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過後,終於可以擺脫書本地獄,得以肆意享受假期。梟谷的教練特地提早結束社團活動,讓這些飽受讀書之苦的球員們能早點回家休息。
「赤葦?」
赤葦回過神來,發現更衣室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慌忙關上眼前大大敞開的櫃門,轉身走了兩步。
不對,訓練已經結束,該準備回家了。赤葦在學長們困惑的目光下,重新打開置物櫃取出書包,禮貌地說了句「先告辭了」,便大步往外頭走去。
待後輩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小小的更衣室才像炸了鍋似地熱鬧起來。
「赤葦今天怎麼了?不是剛考完試嗎?」小見率先提出疑惑。木葉則是根據事實推測道:「該不會是唸書唸太累了吧?畢竟赤葦是資優班,跟我們不一樣。」
「考試前他還陪著木兔加訓,直到被教練禁止才停下喔。」猿杙笑著補上致命一槍,所有人瞬間將譴責的目光集中在沉默的主將身上。
木兔面帶心虛,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辯解:「赤、赤葦說要勞動結合!打完球才可以專心唸書的!」隨後,他猛然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把抓起長椅上被遺忘的外套,單手勾走自己的背包,急忙狂奔而出,嘴裡喊著:「赤葦忘記外套了,我拿去給他——!」
「他是想說勞逸結合吧?」經過無止盡加練的體力勞動後,回家還要繼續念書準備考試,某種程度來說,這確實是身體與心靈的雙重勞動結合,真不知道木兔怎麼每次都能創造既合理又令人迷惑的兔式成語,木葉在心裡默默向三年一班的國文老師說聲辛苦了。
體育館的燈在喧鬧中提早熄滅,難得不需要被排球笨蛋以「慶祝考完試」為理由加練,三年級的正選們打算找個地方大吃一頓,以玆慶賀。
——
今日的餐間話題環繞在學弟的異常。
「赤葦看起來很會唸書,但說不定他的成績也沒有很好?」猿杙撕開漢堡的包裝袋,物色著下口的位置。
「木兔倒是一看就知道是個笨蛋呢。」木葉毫不留情地批評起令人擔心的單細胞王牌。
「樣樣通有什麼資格說木兔,你才是那個看起來很會唸書,但每次都低空飛過的人吧。」小見偷了兩根木葉的薯條,一口吞下,得意地享受著木葉憤怒的瞪視。
「可是,赤葦當初不是推薦入學的嗎?」猿杙疑惑地問。
「我看過他之前的成績,大概都落在年級前二十。」鷲尾吸了口可樂,拋下一枚重磅炸彈,在座各位成績一般的體育生紛紛倒抽一口氣。
大家都覺得赤葦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僅個性溫和有禮,學業成績優異,還在球場上表現穩定,能夠綜觀全局掌握賽事節奏,待人處事極有分寸又識大體,即使是情緒起伏不定的主攻手,也能被他好好調動。光是告訴別人這是自家的寶貝學弟,都能讓學長感到餘有榮焉。基於種種優異表現,三年級們無視於運動社團不可踰越的前後輩規範,一致推選剛升上二年級的赤葦京治作為梟谷的副主將。
當然,這只是表面的漂亮話,其中不乏私心。他們恨不得有人願意接手木兔這個******煩精,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無師自通地學會如何妥善飼養貓頭鷹。
「或許是因為他這次沒準備好,我們梟谷資優班的課業壓力滿大的。」木葉打下小見試圖伸來盜取薯條的手,卻沒注意到猿杙將自己的洋蔥圈偷偷塞進盤中,趁機換走他的雞塊。
「不過才剛考完,成績還沒有出來吧。」鷲尾把炸薯片籃推往桌子中央,試著加入同儕間的食物大風吹遊戲。
「像赤葦這種資優生,考完試應該早就知道自己的成績了吧!」小見忿忿不平地猛嚼起司條。
「會不會是因為我們讓他當副主將,害他沒辦法兼顧打球、課業還有木兔?」木葉心虛地塞了一把薯片進嘴裡。
「那也該怪掛名主將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赤葦在做吧。」,三年級們紛紛把矛頭指向不在場的笨蛋王牌,「沒錯沒錯,就連考試前都不放過學弟,根本貓頭鷹之恥!」,他們忿忿不平地把炸物當作木兔吞吃入腹。
——
木兔帶著學弟落下的外套奔跑出去,但在準備離開體育館時,他卻發現赤葦往無人的器材室獨自走去。這反常的行為讓木兔感到困惑,他不自覺屏息,放慢腳步跟著進去,並輕輕半掩上門扉。
