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阴天
夏季最糟糕的一天,云层里的水滴还没有成长到空气承托不住而掉落下来的程度,积云铺在天空,遮住了直射的太阳,却挡不住热潮,像在身上盖了床重重的棉被,热得人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五天都是阴天,局部地区伴随小雨。夏天的天,每下一场雨,气温就要往上攀一点,看得见阳光还好,起码能给灰蒙蒙的心情涂上点颜色,然而此刻心情和天空一样黯淡无光。
赤苇握着手机,坐在法务局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发呆,看看手机,又朝法务局里张望,透过大厅的磨砂玻璃,他隐约看到木兔一家从所出来,随即自己也站起了身。
赤苇微微颔首,跟木兔的家人一一打过招呼,木兔走在最后,想要冲上前牵着赤苇的手,但碍于某些烦躁的心情,他双手插兜,手指在宽大的口袋里活动,刚刚碰过钢笔的指尖凉凉的,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此,可是天气这么潮热,他的手指怎么会发凉?
木兔对这种情况尚且陌生,竟然像想退缩,到底没有去牵赤苇。
一家人看起来都心事重重,最后是木兔妈妈清清嗓子,打破了微妙的尴尬。
“京治,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为了庆祝我们还清最后一笔债务?”
“谢谢伯母,不过我还得把这个放回家。”
赤苇指了指靠在墙边的一把吉他,接着又看向木兔,木兔看起来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事情中从回过神来,他有点茫然地对上赤苇的视线,扯出一个不算真诚的笑容。
“对啊,京治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家里……妈妈准备做寿喜锅。”
“我不过去了。”
赤苇颔首,又一次拒绝。
赤苇同木兔一家人告别,他们先他一步离开了法务局,木兔经过他身边时,赤苇喊住木兔:“光太郎,明天早上要去看房,别忘记了。”
“啊!嗯!”木兔木讷地点点头,一下子被赤苇喊回神,有点欲盖弥彰地拔高了音量,故意大笑几声,喊着:“我才不会忘记咧!”
那之后,他们就分开了。
赤苇背着吉他搜索了最近的咖啡馆,他不是不能回家,但他不愿意在和父母刚刚结束了一轮争吵之后回家,像是认输或者低头,赤苇不愿意这么做。
吵架的原因无非又是为了留学的事情,他今年毕业,按照父母的规划,他应该到英国读个戏剧方面的研究生。读研的决定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也是父母的荣耀,是中产家庭的标配,也是家庭财力的无声展露。
赤苇很少感到孤独,这么大的城市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叫他感到了挫败,通讯录里滑了一圈,赤苇庆幸还好他有孤爪研磨这位好友。
“我并不是不愿意去念书,但是今年不行。光太郎家那样的情况,我不能走开。”
“要是你们哪天分手了怎么办?”
“我就去念书。”
两个人约在研磨家附近的烤肉店,他们去的早,氛围冷冷清清,店员们好像也不像用餐高峰期时那么有精神。赤苇话音刚落,和研磨相视一笑,赤苇摇着头灌下了一大口啤酒。
“我们不会分手的。”赤苇意识到这种说法实在欠缺理性,顿了顿又补充:“分手了也没关系,我不想问心有愧。”
牛舌在烤盘上滋滋作响,木兔发来了消息,他问赤苇“今天下午吃了什么”,没有夸张的感叹号和撒娇的表情包,唯一的可能是他忍不住想要找自己聊天,又不想把思念和依赖表现得太明显。
——烤肉,现在正在吃牛舌,我和研磨在一起。
——噢!我也好想吃!虽然姐姐正在煮寿喜锅……
夸张的感叹和跳脱的回复,证明木兔小心翼翼的试探得到了回应,他正在兴头上,他又接着提要求
——快拍张照片来给我看看,我也想吃!
——我们明天就可以吃。
赤苇把图片和文字一并发了过去。
木兔经常不开心,不过不开心也就一会儿,很少往心里去,不是笨蛋,是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通透,所以不在乎。不在乎才会大胆,大胆又和刚才小心翼翼的试探相悖。
赤苇还没有揣摩出来木兔最近隐隐约约透露出的不安到底何解,不明白他迷茫的眼神,这让赤苇有点挫败。
木兔专门挑过户登记的日子叫他去拿那把吉他,木兔当年三分钟热度买回来的玩意儿,结果他才学了两首曲子就兴趣缺缺,倒是赤苇能耐得下性子学习,学到能弹完一首曲子,可以唱完整的歌给木兔听。
他刷着最简单的******,轻轻哼着歌,木兔就一脸崇拜地看着他,赤苇觉得自己也很好笑,为了木兔这点眼睛里闪烁的奇异光芒,他真的会鞠躬尽瘁,满足他所有的期待。
那套房子连着那些价值不菲的家具一起售出,大姐木兔雅子专门预约了家政清洁服务,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才交了钥匙。
木兔和赤苇的其他东西前不久已经打包搬走了,剩下一把实在拿不下的吉他,等着今天来搬。最后的吉他也搬走了,这套房子彻底换了名字。
木兔家的资金链早在五年前就出现了问题,木兔寿明拿着木兔的留学基金去投资新项目以图填补亏空,没想到新项目暴雷,失去家庭经济支持的木兔不得不回到日本,重新进行中心考试。
他运气不错,刚回国就顺利考上了中央体大。
那时候木兔家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需要把送给老幺的资产转卖,前头有父母和姐姐们顶着,木兔唯一需要分担的压力不过是需要周末去教小朋友打排球,依靠******来赚取自己的生活费。
木兔从来不是当继承人培养的,对于公司的实际情况不甚了解,他被保护在一个玻璃罩子里,所有人一致认为并为之努力——木兔家的老幺只要好好打排球就好了,无忧无虑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两个人在那套房子里有过不少珍贵又荒唐的记忆,他们在客厅里彻夜不眠地打电动,木兔最后困得窝在沙发上睡着,赤苇兴奋劲儿上来,借着月光看了木兔一整晚。木兔知道赤苇喜欢看书,所以把书房腾给赤苇,又专门买了张超大的书桌,阅读区足够放下两把扶手椅,赤苇在左边看书,他就戴着耳朵在右边复盘排球比赛。
木兔的厨艺也是靠赤苇******的,最开始木兔连咖喱乌冬面都不会做,连这种只需要煮料包的半成品食物都会煮糊,赤苇并不给他面子,直言说糊掉了。木兔耍无赖撒娇,又把责任推卸给赤苇,你都不像漫画里那样一口气吃掉,我第一次做,需要鼓励的,需要鼓励!
