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煜个人向】自新大陆

人类的教科书上说,海洋是陆地生命的摇篮,但如今大多数人类已经无法在海洋中生存。我曾见过无数次,就在临空市的海滨公园里,海南衫外面套着橙色的救生衣的安全员驾驶着摩托艇四处巡航,去劝导那些游得离岸边太远的人回到陆地上去。

对于除了利莫里亚人以外的人类而言,那片深蓝有着致命的危险。而每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一位科学家朋友总会不厌其烦地纠正我,“除了利莫里亚人以外的”这个定语太多余,利莫里亚人本来就不是人类。紧接着,它还会有一番高论,我都会背了:“利莫里亚人和人类就像鲨鱼和鲸鱼一样毫不相干,虽然他们确实有着共同的祖先。从始祖鱼爬上陆地直到今天,在以亿万年的进化过程中,‘人类’曾一度返回大海,而后又因为某些原因再次登上了陆地*——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人类不像其他的陆生动物一样,通体布满绒毛或者羽毛,而更像你的白鲸朋友们,有着光滑的皮肤呢?

“总之,‘人类’在海洋中褪去了毛发,而后一部分人重新返回大陆,另一部分选择了留在海里,成了利莫里亚人的祖先。自此,两个族群渐行渐远。”

不过,这些“进化的真相”也是我的科学家朋友从一张旧报纸上看到的,在被丢进垃圾桶之前,这张报纸曾被一名人类青年用来包裹他的炸鱼。那些香喷喷的油污模糊了文字,也让“真相”变得软趴趴的,甚至不如刚出锅的薯条结实。这也是我怀疑这番理论的原因之一。而且,如果利莫里亚人不是人类,为什么祁煜——他是我的一位利莫里亚人朋友——会执着地追寻着一位人类女孩呢?

“就好比你抓鱼是为了吃掉它们,但只会对海鸥中的女士展开追求,不是么?”

“也可能是因为她抢过他的鱼。你去抢人类的面包,人类也会追你。”我的科学家朋友一边满不在乎地说着,一边在礁石上敲碎了一只帽贝。

它这话十分失礼,祁煜并不是会吝啬一条鱼或者一片面包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曾差遣我为那位猎人小姐衔去一枚他珍藏已久的贝壳,试图宽慰她因至亲离世而破碎不堪的心灵。他没有亲自去,据他自己说,是因为他与她并不熟识。

我当时也曾表露过不解。只凭着她的一张模糊的照片,他就决定远渡重洋,踏上这片全新的大陆,又怎会不熟识?他只说,他与她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未来。他正是为了改写那些将故事导演成悲剧的因果,才来到此地的。

我猜想,在那个未来里,人类也终究会进化成利莫里亚人。这样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就如同那一日,我亲眼目睹利莫里亚人从海洋踏上陆地,生出了人类的双腿一般,人或许也能重返海洋,回到曾经的生命摇篮。

祁煜对我的这种猜测不置可否,只是笑着问我连自己的巢穴都找不到,为什么坚信人类能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我争辩说,找不到巢穴只是暂时的,人类科技诞生出的造物对我们有着强烈的影响,有时是灯塔的强光,有时是芯核的磁场,有时是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它们都会把我们引到错误的航向上。但当它们消失的时候,一切就会回归正常。

“可是,人类的水手不是要凭着灯塔的光,才能找到回家的路么?”祁煜伸直了双腿坐在沙滩上,带着一丝捉弄的语气如此反问我,“海里可没有他们的灯塔,只有专门吃人的海妖。”

“可人类就和始祖鱼一样好奇,有朝一日,他们一定会出发,去重新发现海洋。”我说,“我的科学家朋友说,地球的另一边是人类所谓的新大陆,那里从前没有灯塔,航路遥远又危险,但人类还是发现了那里。”

“是啊,正所谓‘昭昭天命’。”祁煜漫不经心地说着,随手抓起一把沙子,又任凭它们从他的指缝中流下。之后,他望着海平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夕阳将海面染成与他的发丝相同的颜色,直到潮水上涨,淹没了他的脚心。

