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盆」地陷东南

1.
宋亚轩一个人站在操场上。
这所高中的操场是个洼地,面向高楼碑谷,向后层叠远山。日落的时候,阴影比任何地方都更快漫灌塑胶跑道。
天倾西北,于是有日落。地陷东南,于是有水流。闭上眼睛,宋亚轩想,头顶的天也许挂在三尺处摇摇欲坠。那么刘耀文就是大地塌陷的那一角,所有的水流都会不可抑制地流到他身上。
光线从天际线淹没殆尽,路灯远远地亮起来,穿白黑相间制服的人影们开始聚拢,逐渐被吸入教学楼的嘴巴里。宋亚轩从侧楼梯口走上去,走到三楼,穿过走廊,再从主楼梯口走回自己位于四楼的班级。
八班在三楼之中,这样走过去,能看到上课之前正在门口写显示板的刘耀文。他很高大,从走廊尽头一眼就能望见。可是他又很单薄,修长的肩颈,有褐色的小痣。他以前的时候皮肤比许多女孩子还白。
宋亚轩假装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享受那一瞬间心跳的潮汐,如同被磁石从体内吸走。他想象他握着记号笔,写出的字有些歪,但是落笔很秀气。他写的字很像女孩子。

2.
宋亚轩坐在自己的教室里,日光灯像一种变质的牛奶,略带昏黑与异味地投在眼前的白纸上。宋亚轩握着一直黑色钢笔,写出蓝色的字。
刘耀文写字的样子是什么样呢。举头投足,又是什么样。
刘耀文的皮肤很白,眼睛像浆果上新鲜割开的一个伤口,簌簌地向下掉落碎光,柔软得如同落泪。他的眉眼秀气,像一个女孩。
刚见面的时候用一支黑色的钢笔,指节上染了一些蓝色的墨迹。
他趴在宋亚轩的桌子上,认真地誊写英语单词。
他被巡查老师抓到晚自修大闹,被捉来门口罚站。
宋亚轩有轻微的脸盲症,正式开始崭新集体生活,他认为那些座位在教室后排,下课******响起的一瞬间,让爆炸的吵嚷声迅速席卷整个教室的高个子男生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模糊面容。
刘耀文曾经是这些模糊的面容之一。
他们喧嚣,明快,会提前五分钟打开后门把脚伸到外面,数着秒针等放饭的样子,的确显得快乐而不太聪明。
刘耀文的呼吸声有些重,在宋亚轩脸颊一旁,规律地起伏。有时候宋亚轩怀疑他要睡着了,所以才会发出这样安稳静谧的鼻音。宋亚轩微微侧一下头能触到他的头发,那时他的头发还很短,黑黑软软。
“我的鼻炎还没有好。”课间的时候刘耀文向他道歉。教室里吵极了,宋亚轩回答他,他弯腰下来,侧着耳朵绅士地凑到宋亚轩面前。可能是他太高了,从前宋亚轩同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说话,没有人做出这样的举动。
宋亚轩犹豫了一下,对着他的耳朵说,没关系。
“人的五官是相连的,如果一个坏掉了,那这个人就坏掉了。”刘耀文站直跟他讲话,只能垂着眼睛,瞳孔卧进一片狭长的阴影里。
宋亚轩那时候就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喜欢上这个人,不要喜欢上这个人。可当一个人有了告诫自己的想法,他的潜意识就已经通知了他,这是你会喜欢的人。你会喜欢他,爱他,惦念他,很多年。就像水一定会流到大地的东南方,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刘耀文跟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如果要宋亚轩想一个词来形容他,大概会首先想到世故。这不是贬义,能够瞬间取得一个人的信任,用自己的能力,不管是随和还是应变,让每一个跟他相处的人都舒展,且每个窘迫的瞬间都可以被他化解,不必担忧。这是一群十几岁还没有完全学会尊重人的毛头少年里,是多么显赫的长处。
