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之躯

 

方天定二十岁末分化成乾,最明显的改变发生在对他人信引的体认。昔日识此,总如雾里看花,而今却似拨开云气,陡然明晰。军中将领诸多,不过乾元本属稀少,中人体味寡淡,草莽之中坤泽更是见所未见;身边各人气息他不多时便悉数辩识,于其与主人本身之间的联系微妙亦认识渐深。他觉得觉得不同乾元虽情况各异,大体态势终归相似,唯父亲可说格外出众。

 

方腊是方天定见过最势不可当的乾元,现在这点得到更笃定的证实。那信引的味道郁烈迫人,似括尽了冬尽春来时山野万物的勃发之气蓄酿而成的酒浆,甫一开启便翻涌冲突出万种生机,荡尽了锋芒后的余波仍能在人头脑中唤起惊雷震动的回音。他也自对得起这天赋:起自樵子,无家无业,本是做下泼天命案流落林泉之人,却数年以内便广得拥慕,至于今日东南一方从绿林草莽到秘教信众咸来归附。方天定自小惯听周遭口口相传父亲曾见自己倒影冠服如王者,姓名果真上应天书之事,早知寨中人心皆向于此;眼见势张日甚,诸般齐备,大事明举,正在眼下。立旗抗宋一事紧锣密鼓进行,他从征杭州日夜辗转,发现自己分化完成时的心情未及落定便忙乱中冲散不再想起。唯有一点微妙的新觉,未能在紧张的战事里睡去,仍不时在他心内浅浅撩起涟漪。

 

分化之后有一两次,他前所未有地在石宝身上嗅见种新鲜的气息。像一汪热血里丝丝洇出全部甘甜,却未及蔓延便再度匿入寒意,转瞬即逝得毫无遐想余地——平素那信引难以嵌入某个具体形容。阴恻而坚定,凛然又锐利,没有形状,料峭冰凉。这股隐秘的力量素日里被主人藏起,泄露时便是不言而喻的威压逼人。这气味落在他心中如扑面而来的冷冽刀锋,锋刃撕裂后的虚空却处处连绵着悸动难抑的颤抖。

 

乾坤之事方天定略晓一二,明白两者间信引相吸的道理。这缕思绪像初春土壤里鼓动着欲要破出的饱满生气,石宝冷峻挺拔的身影却是股强劲的倒施寒流,细微的蠢动迎头赶上,不待成型便自行消弭了。

 

他低叹一声,直了直身子翻阅起手边案简。直到这时他还觉得心里泛搅的只是过于迫切的仰慕之情。眼下决战在即,杭州指日可破,明日便与父亲率部兵合一处。他想起母亲的离去,妹妹的笑颜,父亲壮怀激烈的语声和目光里的看重,战马蹄下扬起的暗天征尘渐渐遮蔽了他的思绪。

 

时近新年……过去今岁就二十一了。他揉了揉太阳穴,静谧的焦灼漫上心头。

 

至于为那丝影影绰绰的不同激起的、在他心里一闪而过的到底是什么,他无力去想。有种近乎本能的东西在此处拨开了他的注意。

 

他尚未意识到这种过于微妙的逃避。

 

 

 

永乐元年腊月廿九,方腊军攻占杭州。

 

 

 

“你别喝了。”厉天闰又劝了一次,并补充道:“明日陛下许还要议事……”

 

“议事?”石宝冷笑:“是议行宫怎么造,还是赋税定多高?”

 

“你……唉。”

 

“方才陛下言语间似有要重行科敛之意,”石宝自顾自倒酒:“我军能有今日之成就,多仗百姓拥护。之前陛下不问良贱酷戮异己,市井乡间已颇有微词;再横征暴敛,广激民怨,一朝宋兵来攻时——”

 

“你忒多虑了。”厉天闰闷闷地说。

 

“真是我多虑倒好。”石宝放下酒盅叹道:“你也听得今日娄丞相进言,劝陛下乘势进击,先据金陵以立根本,徐图长远;陛下未听,仅令司行方领三万人攻打秀州,却要以主力南取婺衢之地。昔时外有辽国,内有河北、山东、淮西,却是今年那山东宋江全伙受了招安,已奉诏平辽,正打河北。不乘朝廷兵锋他指加紧攻略要地,倘若河北、淮西皆定,各路讨伐劲旅正当咸集一处来取江南,我等根基不固又该如何?我军尤胜宋兵之处,奔驰迅捷、上下一心而已,而今眼见得这也动摇了。”

 

厉天闰不语,抬手按了按眉心。

 

“婺衢轻而易下,金陵重而难攻;不急取金陵,反以牛刀割鸡,这是为何?”石宝握着酒盅喃喃:“……杭州既下,当先一件竟是敕造行宫……”他又满饮一杯,苦笑:“也荒唐,当初还是我劝得你来。那时石宝自问所选不错,而今……”

 

他说不下去了,沉默片刻后勉强开口:“陛下太任性了。他还当这是啸聚山林时吗?”

