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 回家

木兔不記得他是如何認識那位老先生的。似乎是有一天木兔回過神來,他已經在面前,用他那細長深邃的眼神看著木兔,像在等待他。木兔沒由來地對這位老人產生一股親切感,便霹靂啪啦開始講起他的一天:他今天早餐吃了什麼、今天訓練如何、侑侑又怎麼惹到臣臣、回過頭解釋他的訓練是指排球訓練,因為他是很強的職業運動員、然後也及時想起要解釋侑侑跟臣臣是誰。

那位先生似乎有被木兔突如其來的多話給嚇著,又或是他只是很專心地聽著,不管是哪個,他安靜地讓木兔說得盡興,完全不打斷,像是做過千萬遍似地跟上木兔的步調。

雖然木兔很常分享他每天的訓練和隊友的趣事,他最愛提起的還是小他一歲的戀人,總是帶著一絲炫耀的語氣。他第一次提起赤葦時,老先生頓了一下,像是沒想到木兔會講起這種事,所以木兔更加用心地解釋:

「他是我高中學弟喔!我第一次看見他舉球時就決定要他幫我舉球了,阿,你知道舉球是什麼嗎?就是——」

「他高一升高二時就被大家選為副隊長,很厲害吧?其他學校的正副隊長都是三年級的,只有赤葦一個二年級,每次想到我就很自豪……」

「高三當然就是他當隊長,他也帶球隊打進全國前三。畢業後我本來很常去看他們練習,但看一看又覺得手很癢,很想念赤葦的托球,所以有時候會不小心打擾到練習。之後我就比較常練習後再去找赤葦玩。」

「我畢業後幾年就加入了大阪的職業隊,要搬走時赤葦哭的好慘,比我畢業時還慘!然後我親他一下他就不哭了,哈哈哈——」

「嗯?我們那時候交往了嗎?還沒,但我知道我喜歡赤葦,我也知道赤葦喜歡我,那時候我覺得這樣就很夠了。」

「只是搬走後又覺得不夠了!」

「有一天我放假,就跑去東大找赤葦——我有說過他考上東大嗎?真的很厲害對不對!赤葦真的很聰明,我跟你說吧——」

「——啊,我剛剛不是在說這個!反正我跑去找赤葦,結果忘記我不知道他那個時候在上什麼課,要去哪裡找他。東大超——級大的!我有傳簡訊,但也知道赤葦上課絕對不會看手機,反正不管怎麼樣我就是非常非常想要見到赤葦,一點也不想等,所以我就拿著他的照片去問文學部的學生,可是都沒有人知道。我當時好納悶怎麼會沒有人知道赤葦,他高中常常被告白的耶!」

「你說因為東大文學系學生太多嗎?應該是吧!但赤葦一直都很可愛啊,啊,可是我姊姊都說赤葦應該是『英俊』,不管哪一個,應該不難被注意到吧!」

「嗯?我沒這樣想過耶……赤葦只有在我面前會露出可愛的樣子是嗎?跟其他人相處時就不會?啊,那樣很可愛耶!」

「哈哈哈!被你發現了,我就是在炫耀赤葦!他是我男朋友耶,當然是很棒的人啊!」

「我說到哪了?我突然忘記……」

 


 

隔天木兔又見到那位老先生時,忍不住戲弄:「啊,先生您真無聊耶!每天都只會在這個花園裡散步嗎?」

老先生給了木兔一個無奈的眼神,吐槽:「那你呢?要遇到總是兩個人的事吧?」

「我喜歡這個花園啊,常常會出現可愛的貓跟松鼠,我都會餵牠們。」

「這樣啊。」老先生似乎走累了,木兔趕緊扶他坐下。「謝謝你。」

「不會!」

「你今天都做了些什麼呢?」

「我嗎?」木兔想了想。「練球啊!比賽就快到了。晚上應該會跟赤葦見面吧,他說他要買火鍋料回來煮,我要記得去買些菜,雖然我也很喜歡吃肉,但上班後赤葦都不乖乖吃營養的食物。」

老先生聽到這裡笑了出來。「光太郎真的是很溫柔的人呢。」

「是嗎?」很少人會這樣形容木兔,他覺得赤葦比較溫柔。

「是啊。像是你之前說的,你搬去大阪後發現單單只是兩情相悅已經不夠了,便當機立斷去東大找你喜歡的人在大家面前跟他告白。我覺得如果你沒有踏出那第一步的話,你們兩個可能不會那麼快就在一起。」

「唉——我之前有說過我們開始交往的故事嗎?」木兔疑惑地問。

老先生眨了眨眼,隨即露出有些遺憾的表情。「嗯,有說。」

「真的嗎?那我有跟你說過我們一起去法國的事嗎?那次也很好玩,是我代表日本參加奧運的時候……」

 


 

木兔的注意力完完全全在樹上正在築巢的鳥,以至於沒有注意到老先生出現,直到對方悠悠地說:「牠們要組家庭了。」

「是啊。」木兔回答,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那正在勤奮工作的鳥,看著看著,突然轉向老先生,有些困擾地說:「這讓我想到一件事,但我不確定為什麼。」

「沒關係,我想聽。」

木兔點了點頭,又轉回去看他們頭頂上的鳥。現在時間尚早,空氣仍然帶著早晨的露,打在花園的植物上,木兔覺得連空氣都甜甜的。或許那也是他會突然聯想到這件事的其中一個原因。「我想到有一次,我難得放了個長假,就跑回東京和赤葦住了好一陣子。赤葦知道我要回家,連續加班了好幾個禮拜,這樣他才可以休假陪我。那時候我們也沒幹嘛,沒有出遠門,也沒有做些平常不會做的事,或吃平常不會吃的東西。我們單純只是很享受那不用緊抓著每一分每一秒的感覺。」

