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仔细回想起来,整件事情变得不对劲应该就是从坏掉的房门开始的。
赤苇京治望着天花板愣愣地想。
他是昨天傍晚抵达东京的。不过大半年没回来的样子,那门不知道是凹槽锈住还是错了位,吱吱哑哑活像神社里转不动的老水井。好不容易把门推开一条窄隙再把行李塞进去,赤苇抹掉额头上的细汗,叹了一口气,扭头朝楼下喊:“就算不在家里住了也拜托别让我的房间变成遗迹吧?”
“啊啊,抱歉啦京治,年初就说要修但总忘记了。”妈妈把旅行包背上,笑得毫无愧疚感,“反正你现在回了东京也总住在排球明星家里耶?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请不要把我说得像嫁人了一样好吗。”赤苇感觉耳根隐隐烧起来。
妈妈敷衍地挥挥手出了门:“好好……那我们出发了!好好享受假期,家里就交给你了!”
“……玩得开心。”他把头扭回来,看着房间里踩着光线欢快纷飞的灰尘,认命地再叹一口气。
等最后一抹夕晖也湮在窗框上的时候,屋子里终于差不多恢复了干净,木兔光太郎的专属来电******也适时响了起来。
勤奋的赤苇编辑还攒着今年的年假没有用过,原本是想要像往常一样留到新年的,但再过一个礼拜木兔就要出国进行长达一年的训练了。木兔做决定的风格向来和午后的雨没两样,喧腾得随心所欲又实实在在淋下来,所以在他几天前打电话告知赤苇的时候,赤苇愣怔几息,也只能以最快速度交接好工作回东京来,陪恋人过一个短暂的春假。
“赤苇——!”木兔的声音穿透了话筒,带着微微的气喘,“我已经到你家门口了,快下楼,去吃饭团怎么样!”
还是熟悉的房间,还是这句熟悉的话,赤苇忍不住微微抿起笑,也给了他那个高中时代就熟悉的回答:“好,木兔前辈,我马上下来。”
他说着就往外走去,一边拉开门——嗯,又没拉动,只好咬牙用力一抵,这才从房间里跨出去。
然后,在迈步出门的下一秒,他感觉额头上传来一阵钝痛,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2.
赤苇翻了一个身,盯着阳台上在微风中舒展的绿植叶子,摸摸自己的额头,继续******。
昨天晚上顶着一脑门血打开家门的时候,木兔差点冲上街扛一辆120过来。好在他家里有伤药和纱布,好说歹说拽住了木兔,他才熟练地对着镜子自己处理起伤口。
木兔气急败坏绕着他打转,一副要跳脚又不敢挨他的样子,“赤苇你是不是又连续熬夜磕到楼梯上了!连伤口位置都一模一样!上次我就说要磕出洞了这不行啊啊啊我还是拉个救护车来……”
“真的不用了木兔前辈,我没有磕碰到。”赤苇只好放下剪刀,转身安抚这只炸毛猫头鹰。
“骗人的吧!那你这伤口怎么搞的!”
赤苇一时语塞——他怎么说,走出房门的一瞬间凭空冒出来的?如果不是确实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话,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地低头盯着手里的纱布。这卷纱布还是去年春天用剩下的,那时他刚刚入职编辑部不久,忙得昏天黑地,连着好多天都没沾枕头,终于在下楼的时候踩空,一头撞上了扶手拐角。木兔前辈为这事跑来大阪硬是把他扛回了东京,按在枕头上休息了好多天……等等,去年的春天?
赤苇抬眼望向镜子,不确定地看了又看,回头朝木兔比划:“你记得我上次是什么时候磕到这里的……”问到一半他默默把话吞回去,放弃指望他金鱼记忆的男友,“没事,我查查备忘录。”
“记得喔,是去年的今天。”木兔却一口答了出来。
赤苇满眼惊叹地望过去,木兔颇受鼓励地仰了仰下巴:“那个啊,因为刚好是毕业的日子!当时从俱乐部跑出来太着急了,不小心把经过的校车当作电车跑上去了,还被后辈认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噎了一下,惊异地睁大眼,努力从柔软的针织衫中抬起头——赤苇忽然抱住他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垂下头去蹭了蹭他的额头。
“让木兔前辈担心了,是我的错。”
木兔也难得安静几秒,捉起他的小拇指,像捏雪人似的捏了几下,又小心地握进手心里。“赤苇接下来不要让我担心就好了。去了国外我也会每天视频检查的!”