 

这话很蠢。方腊远远不如啸聚山林时了,他明白,但他不愿意承认。承认又能怎么样呢?时值深冬,厉天闰还敞着窗户,石宝望向窗外,望进没有尽头的寒风。房间大口吞咽,冰冷的冬夜涌进屋里,灼烈的酒也涌进他喉咙里。他模模糊糊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他是赵宋的官兵,方腊是贼寇,但他确信自己从方腊身上看到黎明。清净光明的黎明,寒夜中令人向往的火焰……他走入去了,一直走到现在,他抬头张望,四周是一片昏暗的海。

 

他长叹,叹得很深,几乎窒息。他向来是个稳重、冷峻、不会迟疑和后悔的人,现在他也没有后悔。长久积压的疲惫和烈酒让他软弱了。他明天就会把自己绷回原位,明天他还是蓄势待发的、满张的弦。

 

“这些,莫再与他人说起。”厉天闰沉沉开口:“难保……不认为你有反心。”

 

石宝笑了一下:“我又怎会叛他。”

 

“也是,你这样人想必不消叮嘱。”厉天闰抹掉面上凝重,起身道:“天快亮了,送你回去。”

 

“我没醉,自己能走。”石宝兀自强辩。

 

“等会酒劲上头,看你怎么走。”厉天闰出门瞧了一眼:“备车……不用叫人,我自己去。都站不稳了,还说没醉。”

 

石宝默然,任他扶着上了车。后劲果然发上来,他意识在颠簸中渐渐混乱了,很多景象交替出现在闭着的眼前。厉天闰把他架下车,听见他在拍门声里低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厉天闰把石宝交给下人,交代几句走了。下人扶着石宝走了几步,抬眼看见方天定站在屋门口,冲他招了招手。

 

“下去吧。”方天定接过石宝,扬扬下巴。

 

当时天色方明,方天定从方腊处出来,心里发闷,欲找石宝聊几句,却被告知将军出门未归。他问了问,觉得石宝应该快回来了,便等在这里。不久果然有人打门,听得是厉天闰的声音。他走出屋去迎,却见石宝已不省人事,正被搀扶着过来。

 

他确认了寝室的路径便让那人离去了。石宝吃醉没什么话,很安静地趴在他肩上。他慢慢走着,有种奇妙的感觉在四肢百骸舒化开来。他默想:要是我身量再高些就好了。

 

寝室到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叫下人给石宝脱了外衣。随后他独自坐在床边,拿块湿巾去抚拭石宝脸上潮红醉意。石宝意识混沌,仍锁着眉头。城池新克,他在为什么发愁?他是为什么一夜不眠,醉成这样?方天定心中疑惑,另有一样语言难表的东西在迷惑里苏生,痒丝丝抽芽生长,怦然萌动。

 

石宝突然握住他手,他猛然惊醒。

 

“……你是谁?”石宝松开他手,吃力地眯起眼睛,嗓音沙哑。

 

方天定笑了。拂去石宝脸上一缕乱发,合上他眼睛。

 

“我谁也不是。”

 

 

杭州自古为繁华重镇,兵多将广,城坚粮足,更兼那知州赵霆有些韬略,义军锋芒虽盛,亦是历经了几番艰难方才克下。其时又值新春佳节,将士俱个欢喜,自不必提。赵霆逃走,方腊斩了陈建、赵约示众,随后着手分兵布防,安抚百姓。除夕夜至,方大宴众人庆功。

 

除留守先前攻占城池者外,光明堂上诸将尽皆到席。情景倒仿佛从前聚义。方天定看着感慨片时,身后却是方杰猛地拍肩。他受惊一震,定睛瞧见数月不见的表弟也气得笑了。方杰迭声叫着天定哥哥要拉他尽醉方休,王寅也赶过来喜欢得一通激动。他费足了气力才迂回得未十成醉,亦有四五分酒意。再抬眼时席上正到热闹处,独方腊遥遥坐在上首,并不多饮。

 

方天定支着脸看他,在一片喧嚣中感到有些茫然。他六岁时母亲去世,那之后父亲便不大和他亲热了。他对父亲的印象集中在他长大后,察觉到父亲的野心后。他觉到父亲把自己作为继承人培养,一直努力想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重视,却总像差了点什么。父亲并不明白指导,但他想父亲一定知道。这种难以捉摸或许是因为忙碌中无暇顾及,或许是因为别的。他不敢细想。他极怕方腊对他哪怕有半点失望、半点轻蔑……隐隐地,他渴望方腊对他更贴近——甚至更亲近些。他为这渴望羞愧。

 

方腊转过脸,方天定低头,移开思绪。今日刚入席他便感蹊跷,被方杰他们一通闹倒晕得顾不上了。稳下神想去,才悟到席上不见了石宝。

 

战时他也不曾受伤,神色举止都如平常,莫非是身体突恙?还是……今早的事在他心里闪过,心思一下勾起,酒菜都没了滋味,再坐不安宁。正待要问,却是方腊开口。

 

“怎生不见石宝将军?”

