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纯白色的房间里,墙是白的,门是白的,打光灯让它白得像用A4纸做成的立体图形,只有两把椅子和摄影器材是黑色的。
【12:00,访谈正式开始】
Y:赤苇先生,您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Y。
赤苇:您好。
Y:很抱歉在百忙之中叨扰了您,也很感谢您能携手我们的这次访谈。
赤苇:没有没有,这对我来说其实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也很感谢你们。
Y:再次谢谢您,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
赤苇:好的。
Y:首先,第一个问题很简单,也是作为我们的热场问题,想问一下赤苇先生,您的梦想是什么呢?无论是对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都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
赤苇:哦…关于这个问题,我觉得每个人对“梦想”这个词都有着不同的理解,我不太喜欢把梦想想得太宏大太遥远,我更喜欢把它当作是人生某个时期想要努力达成的目标。
Y:(微笑着点头示意赤苇继续。)
赤苇:比如,我五岁时候的梦想是每餐都能吃到芥末拌油菜花,因为我母亲能把调料的比例掌握得非常好,只可惜这种食材几乎只能在市场上看到一季。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当时的梦想是考上东京最好的中学,因为去了那里,考上东京大学的可能性就会变大。哦,这可不是我父母强加给我的梦想,但…其实也说不准,我的家庭氛围并不是很紧张,也不古板,我觉得相较于我的同学们来说,我已经算得上是自由的了,只是,我的父亲来自大阪大学,我的母亲则毕业于北海道大学,东京大学在他们的心中有一种朝圣地的不同感,可能那个时候经常能听他们说起,我就记住了这个学校,毕竟小孩子的价值观就像手中的橡皮泥一样好塑造。
Y:您说的真好!
赤苇:初中时我就读于杜中学,可能它不是东京最好的学校,但它也已经算是我家所处的片区最好的国中了。所以,我的梦想依旧是考上东京最好的中学,毕竟有些高中是可以选择住校了,而且那个时候我也年满十六周岁了,就不用太在意离家远近的问题。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导致我的梦想在定义上稍稍发生了一些转变。
Y:哦?是什么事情呢?
赤苇:那是我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在我们学校排球社的最后一年——参加这个社团只是因为我父母觉得我那段时间体重的增幅赶不上身高的增幅,所以希望我能多参加一些运动,而打篮球只会让个子长得更高,踢足球…我不太喜欢这项运动,因为他们告诉我,集体主义者勿扰,所以最后,我选择了打排球。那时学校组织了一次去附近豪强学校观摩队内排球赛的机会,我本来是没那么感兴趣的,但当时社团里三年级的同学选择了去——这样就可以逃过一节无聊的数学或科学课,我不想显得不合群,所以我也去了。
Y:所以,您是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使您改变了您的梦想,是吗?
赤苇:算是吧,其实也没怎么变,我依旧想去上东京最好的中学,只不过限定词从“升学”改换成了“排球”。直到今天,我都能清晰地记得那天所见的那记扣球,和打出那记球的那个人,当然,后者要更容易被记住些。我记得,体育场里的空气因为胶着而变成了半流体,那颗排球高高地悬挂在空中,飞行速度变慢,它遮挡在顶灯前,在室内形成了一场令人会下意识屏住呼吸的日全食,突然,有一个人跳了起来,跳得很高很高,高到可以触碰太阳,他的手掌很大,至少要比我的大上一圈,在他的手掌接触到排球表面时,空气的流速又恢复了正常,那颗排球在人的眼中压缩成了和箭一样细长的影子,在我的印象里,只一秒,它就砸在了对面的赛场内,发出一声巨响。那个扣球的人——对,他就是木兔光太郎,他为赛场重新夺回了光亮。这就是改变我“梦想”的一个契机。
Y:听起来真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故事啊,之后呢?
赤苇:什么?
