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治,该走了。”
赤苇回过神,顺从地应了一声,接过母亲手里的箱子。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最后一次看向自己二楼房间的窗台,雅致的压花窗帘在玻璃后安静地垂着,周遭一片凋零的枯黄里,只有窗台下的几株绿萝依旧生机勃勃。母亲拍了拍他的肩:“怎么,还不舍得吗?”
“并没有,妈妈。”他说,汽车已经停在跟前,赤苇深吸一口气,拉开车门。
码头的人不似节假日那么多,天灰蒙蒙的,海也灰蒙蒙的,赤苇面无表情地从西装内袋掏出船票,海风吹着他的衣摆和裤腿,送来咸咸的气息,他很清楚这象征着什么——远航、离别、一去不返。呜呜的汽笛像哀鸣,高高的烟囱飘出灰黑的云,赤苇站在甲板上,终于忍不住回头望去——
山坡上可曾有穿着白衣的少年,也似自己这般满怀苦楚地朝海面张望?
初初踏上这片海岛的时候,赤苇只觉得惊慌。
好运气从来不站在他这边,只是路过小巷,就莫名其妙被卷入了街头混混斗殴的人潮之中,赤苇京治戴着眼镜,白净斯文,衬衣被佣人熨得平整妥帖,却被人扼住脖子要挟着,生锈的菜刀架在他的颈侧,趔趄地被拽着当人质。刚刚下过雨的街道又湿又滑,路边刺眼的塑料垃圾袋被淋得软趴趴地靠着灰色的墙堆积,破口里流出恶臭的液体,与积水和血迹混在一起令人反胃。赤苇摇摇晃晃手足无措,溅起的泥点染脏了他的裤脚,在他对面,一个白毛挑染的年轻人气势汹汹地盯着他,金色的眼睛像某种凶猛的大鸟。
“你!不要再靠近了!”身后的人威胁地把刀锋一晃,带着口音的对话让赤苇只能听懂一半,对面的猛禽张开双臂,丝毫没有畏惧地步步紧逼。小巷另一端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赤苇紧闭双眼,内心开始祈祷。
“你放开他!”年轻人像不知道自己陷入了怎样的困境,他大踏步冲过来,冲刺的过程中顺势捡起地上的空酒瓶投掷过去,啪的一声平地惊雷,翠绿的玻璃四散如水花,趁着那人被唬住僵直的瞬间,把赤苇抢过来就跑。
“给我追!”身后棍棒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赤苇被拉着一路狂奔,前面时不时窜出的流氓被青年一拳一个反应迅速地放倒,不知是过度紧张还是太久没有这样没命奔跑,赤苇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冲过好几条马路拐过七八个路口,在赤苇觉得自己要吐出来的时候,年轻人把他一把抱起放在了摩托车后座上。
“坐稳啦!”
在他还没明白这辆摩托车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对方已经戴好头盔一扭油门轰了出去,强大的惯性让赤苇的身躯往后一倒险些滚下座包。隐约听到后面穷追不舍的人群骂着难听的脏话,砖头酒瓶扳手朝他们离去的方向飞来,咣地命中了后保护杠,车身晃了晃,但还是一骑绝尘地逃窜出去。
一路突突突地冲到郊外才停下来,木兔双腿蹬地稳住车子,转头问后座已经明显神情呆滞的公子哥:“喂,没事吧?”
赤苇晃晃脑袋,定下心神环顾四周,全然一片陌生的场景。方才被抛下的恐惧此刻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赤苇蹭地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去。
“喂!喂!”木兔也跳下车,几步就赶上了脚步虚浮的赤苇,一把抓住他的臂弯:“你……”
“放开我!”赤苇挣扎着,腿一软跌倒在地,木兔松开他,摘下头盔,原本精神竖直的银发被头盔压得有些凌乱,他不在意地捋了捋:“我说,你家在哪的,我送你回去?”
赤苇揉了揉胳膊,抬眼的瞬间表情又变得苍白:“血……”
“哦?衣服上这些吗?”木兔拉起领口嗅了嗅,“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的……”他把夹克从身上剥下来,那外套固执地与他的胳膊纠缠好一会才挣脱。木兔把衣服扔在草地上,对赤苇说:“帮我找点枯树枝过来。”
他从尾箱里拿出一小罐汽油,淋在架起来的小小柴堆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郊外风大,木兔用自己的大手拢着火把烟点燃,然后把没熄灭的打火机扔到了柴堆上,霎时火苗就串得老高,赤苇往后缩了缩,木兔呼出一口灰蓝的烟雾,把头盔扔给赤苇:“走,我们回去了。”
赤苇乖乖接过头盔戴好,下巴的系绳不太合适,扣上搭扣依旧在空荡荡地晃悠。木兔转过身帮他调整好拉紧,烟头的那颗红火花离赤苇的嘴唇如此亲近。弄好后他抬眼看赤苇,金色的眼睛比夕阳还明亮滚烫:“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赤苇抿了抿嘴角:“赤苇,赤苇京治。你呢?”