“好。”赤苇笑一笑,“今晚就暂且在家吃怎么样?我来煮面。”
3.
至少到此为止并没有什么大碍——事情是在第二天早晨从一分不对劲变成十分的。
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把木兔的胳膊从腰上挪开,起床,开门,下楼洗漱,赤苇做完这一切,面色如常地站在镜子前拆开纱布打算换药,然后缓缓睁大眼睛。
他额头上的伤口不见了。
“连之前的疤痕也完全消失了呢。”木兔小心伸手碰一碰。
赤苇呆呆点头。
“说起来……”他把手放在赤苇头顶,压了压几根不安分翘起的头发,“昨天就感觉到赤苇变矮了,今天好像更明显一些。”
赤苇指指院子——院门的木框上刻了他每年的身高。
木兔拉着他走过去,在他头顶比划出一道杠。非常不幸但由不得人不信地,和前年的标记完全重合了。
每走出房门一次就会倒退一岁……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木兔睁着茫然的豆豆眼,和罕见地进入停机状态的赤苇对视片刻,双双躺倒在客厅地板上。
“去医院看一看?”
“不……这种情况得去神社吧。”
“那我问问翔阳附近哪个神社比较灵好了。”
“可能会被当做妖怪喔,走进去的一瞬间就被火烧着什么的。”
“‼(•’╻’• )||︴会吗!!!”
“希望不会。”赤苇笑出声,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然后两手一撑坐起身,“那么就去神社看一看吧,就当约会也不错?”
“好的,等我准备一下!”
“等等,木兔前辈,冷静一点,把那个放下,那个只能驱虫不能驱邪……水桶也不准带!!”
4.
不知道木兔是怎么和日向说的,大概传达到位的只有约会两个字,总之他们刚从电车上下来就差点被熙攘的人群冲散了——神社前的樱花已经开到了最好的时候,树下全都是在笑的人们,风吹过去,浓浓淡淡的云在一张张脸上落下粉红的阴影。一群中学生从旁边呼啦涌过,木兔一把扶住赤苇的肩,感觉很是顺手,颇有点怀念地揽了揽,恨不得埋到他身上嗅一下:“赤苇好久没这么矮过了!”
“请不要用好久没吃过这家烤肉了之类的语气描述我,木兔前辈。”赤苇把他扒拉开。
“咦,哪家烤肉!”毛茸茸的脑袋再次凑近。
“……”
“晚上去吃烤肉吧?”
“……”
温热的话音扑在耳垂上,赤苇被大猫头鹰整个拢在怀里,无奈地放弃了抵抗,两个人步伐凌乱地贴在一起往前走,像跌跌撞撞的小孩子一样。来往的人偶尔投来善意的微笑,赤苇脸微微烫着,心却很轻快地飘起来。有多久没有这样两个人一起无所事事地走在樱花树下了,他想,好吧,就这样吧,这毕竟是春天,春天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呢?
“光太郎。”他仰头凑近木兔耳边,用说悄悄话的音量喊他。
“赤苇说什么……”
木兔低下头努力辨听,到处都在喧嚷着,忽然有叫喊声变大了,“木兔!木兔选手!”