 

席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正面面相觑,厉天闰起身奏道:“启禀陛下:石将军劳神过度,感了风寒,故此不曾来。”

 

方腊正欲出言,却见方天定急忙忙起身,草草施了个礼,道声“儿臣去看看”就要离席。不快道:“你上哪去?”

 

却才方天定一听之下再待不住,又带了些酒,冲动起来便要去寻,听见方腊唤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失仪。方腊的声音像冰面下突跳着火,他心中一肃,赶快敛容禀道:

 

“儿臣想着如今杭州既克,又到新年,正是众人喜兴之时,石将军却操劳致病,独自冷清。儿臣随将军行军多时,颇得他看顾,眼下正当探望,如是不扫筵席热闹,亦表父皇爱惜体恤之心。”

 

方腊半晌不语。方天定等了片刻不见些动静,抬脸望见父亲面上神色怪异。方腊眼睛并不看他,目光幽沉,像是穿透了阻隔正遥望着什么,又仿佛一下不得任何着落。有簇火焰在他眼底摇曳闪现,随即重没阴影之中。这神色湮灭在瞬息,一眨眼后方腊又是平时波澜不惊沉着傲岸的样子。方天定疑心这和石宝身上的血甜气同样是幻觉。

 

方腊朝他略一顿首。

 

方天定称谢施礼,转身离去,父亲的声音又冷不防在身后奏响。

 

“此役多仗他,寡人看在眼里。去吧,和他说寡人亦记挂着他。”

 

 

石宝下处并不见他人影。

 

方天定问过仆人,说是将军出门多时,并未告诉去向。又问将军感染风寒之事,那仆人惊道不曾见得。他出了门,熟悉的烦躁和酒意一起涌得他有些乏力。也无心再回宴上,只信步在城内闲走。

 

虽是战事刚定,毕竟富足地方除夕之夜,街上仍已灯火通明,不过行人来得稀少,酒肆花街之地的热闹中也透着几分战战兢兢。繁密人家门前的灯笼暖洋洋汪着一笼笼光,点点汇成片闪烁的朦胧幕障。苍术燃烧的气味传到街中滤尽辛烈,只余丝丝安宁的药香。他忽然思念起金芝来。一别多时,不知她现在怎样。他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吃着果子笑耍的小丫头,可上次见面她已高过他肩,忍着泪盈着笑送父亲和他出征,说了许多晓理贴心的话。

 

思绪渐渐从清溪收拢到身旁,似要飘向将将离开的筵席,轻触了触,到底折返。

 

他漫无目的走到城墙根下,登了上去。步至菜市门城楼,只见城外东路沿江尽是人家村居道店,光雾茫茫,不亚城中。正回身欲至另一边看,却远远见个人影立在墙边,身形仿似相识。

 

待石宝反应过来,方天定已到他身边按了他手臂,分明不给他施礼的机会。

 

“将军身上还好?”方天定半边脸覆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有些语塞:“还好。”

 

“听得厉将军说你抱恙,去你下处寻你不着,不想却在这里。”方天定偏偏头叹口气,年轻面容上关心之情融进澄澈月光。见石宝不语,顿了顿又道:“父皇叫我跟你说此役多仗你,他看在眼里,今晚没见到你也挂念。”

 

石宝仍不说话,望了眼别处。方天定趁机细打量他神色,心下一凛。

 

竟是和之前父亲一样的表情。

 

这表情仍旧只出现了不足刹那。他的疑惑来不及形成就被耳边响起的语声阻隔了:“石宝深谢陛下。”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酒意渐渐发起。方天定觉出自己凝神想事有些吃力,所见所感俱似隔了层纱雾,形象光影流动中难以分明。有形的想法渐渐在意识里退去,轻烟样难言的体会虚恍升漫,于沉默中占据了思想。月亮的清辉平和地披落在杭州城里城外,血肉横陈的战场在新年柔淡的雾霭中被暂时忘怀。孩子耍闹的笑语杂着大人聚博的欢声疏疏落落传到城头,苍术和竹竿安静或欢快地燃烧,草木冉冉的烟气化在满城灯火温暖的光焰里,融聚成一片欣喜安宁。天地在辞旧迎新之际交相辉映,此刻的杭州城比任何时候都华彩熠熠。

 

新年接死亡之踵而来,乱世中的人们仍恳切地祈祷来年的幸福与安宁。满池流丽光芒盈盈是一触即碎的希望,所赋予这一刻的珍贵无可比拟。二十一岁了。他即将成年,而江南土地已握在父亲掌中。他依稀可见自己的未来,也明白没有未来的可能一样存在。但他愿意相信父亲。至于他自己,他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他需要年长者的指引。他看着石宝,多年来教导他的人。但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宁肯不要他教导了。

 