“木兔光太郎。”皮鞋用力踏下离合,赤苇赶紧抱住了木兔的腰,他们背对着火的余烬晚霞的余辉,踏上了归途。
回到城里天已经全黑了,木兔的车停在一座私人花园的门口,赤苇取下头盔,飞快说了句:“谢谢木兔先生。”就跑进雕花的铁门里没了影。木兔摸了摸头发,一直等到楼上亮起了灯光,才戴上头盔离开。
房间里,赤苇掀起窗帘的一条缝,偷偷看着木兔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引擎声一路远去,他呼了口气,疲惫地瘫倒在床上。
几日后。
坏掉一半的霓虹灯管仿佛抽搐般一闪一闪,棋牌馆内烟雾缭绕,衣着暴露的女人坐在柜台后忙着跟情人调情,空酒瓶和烟头随地可见。赤苇抱紧了胸前的包裹,小心翼翼在人群中搜索着。
前面台球桌围了一撮人,时不时爆发出的喝彩声里夹杂着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赤苇伸长脖子,很快发现了人群中那个显眼的猫头鹰脑袋。
“嘿嘿——!”
木兔一杆把黑色的8号球打进球洞,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他接过陪酒小姐酒盘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冲对面做了个挑衅的手势。桌角堆着筹码和现金,看上去似乎在进行一场赌博。
“木兔先生!”
木兔转过身,看见那天救下的小少爷出现在这与他格格不入的场合,用着这里的人都不会说的谦辞敬语呼唤自己。他眨眨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赤苇刚想说话,木兔就自顾自地转了回去,轮到他的场合,他趴在球桌上寻找角度,白背心勾勒出后背性感无比的肌肉线条弧度,修长的拇指架着球杆,有力的胳膊与绿色的桌布对比,在昏暗的室内透出惊人的白皙。赤苇咬咬牙,提高了声音:“这个给你,木兔先生!”
木兔收了杆,目光在赤苇递来的包裹上转了一圈,又落在赤苇的脸上,直勾勾的目光让赤苇一阵不自在:“你不该来这种地方。”
赤苇顶着尴尬坚持:“麻烦你,收下这个。”见木兔没动静,他又继续说:“之前你没说过不让我来。”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木兔接过那个包裹翻了翻:“是什么?”
“送给你的,一件夹克。”赤苇觉得自己脸上很烫,仿佛喝了烈酒。木兔把包裹塞回给赤苇:“我不要。你快走吧。”他也不管赤苇脸上表情多难看,拿起自己的外套径自走出了台球馆。
走过几条街,木兔停住转身:“我说,你还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公子哥?”
天色变得昏暗,夕阳已经收敛了全部的光辉,橙黄的街灯映在赤苇的半边脸,勾勒出温柔的弧线,可赤苇的表情一点都不柔和,他咬了咬嘴唇,像跟固执的大头钉扎在原地:“如果你不肯收下,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答应为止。”
木兔歪了歪头,朝赤苇走近:“所以你是在……威胁我?”
当然,这种话在木兔眼中根本没有威慑力,甚至在他步步紧逼的过程中就已经看穿了赤苇想逃跑的冲动。赤苇的一只脚往后撤了半步,却拿出了十分勇气正视着木兔的脸。木兔站在他面前,两个人的距离不过数公分,木兔一手拿起赤苇抱在怀里的包裹,另一只手抓住了赤苇的领口,浆洗过的白衬衣被他抓出几道褶皱,他感觉这只小鸡仔的呼吸都要吓停了,不错,木兔喜欢这种完全压制对方的感觉。他盯着赤苇的脸,准备再说点什么听上去特别可怕的话好让赤苇死心,却在对上赤苇的目光时愣住了。
——只有浓浓的黑,倒影着木兔显眼的白发,没有别的更复杂的情绪,深得看不到尽头。木兔眨眨眼,赤苇还是一动不动,目光分毫不错地跟他对峙着。
“这样吗。”木兔的手从赤苇领口滑下来,他突然想做点其他有意思的事情,让这口深不见底的井迸溅出别的东西。他把包裹塞回赤苇手里:“既然你要跟着我,那就过来吧。”
赤苇整了整领子,低着头跟上了木兔的步伐。
“上去坐好。”木兔一边扣头盔的系带,一边往身后扬了扬下巴。赤苇乖乖上了他的车,因为手里抱着东西,只能用一条胳膊揽住木兔的腰。木兔叹了口气,下车把那件可恶的外套锁进了后备箱。油门发出轰鸣,凉飕飕的夜风吹乱了赤苇前额的头发,他很安静,几乎一言不发。木兔的车一路开向人迹稀少的边郊,最后开上了山路,赤苇才问了一句:“我们现在是去哪?”
他这样子迟早被人生吃了。木兔忍不住腹诽,哪来这么听话的猎物,踏入捕食者的巢穴还一脸天真。“快到了。”他应道,摩托车七拐八拐冲上山坡,一直开到山顶的一片平地。赤苇睁大眼睛:那里有一群人,男男女女,互相说笑打闹,停着的卡车、摩托车都亮着刺目的大灯,木兔直接把车横着停在人群前面,摘下头盔跟他们打招呼。
“哟,木兔!”年轻的女孩上前亲热地搂住木兔的脖子,眼一斜看向后座的赤苇:“你的新马子?”
赤苇听懂了“马子”的含义,羞耻地低下头看着地面不说话。
“乱说什么。”木兔笑着挠女孩的腰,“他说一定要跟着我,就带他来看看好了。”
“呀!”女生扭来扭去地撒娇,“那我今天就不能坐你的车了!”