那时候的宋亚轩还可以离刘耀文那么近,他每天晚上都会来罚站,会借用宋亚轩的桌子补作业。宋亚轩随便歪歪头,能闻见他头发上的阳光味。也能享受他给他的营造的轻松氛围,他为他解围,在谈话里讨好他。让他倍感舒适。
喜欢上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
如果没有那个荒唐的赌约,宋亚轩想,也许那会是一个很好的初见。或者他们也会有很好的三年。
那时候刘耀文在跟人打一个赌,赌谁先追到那个喧嚣到显得虚荣的班长。她叫靳晴。
宋亚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小时候的朋友缇娜坐在他身旁,似乎想询问他这件八卦。恰巧靳晴坐在他们对面,缇娜是自来熟的人,便亲自去打听。
“他们说我很神奇,开学到现在,追我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哎。”
“他们都没有妈妈。”女孩的眼睛很圆,大概是开学前特意剪了短发,圆弧的形状完满地停留在她的额角。“他们骂我只会找没妈的,好吧,等他们来追我的时候,我宣布,他们也会变成孤儿。”
“因为我从此以后就只喜欢刘耀文啦。他是第一个,我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我一定想跟他结婚的人。”
年轻的爱情真的很轻易,轻易到你念他的名字,语调还未熟稔,就可以诉说一生一世的爱。
宋亚轩回头想了想,也许从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羡慕靳晴,喜欢什么,直白热烈,拥有毫无顾虑告知世界的权力。
宋亚轩还记得他曾与刘耀文坐操场旁的高台,看着远山因为落日湮灭而只剩橘红的边际,像一块烧红的铁,把自己烧得通透,把天黑烧得疼痛。刘耀文坐在他身边,微微偏着头,离他很远,他说:“宋亚轩,聊点什么呢?”
那是他第一次向宋亚轩抛出难题,第一次任由关系僵持。宋亚轩想对他说。
我希望我是个哑巴,这样我就不再奢望自己去说那些说不出来的话。

3.
晚自修下课的时候,走读生走得差不多了。每个班级仅剩一半的住宿生从各个门口懒洋洋走出,又在楼梯汇成长河。
宋亚轩一步一挪地下台阶,突然有人拍了拍他左侧肩膀。
宋亚轩转向左边,严浩翔出现在右边。
“都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得我的套路吗?”严浩翔笑得很开心,深刻的眼睛也似飞若扬。
“你看这是什么?”
严浩翔说话的语气很温柔,他的声音不温柔,可是他对人很温柔。他把手抬起来,亚轩看见他提着一只笼子,铺着木屑,有一只白色的小兔子,瑟瑟地缩在里面。
兔子的眼睛那么红,圆圆地瞪满,流出血水一般。
“你轻点颠它!”宋亚轩连忙去接,严浩翔一躲,没让他拿到。
“你买来养的啊?”宋亚轩问。
“当然不是了,难道你认为宿舍可以养这个东西吗。”严浩翔把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里,轻轻地抚摸了兔子的绒毛。“我今天翻墙出去买的,明天还要把它送出去,给我喜欢的人。”
宋亚轩愣了愣,“她很喜欢兔子吗?”
严浩翔很认真点头,“她会喜欢的。”
两个并非同班的人一起走过七扭八拐的楼梯,踩过黑漆的阴影们,光线并不充足,宋亚轩却一直在张望。
“别找了,他走读了。”
严浩翔说。
宋亚轩有时候在街上走,能不停地发现与刘耀文相像的人。也许他只是高一点,转过头来一点都不一样,也许他只是恰巧剪了一个刘耀文式的发型,个子还没有宋亚轩高。可是他就是会在心底猛然一惊,惊鸿一瞥的扰动,足以让一个被暗恋折磨许久的人兴奋不已。
严浩翔说,其实我们并不是觉得不像他,只是在意的人,只有你自己。
严浩翔说刘耀文现在每天跟江江一起上学放学了,江江你知道吗,弹古筝的那个,头发留得很长,因为弹古筝的时候甩起来很好看。
