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

1.

张极早些年也谈过恋爱,在美国,一个白人女孩,和他一样是预备好的国际模特,非得仔细掰扯的话也算得上是半个办公室恋情。

那女孩妥妥的老天赏饭吃,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一双腿长得跟竹竿似的,膝关节又粉粉的,看着像婴幼儿的小拳头,最爱在冬天裸着腿穿包臀裙,张极一边捂着她的膝盖一边说你老了得得老寒腿,那姑娘拨开张极的手略带嫌弃地说她们漂亮国人才没那么矫情。

张极那时候追那个白人女孩,掏心掏肺的,把海誓山盟说了个遍,玫瑰花百朵百朵的买,奢侈品批发似的往外送,没想着是奔着结婚去的,也就年少轻狂找一伴儿陪着耍耍流氓消磨消磨青春罢了,说不上爱,但确实挺喜欢的。

张极说荤话的时候总喜欢拿她的腿举例子,他在五彩斑斓的酒吧灯光下举着装了点威士忌的酒杯,他轻轻地晃,黏湿的酒液转了好几个圈,闪亮得像月光下塞纳河畔的春水,仔细听还有叮叮咚的流水声,他炫耀地说什么他女朋友的腿能在他的腰上缠两圈,比水蛇还柔软,听得叫人心痒难耐。

那时候张极有大把大把尚好的青春,拿着老爹给的大把大把的生活费,在酒吧里单腿踩着卡座天女散花那些绿油油的票子。

周围起哄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他位于视野中央,一股子天地奈我何的傲气叫他显得惊涛骇浪,他衣食无忧不说还能富则接济天下,送出去的那些有借无还的钱怎么说也够他后来回国后用好一阵子了。

张极身板直,个子高挑,188厘米的标准模特身材总是被给予最隆重的舞台,他也算得上是收放自如那一派的富家子弟,就算第二天有秀场等着他跑,他也能通宵到哈佛凌晨四点半再在八点保持神清气爽准时上妆,一抬眸就踩上T台迈出野蛮又生猛的步子。

那时张极是天之骄子,生如夏花,锋芒毕露,无数的奖章荣誉和导师的夸赞有如倾盆大雨毫不吝啬地向他袭来,飘飘然,他那时候以为这辈子能死在T台上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赢得生前身后名,他百年之后得被挂在名人堂里。

可是最后世事无常,关于美国的一切都落得个疾疾无终的下场。

消了他的跨服恋爱,散了他的模特梦想。

张极在现实和生活里摸爬滚打,走一步滑三跤那么如履薄冰好几年,滚了一身的钉子眼儿,汩汩的往外冒血丝,他随随便便拿胶条缠一缠,像个活的透明木乃伊,还能继续和日子死缠烂打下去,拼一拼是他的命更长还是日子的刀更硬。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早已经行尸走肉,机械的活着,机械的呼吸着,他是上好发条的玩具木偶,咔哒咔哒的等发条走完,他也就算是功德圆满,解脱了。

他尽自己一切给张顺顺最好的,两人相依为命,也算得上是给张极吊了一口人气。

或许是造化弄人,老天爷总是在人间造一场苦难再撒一把甜枣,那颗最甜的甜枣不偏不倚砸在张极头上。

张极半信半疑,不敢吃,却没想到也把自己搭了个十足十的干净进去。

2.

我遇见张泽禹的那天心情并不好。

虽然说这几年的经历足够写几本八点档的催泪苦情剧了,我见过的各色各样的人也足够做几个标本展览了,可是订了我的旅馆叫我去机场接人在我到达机场的那一刻又把订单取消这件事实在叫人恼火。

怎么说人都是自由的,但我还是想骂一句什么破素质。

我被气昏了头脑,电话愤愤地一挂没看清几路公交车就随随便便上了一辆,车里热得跟蒸笼似的,人挤人的潮汗和酸腐味叫我心里一阵恶心,摩肩接踵的距离好几次都要把我的衬衫扣子蹭开来,我个子高,居高临下的看这铁皮盒子里的人生百态,有人买菜,豆角和活鱼,有人温眠,戴着无线耳机,我想着下一站就赶紧下车,往回走才不至于浪费时间和金钱。

但我没想到的是还没到下一站公交车就在中途停了下来。

车里闹事的那小孩像是练过,我看他的架势估计得在少林寺里待过几年,一脚给人踹飞不说还从口袋里甩出来几张卡片,他表情惩恶扬善,却被人不分青红皂白的哄抬着下车,我善心大发,捡起地上他掉的东西跟了上去。