陽光從樹梢間灑下,迫使木兔瞇起雙眼,明明只要移開視線就好了,但他就是怎麼樣也不想。他想看那隻鳥築牠的家。「有一天,我先起床去慢跑,回來時赤葦在洗澡,所以我就先去看排球月刊,剛好看到一篇在講我們球隊的報導,就想剪下來……」

木兔說到一半,眨眨眼,不太確定為什麼他會特別想到那一天。「唉?之後發生什麼事?我突然……為什麼……怎麼突然想不起來了……」

老先生讓木兔想一會兒,但當木兔著急地快哭出來時,幫他接下去:「那時候你們才剛滿三十歲,你男朋友終於鼓起勇氣要求婚,他怕得要死,每天都把戒指帶在身上等待時機。那天他去洗澡時把戒指藏在抽屜裡,你正好在找剪刀,就發現了。也是省了你男友的一陣苦惱,如果你那天沒有剛好在雜誌上看到想要剪下來的報導,或許他要再焦心個幾個禮拜才會求婚。但你發現戒指後完全沒有遲疑它的意義,直接跑進浴室裡,也不管你還穿著運動服直接衝進蓮蓬頭下抱住他,不斷說你願意。把水弄得整個浴室都是。他嚇死了,也懊悔死了,但同時也覺得這樣才像他們。」

「然後你們在水柱下接吻了好久。你記得嗎,光?」

木兔呆滯地看著對方,垂下眼看見自己布滿皺紋的雙手,吶吶說:「我不記得。」抬頭,有些絕望地問:「為什麼我不記得?」

「沒關係的。」老先生輕聲安慰,溫暖的手心覆上木兔發顫的雙手。「沒事的。」


絕症有時候很溫柔。

赤葦才剛握住木兔的雙手,像是祈禱被應證一般,木兔原本黯淡的眼神突然清醒。當他忘記赤葦時,那雙眼總是和善,但終究只是面對一位陌生人時的禮貌。現在,木兔的眼角瞇了起來,亮了起來,赤葦終於在那雙眼裡看見自己的身影。

回家了。

木兔緊緊回握赤葦的雙手,嘖嘖笑問:「赤葦,你是不是每天都來看我?我不是說不用擔心我嗎?你不是還想去看看智利的星空?你每天都來的話要怎麼去?」

接著猝不及防,木兔把赤葦擁入懷中,他這才發現自己哭了出來。雖然他每天都來探訪木兔,但他面對的都是十七歲、二十歲、三十歲赤葦的木兔。

眼前這個被無比龐大的成就與幾十年的婚姻沉穩過的木兔才是他的。赤葦等他好久了。

就算要承受每天十九個小時不能陪在他身邊的想念,只為了這五小時的探訪、就算要放棄南美洲的銀河,選擇距離療養院五分鐘路程的小公寓,只因為他的心繫在日本小小的一處,赤葦都願意,全因為他無法接受木兔一個人在這裡,也因為赤葦需要他的歸宿。赤葦等了好幾個禮拜、好幾個月,就在等他丈夫清醒這短短十分鐘,就只是為了回家。

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好卑鄙、好自私,沒有能力照顧生病的丈夫,還如此依賴他。

「不哭呦。」明明已經快七十歲了,木兔卻依然習慣用安慰小孩子的方式安慰赤葦。「我在的喔,讓你等了。」

赤葦搖頭,仍埋在木兔懷裡哭泣。要他等多久都可以。

「我愛你,赤葦,我真的好愛你。」木兔說。他要在他的意識遠離他之前讓赤葦知道,不管他忘記眼前的人幾次,從十七歲到七十歲的愛情是他腦中那些微小衰退的細胞永遠也帶不走的。他從小為了夢想奮鬥到成年,那他必定也會為了赤葦奮鬥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你比我辛苦太多了。你怎麼這麼堅強?」

赤葦又搖頭。「不辛苦。」他抽著鼻子說。「完全值得。」

「我愛你,赤葦。」要在短短十分鐘內融入一生的愛實在很難,但不是不可能。木兔又說:「我愛你,謝謝你陪著我。」

「我也愛你。」赤葦的眼淚越掉越兇,他的胸口好痛。「謝謝你選了讓我陪你。」

「是你讓我選了你!」木兔反駁。

被木兔的話驚到,赤葦不小心笑了出來,睜大眼抬頭跟也笑著的木兔對上眼。木兔真的是全世界最英俊的七十歲了,如果今天是赤葦第一次見到這男人,他篤信他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他。

木兔見赤葦笑了,也笑得更開懷,接著低下頭,輕輕吻上赤葦。那種他們剛開始交往時交換了無數次的輕觸,而在他們步入晚年時再次找回的親暱,少了青少年時的那份青澀,多了無名指上對戒帶來的安心。

而如同年輕時的他們。七十歲,木兔的一吻仍是止住赤葦淚水最好的辦法。

他們在陽光宣洩的樹下相擁。樹梢間,一隻鳥正在築巢。

陽光下,一對愛人重逢。

Notes:

很可惜阿茲海默症現實中並不是這樣,但至少在故事中他們可以好好珍惜這一點點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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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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