“你坐木叶的车也一样。”他打发走那女孩,又跟几个同样岁数的年轻人打了招呼,此时月亮已经挂得高高的了,赤苇捏着衣角,他晚饭没吃,夜间的山风吹得有些发抖。
“好啦,差不多了。”木兔重新跨上车,调转方向,赤苇抱着木兔,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时他听见自己扁扁的胃发出咕咕的******。入夜了风更大,而接下来木兔则会全速冲下山坡。木兔白色的机车亮着两只前灯,仿佛雕枭有神的大眼睛,照着前面一片空地。
“准备好了吗,赤苇京治。”
隔着头盔的挡风片,赤苇并不清楚木兔此刻的表情,他的目光顺着车灯的方向望去,山路转了个弯没入远处深不可测的黑夜,卡车吭哧吭哧地停靠他们身边,伏在车上的木兔只有个车轮子这么高。女生兴奋地尖叫着站在车顶,丝毫不考虑摔下来的危险。赤苇双手冰凉,却还是坚持着最后的自尊没有哀求退缩。不知道是风声还是自己的错觉,木兔似乎在笑。随着开始的指令,木兔一轰油门,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周围的树影飞速倒退,路灯一盏接一盏划过他们的头顶,身下的影子长了短短了长,赤苇紧紧抓住木兔的腰,缩在木兔宽阔的肩膀后,猎猎的风在耳边哗啦哗啦响个不停,盖过了他激烈的心跳。赤苇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恐惧。但是——赤苇闭上眼,把自己的脸贴在木兔的后背,感受到木兔的体温与黑夜抗衡,突然就安心了不少。
就让他带我去任何地方吧。他想。白色的机车轰鸣着破开未知的道路,转弯的角度倾斜得厉害,木兔却还能游刃有余地回手轻捏赤苇的肘弯安慰他,赤苇想跟木兔说自己能适应,但迎面来的强风刮得他张不开口,他便用力地抱了抱木兔,把嘴唇压在木兔的肩头默默无言。
深夜的山路上似乎只剩下他们一辆车,载着木兔和他在漆黑中不知方向地奔逃,同行们都被远远抛下,赤苇从一开始的紧张中慢慢放松下来,他从未参加过这种疯狂的活动,速度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尽管嘴唇被吹得发干,赤苇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迷上这种感觉了。
当然,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因为带领他的是木兔。
赤苇靠在木兔的肩上,听着风声与引擎的合奏,他的手还是很凉,让他很想把自己的双手******木兔的衣兜里取暖。似乎快到山脚了,公路变得平缓。木兔发出一声啸叫,在空旷的夜里回荡得很远,然后他一拉车头,竖起车身继续冲向终点。赤苇猝不及防,赶紧揪住木兔的衣服下摆不让自己跌下去。等摩托车摇摇晃晃停稳后,他忍不住低声抱怨到:“下次做危险动作的时候麻烦先给个提示吧,先生。”
“嘿嘿!”木兔看上去很兴奋,他真是个夜猫子,赤苇觉得晚上才是这家伙的活跃时间。木兔的手撑在坐垫上,摘下头盔凑近赤苇的脸。他出了汗,那头银毛歪歪地倒向一边,山风吹过木兔的肩膀,把他的衣服吹的鼓起来。赤苇能感觉到木兔身上的热量,而那只精神百倍的大鸟正一脸骄傲地向他发问:“如何?京治?”
叫得好亲密。赤苇别别扭扭地捏着自己的手指,木兔的神情很明显在期待着他的夸赞,等着自己赞扬他的矫健与勇敢,瞪着的金色大眼睛简直就是……就是……讨好主人的家养猫头鹰……
什么嘛。赤苇吐槽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远处传来鸟类奇怪的咕咕的叫声,赤苇仔细听却分辨不出来源,木兔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是哦,还得跟他汇报这一路的感受,该用怎样的措辞比较好呢……
“赤苇笑得好难看啊。”木兔说。
“有吗?”赤苇摸摸脸,紧接着发现自己开口说话变得极其困难,他竭力从齿间挤出“恭喜……木兔先生……”几个字后,猛地弯下腰开始干呕起来。
“赤苇?!”木兔给他拍着背,摸到赤苇冰凉的双手,一跺脚,打开后备箱把那件夹克翻出来给赤苇披上。“没事,”赤苇安慰着对方,哆哆嗦嗦地翻着自己的背包找药片:“只是……胃病犯了……”
木兔想起自己直接把赤苇抓过来了,赤苇也没说半个不字,又吹了这么久冷风,这贵公子的身体怕是撑不住了。木兔急得两道粗眉毛拧成一条,干脆把自己的外套也脱下来一并披在赤苇身上,还认真地将拉链拉到顶端,把头盔也给赤苇戴上扣好:“抓紧我,赤苇!”一拧油门,朝着市区开回去。
七拐八拐开进旧城区,木兔把车停好锁好,手探了探赤苇的额头,虽然没发烧但也是一片冰凉。木兔呼了口气,不等赤苇开口,一使劲把赤苇扛上肩膀,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喏,喝水。”
赤苇接过水杯——那是一只晶莹的玻璃杯,新的,水的温度也刚刚好,捧在手里很舒服。赤苇吃了药,有了点活力,眼睛打量起木兔的房子:很旧,因为年代久远和海岛的潮湿气候,墙上开始出现斑斑棕色霉点,面前茶几的大理石面裂了几道,坐着的沙发有几处也露出了棉芯,铁质的窗框长出红色的锈,窗帘的颜色也掉得难以辨认。房子很小,加上木兔乱扔东西的习惯更显得拥挤。到处堆着他的衣服和翻过的旧报纸杂志,墙上悬挂的电话听筒掉了下来,轻轻地晃荡。赤苇走过去把它挂好,拉了拉衣服,伸头寻找木兔的身影。
“喔?”厨房里雾气缭绕,木兔拿着筷子与赤苇四目相对,赤苇的目光落在那烧开的锅上,又移向木兔的眼睛。木兔笑嘻嘻地堵着门,高大的身躯把门框占满了:“有胃病不能不好好吃饭,病人快去客厅坐好,我给赤苇煮面呢。”
“我开动了。”
“我开动啦。”
木兔做饭的手艺意外的好,赤苇吸了一口面条,暖暖的食物落入胃里,让他眯起眼享受。当然,自己碗里那快要堆不下的浇头也十分的壮观。赤苇吃完了面,抬眼看到钟表,已经很晚了,公交早已停运,家里人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晚上经历了什么,他踟蹰着怎么跟木兔开口让他送自己回家。
“都这个点了!”木兔也注意到了时间,他收拾好碗筷,赤苇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木兔刷着碗,哗哗的水流声盖不住他的大嗓门:“赤苇今晚就留下吧!”