刘耀文一边说一边从上到下地打量宋亚轩,笑得鼻梁都挤出细小的褶皱。
“我倒是觉得,你戴上长发,比她漂亮。”
宋亚轩追着严浩翔殴打他,一直追到宿舍门口,两旁的栏杆上爬满了盛开的金银花,香味静谧地弥散开来。
“你知道吗,亚轩,她们都不如你。”
严浩翔正经地看着他:“可是在他面前,你不如他,奇怪的是,在那些女生面前,他又不如那些女生。”
“他现在真的只是一个再平凡、平凡、平凡不过的男生。”
严浩翔约他明天一起吃早餐。
宋亚轩走到栏杆跟前,伸出手想摘一朵金银花,可是他随便扯了一朵,用力,一整个枝蔓都随着他并不大的力气脱落下来,枝叶凌乱地跌到地上。有白色的花瓣,也有黄色的花瓣。
刘耀文严浩翔都是宋亚轩在八班结识的。
第一次印象里有严浩翔这个名字,是刘耀文与严浩翔打球时不慎摔伤,右脚骨折。
严浩翔比刘耀文矮一些,瞳孔卧在深框里,笑得时候嘴巴的笑意很大很浅,都堆在嘴角,眼睛总在思量。
严浩翔是老师最头痛也最喜欢的那一类学生,坏事做尽,又能笑眯眯地与老师称兄道弟。跟他相比,过早沉稳通惠的刘耀文总是显得有些阴郁的。
过早成熟的小孩总是经历过什么。刘耀文家中有过大变故,失去母亲去世之前所有的记忆。这是严浩翔告诉宋亚轩的,因为刘耀文躺在医院里,并没有人照顾他。
算上假期,刘耀文有三个月没来学校,都是严浩翔在照顾他。
那时候严浩翔总是约宋亚轩一起吃早餐,在白米白面的匮乏色泽里讲刘耀文的伤情。
宋亚轩曾问他为什么要专程告诉自己。
“因为你跟他在一起,不是吗。”
他们之间是刘耀文先说的。
刘耀文在追到靳晴以后,趴在宋亚轩的桌子上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道歉信,然后与她分手。
宋亚轩没有机会看,也没有立场。只知道靳晴那天晚上撕了一地的碎纸,整个教室都安静着,剩下那些吃吃的微弱响声。然后靳晴又到刘耀文的桌椅上,一边哭,一边一张一张地撕他所有的教材、练习纸。
刘耀文没有阻止他,只是站在门口,很高很高地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崩溃的女生的动作。
宋亚轩抬头看刘耀文,刘耀文低下头看,突然伸出手,轻轻地遮住了宋亚轩的眼睛。
刘耀文从来都没有说过他后悔打了这个赌,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宋亚轩想也许他是后悔的。
后来的冬天越来越深,天黑得越来越早。往往还没有放学,教室里就要点起灯,四面八方散乱排列的灯管,光源垂落在千沟万壑的杂乱书本上,制造浅淡的阴影。当你的目光里被一小部分的阴影占据的时候,你就会变得疲倦而安全。窗子玻璃上起了水雾,外面的路灯拉扯着黄色的长针折射到玻璃上,班级的男生们把玻璃画得乱七八糟。
宋亚轩在玻璃上写了自己名字的缩写,宋亚轩。syx。刘耀文站在他身后,那时候教室里很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在角落写什么。刘耀文伸出手,把Y描了一遍。
“这是我们两个名字里相同的字母。”
刘耀文看着宋亚轩的眼睛,微微垂着头,很认真地同他告了白。
那时候宋亚轩想,刘耀文真的是个很强大的人。连告白都可以让人如此舒服,没有让自己感到任何的无措。他的嗓音朝气,像暖茸的红色朝阳慢慢滴落。让宋亚轩想到从前自己趴在桌子上,课间很吵,他被吵醒了,因为他在吵成一团的嘈杂里,突然听清了刘耀文说的某句话。
宋亚轩把金银花冗长柔软的藤蔓乱七八糟地团在一起,经过垃圾桶的时候塞了进去。
世界上的所有爱皆美不自知。当你得到它,你就再也无法体会其中的乐趣。
宋亚轩每天回想那些过去,仅有的滋味被放在嘴巴里反复融化咀嚼,最后只剩下一口残渣,没有颜色,没有它本身的形状。咽不下去,又不甘心扔掉。
因为扔掉,连那些残损的东西都不会再有了。
刘耀文不给他机会。

4.