器材室沒有開燈,只有從門外映入一簇微弱的光線。木兔看到捲好的球網以及一筐筐排球,角落堆著清潔用的拖把、抹布及其他備品,層架上有些落塵,這要等到學期末大掃除時,大家才會記得要好好擦拭一番。木兔用目光巡視了一圈,最後在課桌底下找到了赤葦。
學弟將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半張臉埋在手臂裡面,無法看出他的表情。柔軟的黑髮浮貼著臉頰垂下,幾乎快與背景融為一體,雖然赤葦的身高與木兔相差無幾,但他纖長的大腿緊貼著未發育開的胸膛,雙手抱膝的動作讓他的蝴蝶骨顯得格外明顯,隱在課桌陰影的遮掩之下,赤葦顯得單薄的可憐。
木兔心中湧起一種奇異的倒錯感。
一直以來,他常在沮喪時找個狹小的空間進行反思,這是木兔從小養成的習慣。但他從來沒想過,由別人眼中看這樣的舉動,那會是怎樣的光景。他忽然理解了木葉他們對自己又好氣又無力的心情,既害怕驚擾對方的思緒,卻又渴望能幫得上忙,手足無措之下,最後只能選擇沉默陪伴。
突然,「啪」地一聲,體育館的電源被人關上了。黑暗中傳來落鎖聲,木葉他們笑鬧的聲音逐漸遠去,偌大的體育館歸於寂寥,靜謐中能聽到平穩的呼吸聲迴盪在狹窄的器材室。
「赤葦,你還好嗎?」木兔按捺不住凝滯的詭異氣氛,率先劃開安靜。
赤葦仍然悶不吭聲,也不知道是否聽到學長的問句。久未收到答覆,木兔摸索著走到桌邊,蹲下身與赤葦平視,又輕喚了聲:「赤葦——」,在昏暗中不太好掌握距離,當木兔高大的身軀前傾撞上桌緣時,赤葦才如夢初醒,低聲回覆:「木兔學長。」
木兔側著臉對上赤葦的視線,在朦朧的光線映照下,琥珀色的瞳孔散發著光芒,一如木兔給人的形象,彷彿能掃去陰霾。
「……可以陪我待一小會嗎?」赤葦小心翼翼地請求。
像是在斟酌學弟的提議,木兔沒有作聲,不過他並沒有讓提出請求的人等待太久,思考片刻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突地,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赤葦瞬間被拉扯出課桌。額頭貼上木兔乾燥柔軟的大掌,他粗魯卻貼心地將手墊在桌板之下以防撞擊,另一隻手還放在學弟的背上,手心溫度幾乎要把人給燙傷,隔著衣服也能感受到源源不絕的熱力,如同陽光般溫暖。
「赤葦想要多久我都陪你,不過這裡太黑了,我們到外面吧!」木兔露出燦爛的笑容,把失神的學弟半攬半拖地帶出陰暗的器材室,兩人並肩坐在體育館側邊。透過氣窗,夕陽的餘燼照亮了墨綠色迷茫雙瞳,赤葦不禁眯起眼睛。他維持曲膝抱胸的姿勢,靠在木兔身旁,向來聒噪的猛禽實現自己的承諾,默不作聲地陪伴著飼養員,皮膚滾燙的熱能從相觸的膝蓋傳來,讓他感受到一絲安慰。
夕陽逐漸西下,赤葦開始覺得冷意上湧,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隨即被暖烘烘的外套蓋上肩頭,木兔順利完成了物歸原主的任務。
「謝謝木兔學長。」
赤葦用眼角餘光看到木兔張口欲言,但又生生克制住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為自己今天的小小任性感到抱歉。
——
事實上,赤葦的心情的確很差。
在三年級學長們的簇擁之下,他接受了排球部副主將的職位,這讓一向嚴守前後輩關係的他感到惶恐。
儘管一整年來他都陪著木兔加練,導致他人產生極大的錯覺,以為舉球員也像主攻手般熱愛排球,但赤葦了解自己對社團活動的喜愛並沒有太大熱情,對於是否能好好輔佐排球界的明日之星也毫無自信,畢竟自己是如此平凡無奇。
赤葦深知,沒有天賦的凡人只能依靠努力來彌補資質不足。即使在期中考試來臨之際,在及格線遊蕩的學長們都回家苦讀,他卻仍然無法拒絕木兔,那可是堅定地把目標放在更長遠未來的球星。赤葦自認平時有認真聽課,每天會定時複習預習,課業一直都按部就班完成,排球的練習當然也不應該受到影響,赤葦本來是這麼想的。
為了幫助不擅長念書的主將達到及格標準,赤葦提前預習了三年級的考試範圍,利用休息與回家路途的閒暇,他協助木兔背誦單字,甚至假日也輔導木兔考試的重點,力求總在紅字邊緣的木兔能夠免於被補考影響訓練。
明明一切都應該按照自己的規劃順利進行。
代為處理主將的庶事,可以讓明星專注練球,自己也能從中獲得應對經驗。自學三年級的課程,不但能幫助學長學習,對於自己升上三年級後,讀書壓力也能有所緩解。即使是最讓人卻步的木兔式瘋狂加練,那也是在為體力與技術進行磨練的大好機會,沒有像其他人說的這麼痛苦難熬。因為想要追求進步與卓越,本來就不可能是輕鬆的事。
只要竭盡所能,完成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可以了,不是嗎?
