驶突然冒出另外一个身影,“人家是二传你骄傲什么。”

是光美。

光熙发动汽车,“可能在骄傲是‘他的’。”

光美长长的哦了一声,“可是明明是枭谷的啊。”

“光太郎碰到钟意的东西就会大喊‘我的’的习惯还是没改。”

“这样可不行哦阿光,京治君和游戏王战斗卡还有你小学时候最喜欢挥舞的两根棍子还是不一样的……”

“姐姐——!!!”

 

天气恶劣,赤苇站在木兔宅进门的走廊给母亲打电话。电车已经停运,这样的雨打不到的士,要求木兔家人开车送他也危险,恐怕今日要在前辈家里留宿。母亲说实在是太麻烦惠子了,不过有她照顾,自己很放心,让赤苇不要着急,安全第一。

他把电话递给惠子,两位母亲隔着相互柔声说了几句——她们因为孩子的交往已经建立了联系,相互交换过几次礼物。回过头,木兔拿着毛巾在楼梯口等他。赤苇头发沾潮了,刘海被捋起,露出白净的额头和一双沾着水意的绿色眼睛。

他看木兔******,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怎么了?”

木兔眨眨眼,回过身,“赤苇去我房间洗吧,我在楼下洗。”他看着对方贴在大腿上的运动短裤,咂舌,“哇……全都湿了啊。”

赤苇脸臭得像外面天色,“因为木兔学长弄丢了自己的伞,然后说跑得快的话就能更快到车上少淋一点雨,然后没有和我商量就拉着我跑了起来,其实从加速度和受力面的角度来看只会……”

“啊啊啊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赤苇快去洗澡吧否则感冒了我会更愧疚的!”

他接过换洗衣服,被木兔护送进浴室。

惠子给他准备了客房,但木兔担心赤苇因为他的战略误判罹患感冒,打算牺牲睡眠,仔细观测二传的健康情况。他煞有其事地宣称两个人要研究战术,事关枭谷胜败,战友绝不能分开,所以赤苇必须睡他房间。

赤苇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但习惯性保持了沉默。惠子对儿子的睡姿有充分了解,怕照顾不周,刚要拎耳朵叫他不要再任性,光熙把她拉走,说没事没事,让赤苇君体验一次就知道了。

木兔第一次邀请朋友住家里,兴奋地在床上来回翻滚,先是给赤苇介绍了他书架上的综合读物(全是杂志和漫画,可谓胸无点墨),然后一一展示了自己的罗梅罗签名排球、童年相簿(赤苇终于看见了光美姐说的弟弟最爱的“两根棍子”)和初中同学录。

赤苇第一次看到木兔穿丑三中学制服,十分新奇,问木兔可不可以给他仔细看看。

“当然可以!”木兔踏上小板凳,在橱柜翻找,拿出一卷缎面包覆的卷轴收纳盒。两个人趴在地上拉开长长的毕业大合照,赤苇认真地听木兔给他介绍曾经授课的老师,能登老师讲课很有趣,木村老师就一般般,铃木是教导主任,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直接拉开走廊的玻璃窗弹他额头。

“赤苇你不知道,真的超——痛的。比被排球砸到还痛!”

“差不多是牛岛发球的程度?”

木兔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不一样,赤苇,牛岛那个是会死人的。”

赤苇手指在照片上划过,很快找到了木兔,“前辈看起来和现在差不多呢。”

“还是长高了一些的吧。”

“那当然,木兔前辈肯定会超过一米九的。”

“嘿嘿嘿,我希望能长到两米!”

“每天把胡萝卜丝挑出来的话很难吧。”

“赤苇!这种时候要说‘前辈一定可以的’啊!”

“前辈一定可以的。”赤苇面无表情地棒读,把照片翻了个面,发现只是寻常的照相纸水印,又翻回来,“前辈初中也在打排球吧,社团拍照了吗?”

“打啊,不过照片没拍。”

“嗯?”

“和班级里的大家拍完之后就去体育馆找他们了,可是人都已经散了诶……如果赤苇和我一个初中就好了!”赤苇一定会等他的,木兔往前一趴,“这么说,距离高中毕业也很近了啊,好快。”

赤苇一起躺下,冷气吹在他还有些潮湿的卷卷的发梢上,“木兔前辈还会继续打排球吧?”