严浩翔在餐厅找到宋亚轩的时候,他正在吃粥,空荡的餐盘只摆着一个粥碗,宋亚轩缩着肩膀,把脸埋在粥碗之中,半长的头发胡乱分开,露出少年苍白的脸颊。
比昨晚看起来更没有气色了。
“你至于吗?我不就是说他跟江江一起走了,又没说在一起。”
严浩翔单手托着餐盘绕到他身边坐下,经过的时候顺手揉了一把宋亚轩的头发。
宋亚轩此时反应能力为零,空洞的眼睛望着严浩翔剥鸡蛋的手。
严浩翔的手指很白,很修长,但是手指有刀伤,那种锋利的金属留下来的伤口,是最光滑细小,却也最好辨认。严浩翔从来不跟宋亚轩讲述他的事情,在哪里打架斗殴,又在哪里救猫救狗。对于严浩翔,他一概不知。
严浩翔剥好了一颗鸡蛋,光滑的蛋清一滑,滚在宋亚轩的粥碗里。
“拿你的勺子把他捣碎了。”严浩翔抢过他的勺子,用力割开了圆润饱满的蛋清,蛋黄露出来,很快被他搅碎了散在白色的米粥里。
“这样好吃。”严浩翔把勺子塞回宋亚轩手里,笑:“就是多少有点像屎。”
宋亚轩气愤得用勺子敲他的头,严浩翔夸张得躲,宋亚轩就笑出来。
“你真的神经病哎。”
早晨起床也没什么力气,宋亚轩笑笑就没劲,有气无力地骂他,
严浩翔把勺子夺下来,去给他拿新的餐具。
宋亚轩一个人拄着下巴发呆,过了一会,严浩翔回来了,身后领着一个刘耀文。
刘耀文端着餐盘大大方方地坐在宋亚轩身侧,自然地向宋亚轩打了一个招呼。
“吃这么少?”
他问了跟严浩翔一样的问题。
宋亚轩小声地回答:“我不饿。”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恨严浩翔,把他面前粥碗弄得一片狼藉的严浩翔。
“我今天在家里没吃早餐,来这正好看到你跟浩翔在一起。”刘耀文指着宋亚轩跟前的粥碗,笑了笑:“这是浩翔的吃法。”
宋亚轩的粥碗前干干净净,只有严浩翔的餐盘里放着一堆碎鸡蛋壳。
严浩翔把餐具重新递给宋亚轩,宋亚轩却将粥碗向前一推。
“我吃好了,先走。”
宋亚轩裹紧了大衣,头都没有回地走出餐厅。
已经很快就到另外一个冬天了。
四楼的楼道很空,除了两个实验班偶尔的模糊嘈杂,四楼安静得像没有人。没有人再在下课时吵得面对面都听不清人讲话,没有人把起雾的窗子画得乱七八糟。所有的人都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写字、刷题,偶尔低声交流,下课也不会闲聊。巨大的沉静垂翼在每一个人的头顶,同时带来真切的压力。
黑板上明晃晃地写着距离高考的期限。密密麻麻的铅字水一样渗透进大脑皮层里。宣告着他们青春的过早结束,没有人格,你的人格就是在错题本上把自己的错误排列整齐,编码,分类。
如果细数宋亚轩的错误,那最大的一个就是懦弱。不敢追逐,也不敢忘记。
他刚才只敢看了一眼刘耀文的眼睛,他有多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他的眉眼。他眼睛很红,昨夜未曾得到充足睡眠,泛红的眼皮很像生了果锈,他还记得他曾经的眼睛美丽得像一枚浆果,可是它暴露在空气里太久太久,开始泛黄、干瘪、腐烂。他眼色混浊,没有亮光。
严浩翔说他不过就是一个最平凡的男生。的确,现在将他放进人群,他并不是那个会让人一眼望见的少年了。
也许是因为他晒黑了一些,他很喜欢打球。就算曾经因此断过骨头,真正热爱,是粉身碎骨也不怪罪。
想来,还是由我不够爱。
宋亚轩自己一个人走******室里。
靳晴真的很爱他。宋亚轩现在回想,也许从头到尾,自己都不如靳晴爱他。
刘耀文养好伤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那天宋亚轩刚走进教室,发现大家都围成一团,围在刘耀文空了的座位旁边。
刘耀文回来了,桌子边放着一副拐杖。他很瘦了,戴着一顶鸭舌帽,不太清楚能看见他的眼睛。
他还不能走。宋亚轩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他没有看到宋亚轩。
宋亚轩很想为他做点什么,连夜另抄了他落下的笔记,批注与重点标得详之又尽。那时宿舍没有电,也不允许带台灯。宋亚轩一边打手电一边抄写,第二天起来眼睛像兔子一样红。酸涩的触觉巴在娇嫩的眼球上,仿佛眼皮上都是沙砾。
宋亚轩托严浩翔将笔记转交给刘耀文,严浩翔接过两个本子,顺手就拿着去拍宋亚轩的头。
“你的眼睛比哭还难看。”
严浩翔说。
宋亚轩没有向他生气,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都不会在意。因为在意的人太重要了,让他一点精力都不想给旁人。