到底是命中注定还是缘分妙不可言我已经无从揣摩,只是后来我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思来想去,如果那天我没有跟上去的话,我大概依然会过着平静如水的日子,消散的远大理想和匆忙分手的悠悠青春都不至于在凌晨时分与我重逢在情绪角落,他们义无反顾地将我拖进回忆的漩涡,我浮浮沉沉,任由浪潮汹涌拍打我世界的海岸,每一下每一下都会叫我不死不活。

阳光烤人,明晃晃地扎我瞳膜,我有点眩晕,半遮半挡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勉强聚焦,我看着那小孩的身份证,张泽禹,满打满算才十九岁,多好的风华正茂,多好的头角峥嵘,说我不羡慕是假的,我才没那么潇洒说忘了就能忘了美国凌晨的酒馆和灯火通明的亮白秀场,只是现实是个巨大的熔炉,烈火烧身,逼得我没时间去想罢了。

我叫那小孩,张泽禹,张泽禹,张泽禹。

整整三声他才回头看我,挺拔的鼻子直直撞上了我的嘴唇,渗出来点血珠叫我给舔了回去。

只是每每会想到这里我都不免惋惜,要是他再长高点或者我再弯点腰是不是就能亲上了?

总不至于直到他离开那一天我都没有吻过他的嘴,只能在梦里将他扒个******,我看他熟的像个虾米,肩膀上的小痣黑得发光,是夜里猫头鹰的眼睛,直勾勾地叫我与他滚一场死火。

梦醒了,另一边床是凉的,空空如也的冰。

我给张泽禹递烟,给他打火,可是他太知道自己要的和不要的是什么,他不抽烟,他只是需要我给迷茫的他指一条暂时有个归宿的明路罢了。

他太自由,是我与他朝夕相处里先知先觉发现的,于是我便不能装聋作哑的把他捆绑在身边,用尽最后温柔的决绝将雄鹰送上天空,好像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他说他离家出走,叛逆着呢,一时间我竟将他和顺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哦,还有年少轻狂时我自己的。

我无比清晰的明白一个事实,张泽禹和我不一样,他只是少不更事,需要一个人引导他罢了。

而我,面对成长环境的突变,被迫学会与命运苦修,与生活纠缠,二十几岁的人生就被生离和死别割破,曾经养尊处优的日子终归是要我拿命尝了。

是带着对那些惨不忍睹的过去的怜悯之心,我把张泽禹带回了旅馆,或许这个决定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开始在羡慕与怜爱,并非纯粹的喜欢与心悦。

说起来好笑,真对他动情那次是某一天的午饭时间,苏新皓叫我去找他回来吃饭,张泽禹这人太不老实,刚来常州就敢随便跑,和对街的叔叔阿姨混了个熟悉,学了几句老一辈的常州话,就连今天菜市场哪个摊位什么菜最便宜他都能打听个一二,不得不说东北人的自来熟基因被他继承了个顶好。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蹲在旅馆旁边的小巷子里和一只流浪狗谈天说地,流浪狗汪一句他汪一句,他把那流浪狗的声调学了个像,如果不是张泽禹汪的时候小脑袋会跟着点头我半天都没法分辨出来一先一后哪个声音才是张泽禹的。

我往前走两步,影子就将他笼住,他回头仰着脖子看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长的真小,我看他露出来的小半张脸,青葱少年的模样,就算是告诉我他今年只有十五岁我也死心塌地的信。

他笑,小虎牙尖尖的,他叫我,张极。

他叫我张极。

一阵风正对着我灌来,带着巷子里的潮气和青苔的味道,吹松我的刘海,让我有点睁不开眼睛,我那颗干瘪匮乏又贫瘠的心脏,似乎重新莹润了起来,我在心里暗暗埋了些期待,可是到底期待什么呢?

巷子里阴冷,苔藓和地衣爬遍了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边角,阳光吝啬的几过不入,岁月的三相与这个空间隔绝,或许只有风只有雪只有雨能偶尔落入此间缝隙,这里面开不出半朵牡丹,却偏偏有一双亮堂堂的眼睛望向我。

张极,怎么了?张泽禹问。

我回过神对他伸手,我说小少爷,到点吃饭了您知道吗?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每次叫他小少爷,叫的究竟是张泽禹,还是曾经的我自己。

我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偶尔中的偶尔,怀着淡得不能再淡的侥幸心理,透过他的身影去怀念我曾经拥有过的某一段时光,大好时光。

他瘪瘪嘴巴,似乎很不喜欢小少爷这个称呼,但还是乖乖的把手搭上来,我坏心眼地用力一拽他就撞进我怀里,惯性让我俩都站不稳,我们晃悠几步堪堪站好,他捂着脑门表情有些狰狞,说张极,你练过胸口碎大石吗?