石宝在新年的欣喜之外立着。柔和的月色唯独没能把他眉间刀挥剑走的锐气融化,年夜的暖光也避过了他身上寒芒。不知为何此刻他不曾收敛信引,阴深的凉意缭绕蔓延,衬得他更如一股蓄势待发的冷锋,肃杀得难以触碰。但目下他整个人在方天定眼中浸透一种深重难言的神态,茫然之中说不清是忧虑还是悲哀,相映冷峻的姿态反倒显出前所未有近乎脆弱的感觉来。方天定没在记忆里找到这样的情景,但今早的片刻观感袭上他心头。他记得吗?方天定漫漫地想,他应该不记得了。一丝失落闪过,失落后又生出似是而非的庆幸。

 

有什么长久以来欲醒未醒的东西突然在心底苏生。一天之中他明晰了一股想要靠近、了解和分担的迫切冲动。这种冲动在石宝年复一年始终如一的稳固模样前模糊难明,今天蓦然浮出水面,随即卷起浪花千重。这也许是他多年来隐秘的愿望——这个人在他面前初次赤露了自己的疲态,他第一次感到这种独特的贴近带来的愉快。软嫩崭新的别样心情顶出细小的芽,倾吐着欢欣痒丝丝舒展,鼓舞的勃动盖过了战场与厅堂上颠荡沉乱的种种扬起的尘埃。

 

他宁肯不要他教导——他想和他并肩而立,无与伦比地想。这种情感的强烈连他自己都颇为吃惊。为什么?石宝身上早已没有酒气,难得不抑的信引绕在他身边。他呼吸着,捕捉到一隙露出的浓烈欲滴的甜,饱满得像刀尖上颤抖的鲜血。

 

有没有可能……

 

石宝突然转过头和他说话,他吓了一跳,心虚而忙乱地答对过去。不久之后他们一同下了城楼,石宝请他到家里喝杯茶,他拒绝了,不动声色地落荒而逃。

 

怎么可能。他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近来数役,殿下锋芒崭然。石宝观之……已是不胜欣喜。”

 

那晚石宝对他说了一些话,但他当时心情太乱,又喝了酒,第二天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方天定暗恨自己此番错过,把印象最明白的几句捧出来在心里反复诵念。至少石宝明确表现出对他的肯定,他为之一振,比以往更添了几分做事的劲头,又伤于石宝对待他比以往并无不同。

 

要什么不同呢,他暗怨自己,到底变化都发生在自己心里,他知道什么?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期待什么:石宝对他有他对石宝这样不可名状的心情吗?记忆混乱了,那种情感的勃动却依然新鲜,且日渐鲜明。他在它的伴随下生活着,从中获得极微妙的欢喜,同时益发难以与之相宁。

 

另有一个念头搅扰得他不得安生:石宝有没有可能不是乾元?他从前想当然地认为石宝一定是乾,但谁说没有相反的可能?他对这个念头的态度渐渐转变了。从觉其荒唐、为之羞耻变为了暗暗揣测、欲罢不能。

 

他越来越注意石宝的信引,但石宝近来又稳重得令人绝望了,离去后的空中往往几无半丝涟漪——他滴水不漏的处事风格在收敛气味上也一以贯之,方天定总不能能抓住那缕未及辩清就消散无迹的冰冷余息,更遑论那一点他念念不忘的不同。

 

 

方腊率主力南下,方天定及邓元觉、石宝等二十八将留守杭州。大军初驻,事务繁忙,方天定一天到晚不得片闲。除军备物资、演习操练、布置防守外,最难还是顺抚民心。东南科税尤重,百姓厌烦已极,对义军到来箪食壶浆相迎;加上方腊入城时严令不得伤犯良民,一时人心皆向。但方天定待下来后为养军所苦,又要监造行宫,不得已把赋税科敛一提再提,虽是仍不及旧时刻薄,亦已激起不满。更棘手在管束兵丁;除山寨原有军力外,参军者多为流民劳役游手杂工之人,闲时极难约束,时时有军民冲突之事堆积案头。长此以往,百姓们渐渐在街头巷尾对方腊指点品评,这点尤使方天定厌烦:他受不了人家对方腊有半点质疑。

 

不时仍有小股官兵来犯,这倒不足为惧,难办的是市民中的动乱。春末一伙书生聚集在学宫密谋,消息传到方天定处,他早已不胜其扰,此刻耐心全失,下令一把火烧了学宫,捣毁孔丘像,把那群书生尽数处决,为首者押至市曹斩首示众。方腊行军时多有酷刑处置贪官污吏、乃至掘其祖坟毁其骸骨的先例,皆深得拥护,因而方天定觉得自己的处理乃是自然之举,民间对义军的怨言却愈发密集了。

 

 