木兔疑惑地回头,赤苇赶紧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指指不远处的长椅示意自己坐着等他。
刚刚路过的中学生们已经团团把木兔围起来,有的手忙脚乱地找笔,有的掏出手机咔咔拍照。赤苇坐下来,噙着一点笑意看着那个银色的后脑勺——出门时匆匆忙忙的,发胶都没有上好,有几绺乱毛耷下来,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骄傲的、闪闪发亮的、大明星该有的后脑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他也会变回中学生了,赤苇漫无边际地想,如果没有和木兔相遇,也许此时他也会这样望着他的后脑勺,但永远都不能像昨天晚上一样,把手指伸进发隙间,在黑暗中亲密地梳理,完完全全地感受这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个大明星是我的,心口漫过这样的声音。
春光像蜜水一样浅淡地流淌,一小口一小口抿下去,仿佛身体都融化成了温醺的河流。赤苇坐在长椅上,眯起眼望向花簇缝隙间的天空,忽然觉得这个处处古怪的假期就像此刻透下来的光芒一样,窸窸窣窣,不成形状,却闪亮而自由——此时此刻,他不是杂志社的编辑,不是忙碌的大学生,不是枭谷的二传手,不清楚明天会怎么样,也不想再考虑那么多,至少这一秒钟,他只是赤苇京治——而且是正在和木兔光太郎约会的赤苇京治。
赤苇忽然站起身,穿过人群,从后面一把拉住木兔的手。
“抱歉,今天就先带他走了。”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什么呀……”“经纪人吗?”身后有讨论声传来,低低地冒起又被吞没,赤苇紧紧地抓着木兔往前跑,明亮的花影不断砸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溅起忽生忽灭的水花似的光点。在树林尽头,天空遽然完整地蓝开了,风中有一股令人失去方向感的眩晕,赤苇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毕竟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运动了,忽然脚下一空,扑倒在草地上。
“赤苇要带我去哪里?”
木兔的眼睛里映着亮闪闪的轻盈的空气,是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他于是也这么去做了,他说:“这里。”
然后捧住他的后颈凑了上去。
5.
神社之行的结果当然是毫无结果……
在几天后的早晨依旧徒劳无功地醒来,赤苇顶着愈发乱糟糟的头发,对着镜子里脸都变圆润了的高三的自己面无表情地刷牙。
“赤苇!!!我想到了!!!”
赤苇噗地把牙膏沫喷到镜子上,缓了片刻,狼狈地擦一把脸:“前辈起这么早……想到什么?”
“你不是说都是门的问题吗?那不在这里住就好了!今天去我家住吧!”木兔扒在门口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不行。”赤苇一口回绝。
“为什么……”糟糕,眼神都垮下来了。
“那是你的宿舍不是家吧,而且木兔前辈昨晚就该回去住了,后天就要出国了不是吗?应该收拾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才对。”
“但是……”
“况且没有找到问题根源之前离开也没有意义。”赤苇把脸擦干净,收拾好自己,转身面对木兔,“我不可能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对吧?”
木兔直直盯着赤苇的脸,黑色的碎卷发被水沾湿耷在额头上,墨绿色的眸子正安静地回望着他,这是一张稍显青涩、但依旧很漂亮的脸,属于高三的赤苇京治,那时他刚好也不在他身边,并没有见过几次。
“如果找不出办法,我就不走了。”
“木兔前辈,不要说任性话,你后天就……”
“我是说,”木兔的嗓门突然变大,“如果找不出办法,我就不走了,哪里也不去的那种!”
赤苇沉默下来。
不说话时的赤苇是有点让人发怵的,木兔会猜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赤苇很聪明,赤苇也很冷静,从高中见第一面起他就一直用这双聪明的冷静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支持自己不断地不断地往前跑,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到。木兔想,也许赤苇比他自己更懂怎么过好木兔光太郎的人生。
“可是我也想……”
“我更想看到木兔选手出现在赛场上。”赤苇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温和地封锁了他的所有路线。
“好吧好吧好吧!”木兔噌一下站起来,心像台风天系在路边的气球一样恼得上下翻飞,“反正你是赤苇,就算回到三岁也比我聪明,根本不需要我做什么!”
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赤苇静默地坐在屋子里,未干的水渍顺着毛巾滴下来,窗外天很蓝,床单晾在风中猎猎作响。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又回来,在门上咚咚用力锤了两下,“按时吃饭!”
“拖鞋又忘记换了,木兔前辈。”赤苇忽然有点想笑,自言自语地低低吐槽。
外头再没人搭理他。
6.