我没。

往回走的时候我问他,你喜欢狗吗?

其实我还想问一句,要不我们养一只?但彼时我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身份说这句话,或许我一直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也还好我没把一起养狗这具有捆绑性质的话说出口。

张泽禹眼睛发光,他说喜欢啊,可喜欢流浪狗了,你看它有饭就吃,有人爱就蹭蹭裤腿,无牵无挂的,什么行李也没有四条腿就能走天涯闯四方,垂垂老矣的时候就找一棵老树倚着,等身体一僵就零落成泥碾作尘,化作春泥更护花了,多好。

我听他说这话,脑海里就浮现出他披着斗篷一个人撑着枯棍在大漠孤烟直里跋涉的画面,太阳晃出明丽的强光,一棵枯树在灰沙的大风里摇摇欲坠,他的斗篷迎风飘摆发出噗噗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他的鞋子里面灌满了砂砾也无所谓,深一脚浅一脚,背影渐行渐远,一切都有荒凉又狂野的不真切质感,是电影里留有无限遐想的开放式结局,意犹未尽又怅然若失。

他喜欢的是流浪狗吗?

他喜欢的分明是自由。

我太自作多情,夹了一小碗排骨肉给张泽禹,我说要不你去喂喂那小流浪狗?

他有些惊诧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理解与疑惑,他说张极,那可是流浪狗,这会儿估计早去寻找他的天涯去了,怎么会等这一碗姗姗来迟的排骨肉呢,还不如给我吃。

他夹起一块就啃了起来,他嘴角油亮,牙齿筷子和骨头打架的声音在我耳畔久久回荡,我面子有点挂不住,心里骂他也是个流浪狗。

可他说的的的确确真实,哪只流浪狗会等一碗姗姗来迟的排骨肉呢?大路朝天,前方还有更好的风景等着踏足。

就像张泽禹,我只是恰逢其时跟在他身后才把他带来旅馆,但凡晚一步他都不会坐在马路牙子上与我说那公交车里的变态。

我后来也仔细想了想,是不是那一次心动的时候我脑海里也一闪而过一个豢养张泽禹这只流浪小狗的念头。

可他不是流浪小狗,他是苍鹰,是去九天揽明月,是去重山拜日出。

我不知道张泽禹是什么时候从谁口中得知我那些骨血嶙峋用诅咒绘制的过去,只是那一晚他跑来我的房间把手锢上我的腰的那一瞬间,我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上都竖起了倒刺,急急忙忙把他卷进被子与他隔开一道银河的距离,我不想叫他知道我后腰上的疮疤。

是我仅剩的骄傲还是被人情世故磨得薄如春冰的自尊我已经分不清了,但我总想把最漂亮的自己展现给他看,跟孔雀开屏似的,能在张泽禹面前保持光鲜亮丽好像是我新的执念。

奈何他一骨碌从被子里跳出来离开以后我又开始兀自后悔,我明明可以在那一晚就抱住他,甚至耍起流氓去勾他的舌,人总是这样叹息和哀婉,就像歌里唱的,人生已经太匆匆。

我盯着天花板,像控制一场梦境般学会与浑黑浑黑的夜晚共处。

张泽禹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吗?他肯定生气了。他睡着了吗?我要不要去找他?要不明天晚上我去偷他?他会不会把我给撵出来?他怎么跟个东北小甜椒似的阴着辣啊,多耍赖一下没准我就搂他了呀!我为什么要躲开他的手?这么多年了我这点儿脸皮还没磨厚吗?

这旖旎的心思我第一次尝,酸甜酸甜的,比年幼时期被某个叔叔忽悠着吃的那一口没熟透的青桔子还叫我口水直流,居然给我一个奔三的大老爷们儿想的脸红心跳了。

还好第二天早上他又心血来潮计划着什么叫我陪他去买孔明灯,我还没睡好,干脆抛开杞人忧天的想法把他******裸地拽进怀里继续和周公解梦去。

张泽禹骨头好硬,我像抱了个鱼骨,硌得我有点疼,硌得我心里痒,硌得我想把他永远搂在怀中,直到我们都变成枯木,直到我们都变成骨灰。

可惜后来我才知道这想法到底有多不知天高地厚。

那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和张泽禹来到一个小院子里,像那些居士隐退后会居住的小院子,几棵梨树几个葡萄架,地里种了小白菜,张泽禹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隐居?