我会被毒死掉的?
才不会!
木兔大言不惭地说道,接着往嘴里塞了一口之后,木兔吐吐舌头,非常尴尬地找补:好吧好吧,我不难为你了。
******,******就更频繁了。往往是稍稍撩拨就会擦枪走火,赤苇很能熬夜,电动打到后半夜就真的变成了夜里精神抖擞的猫头鹰,有时候木兔得被迫履行恋人的“职责”,更多时候赤苇只要稍微展露出“你睡吧,我自己玩”的意思,木兔立马就会感到冒犯,因而困意全消,势必要做到赤苇哭着求饶。
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有过他们的痕迹,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卧室的床边,还有浴室,木兔在不少地方藏了保险套。他们在那张超长的书桌上做,打湿了赤苇的作业,害他只好重新再打印一份;在餐桌上做,他只穿着围裙来哄赤苇高兴,于是赤苇也大大方方地岔开腿躺在餐桌上,让他像吃一块草莓蛋糕一样吃掉自己。
他们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了四年,一起从凌晨三点醒过来,咬着耳朵说那些只能被黑夜听见的情话;一起洗衣服做饭,对彼此说过四次“生日快乐”;还会互相换衣服穿,拿对方的香水用,然后大喇喇地听周围的人评价——这个香味根本不是你的风格。
对,不是,我今天用了他的。
所以不甘心的怎么会只有木兔,赤苇攥紧了吉他的背带,他鼻酸时,总是习惯咬紧下唇。
“看!”
木兔突然朝他抛来了一颗漏气的旧排球,赤苇条件反射地稳稳接住,食指用力就转到了商标的一侧,木兔早就不用的牌子,商标旁是半干的木兔的签名。
“好不甘心啊,我要把这个排球悄悄藏在柜子里,来,快把你的名字写上。”
“光太郎真是……”
真是胡闹。
赤苇给这句话留了条没人在乎的尾巴,他拿着签字笔一笔一划地把自己的名字签到了木兔的签名旁边。
“那之后心情就稍微好一点了。”
赤苇耸肩,接着研磨也笑了,一阵急促的气音,像是对赤苇描述的行为的评价,是面对无法控制的事情时所采取的一种态度积极的报复。
研磨说:“这样看来,木兔或许并没有太受打击。”
赤苇摇摇头,不置可否。
晚上赤苇给木兔打了电话,木兔那头的******一直在响,从******变成振动,最后木兔按下静音。二姐光美正在木兔的房间里擦眼泪,木兔家的公司对外宣布破产清算,二姐光美相恋了两年的男友和光美正式提出分手。
就在今天走出法务局的时候,木兔还在想,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虽然过不上以前那种富足的生活,但是普通的生活仍然能够维持,一家人还能有一套三居的房子,更何况他和姐姐们都有着不错的学历和能力,没有理由赚不到维持生活的资金。
这一切不是钱的问题又是和钱有关,是由钱引发出来的利益交换,人情世故还有自我认同。钱只是钱吗,钱是生活的底气。
就像当年亏空的留学基金一样,那只是一个开始,是一只蝴蝶轻轻煽动起翅膀,而酝酿出的风暴如今才初显端倪。木兔今天感到了两次对未知的恐惧,第一次是在法务局过户签下姓名,第二次是光美姐靠在他的肩膀上流泪。
两次的恐惧都指向同一个人,京治会不会离开我?
或许跟我分手会更好一点,毕竟以前木兔抬抬手就能给他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木兔觉得亏欠,赤苇适合更好的人。
有钱才能做梦,没钱的时候就只剩下算计,算计来算计去,木兔的算计都指向赤苇,想让他有更好的生活,但赤苇想要的,自己还能给吗?
今天晚上,光美抱着他哭得这么伤心,他突然想,赤苇如果要跟他分手的话,他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心要碎成一片片,变成在炭火上炙烤的肉,痛得像青春期突如其来的抽筋,不小心让玻璃嵌入掌心,是一场无法痊愈的高烧,他只会哭得比光美姐还要伤心。
沉闷的水蒸气终于在云层中相遇,变成水滴,滴落在城市里,形成一场绵绵细雨。屋子里听不到窗外呜呜吹的风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连雷声也只是象征性地轰鸣几次后,便草草收场。
今夜伏在木兔肩头伤心的光美也只是在小声抽泣,一切都显得那么无精打采。
光美擦擦哭肿的眼睛,深呼吸,揪过抽纸狼狈地揩了一把鼻涕:“死男人,根本不值得。”
木兔拍拍姐姐的后背,盯着白床单发呆,恨和爱拥有同样的力量,姐姐愿意恨是很好的,比他好,如果赤苇不允许他在爱他了,那他也不会恨赤苇。
他这么好,他值得一切,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
放在床上的手机又亮了,赤苇给他发来了消息
——下雨了,明天记得带伞。
——10点钟出发,我想多睡会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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