Y:在这之后发生的故事,比如,您梦想的实现,您之后的梦想,如您所说,如果梦想是人生每一个阶段的目标,您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了,中间十二年的故事可以再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赤苇:哦,当然可以,不过我得回忆一下。因为…你知道,越重要的记忆可能越难以回忆起。
Y:没关系,赤苇先生,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赤苇:嗯,在高中我当然是加入了排球社,成为了一名二传手——其实我在初中时打得并不是这个位置,但光太郎觉得我托球托得很好,他总对我说“再来一球!”,所以,一球一球再一球,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队伍中,所以切换位置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加上作为二传手,我可以更近距离地看见球从他的手中扣出去,那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时刻,就像阿基米德第一次发现抛物线,像国中生第一次通过天文台的望远镜观测日全食慢慢恢复的过程,而对抛物线角度角度的计算不能差一分一毫,日全食时月亮的移动也不能差一分一毫——这对地球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同理,我的托球也不能有分毫差池,在听见排球砸在对面场地时发出的声响,光太郎脸上振奋的表情时,我的心里也有油然升起一股别样的感情,不止是满足感。……偏题的事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真抱歉,我现在有点不太能让自己完全专注在某件事上,就算是谈话,也可能说着说着就偏出了既定的轨道。
Y:没关系,您刚刚说的其实很精彩。
赤苇:感谢谅解,还是再说回到梦想上来吧。高中的时候,我的梦想不再像以前那样局限于某一个小点上,可能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心脏也在同比例长大,而当它变大了,能装下的东西也就会变多,大部分人是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的。不过这么做的副作用也是有的,想要的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时间、精力、情感,金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在付出了这么多之后,能最直观地感受到的就是不断膨胀的压力。
Y:所以您在高中时期压力比较大,是吗?
赤苇:高中其实还好,大部分的压力是来自考试和升学,不过这些对我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对光太郎来说,他可能会难应付一点,不过也只有在成绩公布的那一天会感到烦恼,他是一轮盛夏的太阳,乌云对他伤害很小——我好像又聊偏了(干笑两声)。高中的梦想,我按照“个人”和“他人”的标签把它们分成了两个,对于我自己而言,我希望在最后能够考入东大文学系,在之后可以从事和文学相关的工作。因为我从国中二年级开始就很喜欢川端康成和夏目漱石,尤其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和《少爷》,后来,大学期间,我甚至把《少爷》改编的电视剧也看了两遍(笑)。但对于“他人”来说,我希望能够和光太郎,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夺得春高的冠军——虽然这个梦想最后没能实现,但我已经做出了我能做到的百分之一百二,我有一段很快乐的高中生活,而且,我的偏差值也足够我去东大文学系。
Y:这样看来,客观的说,您已经实现了您的“个人”梦想,但为“他人”的梦想可能因为一些因素无法实现,您会有感觉到遗憾的时候吗?
赤苇:其实,我觉得人生就是一座建立在后悔之上的玻璃大楼,随时都有可能动荡,甚至坍塌,所以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遗憾的时刻,不过,就像是天气预报的准确率可能只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左右,预测和最终实现的总是会有差距,所以关于梦想是否成为现实这件事,我并没有感到遗憾,相反,因为我的高中是无憾的所以我觉得那个梦想实不实现都没关系。我在高中认识了一群很好的朋友,我认识了光太郎,直到现在我们都在一起,如同一滴墨落进了水里,从此相融在一起,无法分离,他原本就是一根能让我的梦想藤曼不断向上攀爬的支柱,现在又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不分开,所以不遗憾。
Y:原来如此,那么,您现在呢?
赤苇:现在?现在我住在大阪,和光太郎在一起。我刚毕业的那两年还待在东京,那时只应聘上了漫画部的责编,和光太郎分居两地,后来有了一个调任的机会,虽然是从东京去了大阪,但职位是我在刚求职投档的文学类编辑,职称也要比在东京高一些,而且光太郎的俱乐部在大阪,我们可以住在一起,总体来说,我现在很幸福。
Y:不不,赤苇先生,您又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是说,您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赤苇:哦,我又想偏了,抱歉…关于这个问题,我需要想一想…
Y:这好像是您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需要思考时间。
赤苇:真抱歉,可能因为人年龄大了,记忆力总会变得越来越差,以前的事情会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近期发生的事情则会像沙滩上的字迹,转瞬即逝。
Y:真奇怪,这不是在讽刺您,只是,真的会有人记不清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吗?
赤苇:可能…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挤兑了属于梦想的时间,当它退居思考的二线时,很容易就会在忙碌中遗忘…当然,不止是梦想,很多事情都遵循着这样的遗忘原理。
Y:可是,很抱歉,可能会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向您提问,是怎样的生活才能让您把梦想也遗忘了呢?
