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琴与樱

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木兔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与万籁都歇的岑寂睡去。山中一夜饱雨,翌日醒来,他又在朝日初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与不断流泻的细股溪水,曲曲弯弯步上山去。

因为山里有一株上百年的樱花树。

他每年惊蛰时都会来。天气渐暖时树枝会发椭圆卵形的嫩绿色小叶片,光洁如仪,蓬松的树冠上挂满伞状娇羞的花序,干净纯洁得如其脚下的溪流,蓝天白云皆倒映其内;待再暖些,树冠庞大起来,粉白花瓣锦簇如云蒸霞蔚,远望只觉人世煌煌开于天地间,绚烂无极,永不凋谢。

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草木丽于人,木兔匆匆行进间低头可以看见阳光下狭长的草叶上许多晶莹的露珠,或静或动,每一颗里都是一个完整的太阳。随着脚步的经过,那些水珠便纷纷破灭。再抬头,便见赤苇正坐在樱花树下小憩。

他扑过去:“赤苇——”

赤苇站起身,被木兔撞了个满怀。

“你又在读什么?”木兔指了指赤苇手中的书卷。赤苇刚欲答复,木兔却也没工夫听了,撸起袖子摩拳擦掌地就要往树上爬。赤苇便不再管他,兀自坐下来继续读书。须臾他抬头去瞧木兔的动静,却见头顶一个大******直直对着自己的脸——木兔正坐在枝丫上百无聊赖地晃悠着两腿,见赤苇似是耐不住阒寂而抬头,便信手揪下一小把粉圆的花瓣朝底下那人头上丢去,笑声同时逸出。

花瓣错落散开,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悬儿,如水中数叶随波而动的扁舟。落下时却像是陡然有了灵性,有几瓣不偏不倚地擦过赤苇漆黑的发梢,又悄然滑过他的衣摆,优哉游哉、一飘一荡地落到地上。

在木兔的记忆里,他和赤苇的初遇发生在四年前的春天。彼时旷野魆黑,弯月皎洁,鸟雀无声,唯茅茷中时有几声断续虫鸣。月下的巨大樱花树不知已于山中矗立了人间几世,葳蕤繁茂的粉白花朵在夜风中簌簌晃动,榛莽枝叶间萦绕萤火点点,笼着一层清亮莹润的薄光,似垂落一角的银河。

木兔跋涉了几旬,方于一隅山间寻得一处猎户弃置的草房暂得安寝。他脑中空荡,像是忘了什么却无从记起,过目的世间百态新鲜却又熟稔;身无分文,唯有腰上坠了一个洁白的玉佩,成色极好,细致太阳纹样雕刻其上,似有价值连城之品貌。玉佩本是一双,然而其中一个被他典当后换了盘缠,买了些食物以供生存所需。

歇脚后暂居静绝尘氛的山间,纷扰嘈杂远去,喧嚣尘寰荡尽,市井哄闹消褪,让木兔时觉山似太古、日如小年。但他天性喜闹,难免寂寞,一日熄灯后一时辗转难眠,无意间侧头隔窗而望,却见远处山野隐隐有亮光飘忽。于是木兔一跃而起,点了银釭便往山间光影处跑去了。

鼻间飘逸着清醒的草本木香,糅杂着清甜的樱花香气。木兔隔着灌木丛,看见一人擎灯席地而坐,将手中书册翻开一页,映着昏黄火光低声诵读。

“半夜三更跑出来念书,好生奇怪的人。”木兔心中暗忖。他忽然莫名起了逗弄的心思,空闲的左手便在衣袖下悄悄拈了个诀。

于是树下那人刚读到“秋七月,有星孝入于北斗”,涔黑的天幕便应和似地忽然滑过一道星光,拖曳着璀璨炫目的长尾,映亮他朦胧黯淡的视野;

读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一轮弯月连同其不吝洒落的清辉,下一刻便被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云层悉数遮挡。天地亦蓦地随之变作一片不见五指的昏暗,隆隆雷声中,依稀可闻樱花树的繁茂枝叶相互摩擦时如同春蚕食桑般的细碎声响;