我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被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垂着一条腿的周公摇着蒲扇指着问,你不知道见我只能独自一个人来吗?怎么还带了一个人?

顿时我又成了当年的张家大少爷,我臭着一张脸说,我俩约会呢你一小老头在这捣什么乱?

我大概是第一个把周公从梦里撵走的人,他怒目圆睁,气得两撇胡子都要被吹起来,一阵青烟就飘没了。

那天晚上孔明灯也飘不见了,那盏灯越飘越远,直到变成一颗火热的星星,直到黑夜里再也找不见它的影子,我虔诚地闭了眼,误以为我的愿望也能被菩萨听见。

算了,往事不要再提,反正我不被命运偏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没想过问张泽禹为什么从家里跑出来,且当这是一场萍水相逢的假寐,他又不是要永远留在常州。

但说实话,在我意识到我不想他离开的时候,每当我想起这些关于张泽禹的现实,心里总忍不住的失落塌陷,人间对于我来说是一幅地狱绘卷,偏偏张泽禹宛如神明,他一意孤行,走过的一路都大放荣光,比爱恨都生花,叫我命里发春芽。

入冬的时候张泽禹穿着我给他新买的米色棉服,半张脸都埋进了领子里,揣着手像个笨笨的小熊,他一头扎进凛冬的刮骨之风中,我在他身后喊他,他像没听见,两条长腿迈得急,只用义无反顾的背影与我摆摆手。

我突然害怕,他是否像刚来常州时那样无牵无挂的就要回到东北了呢?

我记错了好几张账单,划了又划,撕了又撕,那本子的撕口和我心里的一样不整齐,北风呼呼刮进了我心里,叫我胸口的热血灯尽油枯,洋洋洒洒铺陈了些旧枝干叶,比撒盐空中差可拟还针扎的疼。

张泽禹快回来。

收藏柜里是乐高拼成的六个小人,一双燕子展翅欲飞,顺顺从电梯里出来腿上还盖着小毛毯,朱志鑫拿着高中语文对着窗口念之乎者也,苏新皓身兼多职,此刻正与网线另一边的顾客唇枪舌战。

有什么是值得张泽禹留恋的,回来又有什么可回来的。

我被无声的窒息逼到命运角落,只差一点就要命悬一线。

这短短的十几二十几分钟漫长的像过了好几个春秋,我上下而求索却抓不住张泽禹的一个背影,可能下一秒我就要被染上白发。

张极。

我猛地抬头,我听见了张泽禹在喊我,我放下纸笔在苏新皓不解的目光里几乎是冲出前台奔进冷空气中,屋外白雪皑皑,他像要融进了雪里,不似夏天他抱着几盆常青藤远远向我走来,这次他是一路小跑着的。

我咧着嘴笑,张开双臂,他就那样呵着白气直直撞进我的怀,棉服和棉服相撞发出砰的声音,像老式爆米花机开盖那一瞬的香气,我们越抱越紧。

他这一撞,撞开了旧枝干叶,给我填了些属于他的新鲜热血,我的怀里是满的,我的心里也是满的,或许我自命不凡地放手一搏,未来也可能是满的。

张泽禹牵我的手把我拽进旅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管护手霜,挤在自己手上,奶白的蛋糕霜质地,有甜甜的香气,他双手合十搓一搓,就认认真真地抓起我的手给我******起来。

我任他放肆摆弄,我问他,你刚刚出门就是为了买一支护手霜?

对呀,不然呢?

这短短的几个字叫我心安又感动,他总是这样,奇奇怪怪的心思像偶尔冒出水面吐了个泡泡的小鱼,在他脑海里遨游徜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心血来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发奇想。