哎?
“放心啦,你睡床。”他把碗架好,合上橱柜门,湿湿的手捏了捏赤苇震惊到木然的脸。
他人倒不坏。赤苇卷着被子躺在床上想,虽然第一次见他就在那样凶险的场景中,还不由分说把自己扣押了大半天,带他冲上山坡又疾驰而下,全然不顾自己在后座的担惊受怕,但木兔没有把自己丢在郊外就扬长而去,也没有嘲笑自己的羸弱,给自己倒水煮面,还让自己睡他唯一的房间。赤苇脑袋动了动,左翻右滚睡不着,索性推开被子起来。今晚的月色很好,暗银色像流水般倾泻进房间,窗格的影子都分外清晰。赤苇轻手轻脚走出客厅,看见高高的木兔缩在沙发上,那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被夜色染成墨蓝。木兔散落的银发落在前额,仿佛跟月光一般纯净。
赤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周围都亮得刺眼,正午的阳光大咧咧地穿透了房间,把老旧的墙壁刷成一片金黄。他坐起身,摸到枕头旁的手表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竟然睡过去了整个早上。
穿上鞋子走出客厅,正好遇见从外面回来的木兔,赤苇的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木兔胳膊上的划伤,还有发红的指节。木兔也发现赤苇在盯着自己看,笑着说了句没事,走出阳台,赤苇看着他拧开水龙头冲洗伤口,跟了过来,倚着门框继续光明正大地偷瞄。
“都说没事了。”木兔咧了咧嘴,血丝混在水里一缕一缕的,打着旋被冲入下水道。赤苇眨眨眼:“有绷带吗?”
“有,在客厅的抽屉。”木兔用毛巾擦干手,“在哪。”赤苇翻找着,“左边那个。”木兔回应,他坐在沙发上,想抽根烟,然后发现烟盒弄丢了。他骂了句脏话,看见赤苇的背影抖了一下。
“我帮你吧。”赤苇找到了酒精和纱布,木兔伸出手让赤苇包扎,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赤苇细心地缠了好几圈,忍不住问道:“怎么弄的?”
“不说了,怕吓到你。”木兔笑笑,赤苇叹着气,也不追问,专注地给木兔的伤口打上蝴蝶结。弄好后,木兔举起手看了看:“你这是要给我裹成哆啦A梦吗?”赤苇忍不住笑了一声,木兔也笑,他问道:“中午也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赤苇摇头,眉毛又垂下来,“本来今天早上有课的,都睡……睡过头了。”
“那可怎么办。”木兔看上去很吃惊,两条眉毛扬得高高的,“赤苇竟然逃学!”
“还不是因为你不叫醒我——”赤苇着急地还嘴,又噤了声,末了,他抬眼看着木兔,伸手拉拉木兔的衣角:“没事的,先生下午还会来,让他把早上的内容给我补一补就好。你送我回家吧,木兔。”
“接着。”木兔把头盔抛过来,赤苇接住戴好,跨上木兔的机车,像往常一样抱住木兔,手摸到在薄薄一层的衣料下木兔清晰的腹肌线条,说来前几次因为紧张都没有注意到木兔的好身材——个子高挑,肩膀宽阔,腰收得窄,是画报上那种性感的倒三角体型。不像自己,背着学生气的双肩包,虽然个子也算出类拔萃,但总是面无表情且沉默,怎么看都不是受欢迎的类型。
木兔的记忆力很好,对这座城市也尤其熟悉,赤苇只说过一次家庭住址,木兔就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回那座漂亮小花园的门口。中午的太阳很猛烈,晒得木兔出了汗,他接过赤苇还回来的头盔,对赤苇笑笑,赤苇有一种想遮挡阳光的冲动——太耀眼了,这个男人。
他把手搭在木兔肩膀,摸了摸贴着纱布的伤口,让刚刚想启动车子的木兔停住了动作,“你要保护好自己。”赤苇说,木兔瞪着眼,赤苇与他目光短暂接触一瞬,黑黑的眼珠就迅速转向一边:“下次见到你,不要让我见到你又在做危险的事了。”
“喔喔。”木兔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像某种鸟的叫声,他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赤苇的话。赤苇觉得脸上热得很,今天的太阳果然很强烈。差不多可以告别了,背后的佣人已经向他使了好几个眼色。赤苇轻轻拍了拍木兔的肩膀,木兔却如梦初醒般捉住了赤苇的手。
赤苇知道自己现在肯定连脖子都红了,他的心跳太快了。木兔的大手抓着他,把赤苇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知道啦,下次赤苇不会看到我狼狈挂彩的样子了。”他又捏了捏赤苇的指尖,那里有握笔写字留下的薄薄的茧:“京治快回去吧,不然会被先生打手心的。”