“当然啦,我要打到130岁。”木兔看他,“赤苇呢?”

“不知道,如果不走职业运动道路……会想试试文学。”

“还留在东京吗?”

“意向的院校,目前看大部分都是都内。”

“赤苇的话一定没问题的。”

“前辈不问我怎么不打球了吗?”

“想问啊,不过赤苇不继续打的话,”木兔抬起双臂,做了个扣球的手势,“就看我打到130岁吧!”

“那我要活到129岁啊……”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有的人会要求尊重,有的人会要求关注,只有木兔光太郎会要求他活到下个世纪。他伸手计算自己距离约定还差多少,发现从今天开始的话,他还要活112年才行。

……好长。

“没错!不过不是不可能,只是很难而已。”木兔握住他的手,弯回一根食指,“你看。”

“今天已经又和赤苇度过一天了。”

 

赤苇醒来时天还没大亮,风声已消,窗外透来鸟鸣。他被木兔挤得贴到一边,半个身体已经上了墙。对方身上温度比他高,热气腾腾地手脚相贴,明明开着冷气,硬是闷出一身汗。

他撑着手臂坐起一点,拉开距离。整个房间泛着雾蒙蒙的蓝色,刚好可以看清木兔模糊的轮廓,平时根根直立的头发柔软地耷在枕面,睡得唇角弯起。他皮肤白,整个人颜色看起来淡,此刻竟显得非常天真。

“木兔前辈……麻烦稍微过去一点。”

“……唔……?”

木兔听到他的声音,反而挪得更近,温热的脸肉搁上赤苇的拳头,靠着,又睡着了。

后来回想,与木兔有关的预兆总是朦胧的。

朦朦胧胧地预见他星途璀璨,朦朦胧胧地相信可以活过百年并肩,朦朦胧胧地在这个蓝色的清晨,意识到恒星落在手边,温和得像一枚为他收敛了热量的太阳。

尔后,一一确凿。

赤苇从父母身上认识到,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责任的克制与风雨同舟的坚韧成了他对亲密关系底色的认知。他没有兄弟姐妹,凡事同自己商量。而在这里,被爱的雏鸟只需要振翅高飞,他永远拥有飞回那个热气腾腾,喧嚣又温暖的巢的底气,如今他也从中借力。人自古变为火焰和温暖倾倒,并将它识为幸福,赤苇京治也未能免俗。

很久以前在河堤上模模糊糊的影子显出了身形,原来答案近在眼前。

他勾起木兔无知无觉的小指,心想,约好了,我们现在距离一百三十岁又近一天。

 

Side A. 诺言

“我保证,新年一定在东京,说定了。”

赤苇盯着眼前的这条手臂,肌肉贲张,线条流畅,打出过多少让自己心潮澎湃的得分,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他今年二十七岁,还很年轻,但也不再是孩子。身边同侪早已长大,接二连三开始结婚、生子。他与木兔是黏在枭谷走廊的旧画报,时光荏苒,早已卷边。明明各自在赛场和职场沉浮,见惯人世纷争,木兔如今还是会蹲在他面前讨要一个约定。

仿佛十年过去,他与赤苇之间依旧能拉钩为盟,永不叛变。

可是,木兔前辈,我们如今走到这里,不就是因为谁都没有变吗。我们念旧、坚忍,以至于感情常葆如新,到哪里都能被赞颂的美德,放到我们这里却像诅咒。

三月的某一天,枭谷例行聚会,木兔带着女友姗姗来迟。

两人的到来像一场车祸,纸门移开,发出嘭响,所幸无人伤亡,只有赤苇京治魂飞魄散。木叶秋纪最先回过神来,招呼两位入席,木兔习惯性往里走,因为赤苇旁边总为他留着一个空位,所幸被小见的话头牵了过去。大家抱怨着木兔消息捂得太紧,怎么也不告诉他们有贵客来访。喧哗中,白福向右里挪了一个位置,填上了赤苇手边的空缺。