最后也没有按时吃饭。忙碌的社会动物总会忽略掉食物睡眠一类不算急迫的需求,所以突然有一天歇下来,身体也以同样的糊弄回应了他——赤苇从纷漫的思绪里惊醒时,屋子里浓重得能流动的夕阳几乎要淌到脚边了。
赤苇在一片昏暗中起身,走上楼梯,跨进房间里的时候稍稍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再走出来就会变回十七岁了。
也许我是在骗人,赤苇想,也许我也想再见一见那个枭谷学园二年级的赤苇京治。回到过去听起来就像一个过于美丽的问题,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着急地想解决掉它。可是世界仍在旋转,爱人即将出发,他不能再让身边的人等他,时间片刻不息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催促他收起这份因春日里的错乱而生出的隐约贪念。
赤苇叹了一口气,挽起袖子蹲下来。就从修好这个古怪的门开始好了,大不了把一整扇都拆下来,他思忖着把松动的地方拽开了些。观察了一会儿锈死的凹槽,似乎还需要一个扳手,他把柜子上的杂物搬开,翻找趁手的东西。半晌过去一无所获,他气喘吁吁地直起腰,却没留神碰翻了一旁的书架。
一阵乱糟糟的砸落的响动后,赤苇有些狼狈地坐直身子,顺手把掉下来盖在头顶的本子取下。他低头随意扫了一眼,却微微凝住了视线。
“今天是木兔前辈毕业的日子。”
他看到这样一行字。
7.
「今天是木兔前辈毕业的日子。
明明已经提醒过他记得带上水杯,课间的时候还是收到了“礼堂里好闷现在好渴”的消息,只好去给他送水了。把水杯递给木兔前辈时刚好听到一旁的女同学问他为什么第二颗纽扣已经不见了,不清楚前辈是怎么回答的,因为担心时间不够我赶紧跑回了教室,但接下来的一整节课都没能好好听进去。
木兔前辈的第二颗纽扣正躺在我的口袋里,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感觉有只蝴蝶在里面一刻不停地扑闪。
最近很流行许愿盒子,木头做的,中间镂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枝叶,据说写了纸条塞进去以后就取不出来了,这样一直好好放着愿望才能实现。木兔前辈也买了一个这样的盒子送给我,我没忍住吐槽说“好像记岔了,要毕业的人是前辈不是我”,结果是他不服气地嚷嚷了一堆难以反驳的道理,而我只能在他的监督下写了愿望放进盒子里。
然后木兔前辈就把盒子拿走了,说等他进了俱乐部就把盒子摆在床头,接下来他会带着我的愿望成为日本第一的排球明星的。他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太过明亮,我实在很难打断他,也不希望他被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打断,只好回答他一句好。
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了。木兔前辈一定很相信我写下的是希望木兔光太郎永远做排球明星一类的愿望吧?」
“赤苇——”
“赤——苇——”
赤苇有些怔忡地读到这里,忽然听到窗户底下有人在喊他。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好多年前就有一个人喜欢每天在窗下这样叫他的名字,赤苇快下来跑步,赤苇陪我加练吧,赤苇去吃饭团吗,吵吵闹闹地围住他的全世界,根本没法躲开。
他推开窗户,看到那个人站在树下,弯起眼睛冲着他笑。天色近乎完全暗下去了,晚风中浮动着时浓时淡的香气。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春日傍晚,屋子里还没有点灯,模糊的身影隐在树荫下,只能看清一双明亮而专注的眼睛。
“赤苇——这次我真的想到办法了!”他得意地大喊,“你不要从门口走了,从窗口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仅仅是一瞬间,赤苇遽然睁大眼睛,两手抓紧窗框,感觉熟悉的风把耳畔的头发全都吹乱,仿佛就从那一天吹来。
「在那一瞬间,仓促许下的愿望,让我觉得很对不起木兔前辈——如果时间能倒流就好了,看着他在樱花树下走远,却不断地笑着转身边和我挥手边倒退的样子,我控制不住这样的念头。
这短暂的两年,我还想再度过一次,重新遇见、认识、熟悉,重新心动、坦白、拥有,在分别前再让我回去一次吧,我冲动地写下了这个愿望。
但是现在我后悔了。如果木兔前辈已经往前走了,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头呢?」
“我要跳下来了!”赤苇大喊道。
木兔高高举起双臂,抬眼催促着他。
他已经完全是一个高大、健硕又步伐轻快的成年男人了,从高中到现在,他不知不觉地又成长了这么多。而就在明天,他又要飞向更远的地方,下次再见面时,他一定又会生长出新的羽毛。赤苇忽然笑起来,再不犹豫,朝着那道牢牢注视着他的视线跳了下去。
「如果木兔前辈已经往前走了,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回头呢?
毕竟重逢是只能发生在明天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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