“才不会。”赤苇抽回手,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开心,一旁的佣人终于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驱赶木兔。赤苇还想要说什么,另一个人拉住了他:“少爷,老爷叫您进去,有些话要跟少爷说。”
木兔看着赤苇被两个家仆领回了家,雕花的大门咣当合上,某一瞬间他觉得别墅的围栏都在向上生长,织成一个阴沉沉的大鸟笼。赤苇房间的窗帘仿佛铁铸的毫无动静,他摸了把流到下巴的汗,调转车头离开了。
再往后,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赤苇被教育着要把重心放在学业上,不能跟地痞流氓搅在一起,他垂着头默默不做声,手指却捏着衣角捏得关节都发白。木兔照样开着他的摩托在城市间风驰电掣,在路灯亮起时坐在楼顶开一罐啤酒,深蓝的天幕上一轮满月,木兔的袖子卷到肩头,仰脖把酒喝干,双脚晃晃,下面是繁忙的夜市,模糊的路灯跟月亮一样圆且遥远,他仿若踏着万千灯火。
一连几日都是好天气,刚刚过去的台风雨让这座海岛焕然一新。木兔哼着小调,三步并作两步轻快地跃上楼梯。门口铁闸没锁,毕竟只是出去一小会,家里也没什么需要重点保护的财产。木兔反手合上门,一抬头——
“哇呜!”
本来独居的屋子突然出现的人影把大猫头鹰吓倒在地,袋子里啤酒汽水打火机散落一地,易拉罐噗呲裂开,甜味的饮料像喷泉一样充满了空气。木兔就在这滑稽又糟糕的场面中与赤苇大眼瞪小眼,后者也被吓得不轻,整个人仿佛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两人沉默了几秒,然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怎么出去也不锁门。”赤苇笑着去找拖把,木兔挠挠头:“只是下楼买点东西,想着很快回来的。”他的手撑在桌面,注意到原本杂乱的桌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赤苇竟然记住了这里的地址。”
“我很厉害吧。”赤苇的脸上闪现出几分骄傲,木兔想接过拖把,被赤苇灵活地躲过了,他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道:“赤苇今天不用上课?”
“今天休息日。”
“噢。”两人之间的话题又断了。木兔看着赤苇弯腰拖地的样子,几颗汗珠挂在赤苇弧度优美的鼻尖,觉得有点口干,南国海岛的夏天果然很漫长。他把手******裤兜,低着头问了一句:“喝水吗?”不等赤苇回答,他就噔噔噔跑到厨房把那只玻璃杯翻了出来。还剩一罐饮料幸免于难,木兔拉开拉环,把果汁倒进杯子里。温差让玻璃杯迅速结上白雾,木兔倒了一半突然弹起来:“啊!买错口味了!”
“我买的应该是苹果味,怎么买到草莓味了!”木兔的表情皱得像个苦瓜,配合他乱糟糟的头毛达到漫画般夸张的搞笑程度,赤苇扶着拖把笑到弯腰,在接过杯子时他轻轻碰了碰木兔的手指,算是在安慰他。
“没想到木兔也是会买汽水的类型。”
“偶尔想喝,就买了。”木兔靠在桌子边缘,也不坐,举杯的时候半张脸被易拉罐挡住,只剩一双金色的眼睛直直盯着赤苇,“平时都是喝啤酒的,赤苇呢,可以喝酒吗?”
“当然。”仿佛不肯示弱般,赤苇回答得很迅速,“我已经到了可以喝酒的年纪了。”
“喔。”木兔应道,他捏着喝空的易拉罐,铝做的罐身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手指还残留着冰饮凉凉的温度,木兔低头把手按在腿上,很舒服。
他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开洞的地方露出结实的大腿肌肉,赤苇的目光追逐着木兔的手指,咕咚吞下一大口草莓汁,冷冷的感觉冲进胃里引起一阵战栗,他的视线往上一点,落在裤链附近,硬挺的布料折出粗糙的轮廓。木兔觉察到赤苇的眼神,抬起头,赤苇赶紧举起杯子当做无事发生,可惜动作太急,门牙与玻璃磕到一起,发出叮的响声。隐隐的痛感伴着饮料的冰冷激出一层薄薄的泪花,赤苇捂着嘴,笨拙与羞耻让他脸颊发红。
“怎么啦?”木兔看上去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他把最后一点玫红的汁液饮尽,感觉糖分留在嘴唇上,黏糊糊的。
“既然赤苇没课,那就出去逛逛吧!”