刘耀文拄着拐回来的时候,靳晴是哭了的。
不过没有人注意到,所有人都围着刘耀文,而她自己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抹眼泪。
不过是一个赌约,刘耀文真的很对不起靳晴,他开的一个玩笑,让靳晴义无反顾地搭上自己。
那时候刘耀文懒得拄拐乱动,连吃饭都不怎么去餐厅,在人去楼空的教室里啃面包,或者吃泡面。靳晴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端着餐厅的餐盘回到教室,所有人都跟在她背后起哄。一个班级五十二双眼睛都落在他们身上。
靳晴的眼睛忽闪飘灵,神采飞扬得一点都不像那个暗自垂泪的少女。她径直把餐盘放在刘耀文桌上:“吃吧。快吃,吃完了我还要送回去的。”
宋亚轩也不知道靳晴每天怎么用那么短的时间填饱自己的肚子,又端着餐盘回到教学楼,确保刘耀文吃到还温热的饭菜。再自己一个人端着残羹剩菜返回餐厅。
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她都在这样的奔忙里乐此不疲。
宋亚轩经常在食堂走出来的时候,碰见靳晴端着空了的脏兮兮餐盘急匆匆赶回来,走进所有人正在走出来的餐厅大门。她低着头,脸上有笑意。她坦然而自豪地接受着所有人的目光。
宋亚轩想,如果他是刘耀文,也很难不心软的吧。
如果他是刘耀文,也会恨自己的吧。
靳晴真的很伟大,她很爱刘耀文。而宋亚轩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
顺理成章的,刘耀文伤好后就跟靳晴在一起了。

5.
晚自习的时候要进行运动会开幕式的联排,连实验班的同学们也一个又一个兴奋地冲下楼梯。
操场上没有灯,悠然地卧在夜色的腹地里。宋亚轩请了假,坐在看台席四处张望。
宋亚轩畏寒,手脚缩在一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一会也被冻透了。他一边跺脚,一边借着远处的路灯光,艰难地寻找、辨认每一个人影的轮廓。
严浩翔顺着看台走过来,恰好看到他,就坐下了。
“你找什么呢?”宋亚轩抬头问他。
“我找她啊。”严浩翔叉开双腿坐得很豪迈,倒是并不怕冷的样子。“我还没想好兔子怎么给她。”
宋亚轩从鼻子里“嘁”了一声,转过头来接着张望。
突然严浩翔就把冰凉的手伸进宋亚轩的脖颈里,宋亚轩惨叫一声,整个人触电一样缩成一团。
“你有什么好嘁嘁嘁的,你不也是在找人!”
严浩翔捏着他脖颈的软肉,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宋亚轩的下巴,宋亚轩被冰得到处乱躲,挣扎得坐不稳了,只有严浩翔挟持着他的力度支撑他。
“错了没有?”
宋亚轩完全仰着脸,对着严浩翔笑得甚是开心的脸,艰难地认错。
“叫哥哥。”
严浩翔又说。
“哥哥。”
宋亚轩永远又怂又乖,笑容很甜很甜,铺展在脸颊上,要向两边流下来。
严浩翔满意了,将他放开。并且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给他穿。
“我跑一会就热了,这阵不需要。你穿吧。”
严浩翔没让宋亚轩回答,三步两步跳下看台,转过头向宋亚轩挥了挥手。接着他奔跑,消失买一片浓郁夜色里。
宋亚轩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用寻找刘耀文的身影那样的力气去追踪严浩翔的背影,不过严浩翔很快就跑丢了。宋亚轩低头,把自己的脸埋进严浩翔的大衣里,嗅了嗅他的气味。
严浩翔会用香水,这种舒服且并不浓郁的高级味道席卷了他。他把大衣紧了紧,突然手指触到了什么东西。
是两个扁盒般的硬物。
宋亚轩隔着衣料,仔细地摸了摸,很快辨认出来,这是一包香烟和一个火机。
宋亚轩一瞬间想到他终于知道严浩翔为什么要喷香水了。他继续摸索,想把那两个东西拿出来。
他并不熟悉这件大衣,不知道严浩翔怎么故意放的,他从始至终都只隔着一层布料摸那两个东西,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突然地,宋亚轩气愤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想把那两样东西拿出来,然后藏起来,不想让严浩翔再碰到。
第二天宋亚轩把外套还给严浩翔的时候,质问了他为什么在里面摸到了香烟。
严浩翔很意外,混不吝地问他:“那怎么了?”