“木兔,”她懒洋洋地说,“让你女朋友坐我旁边吧,你坐对面去。”

木兔的女友井口真希是NHK体育频道的记者,与木兔相识于VNL赛场,为人飒爽,进退有度。赤苇心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连自己都觉得井口魅力非凡,值得尊敬。

“赤苇君,你是赤苇君对吧?”井口突然越过白福,和他搭话。

“光君一直提起你,说你是他超好的朋友。今天终于见到了!”她笑起来的样子极为明丽,赤苇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木兔前辈太客气了,我是赤苇京治,很高兴认识您。”

“真是风度翩翩呀,赤苇这么完美的男人竟然和光君是密友吗。”

“承蒙夸赞了,木兔前辈从高中时期就非常关照……”

“是啊,我们也奇怪得很呢,这世上能忍受木兔的人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白福插话,“井口小姐要受累了,别被他那张脸骗了哦。”

“喂——小雪绘是在说我吧!”

“嗯,我在夸你脸帅。”白福四两拨千斤,顺势把烤好的肉放进赤苇盘子里。“你,多吃点吧,怎么又瘦了。”

“对吧——!”木兔坚持隔着烤架加入对话,“我就说,现在我心里地球上最可怕的职业就是编辑……。”

“木兔,吃你的饭吧,这是你保持魅力的唯一方式。”

——如今距离一百三十年还有几天?

——还有一百零三年,足以容纳一个世纪之约外加他在枭谷度过的所有时间。

他高估了自己,十年后,赤苇发现自己受够了在每一次水域潜泳后抬头都看到木兔站在岸边,仿佛天大地大,整座太平洋全是他脚下的疆土。有那个人在,自己就永远也无法拔锚离港,而对方早已启程,或者说,从未停留。木兔从来不原地等待,而他扪心自问,也不曾掉队,最终却坐在这间安静,高级的烤肉店,像个以为一直守着宝物就能够将它占为己有的精怪,一灯才照,无处遁形。

他低头把白福的好意塞进嘴里,多汁的肉片尝起来像他此刻强烈的自我厌恶,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整个房间微微旋转,还好,还好他不知道。

赤苇为人宽和,行事细致,背后靠的是对生活有力的掌控。但即使是神,也无法掌控一个人的爱和他的心。是他自己选择了一道窄门,在那个蓝色的清晨之后,他跨过近海红色救生球环围的安全地带,一头扎进没有光的公海。赤苇痛苦过,退缩过,怀疑过,唯独不想说这是一个错误。

这是生理上的、基因上的、无法被他个人意志所扭转,千万颗陨石在宇宙中乱撞,二十亿年前在月球背面砸出了冯·卡门环形山。而他的那颗恰好在十七岁划过,就此诞生于最为鲜脆的青春的情感,怎么能被称为错误?

如今距离那个清晨已经过去十年,木兔信守诺言,一路闯关,片刻也不曾停下过。2016年,他大学毕业,顺利签下黑狼俱乐部的三年合同,正式在职业赛场上崭露头角,2019至2020的两个赛季,他出海历练,在意甲获得了全面成长,同年入选国家队预备名单。2020,木兔入选日本男排奥运12人,作为代表队完成国际首秀。

那一年日本男排以一分惜败,止步第七,但仍创下了过去二十八年奥运赛场上的最好成绩。出色的表现为他挣得了更多一类赛事入场券,幸运女神佑他昌隆,很快,第二年的VNL、亚锦赛……那个人真的成了沸腾赛场的光子武器,不仅所向披靡,难得的是只要他在,现场总是飘满爽朗的笑声。人生在世,能为他人带来快乐,他总觉得这算功德。赤苇由衷为他高兴。

那几年新年参拜许愿,总留一个位置给木兔光太郎,神明在上,他说不出什么羞耻的话,从来只有四个字:快乐、健康。

木兔的商业价值也在这几年节节攀升,代言流水般涌向他。赤苇能够在旧友在场的环境里轻松地开玩笑,但走在东京街头,木兔和其他人的身影高悬在所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头顶,商业街灯火辉煌,他感到那个人离他很远。

