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曝晒将他的皮肤一层层剥开,灌满水的靴子把他拉向平静海面下的深渊。

李懂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他需要这些吃水的布料构成紫外线与皮肤之间最后的防线。他需要这些不可或缺的累赘。

他边用绳子把自己挂在礁石上边想,织物似乎就是这种迷人又麻烦的东西。

他喜欢看那些挺括的白色布料吻合顾顺肩颈的线条,皮质的腰带毫不留情地禁锢着顾顺的腰线和脊背,裤缝像是刀锋,笔直而坚决地落向皮鞋和地面。李懂曾不止一次盯着顾顺衣帽柜里的白色军装,幻想用血那样红的油漆将它们泼脏,嫉妒它们可以如同另一层肌肤紧贴顾顺的肌肤。

他嫉妒和痛恨,又无法不被吸引,直到那个飘着血红色国旗的葬礼。李懂浸在水里动动手指,慢悠悠闭上眼睛想,说不定自己白花花的军装上、黑漆漆的的棺材顶也能披上这样红彤彤的国旗。

葬礼与其说是给死人的仪式,不如说是给活人的了结方式。李懂曾无数参与这样的仪式——“死”字成为与会者口中的忌讳——他却毫不羞愧地赋予葬礼一个又一个大逆不道的了结。

是啊,那种大逆不道的安慰战友的方式。在望远镜上拨动的指尖挑开领口的纽扣,劈裂的指甲在颈动脉上留下白色的划痕。顾顺的白色军装,被李懂丢弃在停尸间门口长椅和地板接缝处积灰的踢脚线上,简章上的闪闪发光的金色,刮擦那无数男儿血迹飞溅又无人打扫的地方。

死亡,死亡,如果有朝一日要身着这样的白色死亡。李懂被顾顺的手肘抵住咽喉钉在墙上,耳朵在后脑和墙壁碰撞的一瞬不安地啸叫,“嗡”地一声为不知谁的死亡哀悼。他的皮带被顾顺刷地一声抽离,金属扣和顾顺的白色军装一同寿终正寝。

李懂毫不留情地反击。踏过血迹的皮鞋拧在顾顺的白色西裤上,顾顺衬衫的纽扣在他撕开领口的瞬间分崩离析。他的指尖,替代这些迷人又让人恼火的白色织物,成为了紧贴顾顺肌肤的第二层肌肤。

肌肤。又有六个柳叶刀般跃跃欲试的小浪,以稳定又残忍的节奏依次划过他灼热的皮肤。李懂屏住呼吸,心想波塞冬大概也如优秀的狙击手这般不动如山。第七个。大浪滚滚而来,将他重重推向礁石的棱角又狠狠将他拖向海底。

他浮出水面呼吸,像个拉破的风箱。咸涩的海水顺着鼻翼流进嘴里。

盐水从他的齿缝间渗进来,像是汗水。齿间的汗水,像是他在******时把牙齿埋进顾顺肩头时品尝到的味道,滑腻又炙热。李懂多次在顾顺的身上品尝到这样的味道,带着咸腥的、终极的、野性的生命力。顾顺如同无息无止的海浪,裹挟着从天际而来的永恒,翻滚撞击着他,汗水顺着下颌流过胡渣落到他的脸上,时而滴注他的唇尖。

一个人应当充满性感,一支好枪肯定充满枪感。彼时李懂如弓般挺起身子,手里攥着顾顺的手臂,五指狠狠掐进肌理,心想顾顺可真是一把好枪。卓越的武器握进手中,便感到诱惑在掌中乱动。准星呼唤你去瞄准,扳机勾引你扣压,枪管挑逗你射击……它整个嵌入你的手掌,撑开你的心窝窝,进入你的精神方式。它被你掌握的同时悄悄地改变着你,它向你献身的同时又垄断了你。

 

 

2

越过正午的日头斜晒在礁石上,李懂缩缩身子躲进了狭窄的阴影里。

李懂松松绑在股动脉上的止血带,幸灾乐祸地想,终于轮到敌人终于要尝尝这种反人道法的暴晒的滋味了。

他把狙击枪杆牢牢地卡在石缝中间,透过瞄准镜去看对面礁石上的雇佣兵。这龟孙子一枪爆了自己观察员的头,那孩子像是个灌铅的麻袋直挺挺地倒进海里,几秒钟之后海里升起一片紫红色的雾带,一个浪花之后就消失不见。