只要做好時間管理,每件事情都依照制定好的計畫來執行,即使知道自己做不到出類拔萃,也不應該出現太大偏差,這也是赤葦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期許。然而,事實證明,天資平平的自己,甚至連按照計畫行事都做不好。
輔佐主將的工作比預想中的繁雜許多,需要花更多的心思安排並了解隊伍中每個人的狀況。雖然三年級的課程他能理解一二,卻發現教導他人並不容易,尤其是面對基礎不穩的學生,不時會有回答不上來的狀況。而被明星邀約的加練,也在學業與社團的雙重壓力下,無法托出令木兔滿意的舉球,進而無法讓主攻手得到好的訓練效果,甚至還一度被木兔主動喊停。更可怕的是,由於過度在意三年級的考試範圍,赤葦在期中考試交卷後,才發現自己寫錯了好幾題,明明是之前複習過的題型,卻在考試中犯了錯。
沒有穩定的發揮,這次考試的成績大概要掉出年級前二十,赤葦感到無比懊惱。不但打球的狀況不佳,就連原本擅長的學業也失常,種種失控的壓力接踵而至,讓他感到十分煩躁。
一不留神,體育館外已經被漆黑籠罩,清冷的月色取代了落日餘暉。木兔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赤葦覺得好點了嗎?」,學弟仍舊不發一語,半晌才輕輕點頭,他安靜地起身,把披在肩上的外套穿好,兩人用赤葦保管的備用鑰匙打開體育館大門。
晚風捎來一點涼意,敏感的猛禽精準捕捉到面無表情的學弟產生些微的變化。赤葦的鼻頭與眼角稍稍泛紅,總是抿著的嘴唇下彎弧度降得更低了,走路速度比平時稍微慢了一點,木兔選擇不戳破,只是跟著他的節奏放緩腳步,兩人踏著月光靜默地走在平時回家的路上。
「……木兔學長,請問我今晚可以去您家借住嗎?」赤葦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單手虛虛抓住木兔的衣角,好似害怕被拒絕。由於赤葦的父母親出差不在家,他實在不想帶著低落的情緒,獨自回到空蕩蕩的家中。赤葦鼓起勇氣,咬牙提出今天的第二個任性要求。
「當然可以,赤葦想要來隨時歡迎!」木兔微笑著回應,反手牽起赤葦,炙熱且有力地驅散夜晚的寒冷。
即便習慣了木兔平時的肢體接觸,赤葦還是被突如其來的溫暖******到,過熱的腦袋當機了一秒,才感覺到木兔抓握的力道有些過重,但赤葦還是選擇卸掉力氣沒有抽手,放任自己被這份熱意牽引。
——
吃完木兔母親精心準備的晚餐,胃袋被美味的家庭料理填得滿滿的,血糖上升後再沖個熱水澡,讓人暈乎乎地感到放鬆,他的心情逐漸平復。此刻赤葦身上穿著木兔的T恤,雖然尺寸有點寬大不合身,卻能聞到每當木兔環抱時,伴隨而來充滿陽光味的清新氣息。
隨手放置的書包交疊著倒在書桌邊緣,雜亂的床鋪上丟著未摺好的衣服,椅子上還有木兔看到一半倒扣的體育雜誌。赤葦很喜歡木兔的房間,不光是因為房間主人是憧憬的球星,更因為木兔的周遭總是充滿著鮮活的生命力,與自己個性死板執拗有著極端差異。
洗完澡的木兔回到房間,頭髮還滴著水珠,總是用髮雕往上抓的髮型不似平時張揚,他胡亂用毛巾抹了把頭髮,將床上的衣服團成一團扔到椅子上,笑著要赤葦幫忙吹頭髮來抵住宿費,赤葦照做了。
機器運轉的嗡嗡低頻噪音讓人心安,確認每根髮絲都徹底乾燥後,赤葦替木兔把吹風機收進置物櫃,順便將椅子上皺成一團的衣服攤平疊好,將雜誌夾上書籤放回書架,兩人的書包並排著靠在桌角。
未到該上床睡覺的時間,木兔卻將房間電燈熄滅,在幽暗中把赤葦拉到陽台。入夜後習習晚風涼爽得過份,冷冽的月光灑在兩人身上,木兔披著毛毯環住赤葦的肩膀,將今晚顯得特別脆弱的學弟包裹在懷中,寬闊的胸膛熱烘烘地貼在赤葦的後背,體溫高得驚人,卻令人感到安心。
「木葉他們說,赤葦可能是讀書壓力太大了,我還一直纏著你練球,是這樣嗎?」赤葦肩頭一重,大概是木兔又習慣性把下巴放了上來。
不到半坪的狹小陽台之中,赤葦深陷在木兔為他打造的溫柔囹圄,平時含蓄內斂的防備心彷彿被熱度烤融了。他輕啟唇瓣,內心深處的聲音隨著融化的破口傾瀉而出,平靜緩慢又肆意流淌在毛毯築成的結界之中。