太阳原本就很远。

他已经到了能够克己地说出喜欢是一个人的事的年纪,更不用说竞技体育与日本商业市场对同性情感的容忍度极低,即使只是捕风捉影都会是一桩丑闻。

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情,就将他人置入无法回旋的境地,未免也太自私了。爱是无论如何也要为对方着想,多么不舍也要坦然告别。

枭谷的几位旧友也许看出了苗头,因为读书时还会开的玩笑,后来反而不再提,甚至从未旁敲侧击问过他。他们像保护伤口一样保护他的心,他感激他们。

他当然想过“修正”。只是年纪越长,会意识到剧烈的爱和剧烈的恨一样都是生活的珍稀品,而处于那个场景与你一起创造并共享这段记忆的人会长长久久凝固在你人生的博物架上,成为供后来者观瞻的奇景。

十五岁开始,他和这个人创造了太多值得在回忆中画下锚点的时刻。木兔光太郎是他人生音带的另一面,他曾想要把这枚磁带中的胶条全部扯出来掷入火中,然后发现,如果这么做的话,自己过去的一部分生命也会化为灰烬。

而唯独这点,他无法做到。

赤苇不算绝顶聪明,但他知道什么是爱。他对于爱的滋味识得的太早,来源于一种强烈仰慕的变质,没有明确节点,也无法枚举产生转变的事件,回头看向起点,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蓝色姿影。等到意识到已经在里面泡得稀烂,虽然面容无损,想起身却只剩一副骨架,他无力离开。

怎样都好,与我无关也没关系,幸福下去吧,光太郎。

 

木兔契而不舍的手还伸在面前,正在笑着抱怨,说这又不是求婚,赤苇未免也太慎重了。

他想说前辈不可以再讲这样的糊涂的玩笑话了,但终归以后一切与他无关。他伸出小指,与木兔拉钩。

这两年的生活就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未来。两人能够重新见面,即使高中的日子早已远去了,也依旧亲近着。回东京之后,他们应当会慢慢淡下来。但木兔说了,惠子阿姨很想他……他紧张到变得坚硬、易脆的心,因为这句转达而柔软。

这样的话,也许很久以后,有机会还去拜访也说不定。毕竟木兔家里人都很好,自己与他们相处的时间都非常愉快。光熙和光美姐甚至开玩笑说希望自己才是他们的弟弟,当然这是为了气木兔的缘故。他记得自己笑得很开心,木兔看到他畅快地大笑,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像是开了一扇气窗,让他的心不再颤抖,毕竟他是那样喜欢和木兔有关的一切。

拇指按在一起,指纹相贴,权作约定。

“好吧,木兔前辈,但如果有急事的话我是需要去加班的。”

“赤苇乌鸦嘴!快点呸掉——”

赤苇微笑。

今日凌晨,他在回家的的士上查看未读邮箱,最上面一封来自签证中心,说是工作签证已过,护照明日寄出,时间刚好。因为在伦敦读书时和旗下负责学术出版的托特尔板块有过合作,加上导师的引荐,他已经在一个月前拿到了Bloom******ury Publishing的聘书。出版了哈利波特的传奇出版社向他敞开大门,能够进入几乎是对他过去四年每个晨昏颠倒昼夜的肯定。

不出意外,下个月,新年后他就会飞越整个欧亚大陆,前往大西洋以西的另一座岛屿工作。

木兔不会知道,也不用知道。

因为他已下定决心。

他已错过最佳的剖白时机,即推开体育馆大门的那一刻,到现在为止的每分每秒,如今只能接受一个事实——他们会纠缠到双双老死的那一天。像是热带雨林里为了夺取日照意外缠绕在一起的植物,他们互不相让,没有人停止生长,枝杈靠得太近,磋磨总是带来钝痛,但事到如今,已无可能分道扬镳。

不远的将来,总有这么一天的,木兔会在婚礼现场沐浴着幸福光晖,向世人介绍赤苇京治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包括赤苇自己。鲜花洁白,拱廊庄严,高朋满座在台下作证,他会痛快接过这枚勋章,余生将奉若圭臬,因为这是唯一的、唯一的真理……