杭州城没有军师,一应诸事无大无小俱压在方天定身上,四名首将偶尔指点一二,但毕竟都是武人,多数时候亦帮不上话。方天定自小与石宝多有往来,他也早受方腊委托看顾方天定,此时便尽力与之开解,方天定的烦躁却日渐不可收拾,甚至与石宝在一起时心中也躁动莫名,往往说不了几句话便称谢告辞,事后自己又觉得突兀失礼而追悔莫及。

 

那个念头并没有被忙碌的日常掩盖,反而充斥了所有忙碌中的空隙。他有没有可能是坤?方天定累得歪坐在案前,手指敲着桌子。现在他已不需主动去想,一闲下来它便不请自来,他拿起案卷又放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火太旺,当地名医给他开了方子,他想顺路散散心,亲自拿着去了药店。前面离开的客人看着眼熟,他突然想起是石宝处见过的下人。一念之间,他叫住店里伙计,问前面那人来拿什么药。伙计奇怪地打量他一番,顿了顿才开口:

 

“止泽丹。”

 

他愣住半晌,磕磕绊绊接过配好的药,快步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好,多半夜辗转难安。最后在天明之前,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在芜杂辽阔的野地里一直走,努力想着自己的去向不让脚步发慌,然后他看见一个人。熟悉的身形上面目不清,他也知道是哪张脸能让他的眼睛在梦里都不敢倒映。那人一直在他前面一点的地方,很有耐心地保持着与他同行的距离,他想把那距离缩短一点,可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沉重重叠的云层压得越来越低,他鼓起勇气呼唤的声音尽数剪碎在带着雨意的风里。他们即将走出这里了,那个人还是不为所动地疾步前进。他绝望地停下,风也停了,前面的人终于听见了他耗尽力气后嘶哑的低语,回身向他靠近,刀剑的冷风吐出鲜血暗凉的甜,他反抓住他伸来的手。

 

梦境颤抖着戛然而止,他从衣被和肌肤间的潮湿触感中醒来,已经明白这场虚妄的筋疲力尽所遗下的远不止一回单纯的大汗淋漓。四壁之内没有刚刚还充盈着他身心百骸的信引气息,室外清早夜色未褪的天安静得不带一丝云。他关上窗户沉进一张椅子,唇上隐隐未退的柔软幻觉还在抽紧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再无余地。

 

 

 

永乐二年,方腊据江南八州二十五县。大太子方天定加封南安王。邓、石、厉、司四将加封大元帅,辅佐南安王一同把守杭州。

 

 

 

时进三秋,方天定在杭州也待了半年有余,一切该没头绪的还是没头绪。他气馁得厌了,便不再多考虑解释,到了难过关头只按自己心性行事。他不是很适合当一名领袖:太压抑,太火躁,以下重手为家常,没有可靠的人尽力引导,没有老练的人缓冲调和。很快地,杭州民众对他也一样厌倦了。

 

平日没有战事,诸将都得闲。他本可以多去找找石宝,但他刻意地把两人见面的次数压得越发少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更失态的表现来。知道石宝是坤泽之后他并不高兴,反而有种莫名的沮丧,又生气,觉得这事只有自己不晓。他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明白这些想法都是无理取闹,倒是为自己的这番姿态更加窝火了,简直天天憋着阵和人大吵一架的冲动。

 

偶尔他会想起方腊。他一定不会为这样琐碎杂乱的事困扰,一定不会在这些事面前像我一样不堪。他总是沉着而游刃有余,能轻轻地把一切控制在股掌之中……他是真正生来与众不同的。

 

他想着父亲,绝望的感情涌上心头,伴随着把自己撕开倒空的冲动。

 

 

“带上来。”

 

方天定面如冰霜。几名兵丁把个身形单薄的人押到殿上,往地下一掷。那人衣衫残破,双手反绑,兀自挣扎不住。直到抬眼看见方天定,方冷笑一声,恢复了仪态。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方天定揉着太阳穴。

 

那人冷哼,并不作答。

 

“却懒得和你扯。唐子霞,你为何率众道在城内散布谣言?”

 

唐子霞朗声大笑:“敢问谣言何在?”

 

方天定不耐已极:“你造谣污蔑义军,诽谤圣公,自己不知吗?”

 

“污蔑何来?诽谤何来?”唐子霞上前一步。众卫兵亦上前,方天定一挥手。“尔等所作所为,无异贼匪,尚自称义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方天定不说话。唐子霞义愤填膺:“方进城惺惺作态,不多时便獠牙毕露!你苛捐杂税,你底下人扰乱民生,百姓日夜不得安宁,我恨不能食尔等之肉,寝尔等之皮!据说新年京师将发兵剿匪,不知殿下备战又要科敛几许?”

 

方天定仍不说话。唐子霞步步上前:“方十三混迹江湖时,”方天定嘴角抽搐了一下,“每每作乱,多假星云神怪之名。还说什么上应《*********》,可笑!可笑至极!尔等清溪妖贼,和那食菜事魔教纠缠不清,后来方十三干脆自己做了教主,何其可笑!所谓明教,怪论频出,妄言‘光明’‘来世’,以惑人心,百姓无知,受此贼诱骗,白送了性命,为这魔头铺路搭桥!”他愤极而笑:“便真是世道昏暗亟待匡扶,又怎能轮得上你们这等妖贼!”