张泽禹头也不抬,我行我素地用骨节分明又细皮嫩肉的手抚过我的掌心,没轻没重地揉我的皮揉我的骨,他手法说不上细腻,却安抚了我的魂灵。

护手霜的香调被张泽禹揉的热气腾腾,翩翩扑鼻的绮丽芬芳在我和张泽禹的双手间萦绕不散,久久不离。

所以后来他走了,冬天我也还是跑几条街去买那同一支护手霜,挤在手掌间揉了又揉,自我欺骗,饮酒欢愉,好像他从不曾离我而去。

张泽禹在月明星稀的夜晚闯我的床,用电褥子坏掉了当借口,说他冷,他的小心思被我一览无余,环住他的腰,一刻也是永久。

他捏我的嘴唇说我嘴唇上有死皮,实际上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什么煞风景的话。

我引导着叫他来吻我,他却只在近到不能再近的距离朝我呸一口气,算了,来日方长。

那时候我总想着来日方长,就像那些年我和生活刀光剑影,看看是谁能笑到最后,嘴可以晚点吻,爱我也可以晚点说。

但没想到来日方长就真的方长,露水情缘,一梦黄粱。

我看张泽禹把小板凳和圆盘子当方向盘转得顺,又总觉得他就该驰骋在赛道上,起点的彩色旗帜一挥,他就只剩下一个残影在世界的视线中央,野风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我太知道他的归宿,于是越发害怕他离开,每晚睡前我都卑鄙******又自私的祈祷,菩萨啊菩萨,请用我的爱给他的翅膀架上镣铐,不要让他飞走了。

我知道许这个愿望是下流是禽兽不如,可我还是抱着他,那是生活留给我的最后一点甜,我想永远抱着他。

过年那天,他在鞭炮齐鸣里接了一通家里打来的电话,我表情平淡,实则心里早就魑魅魍魉来回穿梭,他再晚说一秒他可以不用回家我都是要埋在他的肩头哭出来的,他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想我剩下的所有日子就栽在这个少年人手里吧。

那年我没买烟花,但张泽禹实实在在给我放了无数朵,点燃了我的整座城,我想属于我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可是张顺顺这个小兔崽子,似乎永远要和我这个当哥的对着干,总不能让我省心。

他小我四岁,打光着******起就开始和我抢玩具,总做一些有损家族荣誉的事情。

张顺顺上初一那年我高二,月黑风高夜我正和一帮兄弟在学校对面的烧烤摊点火锅,气得老板差点拎起两米长的烧烤架来揍我们。

我们吃的热火朝天,酩酊大汗,周围野摩托一辆接着一辆扬起灰尘,他们的车载音响声音嘹亮,跑出去好远了还能听见悠悠声响。

张顺顺一个电话打过来,他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只是骂骂咧咧的声音和乒乒乓乓的响声叫我很担心他。

我掏出钱包也不知道到底扔了几张红票子在桌子上就把几个哥们儿从小板凳上踢起来,穿过半个区杀到张顺顺的学校。

当时正直晚上,所有班级都在上晚自习,没有老师,我更是猖狂了,几乎踢了每个教室的门,叫张顺顺一个一个的认人,他们排成队,像十恶不赦的罪犯被我们赶到操场,我搂着张顺顺叫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给张顺顺道歉。

张顺顺狐假虎威,几个人挨了他的巴掌,几个人挨了他的拳头,我拍拍张顺顺的肩膀,我说差不多行了。

现在想起来,我只能说以张顺顺的性子没去作奸犯科已经是我们老张家祖上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这件事情我以为就能这么过去了,毕竟我和张顺顺又不在同一个学校,可以说是隔了十万八千里,每天送我们上下学的车出了家门就要兵分两路,就算学校追究起来也八竿子打不着。

没想到我们亲爱的爸爸给我们俩来了个殊途同归,他助人为乐的投资,把我的高中和张顺顺的初中融成了一个一条龙式服务的私立学校,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立马就被扒了出来。

我和张顺顺一个在东城一个在西城,却要为了同一件事情写检讨,被通报批评不说还被挂在了大榜上。

我想这事能了则了,但张顺顺是谁,他说他是齐天大圣,他说他是美猴王,听我爸气得不成样子说,张峻豪第二天就在检讨书上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个中指还写了个大大的阅字,生怕校长不找我爸麻烦。

后来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问张顺顺,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

张顺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回答我,我抢了他女朋友。

我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我一脚踢在他******上教育他不能早恋,用武力教育。

我以为我还能用当哥的威严压制他几年,他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我不想他长大,长大很难受,长大很累的,但我忘了张顺顺也已经二十多岁,他甚至有一个我未曾谋面的恋人,他怎么可能还是那个会给我打电话求助的初一小孩子呢?

于是张顺顺连再见都没和我说,就赶着去赴那一场有余宇涵的重逢了。

支撑我与生活缠斗的那根弦断了,嘣的一声清清脆脆,断的彻底。

人间为我留下什么了呢?