大猫头鹰的邀请热情又自然,赤苇点点头:“嗯,好。”
“说来赤苇还帮我收拾了房子吧,太温柔了。”木兔嚼着鱼蛋,他们俩站在街边,等红灯转成绿灯。“毕竟木兔先生的房间太凌乱了,忍不住就动手整理起来了。”赤苇也叉了一个鱼蛋,番茄酱沾了一点在嘴角,赤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没办法,平时都懒——都没空打理呢……难道说,那天晚上赤苇睡得很不舒服吗?”木兔的表情变得神经兮兮,他举起胳膊嗅了一下胳肢窝:“我身上应该没有什么臭味的……”
“没有,睡得很好。”赤苇努力让自己忽略对方好看得过分的手臂线条,“都睡过头了,木兔的床真的很舒服。”
“就是说嘛!”木兔对自己的窝信心满满,“赤苇的房间肯定很整齐吧,住在那样光鲜亮丽的大房子里……有机会真想去赤苇家睡觉啊。”
这家伙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赤苇差点被噎住,咳个不停。木兔给他拍背,又说道:“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吧。”
什么……赤苇惊诧地抬眼,木兔继续说道:“因为赤苇家人不喜欢我,不是吗?”
“不是……”赤苇着急地反驳,他抓着木兔的胳膊,不自觉地用了力:“不是这样的!”
因为我……喜欢……
木兔金色的大眼睛眨眨:“赤苇也很有力气呢。”他的胳膊被赤苇捏出五道显眼的红痕,真不知道每天在镇上转悠的木兔为什么会比在学校念书的赤苇还要白净。赤苇松了手,默默垂下头,木兔拍了拍赤苇的肩,笑言自己其实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目光,“只要快乐就好了。”他说,“赤苇你啊,也要随心所欲地生活才行。”
“但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吧。”负气地说出跟木兔一样的话,赤苇重重叹了口气,“抱歉,木兔,我……”
“为什么要道歉?看着我,赤苇。”木兔停下脚步,扶住赤苇略显单薄的双肩,眼里像藏着一轮太阳:“赤苇也是很聪明的人,肯定有办法飞出那座铁笼子吧?”
“在了解一切事实之前别说这么轻松的话,木兔。”赤苇悲哀地与他对视,黑漆漆的眼眸中有亮晶晶的碎片闪闪发光。铁笼子,是啊,他也清清楚楚看到那些隔绝他与快乐的分界线,也明白自己撞上去只会得到头破血流的结局,他一直被教育着,教育者何为“正常”,该走哪一步棋早就被安排好了。他想从命运的潮流中奋力探头,却被狠狠地按回去,赤苇京治从没有见过朝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刻。
尽管朝阳此刻与他如此亲密。
“木兔,我是……”
“嘘!”
被木兔捂着嘴按在墙上,赤苇预感到坏事要降临了。木兔竖起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转角处有人操着方言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赤苇的后背紧张地绷紧了,他看着木兔,木兔也看着他。
三,二,一。
“快跑——”
木兔拉着他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左右穿梭,一路踢翻了七八个垃圾桶,掀掉了五六个小摊贩,身后的人依然穷追不舍,冲过一个路口时出租车从他们身后险险擦过,在司机的骂声中木兔一张俊脸扭曲起来,他转头喊道:“他们是冲我来的!赤苇你快走!”
在岔道口他松开了赤苇的手,将人群引向另一条路,赤苇大口喘息,却没有再感到虚弱恐慌,他咬咬牙,转身往另一条巷里跑去。
还剩最后两个人,木兔握紧拳头,脚下横七竖八的躯体哀嚎着蜷缩着缓慢爬动,但他也没有了退路,对面狞笑着,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了刀。
“放马过来吧!”气势上木兔丝毫不输,那人怪叫一声向他袭来,但刚跑两步就闷哼着栽倒在地,木兔抬头一愣:“赤苇?!”
赤苇脸色苍白地握着棒球棍,还剩一人,那家伙被木兔和赤苇夹在中间,像被两只猫头鹰步步紧逼包围的猎物,最后还他是决定认怂,把手里的木棍一扔抽身逃跑了。
木兔走上前,夺过赤苇手里的凶器扔得远远的:“快走,趁条子还没来。我送你回家。”
“不。”赤苇拉着他,“我不想回家。”
新的伤口被赤苇细心包扎好,木兔拿出一瓶啤酒,就着椅背撬开盖子,递给赤苇。他们走上天台,随意坐在地上。望着漫天繁星闪闪,赤苇的指甲轻轻敲着玻璃瓶,细碎的响声里,他问木兔:“那些人为什么总要缠着你?”
“这种可怕的事情赤苇还是不知道比较好。”木兔双手往后撑着身体,悬空的小腿在楼顶边缘一踢一踢,“赤苇为什么不想回家?”
“因为我想飞出铁笼子。”赤苇眼眸中映着万家灯火仿佛夜空盛着星斗,他凝视着脚下的街道,突然笑了:“这里原来离我的旧宅很近。”
“真的吗!”木兔一个鲤鱼打挺,姿态过于活力让赤苇有一种他会滚落边缘的心惊。“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大概是那条街的位置。”赤苇指了指,“太久没回来,竟然有些认不清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几乎从来没有走远过。”木兔皱着眉头思考,“最远的一次应该是……妈妈带我回外婆家?但没过多久,我的母亲就消失了。”他咧了咧嘴,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力一拍赤苇的后背:“这么说来,我跟赤苇其实是一——一条衣带,那啥的关系呢!”
“是一衣带水吧。”赤苇跟他干杯,内心却一阵哀伤,他的手搭上木兔的肩头,发源于如此近的距离,却长出了截然不同性格、经历的两个男孩子;如此亲密的距离,却也不可更进一步。
“但现在赤苇却住得很远,我算算……要过五个红绿灯……左转再左转,往前开经过三个地铁站,第二个路口右转,上一条桥,下坡,还有个隧道,最后掉头。”木兔呼出一口气:“好远,可能有十几公里呢!”
