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鱼

三伏天总是不好受。

放在冰箱里的盒装牛奶没人喝,几天就变质,厨房下水时常窜上难闻的腥气。有一面墙掉粉严重,剐蹭下一堆灰的后果是又得做一次清洁,近来他们都很忙,没有闲心去整理这些,所以路过时总要小心。

朱志鑫刚染红发,容易掉色,他第一回洗时,蜿蜒的粉色流水潺潺流过脚腕。浴室的排水也不好,他总要在洗澡时先冲上一分钟后先关水,等漫过脚后跟的水流都流个干净后才敢继续用。北京很干,睡醒时嘴唇总开裂,最麻烦的一次是流了鼻血,他刚醒,下意识往喉咙里咽,像喝下一股铁锈味的水,用掉好大一卷纸才勉强止住。

太狼狈。

他还没找到能搬走的地方。之前在东城住过一次地下******改的单间,起了皮疹,把他害够呛,朱志鑫再也不敢考虑三层以下的楼房。在中介软件上收藏过的居所不是租金太高就是地界太偏太小,让人二百零二十七次怀疑,来北京到底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是这个月才在苏新皓这借住的。全部家当只有一铺棉被,睡地板。其他两间房是带着小孩的一对夫妻住,早出晚归,前段时间还因为房间不隔音和苏新皓吵过一架。当时朱志鑫刚被卖掉房准备******的房东撵出,感了冒,发了低烧,拨出苏新皓电话时,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直到他进了房间,喝着四季抗病毒,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收留。这场******的主角是苏新皓。他听门外男女和说相声一样地数落人,声音都有一口北方人特有的腔调。期间夹杂孩子的哭声,那样太难听,他觉得刺耳,但并没有打开门去说什么的欲望——他已经长大到不再合适担任那种维护人的角色。苏新皓只在最后才出声,语速很慢,所以朱志鑫也听清楚了。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苏新皓说,用那种不太高的语气,听上去很拽,内容却温和。

苏新皓约的录音棚很远,所以要提前很早起床,睡眼惺忪打开厕所门,看朱志鑫洗脸洗得满脸血,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苏新皓说,我靠,你被人打了?朱志鑫干笑两声:上火。苏新皓哦了一声,从他身边过,只说,多喝点水吧。

他有一件很幼稚的连体睡衣,挤上牙膏,电动牙刷开始嗡嗡响。他们没再多说些什么,或许又搭过一两句话,但朱志鑫忘了。有人就是能一出现就让人烦躁,朱志鑫没说话,咬了咬腮帮子。

他的试镜又没过。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已经见过制片和导演,甚至交谈甚欢(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但最后还是像把自己砸进一滩死水里一样,沉下去就再也没有回音。在他选择的这份未来来看,角色被替或者放鸽子其实太常见,以至于朱志鑫都懒得分神去伤感。苏新皓和他一起来的北京,长时间神出鬼没,不是拿着电脑和合成器跑录音棚,就是去娱乐公司卖曲子。朱志鑫听过他和人打电话,苏新皓的舌头当然也拙笨,也就比自己好一点,侃大山侃半小时也从没讲到过重点,但好在态度端正,语气昂扬,好像也感染了好几次话筒对面。

苏新皓要和他说工作时,他总敷衍过去,苏新皓就不再提。这回朱志鑫主动问:歌卖了吗?

苏新皓转头看他,犹豫一会,还是说,嗯,我感觉这次能行。

确实能行。两天后,他卖掉那首攒了好半年的歌,高兴好半天。就是那天,朱志鑫又和他上了床。

其实事情发生得很简单。朱志鑫陪另外一个制片去逛画展,晚上喝完酒才回家,他喝得不舒服,一回去就吐,正把胃倒空,刚漱完口,躺在空调底下半死不活。那台三级效能的空调太旧,时常漏水,滴答滴答,他们拿了个塑料袋装着,和房东扯了一周皮,还没叫人来修。

漱口水是苏新皓买的,青柠味,倒进嘴里又凉又苦,他被这种绵软细微的苦涩缠绕,头晕眼花,喉咙如火烧。他单方面认定的罪魁祸首哼着歌从房间出来,散发着太蓬勃的情绪,因为那种情绪与朱志鑫无关,所以他拉住了他。