 

“给我拿下!”方天定霍然起身,厉声高叫。侍卫应声而出,将唐子霞摔在地上。

 

“妖道!”方天定咬牙切齿,至于语塞:“妖道!!”

 

他来回走动,握着拳下阶来到唐子霞面前,一把将他提起来猛扇了几个耳光:“你敢再说一遍!”

 

“方天定!”唐子霞头发散乱,浑身打颤:“妖人是你!是你老子方十三!是你全家人!两浙古为仙佛之国,如何到今天出了你们这伙魔贼!妖贼!妄自尊大僭号称王的山贼草寇!”他没能说下去,方天定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他曲身倒地,猛喘一阵,仍不罢休:“便是朱勔父子在时,也强似你方家人!我……”

 

“拉下去!!”方天定狂喊,“推去市曹给我斩讫报来——”“蛮人!”唐子霞啐道,方天定的表情却突然平静了。

 

“慢着。”他突然恢复了仪态,悠然后退几步,放松地靠在座位上:“道长,我听说你们洞霄宫香火旺盛,甚为灵验啊?”

 

唐子霞沉默片刻,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惧色。

 

“你待怎的!……”

 

“不怎的。”方天定笑容明亮:“今日道长劳驾至此,骂了我父子许多个‘魔贼’,我想不能让道长白费了力气。——道长觉得魔教中人,该对你这正教殿宇做点什么呢?”

 

“你……”

 

“既是魔贼,便有魔贼手段。”方天定脸色阴沉下来:“火烧洞霄宫,一根梁木不许剩。宫中道士,一律拉至市曹斩首。首犯唐子霞,凌迟后枭首三日,示警众人。”

 

“你……你……”唐子霞瞠目结舌,半晌后道:“……方天定!洞霄宫乃是杭城香火最旺之处,你不怕惹了民怨!”

 

“殿下!”邓元觉一拍掌出列,石宝出列半跪同请,厉天闰跟随,司行方亦同跪。“殿下三思!”二十四将齐刷刷俯身,殿上众人跪成一片。

 

“怎么?!”方天定怒极:“本王是殿下还是诸位是殿下?休要再请!”说毕便大踏步下阶离殿。

 

“哎呀!”邓元觉跺脚。

 

“元帅,这……”押着唐子霞的卫兵看向石宝。

 

“照殿下说的做吧。”石宝叹口气,亦抽身离去。

 

厉天闰跟上石宝同走。两人沉默片刻。

 

“不知宋兵来时,你我会不会为杭州百姓所卖而死。”厉天闰道。

 

石宝长出口气,没有回答。

 

 

方天定的火几天后平了,随即便感到极其无力,至于虚脱。仿佛一切戾气、怒气和怨气都在这一次发尽了,连生气也一并抽空了。

 

秋去冬来,一起来的还有连续不断的雪,浓郁纯净,预告丰年的来临,却不能阻止同来的战乱。这年除夕也在下雪,与去年一样柔滑如水的月光又撒在他心上。去年他和石宝在短暂的片刻里无比贴近,他明确了自己的心情,那之后他们却越来越远了,远到现在他怀疑这一切的真实。

 

去年他雄心勃勃,充满勇气和期许,但其他所有事都像他和石宝的关系,一年的光阴没能从实质上改变它们分毫。答案还是没有找到,去路还是模糊不清。再多给他一点时间的话,他能摸索出来、协调得当吗?也许吧。但正月十五童贯便要自京师起兵南下,没有时间留给他了。

 

无数次散朝后,他恋恋不舍地注视石宝的背影,却始终没有叫住他多说一句话。他那份心情不会有下文。但至少,他知道石宝可以依靠,现在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已足够令他宽慰。无论如何,石宝会陪他到最后一刻。他面对这片忠诚和关怀所需要做的,只有安分守己而已。

 

 

 

永乐三年正月十五,宋廷起兵南征。

 

 

 

方天定站在石府门口踌躇片刻,还是迈了进去。杭州黑云压城,山雨欲来前的低气压让他无法呼吸,但他不能把这些表现给麾下将领。他实在太想找石宝说说,暂时顾不得许多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然不在他的想象之中。

 

 

下人要为他通报,被他阻止了。他问到石宝在寝室读书,便轻车熟路走去。石府的气氛很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在路上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曾和石宝呼吸相近。心里隐隐作痛,被他强压下去。

 

石宝寝室里亦设有书案,以屏风隔开。他打开屋门,顿时僵住了。

 

石宝人在屏风后,屋里却充斥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刀剑的冷风……鲜血的甜,饱满浓艳,染尽四壁之内的空气,浸入心脾。

 

“好了吗?快拿来。”

 