赤苇也跟着叹气:“好远啊,我跟木兔的距离。”
“感觉自己像是一路披荆斩棘去古堡里拯救公主……”木兔瞄了一眼赤苇的表情,见对方没有反应才继续往下说:“——拯救公主的勇士呢,真不容易啊。”
“需要我把长发放下来吗?”赤苇有些醉了,脸红扑扑的,木兔宽阔的肩膀在他眼前,引诱着他靠上去,“现在公主要睡觉了。”他把额头抵在木兔的胸膛,“快来吻醒我吧,我的骑士。”
“……赤苇?赤苇?睡着了啊。”
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木兔咕哝了一声,放下酒瓶,把赤苇横抱起来。胳膊肘推开楼道的铁门,低头钻过房间的布帘,赤苇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木兔安顿好他,站起身,夜里起了风,树影一晃一晃的,晃得木兔的心也乱了。他掩上门,走出客厅,想抽烟但忍住了,躺下后又睡不着,干瞪着大眼睛与空气对峙。翻了个身,木兔发出一声懊恼的喟叹:“赤苇那家伙,什么意思嘛!”
他卷在被子里,下午被划破的伤口隐隐作痛,隔着纱布抚摸,仿佛能摸到赤苇留在上面的心疼与怜惜。说来是他食言了,他曾经答应过赤苇不再做危险的事,却每次都将他拽入凶险的洪流,他吹了吹额前的刘海,内心懊恼的阴影愈发扩大,赤苇,那个被他拯救、跟在他身后、不肯抛下自己的赤苇——天真又固执,温柔又倔强。木兔脸朝下埋进枕头,心跳声在一片黑暗窒息中清晰可闻,一股奇异的不安在他的横膈膜间游动,逼迫他用力喘息。他仿佛一只盲目的鸟,周围是流动的夜,他在其中闯荡,未来无尽头也看不到任何的可能性,飞得累了倦了,漂亮的翎羽都七零八落,却依旧找不到落脚的窝巢。
再次醒来的时候赤苇已经走了,桌面上有赤苇留下的字条,大意是自己先回家了,叮嘱木兔照顾好自己,不要总是和外面的人打架。木兔把那张纸捏皱又抚平,最后把它小心地压在玻璃下。
他走出门,外面的天灰蒙蒙,邻居的电视声隐约传出,午间新闻报道有一场大雨将至。
餐厅里暖黄的光流照在餐具上,把一切映得闪闪发光。赤苇心不在焉地切着眼前的羊排,周围人声嗡嗡响,让他觉得阵阵发晕,或许是领口的蝴蝶结扎得太紧。他借口离座,逃到窗边喘气,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将视线中的一切模糊。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聚会,他不想关心十里洋场上的买卖,也对向他献殷勤的年轻女子全无兴趣,自从那夜与木兔疾驰着冲下山坡,他血液中对疯狂******的向往就被释放了出来,哪怕只有短短的喙,也没有足够锋利的大爪子,赤苇京治也想要撕开眼前压抑的牢笼,逃离这座以家庭的名义束缚了他二十余年的高塔。
他长叹一声,将香槟杯子放回托盘,百无聊赖地数着路灯,与房间里歌舞升平的宴会相对应的,外面一片冷冷清清,路灯的光一个个有序地在地上映出排列整齐的光点,一个,两个,三……嗯?
无论什么品种的猫头鹰都有着极佳的夜视力,赤苇眨眨眼,笃信自己不会看错:在两盏路灯和翻天雨水中间,有一个白毛脑袋。
“京治?你去哪?”
在父母的呼声中,赤苇只匆匆扔下一句“有点事情!”便冲出门去,精巧的皮鞋被溅起的水花染污也毫不在意,雨滴顺着打湿的发尾掉进领子,白衬衣的前襟也渐渐濡湿,赤苇在大雨中奔跑,却觉得自己仿佛要燃烧起来,在一片潮湿的黑夜中,有两点明亮的金黄,正迎向他。
接吻的瞬间不真实得像抓拍的模糊底片,赤苇捧起木兔的脸,毫无畏惧又热烈地深深吻下去,木兔迅速回应了他,搂他腰的手臂用力,以至于脚下不稳地转了好几圈。这个吻如此投入专注,像这是他们余生中唯一要做的事情。雨水包围了他们,淋湿了赤苇的西装和木兔的夹克,紧贴的胸膛中,跃动的爱火永不会熄灭。
“带我走,木兔。”喘息的间隙,赤苇艰难地开口,“带走我……带走我的一切吧。”
流光溢彩的宴会被他抛在身后,也一同抛下了伪装、枷锁和流言蜚语,木兔的车疾驰着穿过市区,车灯映着地面湿漉漉的反光,与飞速略过的街灯交相呼应,周遭的店铺大多已经打烊,橱窗里洁白的西服与婚纱在视线中一闪而过。他回头看后座的赤苇,光点映在那浓墨般的瞳孔尤其动人。雨后清新的空气充盈着鼻尖,他用力吸了吸,第一次希望回家的路永远没有尽头,就让他这样载着爱人向着地平线奔去,一直到黎明升起。
两人回到木兔的住所,脱下的鞋子就这么七歪八倒地落在玄关处,木兔拧开花洒,热水模糊了浴室的镜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亲吻,身上留下情欲和热潮的红痕,赤苇的眼睛亮闪闪的,清晰地倒影出自己的面孔,他知道自己也是一样专注地注视,他拥抱着他,觉得光凭双臂都不足够,似乎想要肩头生出翅膀来,把赤苇整个覆盖在自己的身躯和羽翼之下。赤苇的手******木兔的头发,恍惚觉得摸到一手毛茸茸的质感,黑白夹杂的头发变成了雕枭的羽毛,他的脸埋进木兔的肩膀,听到木兔的呼吸声,那是一种呼噜呼噜的奇异鸣叫,赤苇忍不住吃吃笑起来,他觉得自己身躯也变得轻盈,抱着木兔后背的手指变成黑褐色的翎羽,自己变成了和木兔一样的鸟类,今夜他们会怀着期待飞向属于彼此的夜空。
“啪!”