是怎样的生活?还能是怎样的生活?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生活啊!赤苇有些生气,他确实觉得对方这样提问很冒犯,但转念一想,访谈类节目的主持人总是会从刁钻古怪的角度来进行提问,这是提高节目收视率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与其这样在这里尴尬地保持沉默,不如将对话快速地进行下去,早些结束也可以早些逃离苦海,他冲心理的想法点点头,随即就要开口。
Y:(小声)赤苇先生,我们的访谈时间是有限的,您得抓紧思考啦。
赤苇:…哦,其实,我的生活蛮普通的,高中毕业后升入了东大文学系,那个时候,光太郎已经是大二了,虽然他的学校也在东京,但我们之间还是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在大学里,我学到了很多,也交到了新的朋友,不过我和光太郎在那时还是保持着每周一次的见面,提前一天选择一个地点,有时候他要在地铁上多站一会,也有时候会是我,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总是我先到的。哦,对了,还有”梦想”,上大学后,我想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的想法愈发强烈,但成名一名能养活自己的作家太难了,一些名声平平者甚至得用自己的鲜血做祭品,让自己的作品蒙上一层不可被攻击的神圣外衣,我当时还没有想到死亡,我还想要好好生活,所以,我决定从比较正常的工作开始入手,比如出版社编辑,专栏写手之类的。
Y:您的生活中真是充斥着木兔先生啊,不过,我记得您一开始的工作应该是漫画部的编辑。
赤苇:命运总不可能乖巧地顺着我们预设的方向行进的,况且,我和宇内老师现在也是很好的朋友。
Y:那您后来转去大阪的文学编辑部,几年后辞了职,是因为命运还是因为您自己的想法呢?
赤苇:(沉默)
Y:赤苇先生,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您可以继续和我们说说吗?还是说,您的梦想又改变了呢?
赤苇:(沉默)
Y: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种话从一位主持人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冒犯了,但赤苇又觉得它很耳熟,像是某人曾经和他说过一样——绝对不可能是木兔,他的冒犯从来都是令人无奈又好笑的,不会这么大声、急躁,也不会起到点火的作用,他觉得这应该是个和自己关系亲密的人,因为自己的脑子里没有回想起任何与之对于的反驳。
亲密,又无法抗拒,关于这样的人,赤苇能想到的只有他的父亲。
父亲并不是一个坏人,至少是在适于普世的标准中,他肯定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会做饭,会做家务,能记住每一个重要的日子,并准备一份礼物,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兢兢业业,虽然话不算多,但沉默寡言在他身上也可以算得上是“沉稳”的代名词。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或许是他对赤苇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在得知他“毫无缘由”地从出版社辞职后——此前,赤苇从东京转去大阪时他就不是很高兴,但这是为了去他一直想去的文学部,这个词听着也比“漫画部”更成熟些,那时,他选择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所以到后来,他选择了从沉默中爆发。
其实赤苇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想做什么,简单直白地说,他只是想逃避一段时间。当时的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只蛞蝓,却被人当成是一只丢了壳的蜗牛,不得已背上了重重的壳,在压得他快要喘不上气时,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摆脱,或者是暂时放下这份不属于他的沉重,却立刻就有人告诉他,你不应该扔掉那个珍贵的壳。
或许父亲当时已经看出来我是想要逃避了,也许他甚至能看出来我不太对劲,但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出了问题,就好像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教育失职导致的,所以他才要反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企图在我的嘴里找到一个他不用为此负责的答案。
