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微黑研】鸱鹄于飞

木兔光太郎，游侠者，京都人氏，自言家有二姊，故人称三郎，未知其本名。性豁达，善剑弓，以侠义著于时。初，关西时岁饥旱，路有饿殍，而久不闻官府赈贷，乃私开仓禀之贮，以救邑里之命，是以为府君所捕，逃匿于关东诸地。是夜大雨，至吉原小道，失其南北，乃跃窗而入。见人至，匿于榻底。遥见一女子点烛，容姿奇丽，端妍绝伦，坐于镜前，洗妆洁颊，面好若出水藕花。木兔知其失礼，出榻底叩谢而连拜，自白实非歹人，乃为仇家所捕，误入闺宅，日出即走，他日必报大恩。其女视其长剑碧弓，乃低鬟微笑，对曰：“早闻三郎豪侠之名，仰君声华，常思睹之，今日幸会，得见清扬。可知无虚名。”闻其声，木兔愕然不敢言，原其并非女子，乃着巾帼画靓妆之柔媚男子也。其人自称赤苇，谓曰：“某原非女子，也非良家。君不弃腌臜，乃余之幸。若他时有需，但至吉原觅椿花，即得矣。”木兔宿而寝，梦赤苇击筑而歌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及天明，环而四顾，乃卧于东邑一青灯古佛座下，未见赤苇其人也。乃疑惧是梦，遂出。

月旬，近畿疫起，百姓疾病。有京都人氏孤爪氏，木兔友黑尾铁朗之妻也，一时遇疾，卧于榻上，而不得救，亲戚皆以为不能长久矣。木兔受友所托遍访良医，忽而夜忆前梦，遂驾马疾驰，直抵吉原，至约之所，果见椿花烂漫，寒玉万条。叩门而对，门后应曰：莫是三郎否？其声果为赤苇，乃引入其中，赤苇只着素衣，不施粉黛，剑眉星目，若端正君子，不见女貌。但觉一室之内，琼林玉树，香气袅袅，虽非金镶玉裹，也为平常人家所不及。既而对坐，见已有酒馔两盏，似已知其来。木兔急急告之以实。赤苇取一匣中小瓶，谓曰：三郎侠肝义胆，断蛟刺虎，今又为救友奔波，余甚敬服。然此疾并非凶狠疬疫，病至后月，当渐愈。余有此药，以温水吞服，可缓之症。木兔连拜而谢曰：他日足下有求，某必两肋插刀。赤苇摇首不语，须臾出，闻之细吟曰：“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至后月，疫果渐愈，如其言也，木兔感其神怪，以为非常人也。

及冬，天大寒，雪若落樱。木兔因助东邻妇人逃于丈夫毒虐，得一木犀钿花熏香合子，适京中宝肆，谓其非常物也。忆报旧恩，复至吉原椿居，遥见红烛彩赫之辉，近闻金石丝竹之声，似有极乐之宴。乃静潜入户，见堂中具以醪醴，展以甘洁，前列珍馐，后罗珠翠，宾客喧嚷，媵婢盈门。又见堂中南面正位者衣素练服，簪朱华冠，乃幕府将军也，怀中锦衣花魁非为他人，乃前庇掩赠药者。妆容秾艳，冠翠钿朱，衣金帔霞，绰约多姿，谈笑甚媚，与将军遨游戏乐，言词巧艳，耳鬓厮磨，似有厚意。木兔见之而胸中隐隐忿然矣。至夜半，宾客散尽，乃出。赤苇见之，既喜且惊，似怨所来非时，面有赧色。木兔取怀中香囊以赠，叙以来意，既要起行，赤苇乃止，又奉温酒，谓木兔言：“足下必行，余不敢阻，然风雪未止，又无同行，若生变故，恐难相助。”木兔莫能对，遂坐于毯。