多年以后,我才从一张被海水泡烂的书页上读到了这个词背后隐藏的诸多含义,也终于明白了,祁煜口中的“昭昭天命”,并不是在感叹人类发现新大陆是天命注定,而是在暗示利莫里亚文明的失落是因为遭逢了和那片新大陆上的原住民同样的灾厄。

但此时此刻的我对此一无所知,以为他只是在看海,在思念他那深海中陷入永恒沉寂的故国。而她失落于大自然的无情之手,或许是一场巨大的海中风暴,就像夏日里海面上的那些风暴一样。

所以他们才会登上陆地。我永远记得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还有当时祁煜眼中明灭不定的火焰。人类修筑在悬崖顶端的灯塔照亮了漆黑无垠的夜海,也让在崖壁上筑巢的我彻夜难以入眠。于是我得以看见,祁煜带领着失去家园的族人们,从我筑巢的悬崖下方游上了岸。海浪拍击礁石的巨大声响掩盖了他们之间窸窸窣窣的低声交谈,鱼尾化作人的双腿,在沙滩上印下了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足迹。祁煜就站在悬崖投下的阴影边缘,他对自己的新生的双腿感到好奇,而当他想回过头去确认自己留下的足迹时,那足迹一下就被海浪冲刷干净了。

这太像大海给出的一种不祥的预言,预示着他们再也回不到来的地方了。于是他只能转过身,仰视着头顶过分明亮的人类的灯塔,任凭海风将他发丝中携带的最后一丝海水的气息吹干。我看到了,人类制造的光照亮了他的双眼,它们像沉入海水中的太阳,冰冷而又明亮。

所以,我一直以为,像人类的水手被塞壬的歌声吸引一样,吸引他来到陆地的是人类的光芒……或者是人类本身。就像我为了逃离灯塔的强光被迫离巢迁徙,他为了寻找那位猎人小姐乘船漂洋过海,我们都是为了寻找新的家园。

也正是在那艘驶向临空市的轮船上,他倚在船舷边,眼前是晴空下平静无波的大海,他眯起眼睛眺望着临空市的方向,曾轻声哼唱起一段旋律。他说,这段名叫《念故乡》的旋律改编自《自新大陆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作曲家德沃夏克在旅居新大陆一年之后,参考了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民间音乐,写下了这部交响。

我说:“所以……你也在想念故乡吗?”

祁煜听了,只是缓缓地笑着摇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Home is behind, the world ahead.(家园在身后,世界在前方**)”

我也不知道他是在表达肯定还是否定。不过我想,就如同度过了雏鸟时期的我被父母赶出它们的巢一样,心中除了对即将独自面对这片笼罩在暴风雨中的广阔天地的不安,也满是对即将开启的新生活的迫不及待。在亿万年前,始祖鱼或许也正是怀着同样的不安与期待爬上了陆地。在那里,它们找到了新的家园。

祁煜或许也会像那条始祖鱼一般。事实上,我想他已经找到了。就在帮助了那名猎人小姐回收了干扰我们定位系统的芯核之后,祁煜邀请她一同回家。不是回利莫里亚。就如同白沙湾不是我最初的家,但仍算得上是一个奔波觅食一整日之后,能够让疲惫的身心得到休息的住所,那座建在孤岛上的工作室被祁煜称作家,或许正是因为她在那里,所以他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祁煜说,他来到此地是为了改写因果,而若要见证因果是否被改写,还是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对于一只普通的海鸥而言,那等待太过漫长,或许我无法亲眼见证。

但我感觉,我已经窥见了那个答案。就在他用她的口琴再次吹响了《自新大陆》的旋律,好送我们回家的时候。那是登上了陆地的利莫里亚人寄给故乡的声音明信片,又或许是一首挽歌。而在他身后,我看到了那位猎人小姐倒映着他背影的,温柔如水的眼眸。就算有一天,太阳真的沉入深海,将那片深蓝点燃,就算海水蒸干,全世界都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沙滩,而这尾来自海洋的人鱼,也一定会在她的眼中找到独属于他的甘泉。

或许,他已经不必再回去了。

-END

Notes:

*据说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似乎提出过类似的进化观点。此处为推进剧情需要,不代表作者本人认同华莱士的观点。

**出自托尔金《霍比特人》。设定是🐟会说很多种语言,《霍比特人》用英语写成,所以感觉这里他会用英语说。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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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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