而现实是,他确实不用负责。赤苇叹了口气,这确实与他无关,至少从浅显的时间线上看来是这样的。赤苇当时更责怪自己,也只有不断地责怪自己才会产生这样的化学反应,他像一名考古学家,用刷子和拓刀细细分析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从职场冷暴力到校园欺凌,从家庭教育到童年阴影——没有,几乎是没有的,他就是这样一个普通人,过着如此普通的生活,没什么高光,也没经历过低谷,曾经的光辉或许是木兔带给他的,但只有一点,不多,毕竟,他们生活在地球上,没什么光是永痕存在的。
太阳落山了,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基因存在问题。
对嘛,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考古是项漫长的工作,因为零碎的东西太多,却又无法直观地得知它们的隐藏价值,所以每处细节都有价值,“逃避虽可耻但有用”,这好像是出自赤苇还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时,两个年轻女员工在茶水间里闲聊的内容,貌似是关于一部刚刚上映的剧集,也可能是电影,他不太清楚,那个时候他也没时间去看。他当时只是在一边接咖啡,闲聊像饮水机里的水流畅的灌入他的耳朵里,又随着不断消耗的咖啡埋没在记忆里,无望地等待着重见光明的一天。
赤苇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种琐碎无用的东西——好像并不是完全没用,毕竟所有事物”存在即合理”,这句话他总是会在木兔口出狂言时想起,逃跑是可耻的,这是一条小学生都明白的道理,有用则是因为是针对赤苇自己的特效药。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逃避”这个词能容纳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睡午觉算逃避,独自一人在便利店里吃午饭算逃避,辞职算逃避,旅行算逃避…
这么看来,逃避的力量如此强大,难怪人人都惧怕它,想要诋毁它。
赤苇:很抱歉,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不过现在,我已经想好了。
Y:感谢您,赤苇先生,您继续说吧,时间还剩下一点,应该足够我们完成这次访谈。
赤苇:现在,我希望可以做一只正常的刺猬,不再是背部柔软,芒刺向内,我希望可以遇到危险就缩成一个刺团,遇到困难就躲回洞穴里睡大觉,如此生活一段时间,再然后,等到我想要去做的时候,我希望可以写点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Y:这样的”梦想”,听起来像是要逃避现实一样。
赤苇:你把它理解为”逃避”也可以,虽然我认为它比逃避更积极,更有益,我个人更喜欢把它称为”疗愈”。
Y:我明白了,感谢您,赤苇先生,谢谢您能够配合我们完成这次访谈,您做的非常完美。感谢!
感谢。赤苇不想对Y说感谢,他在这次访谈的过程中冒犯的次数太多了,他选择逃避感谢,鼓起勇气不再客气地面对他。
白色的墙壁逐渐消失,消失在黑色里,如同纸张慢慢被灼烧殆尽,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碳过于庞大,赤苇被围在其中有些喘不过气。他开始跑,逃跑,奔跑,穿过白与黑的交际,跑出这间即将被销毁的房间,只有Y还神情恭维地坐在那里。
一切都变得正常,飞机上的遮光板还保持着推起的状态,阳光不刺眼,很柔和,和飞机下的云一样,木兔的头靠在赤苇的肩膀上,鼻子上已经出了点油,鼻尖亮亮的,口水缀在嘴角,岌岌可危。
这是在从印尼返回日本的飞机上。
“哦,赤苇,你醒了。”木兔抹了把眼睛,又抹了把嘴,扭头看了眼窗外,”飞机还没降落呢,你也没睡多久怎么就醒了。”
“做了个梦,梦结束了,我就醒了。”
“什么样的梦?”
木兔捏了捏赤苇的手指,有些紧张。
“一个很奇怪的采访,有一个人不停地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你认识什么主持人的姓里是Y开头的吗?”
“主持人…好像不知道,但之前有一次,你还记得吗?在我们俱乐部秋季友谊赛结束后,你在场边给我喂水擦汗,之后有一个一直追着你想要采访你的娱乐记者,他应该是姓山下。”
“原来如此,”赤苇低声着念念有词,”那他确实不会是一个能给人留下好印象的人。”
“是啊。”
赤苇的手终于放松下来,木兔的手也终于可以握住他的全部。
他的手掌很潮湿,汗津津的。木兔想。
“那你有告诉他你的梦想是什么吗?”
“有啊,”赤苇提了提嘴角,有些神秘的一笑,好像海水的蓝色正在缓缓从他的身上褪去。
是太阳升起来了。
“我和他说,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回到大阪立刻就能吃到芥末拌油菜花,然后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那我们可以去吃有烤肉的那家。”木兔提议道。
“应该说,是那家有芥末拌油菜花的烤肉店。”赤苇扣住木兔的手,干燥,温暖,和可供逃避的洞穴一样,”算了,怎样都好。”
现在,怎样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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