他接过大衣,修长的手指把大衣规整地挽在臂弯,轻易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包香烟,熟练地放进嘴里。
“给我点烟。”
严浩翔把火机塞给宋亚轩。
宋亚轩用力地握着那枚火机,压制着自己的火气。最后还是凑上去,小心翼翼地给严浩翔点着了烟。
严浩翔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白色烟雾,像一种生根的白色藤蔓,慢慢地从他的五官中钻出来,又缠绕他面容金石铿锵的轮廓生长。严浩翔白得太病态了。
“为什么要抽烟呢,很爽吗?”
“抽烟怎么了吗?”
宋亚轩看了严浩翔抽烟的动作,看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很奇怪。
为什么要生气呢,应该不管他才是。
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同他生气呢。
宋亚轩陪严浩翔静静地从楼道里抽完了一整支烟,严浩翔把烟蒂碾在窗台上。
“帮我拿着,回去扔了。”
严浩翔吩咐他。
宋亚轩瞪了他一眼,小心地去捏那枚烟蒂,严浩翔伸手捏了捏宋亚轩的脸,宋亚轩没有躲,圆鼓的面颊被捏得很痛。
严浩翔没有告别,大步流星地离开,径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垃圾桶。
严浩翔弯下腰,把香烟和火机一股脑地扔进垃圾桶里。
他回头望了一眼宋亚轩,然后没有停顿地推开八班的门,走了进去。

6.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宋亚轩都觉得严浩翔是一个游侠。带着他落拓的剑和伤,满身江湖义气地行走。
他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人。就算是曾经在病床前朝夕相处了三个月的刘耀文,他们见面的时候,也不过就是相敬如宾的君子友人,可他那个时候完全可以不管他,导致他曾以为他们是什么兄弟情深。并且很快,宋亚轩也没听他再提起那个心爱的女孩了。不知道他的兔子送出去没有。
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结就是宋亚轩。偶尔会跟宋亚轩一起吃早餐,让宋亚轩跑腿给他买棒棒糖,现在实验班的敞开的后门外,安静地看着宋亚轩把书慢吞吞地塞进书包里,然后两个人并排,一耸一耸地走下楼梯。
考试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宋亚轩明显地瘦下去,眼睛更大了,很像一只鱼,美丽的眼睛,没有得到眼睑。
有时候他们坐在凹陷在大地上的操场,互相支撑着坐在一起,微微仰着头,打量那些或快或慢走着的人们,猜测他们的心事。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模糊面容。
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坐在一起,等着黄昏过去,夜色笼罩大地,暮色从天边缓慢垂下来,起初还是个抽象的过程,他看着天空慢慢消失在视野里,眼睛三寸之外的黑色缠绕上来,然后去看宋亚轩的眉眼,清晰的眉眼变成模糊的色块。宋亚轩睡着了,靠着他的肩膀,安静地闭上眼睛。嘴唇的样子看起来很柔软。
宋亚轩不喜欢严浩翔同他提刘耀文,不管刘耀文是不是跟江江分手了,又是不是跟靳晴重新在一起了。他都不想提,他只会日复一日地在每一个人群聚集的地点,可能性地寻找着那个人影,然后拼命地看着他,看着他,直到失去。上帝在这些场所数着人头,好心地没有落下他的刘耀文。
他很喜欢刘耀文吗。严浩翔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欢的呢。他认识的刘耀文似乎已经被彻底地锁在他的世界里,变成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神像。他总是说,刘耀文不是你说的那样的。可刘耀文是什么样的,你心里的刘耀文是什么样的?问他,可以将他问得哑口无言。
那么纯粹和盲目的爱,你给他了,别人还能有吗?
前面的问题答不上来,于是严浩翔后面的问题就不忍心问出来了。

7.