一个耳光重重甩在赤苇脸上,赤苇的脸偏向一边,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丢人!”男人只说了这一句,起身走出房间,接着是钥匙的响动,赤苇惊慌地扑向门口,可惜晚了一步——他被锁在了房间里。
用力捶门,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赤苇靠着门缓缓滑落,比起脸上******辣的疼痛更难受的是心口传来的窒息感,他的指甲用力掐进手心,愤怒和绝望难以压抑,直到口腔里弥漫出反胃的甜腥他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嘴唇。窗户没有关上,秋风吹动他的发丝,赤苇缓缓起身,往下眺望,庄园的花丛围绕了好几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年的植被过早地枯萎了;石砖道路被远处的铁门隔断,那竖着一根根尖刺的围墙就是他难以跨过的天堑。
赤苇深深呼吸,抬脚踏上窗台。
“嘭!”
木兔回头,刚刚的巨响原来只是路边卖气球的摊贩有一只气球炸裂了。他皱皱眉,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扔在柜台上,取出一瓶冰镇汽水。瓶盖在玻璃台面滴溜溜转了几个圈,里面“谢谢惠顾”的字样被水珠模糊。他喝了一口,打了个抖,大街上应景地刮过一阵风,把路边的落叶吹得翻滚出几米。手插在裤兜里望望天空,原本秋日的海岛天空极蓝极高,此刻却是有气无力的一片灰。木兔踌躇一会,又摸出两枚硬币,拿起了红色的公共电话。
“喂喂,帮我接赤苇家——无人接听吗,啊,那——那没事了,谢谢,不需要留言。”
挂断电话,喝空的玻璃瓶放进回收的篮子,木兔无所事事地在街上游荡,机车前几天撞坏了,被送去维修站,分别时赤苇向他承诺自己一定会回来找他,可是至今杳无音信。
“这不是木兔吗?”街角有人说话,木兔认得那个人,后巷的黑尾,他们偶尔会在飙车的山头碰面。他递了支烟过去,对面接了,掏出打火机拢着火点上:“怎么一副失魂鱼模样?”
“在等人。”木兔说。
“啊啊。”黑尾呼出一口烟雾,“那个公子哥啊。”
“你怎么知道?”
“劝你不用想了,人家今天坐船走了。”
“……”
“很失望?”
“……也不算。”
这个结果木兔不是没想过,似乎所有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的浪漫都是差不多的结果,他眨眨眼,希望自己表现得满不在乎——
是一开始就预料到赤苇的背叛吗,是早就做好黄粱一梦的心理准备吗,觉得就这样也无所谓,反正没有失去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
木兔慢慢晃荡回家,街灯在他身后一盏一盏亮起,铁门发出拖沓的吱呀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显得有些刺耳。家里一切如故,是赤苇离开前的模样,四处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形单影只的木兔觉得空旷。
这不好。这很不好。
木兔鼓了鼓脸,伸手把码得整齐的一摞杂志推倒,花花绿绿的大头美女封面散落一地,然后跨过去把窗帘扯成不对称的两边,阳台洗衣机的罩布掀掉,厨房里悬挂的锅铲勺子叮叮当当地取下来扔进洗手池,把板凳踢歪,垃圾篓翻倒在地滚了几圈。几分钟时间木兔就把房间弄得一团糟,他垂下头,瘫坐在沙发上。******下面压着什么东西,拽出来一看,是之前赤苇落在他家里的西装外套,那天两个人洗了澡换了衣服后,赤苇一直忘记把它拿回去。木兔眨眨眼,还是没能忍住把脸埋进去,上面只有一点自己洗衣液的香气,雨水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一并消失的还有短暂的******。木兔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这样就能变成被这件西装完全包裹的小鸟,挺括的面料也无法还原赤苇温热的身体。木兔就这么缩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脸上有些干巴巴的,木兔咳嗽一声,洗了把脸,又对着黑夜发了会呆,想起黑尾说的话:“人家今天坐船走了。”
船。码头。
他拿上钥匙甩上门,夜风凉飕飕的,摩托车没有了,公交也基本都停运,木兔从走变成小跑,最后大步流星地疾驰,心脏咚咚跳个不停,肌肉在震颤,冷,或者紧张,他说不清楚,还能有所期待吗,没有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这般固执和痴心妄想是为了哪般,只是有奇异的直觉,那里会有人在等他。如果不亲自去确认一眼,这个晚上的遗憾将会伴随他的一生。
道路延伸着没有尽头,天上的月圆而明亮,照着木兔的背影,为他披上一身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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