准确来说,朱志鑫攀住他的肩膀,把他搂紧了。那种举动很突兀,他们现在少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所以感受起来很陌生、很新奇。朱志鑫走神了一瞬。

他们太早认识,已经历过很多相同的时间,就算是离了心也显得平淡,几乎把陪伴当做常态。他抓住苏新皓,像以前每一次初高中放学那样——没有骨头,要倚着人走。苏新皓因为出门去见人,耳骨上难得挂了好几串银链,他的嘴贴着对方的耳朵,一扭头,冰凉的金属就在嘴唇下颤动。够臭屁,他想,当然也忘了自己是在外表上下更多功夫的职业。苏新皓反应并不大。朱志鑫只是把手钻进他的衣服里,被抓住手腕,只是捏着,却忘了下一步动作。

你喝酒了?苏新皓问,甚至还慢了一拍。声音脆,正大光明。

嗯。

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

朱志鑫没回答,在他说完之前,手往下按了一下,所以苏新皓的尾音也带上了些惊愕的喘息。他摸得其实不仔细,只是拿掌心贴紧苏新皓的皮肤,温热的,然后一点点收紧。朱志鑫没问我可不可以亲你这种傻问题,只是把脸贴近。其实他在苏新皓面前时会拿一副不怎么明显的撒娇姿态,像示弱,因为并没吵架,所以这也不算一种求和。苏新皓没忍住,局促地眨了一下眼,睫毛和头发拂过他,发痒。

合住的夫妻今年又没有摇到车号,被儿童夏令营哄去交了两万块,这段时间都在外受苦,这间房里就只留他们两个人。这不是他们分手后第一次上床。他把手往苏新皓两腿间伸时,对方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把他的手挡开。他铁了心缠上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没再被抵触。朱志鑫咬他的锁骨时,听见苏新皓叹了一声气。太轻。

那是太过宽容也太没棱角的一声叹息。听在耳朵里挺陌生,好像十八个月的北京生活都能把他们俩都变作截然不同的人。苏新皓变成被剃掉骨头的鱼,咬下去好像只有鲜甜的汁水和滑腻肉质,几乎没有被刺伤舌尖的机会。对这份变化,朱志鑫说不上来有什么感受。

没套了。他只是说,你那有吗?或者我叫个外卖。

我这怎么会有。苏新皓平静地说。

朱志鑫在最后关头想起来苏新皓桌子抽屉夹层里还藏着一枚他胡乱放的避孕套,那件抽屉不好开,用了些力才能打开来,朱志鑫拆开了用。苏新皓问,你放那干什么?朱志鑫没作声,总不能说是刚来北京时他想吓苏新皓玩才塞的,在时间拉长的当下来看,那并不算一个合适的玩笑。十八个月,足够短也足够长,他们已经从嬉笑的伙伴、好友,变成了更不亲密也更难作概括的关系。

上高中时,他军训,苏新皓作看热闹的初中部观众,睁着双脆生生的眼,纯粹得可怕。他们一对视就会发笑,被教官拿去罚跑步。在和二十几岁的苏新皓别开眼的一瞬,朱志鑫也想到青春期,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太多,反而挑不出一两个故事,都是破碎的画面。现在他倒很少主动去看苏新皓的眼睛,怕绵密的厌烦会毫无道理地涌上心间,那种情绪令自己也吃惊,好像一部分的自我都被同等的悲伤占据,没有任何洗掉、抛弃掉或是被填满的机会。

同样的问句翻来覆去地传进耳朵里,替他惋惜一份过于亲密的友谊。朱志鑫总嫌那种语气太轻巧,但也没办法给予这份关系更沉重的意义。他对问句总难回答,说不上原因,只是一次又一次否认,又或是装作从未听过,所有解释落成一句:很多事没办法行得通的。他拿这句话搪塞所有人,语气实在没有多伤心。

房间里的啫喱油几乎被倒空,响起的喘息像一滴滴雨落在湖面,苏新皓被迫张着腿,大腿肌肉蹭着他的手背,微微抽搐颤抖。衣服被弄得皱,捞在胸口,他的肌肉线条在这几年又变得锋利,朱志鑫因为下个月的行程又在减重,所以他们叠在一起时,好像骨头都要戳破皮肤,留两架尖锐的刀具,要相互磨损。只剩台灯在亮,他看不太清苏新皓的脸,只是一次又一次问,痛吗,要轻点或重点?那样子倒是比平时更像担心什么、在乎什么,苏新皓被问得烦,几乎气急败坏,反而疲惫地把他搂得更紧。