快结束的时候,靳晴给宋亚轩发了消息,表示这个周末想聚一下,作为曾经八班的一份子,宋亚轩也收到了她的邀请。
虽然宋亚轩高二的时候,因为足够的成绩,在留在八班和去往实验班的选择中选择了后者。
那天在KTV包厢外面的声音也震耳欲聋,严浩翔拉着宋亚轩进来,宋亚轩一直嘀嘀咕咕地威胁严浩翔:你今天要保护我,你不能让我尴尬。你知道吗。
严浩翔一路答应着一路把他扯进来,很快耳边瞬间被巨大的不同方向传来的陌生歌声浇灌,宋亚轩的脸一瞬间就显得很白,很可怜。因为他抬头,看见刘耀文跟靳晴站在门口。
靳晴看到宋亚轩,拉开门,闪身进了包厢。
刘耀文站直了,有些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他应该是想先同严浩翔说话,眼神从严浩翔和宋亚轩脸上洄游,又好像带着什么任务似的,看回宋亚轩。
“我以为你不会来。”
他选了一个最容易让人尴尬的说辞。
他的慌乱太明显了,明显得让宋亚轩心生怜悯。虽然宋亚轩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宋亚轩转头看了看严浩翔,有点想把他推出去回答问题。
“是浩翔拉我来的。”他如是说。
刘耀文恳切地看了一眼严浩翔。
“进去吗?”严浩翔问宋亚轩。
宋亚轩与严浩翔对视大概三秒,严浩翔没有等他回答,推开门进了包厢。
那天宋亚轩收到了刘耀文送给他的一个纸团,一只手都握不住的纸团。宋亚轩没有办法把它藏起来,于是趁着大家没注意的时候,借故去了卫生间,打开了那个纸团。纸团是由无数张花花绿绿的废纸一层一层揉成的,宋亚轩看着那些不知所云的碎片,很快辨认出来,这应该是他们必修一的教材上撕下来的。
宋亚轩仔细翻看许久,发现每一张都有刘耀文的字迹。
第一张的字迹很新,刘耀文写着:
宋亚轩,高考加油。
蓝色的字迹,应该是用那支黑色的钢笔写的。
第二张的字迹就有些浅了。
“我也很想坐在操场上,坐到天都黑了。”
第三张比上一张看起来更久远一些。
“天气太冷,记得穿厚一点的衣服。如果可以,能不能不要穿别人的。”
第四张。
“今天在主席台前看到你了,眼睛很大,脸上的表情一直很严肃。”
空了空,又在另外的地方写了更小一圈的字“可我记得你从前很爱笑,为什么不笑了呢。”
第五张第六张第七张。
每张上面都写着一些简短的话,有时候是他关于宋亚轩的感受,有时候是记录他们在哪里相遇。几乎每一件事,每一个场合,宋亚轩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刘耀文在的地方,他一定可以找到他。
只是他不知道原来他也看到他,他以为的单方面的相遇,原来也是两个人的心怀鬼胎。
宋亚轩像剥洋葱一样把那些纸一片一片地剥开,剥到泪流满面。
他的印象里刘耀文一直是一个擅长辞令的人,能完整完美地表达自己的意图,甚至能将不美的话说的很美,把很短的话说的很长。但是这里面的每一句话都简洁得不像他,像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拿着笔踟蹰很久,才干巴巴地写下一行字。每一个句号都是思绪万千,第一个句号都是意犹未尽。
宋亚轩看到最后一张,最中心那张折得很正式。宋亚轩打开的时候甚至稍微撕扯开了一角,这张也是很新的字迹。
“我的三年过得一直都不好,可我很希望你好。于是我没有打扰你。”
在另外一行,写了三个很大的字。
对不起。
还是那样的字迹,有些歪,但是落笔清秀,很像女生。
宋亚轩坐在卫生间里落了很久的泪,没有章法地把这三年来的桩桩件件过了个遍,最后混杂难分,喧嚣地在脑子里吵成一团。
他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幸福感受。他只是觉得好奇怪啊,那么刘耀文,这三年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刚认识的刘耀文,身躯锋利如剑,眉眼却柔和。皮肤很白,肩颈和腿都修长。看着人的时候,眼睛像伤口绽放,真诚得如同流泪。
他站在人群中,每个人都能一眼看到他。
但现在不是了,他有时要在人群里寻找很久很久,才能认出那是刘耀文。
宋亚轩只觉得头痛欲裂,走回包厢里,又见靳晴拿着麦克风,与严浩翔在争抢。
严浩翔平日很绅士,可今天没有。他点了一首《淘汰》,很快宋亚轩看见屏幕上出现陈奕迅年轻而平凡的面孔,心里突然预感到了什么。
严浩翔没有唱完几句,宋亚轩就拉开门离开了。
他坐在出租车上,手机震动,是严浩翔的消息。
“那首歌是唱给你的,本来想亲口讲给你听的,可你先走了。”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大悲大喜,宋亚轩看着这一行字,就是有眼泪从眼角流出来。

8.