举酒数巡，言及自身，木兔方知赤苇本乃大名之后，为人所害，坐以谋逆，因其年幼，发配官奴，后因才貌，竟充娼家，供人亵狎，不可尽数，近为将军所垂，故居于此处，而有今日之宴。言讫，悲不自胜。木兔问曰：“君之高才，常人难及，何不逃之？”赤苇曰：“余尝试之，然身有淫纹，不可消除，为人所见，即押归之，看守者暴加捶楚，百般折辱，后不敢离。”乃轻解罗衣，脖颈胸膛处皆有赤色密文，宛如血痕，字若符篆，了不可识。木兔怒而拍案曰：“吾义夫也，愿尽百二之力将恩公带出。”赤苇拜谢曰：“获君之助，虽死必谢。余闻将军府中有一东海照夜玑，日出则平淡无奇，日暮则光彩灼烁。若得此珠，余加以料理，去此身淫痕，即可匿于民间矣。然府中禁卫森严，恐难取之。”对曰：“愿往。”赤苇曰：“恐有性命之忧。”笑曰：“恩公尝救吾之命，闻君所言，气血俱涌，恨无毛羽，不能奋飞而衔之。此正所谓‘投我以西瓜，报之以南瓜’也。”赤苇正色曰：“乃’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也。”二人相顾而笑，不知东方之既白。

翌日，木兔告之以黑尾，欲借夜行衣潜入府库。孤爪闻之曰：“何知其难哉！子虽武艺过人，然将军府中，守备森严，而不知方位，且照夜玑乃道听途说，难辨真伪，贸然前往，恐难再归。子何不易容扮作僮仆，待知真伪，乃顺手牵羊之易也。”二人从之。

月余，木兔果觅见此珠，乃携之出府，其间二三，不再具纪。

是夜，急驱吉原椿居，雀鸟惊走。须臾赤苇迎出，不及入户，木兔乃急急示照夜玑于囊中，面若春风。赤苇止之，俯身曰：隔墙有耳。乃迎之入门。翻覆其珠片刻，赤苇叹曰：“余数年寻此未果，未料君月余即获，实乃天意也，吾虽死而不能报万一。”乃数拜而谢，目有泪痕。木兔止之：“吾助恩公，非为酬谢，实乃眼不着砂，愿再竭力报答。”赤苇曰：“足下厚恩，不复言矣。吾料理此药，尚需时日，还请下月朔夜复至，愿随君往。”木兔闻言，喜不自禁，相处之间，已属其意，见彼腰缀前赠香合子，欣悦尤甚。乃曰：“若随吾往，愿与游览河山，栖踪烟霞，作逍遥游。”对曰：“此某之幸也。”二人知彼心意，皆面有绯色。赤苇还合子于木兔，不受，赤苇曰：“此乃君赠吾之信物，今暂还君，望不负言，见此如晤。”顷刻，香气环旋，昏然忽忽，不知何时已醉卧榻上，解褪罗衣，低帏暱枕，极度欢爱，自以为巫山、洛水不过也，后乃觉合子中含驴驹媚三钱。中宵之夜，怀中人梦呓：“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天明，复醒于庙中，见青灯古佛，若南柯一梦，恍然若失，余香绕梁，方知昨夜事不为梦，乃喜而出。旬余，方忆未与之约时，恐再为人所亵，日至吉原，欲寻椿居，竟未所见，惧骇万分，寻人问此居，未有知之者。楼阁若凭空消散，心大乱。乃往稻荷神社，谒北信介。北君，近畿闻名之稻荷巫师也，善解怪力乱神事，饲有二狐，皆有神貌。闻言，乃随木兔往吉原，双狐停于一处，阖目嗅之，北遂言：“此处似有精怪之气。”，乃卜蓍草，推演解卦，顷刻指一空地曰：“此处即所谓椿居。”木兔疑而诘：“何以知之？”北未答，既从囊中取一古镜，照此空地，口有念辞，俄而复言：“吾知之矣。”

后北以实情告之。赤苇者，鸱鹄也。修千年而化人形，颇甚端丽，又遍访山林人间，故琴棋翰墨，人情世故，无所不通，后为阴阳师所擒，因其珍异，乃留其性命，剥其精魂，使之无异于常人，颈上血纹，实乃封印之故。后为将军所奇，乃以亿钱赎之，圈养于椿居。所谓“照夜玑”，实乃此妖之精魂也。今既为所得，复盈魂力，已化形遁走矣，劝君远离此物，以避祸患。闻言，忆昔怪事，木兔方知遇精魅，遂不复言，惟长叹而抚其腰间香合子矣。后匿身隐迹，京都人皆不知所踪，有好事者云将军府失一貌美娈童尔。后人有言见三郎于山水间，携长剑碧弓，臂上多一棕斑鸱鹄，作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