能够成为你朋友的我,是多么幸福。

少年时的亲近并不会顺势长成爱情,因为友情与爱情是不同的种子,无论如何悉心照料,也无法结出同样的果实。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很好的人,结果如此,他全盘接受。

喉间的锁链不断震动,攥紧他的秘密,赤苇京治像十七岁一样,决定从比赛中途下场。

 

——

赤苇送木兔到门口,将之前落下的东西一并交到他手里。虽然每次看到总觉得“怎么又来”,真的收拢起来,竟然也就只有轻飘飘一小盒。对方第二天八点就要出发去集训,帮他打包到现在,自己的行李还没归置,再留宿就要耽误行程,赤苇不想弄成这样,坚决赶客。

木兔在玄关拖拖拉拉,鞋带系了五分钟,然后又说自己好像忘了东西,在赤苇一眼望到底的公寓里好生探查了一番,无功而返,此刻二度磨蹭到门口,再次转身。

“明天就要出发去长野打比赛啦,应该没法帮你搬家了。”

“不用,我叫了快递公司,明天上午会有工作人员来帮忙搬的。”

“妈妈的伴手礼我给赤苇寄到东京吧,啊啊总之到就不让她寄来大阪了,本来想亲手给你的——”

“没事,晚点我发信息谢谢惠子阿姨。”

“说好了哦,新年。”

“嗯。”

“新年好远啊。”

“下下个月就是了。”

“嗯。”

木兔点点头,转身开门。赤苇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对方突然倒回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赤苇,回了东京也要好好吃饭啊。”

“……嗯。”

“要来看比赛,啊,也不用都来看,我最近才意识到赤苇其实每次来看路上都很累的,但总之只要你想来我都会给你留票的。”

他有点疑惑为什么木兔突然提起他的辛苦,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是辛苦,但还是说,“好,谢谢木兔前辈。”

鼻尖是洗衣剂干净整洁的香气,混合着皮肤温热的气味,木兔吐出的热气渗过赤苇家居服的肩线,沉甸甸的。

“我会超级想你的。”木兔吸了吸鼻子,“赤苇来大阪的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

赤苇收拢双臂,轻轻拍打他的背,意思是“好了、好了”,这是他和木兔之间的暗号。

险胜后的球场上,卒业典礼合照的镜头前,分别和重聚的车站和机场,他们拥抱过无数次。

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赤苇任由自己脸颊贴上木兔后颈打理的短短的发茬。

看起来很整齐,甚至有些锋利,刷过皮肤的时候只点痒。非常柔软,像这个人一样。

人类是自私的动物,无论如何利他终究会期待反馈。如果运气够好,能够遇到——哪怕一个——目睹他身处幸福之中,自己也会拥有同样幸福的感应的人,一定要好好珍惜。木兔光太郎是他一生中难得的看到对方享受一切就感到高兴的同类。这诞生于爱的,单一无私的心,在三千年前的神话里足以成为神。

与此相比,源自青春的不甘太不重要,如今赤苇终于说服自己束手傍观木兔光太郎的幸福。

这一刻,耳边突然响起木叶拖着长调,懒洋洋的调侃:“喂,木兔,别盯着赤苇了,他又不会跑。”

年轻的赤苇回过头,木兔一边擦着球,双眼闪亮地像两颗世界上最小的太阳。那时候他刚刚入部,已经被木兔拉着晚上加训了好几回,木叶秋纪和木兔同级,怕赤苇是不好意思婉拒前辈,特地午休跑到教室里和他说,虽然不可能替班,但是如果受不了的话可以帮他找借口溜走。木兔是个球痴,遇到愿意陪他一起折腾的人就没什么分寸。但被后辈一番甘之如饴的“明星”论给堵得哑口无言,此时已经不再劝,只觉得一个两个都是怪人。

“是的,木兔前辈,我会等您的。”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诺言。

然后,朝阳升起。

 

“我也是。”他轻轻说。

很开心,也会非常想念,几乎从现在就开始了。

以及,谢谢。

谢谢你这次没有试图拉住我。

如此,我也可以认为自己拥有了你最诚挚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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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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