「不是學長的問題,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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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認真聽講、課後努力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社團活動絕不敷衍,每一步都帶著一絲不苟。大家都說赤葦京治是個可靠有條理的人,無論是擔任班級幹部或是社團副部長,每個人都認為嚴謹的赤葦可以好好地平衡課業與社團活動,但謙遜有禮的背後是難以訴說的壓力與茫然無措。越是被寄予厚望,便越是難以忍受失敗。
赤葦也不知道內心的恐懼源自何處,究竟是在迎合他人的期望,以獲得誇獎與掌聲,又或是為了保持住自己對於「別人眼中的赤葦京治」,而劃下自我限制的詛咒呢?
「赤葦是不是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要努力做到最好?」被困在猛禽懷中的赤葦看不清他的表情。
擬定計劃、按表操課、對所有事情全力以赴,這一直以來是赤葦對自己的期許,也是他十幾年來人生中的信條。一介凡人,必須要克制偷懶的慾望,加倍付出努力,才能成為讓大家安心信賴的存在。若是連努力都無法做到,有什麼資格獲得別人的關注與愛?
「我還是不懂,赤葦明明很優秀,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嚴厲。」木兔在毛毯下把玩著赤葦糾纏在一起的指頭,感覺到冰冷的指尖恢復暖意,木兔才滿意地繼續開口。
「我又不是因為赤葦成績好或是球打的好才喜歡赤葦!啊、當然,舉出超好打托球的赤葦我也很喜歡,不過就算赤葦狀況不好也沒關係,考差了還有下次考試,不及格也還有補考,這個我很有經驗!」木兔感覺到懷中的赤葦顫抖著悶笑出聲。
「啊、你別笑我——!」木兔也不禁跟著咧開嘴露出笑容,又改口:「算了算了,讓你笑好了,我比較喜歡赤葦笑起來的樣子!」
赤葦早早就認知到自己沒有天賦,也沒有能令人為之動容的熱血沸騰,那是屬於天才的專屬武器,而普通的自己只能仰望,不可妄自效仿。伊卡洛斯逐日的故事早已替他敲響警鐘,經驗法則告訴赤葦,採取穩健踏實的策略才是最不容易出錯的選擇。
「赤葦陪我練了這麼久的球,不用說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排球天才,偶爾也會失誤嘛!不過失敗了也沒關係,只要下次再一起調整改進,我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進步的——」
赤葦總是喜歡行走在安排好的既定道路上,以求安全穩健。但如今,他在木兔面前無所遁形,努力仰望的太陽告訴他,就算是普通的赤葦,也能得到偏愛,即使失敗了也沒關係,因為還有下次。
「啊、你看,雲散了!今天的月亮很漂亮,我想說如果陪赤葦一起看的話,就會很開心。赤葦現在心情有好一點了嗎?」木兔天真的話語貼著耳骨傳來,呼出的熱氣隨著聲音燃起火花,溫暖的氣息燒得赤葦耳根發燙。
兩人在清涼的夜風中曬月亮。
浩瀚宇宙中諸多的星體,有些會像太陽一樣自體發光發熱,而有些則像月亮黯淡無光,但卻能透過太陽的反射而發亮。赤葦覺得自己或許像是那輪月亮,在陽光毫無保留的照拂下,終於隱約窺見了自己,無論是好的、不好的、可愛的、普通的,這些都是最真實的,都是被木兔所喜愛的赤葦京治。
「今晚的月色很美,謝謝學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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