牡丹没种,常青藤在暴雨里枯了,或许我还有张泽禹吧。

可我看向他,他正在坐在前台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我听不懂的赛车专业术语,手里拄着一根笔,前后挂档,好像下一秒他就要一脚油门踩出去。

我只能去给张顺顺讲讲海的女儿,讲讲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低头,掩饰不住眉眼里夹杂的失落和遗憾,米兰秀场是我的悟已往之不谏,而赛车场是张泽禹的知来者犹可追,他终究是要离我而去的。

我怎么会不想抱抱张泽禹呢?

可我用什么来留住他呢?

用我一身的红斑斓疮来要他可怜我吗?

这是一场我有百分之百胜算的赌局,可我偏偏固执地想洗去铅华一身白衣干干净净的与他在一起。

于是赌局变成了死局。

“哎,你去找他呀!”苏新皓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撕扯出来,连皮带肉的焦灼,疼死我。

“找谁?”我翻着账本,最近生意太好了,财源广进的,我都没时间去医院看看顺顺,等我理完今天的入住名单就跑一趟医院,给顺顺讲讲海的女儿,没准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就能起来跟我说哥你闭嘴吧。

“别装傻了,”苏新皓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舞蹈,敲敲打打机械键盘的声音真的很解压,“他订婚的消息你不知道吗?晚一步他就结婚了。”

牌匾旁边的鸟窝里有两只鸟扑腾着翅膀,不用看我都知道它们又掉了几根羽毛,叽叽喳喳吵得我心里烦躁得很,我抓起账本去扔苏新皓,“朱志鑫这两天出差是给你闲着了?自己当年不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到我这就成情感专家了?你还是多花点时间把我们的网页打点打点吧!”

苏新皓熟练的接过账本,跟武侠小说里主角空手接飞镖似的,他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淡淡从嘴里吐出一句好自为之。

明明苏新皓和朱志鑫也不容易,异地恋四五年,这几年才刚刚修得正果,还要操心我这月老也牵不动的红线,他给出的提议自是中肯,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和张泽禹之间,是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是怒而触不周之山,是天柱折,是地维绝,是******开天地劈出来的妄痕。

像电视剧里的台词,河里的虾和海里的虾怎么可能会有结果。

像我和张泽禹,天上的鹰怎么可能会为动荡的船停泊。

三年前的冬天常州为数不多的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张泽禹曾回来过一次,似乎他每来常州一次,常州都要飘一场盛大的雪。

我不敢上前,远远望着他,他眉眼间成熟了很多,笑起来还是意气风发,黑色的牛角扣大衣把他的身影勾勒的挺拔,他和苏新皓说他在赛道上驰骋又拿了许多奖项,他爸他妈真练了个小号,给他生了个妹妹,他给妹妹起的小名叫利利,希望她能顺顺利利,就像张顺顺一样。

苏新皓给张泽禹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苏新皓说,张顺顺顺不顺利你还能不知道,顺顺利利这四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词,不要把这没意义的词冠予你妹妹的名字里了,不吉利的。

张泽禹皱眉,说呸呸呸,你妹妹的名字才不吉利。

他转头看我,眼里流光炽热,我不敢与他对视,慌忙地转过头,余光里只扫到他眼角的深情与火光。

他转身向我走来,一步一步都踩在我心上,压得我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有两个小人在我耳边争吵,一个说他快点过来,一个说他不要过来,胡乱地拉扯中张泽禹已经在我面前站稳。

张极。

他叫我,像曾经无数次他叫我那样,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声音,一样的张泽禹。

我缓缓与他对视,他的眼里温柔得像有一汪水,过往与嗔痴都在这一刻重新浮现拼凑起来,我不能否认,我对张泽禹的感情是酝酿已久的活火山,早一步晚一步都是要爆发的,是默然笙箫还是气势如虹已经都不重要了。

他额前的碎发怡然自得的潦草又帅气,琥珀色的瞳仁像能看穿我的心经,慵懒的像刚睡醒一样。

张泽禹似乎与十九二十岁时没什么两样,时间的河对他太心慈手软,趟过我的时候却给我眼角眉梢徒添了几笔唏嘘,叫我不敢轻易做出夸张的表情。

张泽禹顺手拿过摆在前台上的护手霜,挤了点在指肚上,涂在掌心揉一揉化开,他鼻子上前嗅了嗅,说,还是这个味道的。

他朝我伸手,叫我把手递给他。

那一瞬间恍如隔世,我仍记得他穿着我给他买的米色棉服像个笨笨的小熊,只是那时候他主动抓起我的手揉搓,不像现在这样相敬如宾。

我犹豫半晌,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心里不可能平静,思绪从嘉峪关飘到了山海关,也可能跟着鲲去了趟北冥,最后我也拿起护手霜挤了点在掌心,我说我自己来。