继续吧,他说。

朱志鑫没和他接吻有两个原因,一半是他觉得自己身上酒气不好闻,一半是,他们确实太久没接过吻,就连脸贴脸都难忍受。做出事情总是要吞下苦果的。朱志鑫把******塞进去,一边咬苏新皓的耳朵一边做,室内温度太高,所以又变作不太游刃有余。他停下来调了好几次温度,最后还是任由彼此出了汗。苏新皓腿间都变湿,射过一次后,朱志鑫喘着气把套拽下来,又做两次,都是在******前从那具身体里退出,在苏新皓还在抽动的******腹部上射的精。

夜太深,苏新皓把他推开,去冰箱里找水,喝太急,冰水从嘴角往下巴和锁骨流。朱志鑫在旁边安静地看,伸手抹掉他脖子上的水渍,又把手往下探。这一切都变得没什么节制。其实像朱志鑫这种样子的人,在成长途中多少有些天赋,能看出来哪些人面对自己是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苏新皓在他面前常做无法说拒绝的人,但朱志鑫还是怕那个不作数的“万一”——但因为醉酒,他把这点害怕抛在了脑袋后,轻而易举地变******。床单变得很皱很脏,他们都出了汗,手握在一起都觉得烦躁。苏新皓说如果射在里面我真的会杀了你,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朱志鑫听了他的话,脱力后,几乎是压在他身体上喘息,突兀地笑起来,拿重庆话说,啷个愣个凶。

这种对话其实陌生,几乎是他们间关系的重塑,意味着他们从一起长大的朋友变成了有肉体关系的陌生人。他们从一颗种子长成现在的模样,中途被人拿住,从土里硬生生地拽出来过,自然生长得慢。朱志鑫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困在成人躯壳里的孩子,心里的怪物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几乎要撞碎玻璃做的护障。

那就算了。朱志鑫想,天旋地转的眩晕终于结束,酒精从他身体里蒸腾出,终于换来一两分清醒。那就算了。

他又在后悔,这是他和苏新皓做完爱后常有的情绪,或许是一次又一次感受到再也无法与过去做比对。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后,朱志鑫即将接到来自导演电话,问他要不要参演网剧,这部片保住他近两年的生计。但当然,在这个时刻里,他对一切都全然不知。好运还未降临到他的头上,所以朱志鑫依旧认为自己在当倒霉蛋。

来北京后他们一起去过颐和园坐船。那天快到日落,水面都像融掉的片片黄金,他们挑的那艘船发动机很弱,没一会就在原地打圈。苏新皓和他坐面对面,说些什么其实已经忘得干净,朱志鑫大部分时间把目光落在他的嘴唇和脸上,太阳太好,所有一切都变成橘红色,空气都像橙子味。他把手拨了拨水面,说,好想跳下去。苏新皓没听见,手指在腿上弹动,又陷进自己的世界,像要鼓足劲为这个画面写一首歌。朱志鑫又重复一遍,苏新皓才回神,说,我听刚刚那师傅说这水不怎么干净——他总有办法把一切变得不浪漫。

朱志鑫其实总向苏新皓讨要很多东西,苏新皓有时候给他,有时候拿不出来。在两个人之间,有太多的嫉妒、愤恨和亲密账没算完。制冷机又在头顶嗡嗡响,水又被盛得满,苏新皓的肩膀碰着他的,朱志鑫往一旁挪了些,空出些空间,但却依旧让苏新皓倚着自己。

没过一会,苏新皓就要爬下床。朱志鑫在他离开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一点点湿热把他干燥的手指沾软。他不确定那是什么,但却希望是泪水。苏新皓没扭头看他,只是钻进浴室做清洁。

朱志鑫发着呆,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两下。如果人的心生来就是要痛的、要碎的,那也该是我对他来做这件事。他想。我来打碎他,我来让他心痛。就算反过来,这句话我也能欣然接受。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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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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