敌人又往礁石上部挪了不少,靴子头暴露在外面。李懂拽了拽自己灌满水的背包,意识到离满潮只有几个小时了,而他被困礁岛与敌对峙至少已经6个小时了。

这是并不是他第一次孤军作战,但却与以往完全不同。他走过黄沙与雨林,在枪林弹雨之间凭借本能极尽屠戮。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扬尘和焦土之中,他的眼前只有敌人,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敌人造成的,他只能将临终仇恨全部喷泄到敌人头上。他在那特定的时刻,已不再是为胜利为祖国为生存而战,而纯粹地彻底地为战斗而战。他生命之火进入白炽色、体内细胞呈挥发状态,拿音乐来讲他进入了华彩段,不是奏音乐而是音乐奏他。

但在这寂静的曝晒之中,死亡似乎变成了大自然给予的仁慈,二石之隔的敌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他们此刻不仅仅是在和对方作战,同样也是与自然、与一些更为玄妙的东西抗衡。他们开始了一场有关意志力和执念的较量。

执念,他能有什么执念。

李懂也曾经同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惧怕着死亡。榴弹落在脚下几厘米的台阶上,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不知道下一发自己失去的会是脚趾还是生命。

那第一次,李懂听见顾顺如砂纸般粗砺的声带震动,裹挟了中东地区漫无边际的黄沙,磨着他的脊椎,电讯号带着奇异的触感释放到全身,包括他那可能早已不存在了的的脚指尖。

“别动。”

天,他们以同样的频率呼吸,他们如接吻般同时屏住呼吸。顾顺的枪管在他的耳侧,气息在他的脖颈,重量在他身后。就在那一瞬间,他闭上眼睛突然无比快活地想,还好顾顺的生命也在他的身后。

别动。别被海浪卷进深渊。

别动。别露出礁石被敌人结束生命。

别动。别让顾顺在你身体里的手指伤害到你。

顾顺的指尖伴着润滑剂缓慢地前进,碾平那些应当熨贴的褶皱,轻擦过那一点。李懂无声地空张大了嘴,******无力地化为乌有,气息冲过声带产生尖锐的倒吸声。战士没有恐惧,人却有对未知的恐惧,又或者说,是对恐惧本身的恐惧。他几近惊恐地跳起,被顾顺压住小腹摁回床垫。

“别动。”

这像是一个建议又像是一个警告,带着莫名其妙的安定的力量,却又让他无法忽视这其中的危险。这种致命的诱惑让李懂陷入茫然,滑稽的信任粉墨登场,遏制住恐惧的弥漫,他像是放弃了做决定的权利,闭上眼睛。

器官代替手指进入的瞬间,李懂的虎口扼住了顾顺的脖子,颈动脉摩擦着指纹挣扎跳跃,他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结束顾顺的生命。疼痛是必然的反应,恐惧却如同鬼魂飘忽不定。李懂看着顾顺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烈火般的平静,仿佛要在无声无息之间燃尽世间万物。

顾顺轻轻动起来,手抚上了李懂身前的器官。李懂感觉到自己要被恐惧、快乐和平静燃尽。顾顺握住他,用拇指轻轻扫过他的前端打着转,温柔地慢慢撸动起来;他又摆起身体,粗暴毫不留情地直戳李懂体内的那一点。

他终于放开了顾顺的咽喉,不由自主伸手去揪对方那稍稍长长的板寸。从头发摸到眉毛,从眉毛摸到睫毛,从睫毛摸到胡子,迷失在他腰腹肌肉的沟壑之间,然后,再用自己的嘴唇去代替手指。

李懂含住顾顺又一次在心中肯定自己的想法。顾顺,是指哪儿打哪儿的一把好枪。

好的兵器如同你的器官。你往当中一坐,它们就奴仆般地朝你投奔过来,每一件都吻合你身体:通讯装置吻合你的耳朵,射击键吻合你的手指,发动机吻合你的心跳,多谱勒雷达吻合你的目光,电脑吻合你的思想,脉冲波吻合你的隐私,座椅吻合你的生殖器……你下意识地辨认了它们,你穿衣戴帽那样穿戴起诸种兵器,你与兵器们彼此拥抱,你浸泡在兵器之中,你不仅使用更是享受着卓越的兵器,你与兵器们协同******、爱极******。事罢,你又像雄鹰回收翅膀那样庄严地回收掉它们。最后,你就是它们。

顾顺这把枪和顾顺的狙击枪总是架在他的肩膀上,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从未以其他的姿势接受训练。

他也曾头顶顾顺的肋骨,以一种异常羞耻的姿势跪趴在地,顾顺的枪稳稳地落在他的股缝之间;或者他如同一个孩子背靠在顾顺的怀里,额头贴着顾顺的脸颊,枪管搭在他立起的膝盖上;再或者如同情侣般面对面抱坐在一起,两人的腿像是在家里的寝具上那样交叉相叠,顾顺的枪在他肩头,李懂埋着头,深深扎进顾顺的怀里,近在鼻尖咫尺的就是顾顺裤子的拉链。