石宝的声音还算平稳,但好像因努力克制而精疲力尽。他回过头,一个小丫鬟端着碗药,呆呆地看着他。

 

他拿过药,做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道:“说出去你便死。快走。”

 

小丫鬟如获大赦,急步离开。他端起药,走入了屋门,转过屏风,手一抖,药碗落在地上。

 

石宝衣衫整齐,但已被汗水浸透。手臂支着身体,脖颈颤抖着低头,明显在压抑喘息。郁烈的信引气味扑面而来,他呆滞地站在原地。

 

石宝闻声抬头,颊上盘踞着湿润的红,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我……这……”他张口结舌。

 

“殿下。”石宝稳了稳,勉强开口:“还请殿下速去。”

 

“元帅……”

 

“不才潮讯已至。乾坤独处,如有意外,非是你我担待得起。请殿下速去。”

 

“哦?”方天定突然无名火起,满室信引气息也让他渐失理智。长久憋抑积压的种种涌上心头:“元帅这么急着赶我走?此事独瞒我一人也是这般考虑?元帅当我什么人?”

 

“这并非需特意告知之事吧。还是说,殿下知道石宝是坤泽后预备另眼相看?”

 

“你……”

 

“还请殿下速去。”

 

“我不去!”方天定咬牙:“元帅眼里心里,可有我半分位置?我欲与元帅分担一二,元帅则向来拒我千里之外,纵是父亲称帝,元帅也不至与我疏远至此!”

 

他越说越气:“还是元帅觉得我不配?我……”他语塞了,直直看着石宝,忽而恨极:“元帅在这自己过不去,本王的信引不强似那汤药千万倍?”

 

石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突然泄气了。

 

“罢了。”他苦笑:“我与元帅注信,且解一时之急,如何?天定素来敬重元帅,断不敢有非分之举。”

 

石宝神色一凝,尔后叹了口气:“谢过殿下好意……还请殿下速去。”

 

方天定身体一僵,随后大步绕过桌案。石宝欲起身推拒,奈何肢体无力,又被他按在椅子里。方天定去石宝颈后寻那注信之处,凑近欲咬,忽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那不属于石宝。

 

他惊呆了。按在石宝臂上的手颤抖起来。

 

万物生长的气息。惊雷震动的回音。

 

 

石宝没能阻止,反而平静下来,听不出感情地低声笑了一下。方天定从僵硬和震惊里回过神来,恨恨一声,俯身咬上石宝嘴唇。他未经人事,此刻崩溃而疯狂,不管不顾地一味侵掠噬咬,真正的血腥味在唇舌纠缠间炸开,呛得人喘不过气。他离开石宝的嘴,喘息着看去,石宝面色潮红,亦在喘息,表情毫无波澜。他彻底垮塌了,猛地携起石宝,和他一起跌入床帐。

 

他扯脱石宝衣衫,随后震颤不住的双手便滑上他肌肤游走。石宝颤抖着抵住他,潮湿灼烫。他感受着,呼吸渐渐沉重迷乱,手足无措而急不可待。他也胀得发痛,却有些瑟缩,并不推进,反而试探着吻咬石宝的锁骨和脖颈。石宝喉间低吟一声,他为之一振,突然找到了法门。

 

不能暇接的狂乱反而把他抚平了。他望着石宝,苦涩涌上胸口,长出口气埋首在他颈间。他摸索着亲吻和吸吮,注意石宝的反应,石宝却只是掌心朝上盖住眼睛,仅仅露出噙着喘息的双唇。他无奈地将手掌覆上石宝腰侧,渐渐向下滑去。

 

他触到一片湿润,于是拨开挤入。里面潮热紧致,他探进第二根手指,不多时便难以忍受,收紧腰身顶了进去。

 

他抽送着,喉咙发紧,愈发难耐而鲁莽。真奇怪啊。他想。潮讯的是他,失控的是他,可更失控的倒是我。现在我和他这么近,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令人绝望的距离把我们隔开了。石宝将手从脸上拿开,抓紧了床单,表情压抑,甚至像是痛苦,紧锁的眉头冰冷而不可触碰,只有压低的睫毛在止不住地颤抖。******一阵阵袭上来,由侵蚀而为毁灭。他感到恐惧,于是更深地俯去。连续不断的眼泪在石宝看不见的地方滑落,在他肩颈上一颗颗粉碎了。你能不能看看我?他痛苦地想,却不能出声,只是把身下的动作加紧了。

 

快乐不断加深,终于将他灭顶淹没。他再也不能控制半分,不听使唤的泪水无声地滚滚落下。他觉得虚弱已极,无助地用战栗的嘴唇去试探石宝闭着的眼睛。元帅。他说,声音哽咽,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元帅。元帅。石宝的睫毛颤抖着,终于睁开了眼。他和他对视着,甘甜的欢欣几近真实。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真的与他心灵相通了,他站在年夜里暗蓝色的城楼上,看着满池流丽的灯火摇动在石宝眼底。