高考结束以后,宋亚轩独自一人回母校散步。
那些散落在学校门口的小店,陈列高中生喜欢的画报、杂志,琳琅琐碎地摆满廉价却美丽的小玩意儿。宋亚轩从前很懒,几乎从来不会花时间迈进这样的处所。宋亚轩新奇地逛来逛去,突然发现更里面的一堵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利贴。
应该是每个高中都有的表白墙吧。
宋亚轩走近一些,眯着眼睛去看上面的字,不一样的是,这是一面“忘记墙”,爱意可以做生意,那么恨就也可以。这个世界上有人表白,有人相恋,那么就会有人分开,有人需要忘记。店家在他身后解释:“这是给忘不掉另一方的人准备的啦。”
“我可以写吗?”
宋亚轩问他。
店家给他找了纸与笔,宋亚轩附身在拥挤得摆满了明信片的架子上,很快写好了想写的内容。
宋亚轩把便利贴的尾部卷起来,松手后就留下了一个弯曲的形状,微微遮住了他的字迹。
“要不要选个分手纪念品呢?留下你和他的名字,等他来的时候,我会把你留下的纪念品送给他。”
店员指着另外一整面墙的玩偶,向他推荐道。
宋亚轩觉得有点奇怪,无奈地笑起来,问她,“那他要是不来呢?”
“那就是你们两个没有缘分,更应该结束了。”店员的反应很快。
宋亚轩笑了笑,还是决定选一个纪念品,他在玩偶墙前挑了很久都没有挑出来自己想要的。店员便告诉他:“如果没有满意的的话,也可以送一件自己的东西给他啊。”
宋亚轩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从玩偶墙上摘下了一只有些变形的皮卡丘,递给了店员。
他跟着店员去登记,写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店员却突然惊呼了一声。
“你就是宋亚轩吗?”
宋亚轩疑惑地看向她:“请问怎么了吗?”
“你等我一下。”
店员绕到柜台里面,弯下腰,从里面提出来一只笼子。
是一只白色兔子,已经很肥很大了,红红的眼睛嚣张地看着宋亚轩。
“这是很久之前有个男生送来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来写这个忘记墙,就让我就把这个兔子送给你。”
“他说,如果你不来,他就带你来。”
“可是过了很久很久,你没来,他也没来。”
宋亚轩想到那个灯光昏暗的晚上,两个人并肩从楼道走下去。严浩翔眉眼飞扬地对他说:我把它买给喜欢的人。
他问他她喜欢不喜欢。
他说:他会喜欢。
宋亚轩把手指伸进笼子的缝隙,摸了摸兔子雪白的绒毛。
“长这么大了,笼子都有点小了。”
宋亚轩说。
“所以你把它带走吧,送它的人刚开始同我说他喜欢的是个男生我还害怕,今天一看你们两个都好般配哦。”
宋亚轩笑了笑,接过了兔子。
“谢谢你哦,替我照顾它那么久。”
店员似乎因为促成了一段好事而兴奋:“快去找他吧,他当时很没自信的,不知道该不该追你,不然也不会把表白放在这么没确定的事上。”说着她又很惋惜的样子,“好险哦,你要是真的不来,他的心意你不就永远不知道了?”
宋亚轩跟她说了再见。
他抱着兔子的笼子,绕着学校的栅栏走了一圈,没有遇到什么人,于是打车回家。
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宋亚轩想,如果有一天严浩翔再回去那个小店,他会不会询问那只差点就无家可归的兔子,会不会收到他送给他的皮卡丘,揭下宋亚轩写的便签纸,上面宋亚轩写着:我一定会忘记你的,严浩翔。
他会开心还是难过。开心的是他真的喜欢他,难过的是他已经决意放弃。
他想起从前自己总是喜欢在操场上看落日,操场的天黑得比任何地方都早。他想到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他想到刘耀文,当人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所有的爱意都会一股脑地投入在他身上,不分青红皂白,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值得不值得,初恋只是一个陷阱。
他被陷在里面,给了严浩翔一个不完整的自己,很傻的,很******的自己。
end
2021/2/20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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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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