肉眼可见的他眸子里铺满了失落,我该怎么形容塌方般的心疼,可我又不能对他心软,或者说,我不能对自己心软。

*********************,一遇风云便化龙。

几年来我总这样安慰自己,我是张泽禹命里的瞬间,瞬间的尘埃,匆匆一面,一面惊鸿,这就够了,没必要留下任何我存在的证据,不论是没说出口爱还是没能吻上的嘴。

他此后的人生高朋满座,却没有一个位置是应该为我准备的。

我避开他亮的发蓝的眸子,他身后有无数冰冷的阳光穿透玻璃窗,比钻石的折射还要明媚,我想起阳光照不进的阴冷小巷,原来阳光也照不进我的港,就算它如此冰凉也还是对我吝啬,可是照不到我的阳光却将我抽干,剩一层躯壳,我终究还是对太多太多不如意缴械投降了。

张泽禹垂下了双手,说他要去看看张顺顺。

他转身迈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我,又说,看完张顺顺也许我就回去了。

我倚在前台,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上面,数不清的字句从胃里反刍到嘴边,最后我却只回他,路上注意安全。

那是记忆里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路上注意安全。

路上,是回来的路上还是离开的路上。

我自欺欺人的假装把一切决定权都交给他,假装我是任他蹂躏的面团,却暗地里把所有退路给他铺好,叫他有光明的前途,叫他有与我渐行渐远的航线。

我何尝不想与他再一次奔跑在常州的晚风里,零星的路灯将我们激扬起来的细灰照得一片蒙蒙,我牵着张泽禹的手就永远也松不开。

张泽禹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再次回头,他叫我,张极。

我听到了,但我默不作声。

张极。

我依然不回答,只淡淡望着他,心里却叫嚣得像被万箭齐发,张泽禹别再叫了,难道你要让我偏激的指责你太过自由太过青春有远大理想和光明前途吗?

张极。

他最后一次叫了我的名字,眼角最后与我视线擦肩而过,他转身只身一人闯进凛冽的寒风中,黑色大衣上的腰带冯虚御风,像宁死不屈的活蛇在胡乱缠动,非要折断身上的最后一根软骨才肯罢休,他的影子渐行渐远,直到变成一个我无法辨别出的小黑点。

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像一个被抻开的皮筋,在马上要断裂时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

那时候苏新皓恨铁不成钢,连着好几天都没给我好脸色看,他炒的土豆丝里有一半都是姜丝,辣得我胃疼,他说我自作孽,就该活受罪。

我说他不懂,就像当年他不懂我为什么偏对牡丹情有独钟。

这是我与张泽禹相识的第七年,几个月前我听闻他与某集团千金订婚的消息,其实这是我早料到的结果,心里早就预演了成千上万遍,没激起太多波澜,我又不是玻璃心。

只是有天夜里我做梦,一望无际的绿草如茵,有几朵浮游在空气中的蒲公英种子,风温柔的像绵绵白云,流淌过我的手背叫我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张顺顺牵着一个男孩的手从一片光源中款款向我走来,梦中的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几个大字,一对璧人,叫我好生羡慕。

张顺顺叫我哥,旁边的男孩也叫我哥。

我说哦,你就是拐走我弟的余宇涵?

余宇涵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稍显腼腆的笑容似乎能叫我忘了一切前尘往事。

我明明从没见过他,却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庞,好看的不像话,如果我是张顺顺,没准第一眼也会爱上他。

张顺顺说我,哥,你去找他吧,我现在和余宇涵很好,你不用再担心我了,这些年你风里来雨里去,受的罪够多了,也该去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人都说苦尽甘来,你该去找他的。

他这会儿倒是成熟起来开始教育我了。

我说,张顺顺,你是哥还是我是哥,你哥三十多年的人生还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恶臭小情侣别在这碍我眼,赶紧走赶紧走。我朝他们摆摆手,装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

张顺顺做了一个稍显无奈的表情,说咱俩不愧是亲兄弟。

对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子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余宇涵松开张顺顺的手几步跑到我面前,轻轻地,轻轻地,给了我一个拥抱,在我耳边说,抱歉,哥。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出什么话来,往事随风,过去就这样释怀,我只能祝福,祝一对璧人,在梦里永远幸福。

张顺顺牵着余宇涵的手与我作别,转身朝那道光源里走去。

在渐行渐远的背影里我听见余宇涵叫张顺顺,张顺顺。

张顺顺说,怎么了?