 

至少这一刻。只有这一刻。都留在这一刻吧。他将与这一刻辞别。

 

登顶那一瞬间石宝涣散的目光望向他,湿润的嘴唇有些茫然地朝他开启,上面一汪齿痕的红记。他俯身,深深地吻下去。

 

一阵宁静的浪潮冲刷过周身的神经,在他绝望的注视里一去不回。

 

 

疯狂结束了。那种无奈的小心又回到他身上。但他执拗地没有放开拥着石宝的手臂,一意孤行地在他肩窝里呼吸。现在他已经不怕那样东西在他呼吸间暴露破裂,它在刚刚的沧海横流中面目昭然,而后碎为齑粉,再不能挽回。他对他们有过的幻想,那些在遮遮掩掩中妄图苟延残喘的可能,终究没能在死路里逃出生天。

 

石宝的肩膀起伏间还带着余韵的影子,他在上面感触到冷却的汗水和自己湿凉的泪。帷帐中他们的信引犹缠绵悱恻。他贪婪地吞吐着,拆吃铭记住这一刻的残留气息。这以后他会死心。对不可存之事的幼稚幻想,对不能得之物的软弱不甘,对失去未尝发生的一切的荒唐可惜……这些不属于他。这些不能属于他。

 

但现在他什么都控制不了。

 

“元帅。”他声音平静,透着震颤,疲倦已极。

 

“元帅会恨我吗?”

 

“不会。”石宝没动一下,也没回过脸看他一眼:“全当殿下……与石宝解了此厄。”

 

他感到最后一根弦终于断裂的释然。

 

“多和我待一会吧,”他轻轻叹了口气,“今日是正月十五……是我的生辰。”

 

现实开始转动。他二十二岁了,也许有未来,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石宝会陪他到最后一刻。

 

 

 

那是宣和五年。

 

 

 

Notes:

参考材料:

 

《宋元资治通鉴》:十一月,方腊攻陷青谿,遂陷睦、歙州,东南将郭师中战死,遂南攻衢,北掠新城、桐庐、富阳诸县,进逼杭州,郡守赵霆弃城走,州即陷。杀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纵火六日,死者不可胜计。凡得官吏,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备尽楚毒,以偿怨心。

《青溪寇轨》:十二月二十九日,进逼杭州,知州事赵霆弃城走,州即陷。节制、直龙图阁陈建,廉访使者赵约被害。

 

《青溪寇轨》:二十九曰,进逼杭州……贼纵火六日,官吏居民死者十三。

明年……王师水陆并进,战六日,斩贼二万。十八日,再火官舍、学宫、府库与僧民之居,经夕不绝。

《两浙名贤录》:唐子霞,馀杭人。潜心味道,於洞霄宫尝著《大涤洞天真境录》,自号浑沦子。宣和元年,诏主杭州洞霄宫。明年,盗起睦、歙,破临安,官吏散走,其徒亦治舟请行。子霞曰:“吾被天子命主此宫,守死职也,公等第去已而。”贼至,子霞正色叱之,遂遇害。

《鸡肋编》:杭州遭方腊之乱,谯门州宇皆被焚。

 

《宋史·卷四七〇·朱勔传》:徽宗颇垂意花石,京讽勔语其父,密取浙中珍异以进。……所贡物,豪夺渔取于民,毛发不少偿。……民预是役者,中家悉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吴、越不胜其苦。

方腊起,以诛勔为名。童贯出师,承上旨尽罢去花木进奉,帝又黜勔父子弟侄在职者,民大悦。

《容斋逸史》:遂部署其众千余人,以诛朱勔为名,见官吏、公使人皆杀之。民方苦于侵渔,果所在响应。数日有众十万,遂连陷郡县数十,众殆百万,四方大震。

《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四十二》:时造作局多科须,而两浙苦花石纲之扰,腊以妖术诱之,数日之间,哨众至数万人,遂以诛朱勔为名,纵火大掠。

《续资治通鉴.卷九十四》:帝初以东南之事付童贯,且曰:“如有急,即以御笔行之。”贯至吴,见民困花石之扰,众言贼不亟平,坐此耳。贯即命其僚董耘作手诏罪己,罢苏、杭造作局及御前纲运并木石采色等物,而帝亦黜朱勔父子弟侄之在职者,吴民大悦。

 

《独醒杂志.卷七》:初,腊之入杭也,有太学生吕将者为之画策,以为不如直据金陵,因传檄尽下东南郡县,收其税赋,先立根本,徐议攻取之计,可以为百世之业。若止于屠略城邑,是乃盗尔。腊不以为然,曰:“吾家本中产,无他意,第州县征剑无度,故起兵,愿得贼臣而甘心耳。”

 

《容斋逸史》:时朝廷方约女真攻契丹,取燕云地,兵食皆已调习待命,适闻腊起,遂以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移师南下,腊不虞如是速也。

 

——就于2019秋初。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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