他们以训练的方式调整呼吸,李懂却总能听见耳旁顾顺如鼓擂擂的心跳,随着两人越发急切和破碎的呼吸急速奔腾,看着顾顺身体的一部分慢慢抬头直指自己的鼻尖。

所以,毫无疑问的,他们只能成为这样毫不吝啬接触却保有一定距离的搭档。

李懂看着海鸥在身上投下影子,像雄鹰那样庄严地收起翅膀,立在荡漾在海浪里的礁石上,从背后看着自己。

他想再一次,让狙击手顾顺在狙击手李懂身后扣动扳机。

他想第一次,让顾顺在李懂背后一手掐住他的肩膀,一手握住他如握住稻草般嵌入床单的手,在在床垫的吱呀声中,挪开刺入他肩头皮肤的犬齿,俯下身在他背后对着耳朵喘息低语:“别动。”

 

 

3

太阳行将就木,夕阳把海平面照射成战友鲜血的颜色。浪已涨至******,李懂如同一块破碎的浮萍,随着每一次海浪被礁石来回撞击。

那*********的雇佣兵也没比他好到哪去。李懂看着自己被打穿了出了四个坑的头盔、两个洞的手套,想想自己至少废了对方一条胳膊半个下巴,就把靴子脱下来。

他把枪架好,轻轻把靴子跟探出礁石的顶部。敌人毫无反应。

李懂想了想,咬了咬牙,使出吃奶的劲把枪举起来,向侧边稍稍爬出一点。然后他就听到了子弹破空声音。撞针和子弹灵魂碰撞所积蓄出的力量,就在打碎他肩部骨骼的前一秒,让他冒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李懂想这样玄妙的关系真是像极了自己和顾顺。

破罐子破摔的身体要料理太多的疼痛,幻觉似乎成为了大脑的休息方式,一时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好信儿摸了一把,滑腻腻一片红,这才觉得可真疼。他把手搭到脸上,血随着重力流进嘴里,甜甜的铁锈味比海水好喝。

他伸出舌头舔干净了手上的血。是,他需要水,他需要那种冰凉又温和的液体。

冰凉又温柔。像是味蕾扫过唇纹,舌尖滑过上颚,齿间碾过唇角。像是那日顾顺逆光走来,带着墨镜,豆大的口香糖从磨牙滚到切牙,又随着舌头滚向另一边。像是他嘴唇滑过自己的脖子,含住喉结,吮吸胸口,挑逗他的腹股沟,满足他的会阴和耻骨。

顾顺让他渴,顾顺又让他的满足。他如同燥热沙漠般的呼吸总能落在耳边,如同雷般激烈的心跳总是碰撞耳膜,如同火药的指尖总在肌肤上留下引信。但顾顺同样不假辞色毫无怨言地给予他一切,在停尸间的门口,更衣室的长椅上,床上、地上、浴缸里、桌子上,用小腿压制住他的大腿,用胳膊扼住他的腰腹,用手指掰裂他的臀部,用嘴舔吻一切恐惧、不安和死亡的阴影,留下吻痕、淤青、血痂、精斑和******。

李懂想要顾顺的一切。在南海这个不足双人床大的岛礁上飘摇。

好吧好吧,李懂告诫自己不要贪心。他只要一个吻好了。

不需要顾顺穿着洁白的军装,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自己;不需要他坐在家属席上,亲吻骨灰盒和国旗。甚至不需要他溜进停尸间里,偷偷亲吻自己高度腐烂胀大,残缺不全的尸体。

李懂闭上眼。顾顺啊,我只要你,想要吻我。

浪花撞击礁石,礁石割破绳索,他跌入深渊。

 

 

4

灵魂撕裂空气的爆破声,迎着夕阳贯穿雇佣兵的头盖骨。

气旋破开海浪的波纹,从远方劈开一条迅捷的路。

李懂奋力地扭过身体,面朝狙击手的方位。他慢慢睁开眼,夕阳轰轰烈烈要灼伤他的视网膜。

有人站在直升机的门前,他的枪吊在三角形的绷带中央。

李懂面无表情地飘在海水里,看着直升机扔下绳索跳下熟悉的身影,眼泪流过烧伤的皮肤跌进嘴里。

总不能又是幻觉吧,这太疼了,这太咸了。

 

 

End

Notes:

有部分语句摘录自朱苏进作品《最优美的最危险》。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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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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