余宇涵又叫,张顺顺。

张顺顺回他,我在呢,怎么了?

余宇涵还叫,张顺顺。

张顺顺不厌其烦的回答他,在呢在呢,我在呢。

余宇涵笑了,说你这名字跟小狗似的,我多叫两遍。

我恍然大悟,梦里突然惊起,三尺黑雾将我步步紧逼,我终于还是一寸一寸陷入暗败的沼泽,滚烫的热气在我眼里反复辗转,胸口钝痛,我是被无望浇灌出的春华秋实,用血肉之躯将苦难喂养得硕果累累。

命运的苦吟在我告别张泽禹的最后一刻也要为我鸣响一曲嘹亮的悲歌,用三声张顺顺让我醍醐灌顶,用三声张顺顺把我最后的精神防线残忍扯破。

为什么偏偏三声张顺顺句句有回应?

为什么偏偏是三声?

我想起与张泽禹第一次见面,我叫了他三声张泽禹,他没有回答我。

我想起与张泽禹最后一次见面,他叫了我三声张极,我没有回答他。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原来一切在原点就已经拟好了结局,无论过程如何柔情四溢,都只不过是为离别添砖加瓦,是徒劳无功,是竹篮打水。

失落来的含蓄却锋利,我重新钻进空荡荡的被窝,曾经这床被子也被两个人争抢过,明明这里的一切都有张泽禹生活过得痕迹,我该怎么平息夜里肆无忌惮的回忆,我该怎么视而不见他在我房间里与我嬉闹的身影。

彻骨的寒意爬上我的腿,无论我怎么蜷缩身体都还是暖不起来,后腰上的疤开始隐隐作痛,像墙上被风卷走的最后一支常青藤,软趴趴的跌落在地上。

我究竟该用什么来留住张泽禹呢?

我给他冬雪覆盖的老街,我给他鲜血泼红的日落,我给他潮巷道口的宝座。

还是用我这久久孤落稀疏残破的背影来捆绑住他呢?

我抬眸望向窗外,月亮被研磨碎了,筛进云层,飘泊满天的霜。

说来坦荡,他羽翼丰满,本性就该飞翔。

3.

后来张极一路颠沛流离,几经沉浮后学着像个普通人在滚滚红尘中安身立命,他开始计较店家没刮干净的鱼鳞,会在买土豆时和阿姨软磨硬泡要几捋免费的香菜,会把客人留下的水瓶倒干净压扁装进袋子里,等着每周六路过旅馆门口的收废品的老人家。

偏偏那年张泽禹的闯入让张极从腐朽中重新鲜活起来,他用滚烫的体温烧沸张极对生活的热情,他种下的束束常青藤串联起张极零碎的骨架,叫张极与四散的北风相拥亲吻。

张极没轰轰烈烈的追求过张泽禹,没送过玫瑰给张泽禹,没许过海誓山盟没说过密语甜言,也没跟任何人炫耀过张泽禹,但只要张极想起张泽禹,他心里的情豆就相继盛开,藤蔓彼此盘根错出,强势铺就,开到荒山野岭,开到漫山遍野。

张极腰上的疤年纪比张泽禹妹妹年纪还大,那是世上最坚如磐石的伤口,不流血,没有药,无从医,平复了也是一汪湖,风一吹就掀出皲裂的痕,是被雨冲刷后又曝尸荒野的墙皮,斑斑驳驳皱起喑哑的疼。

今年的常州又迎来了一场厚雪,张极好像在期待什么,他打伞在雪中站了好久,久到世界银妆素裹,久到他的眸子有些适应不了白光的反射,久到他似乎站成了雪里一尊苦苦等待的石像。

在重影的洁白下张极似乎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少年身影自雪里向他跋涉而来,是宣纸上的一点墨,他伸手去触碰,却只有一片雪花落在他指尖,瞬间就融化成了柔柔的水珠,冰凉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眼前明明只有一望无际的亮白,没有任何人向他走来。

张极想起多年前大雪纷飞的夜里有五个人在打雪仗,旅馆前的灯光温黄,像与世隔绝的瑶池,张泽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小虎牙闪闪发光,团了一个松散的雪球扔向张极,他的侧脸那样让张极着迷,那样让张极望眼欲穿。

所以,大雪纷飞的那年究竟困住了谁呢?

张极收起雨伞把自己置身于鼎沸的白雪之中,他回头望,片片雪花模糊他的视线,几次眨眼才辨认出来。

原来是他自己。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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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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