又读到“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一只鸣声啁啾的鸟雀便蓦然振翅,泄出两声婉转清丽的啼鸣。枝叶里抖下几片本就盈盈欲落的粉白花瓣,不知何处而来的黄鹂跳了两跳,在流萤中从阴翳繁叶间探出一点长尾细爪的羽踪。

树下那人仰起头,望向头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如烟樱海,墨绿的眸色被投入蒙络摇缀的树影后,如藏匿了往来翕忽的鱼影的千尺深潭。

忽地,被他搁在地面上的剩余一册经笥被不识字的清风乱翻至某页。白纸黑字被置于脚边的如豆灯火一瞬间映得分明: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他便垂目念了,并非吟咏的声情并茂,只语气平平地诵了一遍,但嗓音清冽,使得他本无感情的照本宣读却有比宫商角徵羽更为优美的涵蕴。

烛火哔剥,书页上的墨色字迹时明时暗,跳跃着晃动出诡谲的影。而后忽有一人猝不及防地从灌木里跳了出来,站稳身形后隔着几步远冲他嘿嘿笑道:“我听见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现在我给你变了一个‘友’出来了,就是我自己!”

只是树下之人对眼前忽然出现的木兔并未表现出半分惊惶,甚至连诧异亦未曾有,似乎自己本就应当于今夜出现在此处,而木兔不请自来的夜半而至也是冥冥的驱使。然而木兔一离近了看到眼前人,便倏然觉得对方身上似有一种奇异引力,让自己蓦地感到一种如被攫住心脏般难言的熟悉悸动。空空荡荡的胸腔终于有了血流的涌动,温热又不容置喙地淌过他的四肢百骸。

两厢一时无言。半晌,赤苇踌躇着说:“见过阁下,我叫赤苇,是樱花的花魂。”

木兔也热络地自报家门,不惮对方畏葸似的,直截了当地坦言自己是神。“我叫木兔光太郎,是天照大御神!天津神之首哦,掌管天上和苇中原的光明。厉不厉害?”神情中是毫不遮掩的得意。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赤苇轻抿了一下嘴唇,却并未着意于纠正木兔,告知于他这句诗中的“友”,释作“爱侣”。

后来木兔便日日皆来。“我以前见过一个很美的姐姐,比我大姐二姐还要美,拿着绢布坐在树下绣花儿。我路过时偷眼瞧了,绣的是一白一棕的一对夫妇枭。”木兔背靠着树干,盘腿坐在赤苇身边絮絮叨叨。不时有风吹过,两人头顶便是一阵如烟似雾的樱吹雪。

“赤苇肯定见过的吧,山外头一到上元节,人们就会在晚上放祈天灯,满天都是!”

木兔思维跳跃得极快,方才还在说绣花,不打招呼便跳到了放灯。赤苇定定地望着他,眼中似有笑意。木兔尚且沉浸于回忆之中,金黄的眸子里流露出明晃晃的憧憬:“祈天灯放起来可真好看啊!万千盏灯一齐升起的时候,我会控制草木里栖息的萤火虫一起来凑个热闹,然后整个黑夜都会被灯火照得亮晶晶的。”

有野兔倏地跑过,带动着草叶儿一阵窸窣的响。木兔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朝兔尾巴消失的方向探头瞧了一眼,未见行踪,便又回过头,继续兴高采烈地叙说道:“人间的一年四季都真好啊!春天来时空气里都是花粉的香气,雨后的草汁味儿新鲜,总熏得我直打喷嚏;仲夏夜的晚风又闷又热,我有时候燥得睡不着,只能睁着两眼数天上的星子。”

“还有秋天凌晨的露水爬在叶子上,清亮得就像赤苇的眼睛一样!等到了数九天大雪落了一地,我冷得不愿出来,眼睛一闭便能懒洋洋地一觉睡到来年开春。”

“赤苇你说,太阳升起落下有什么好管的嘛,这神我是真不想当了!一年又一年,属实无聊得紧。”

“直到遇见你。”

 

一百四十五年前。

天顶浓云尚未散开,积蓄着欲滴不滴的雨水,远处的山峦植满了果树,枝叶浓翠,深碧如黛,笼罩着一层湿漉漉、静悄悄的薄薄雾霭。山麓绵延得极远,在粼粼江面上投下山廓皱襞的阴影,亦是一片暗蓝。

忽而一阵过堂风,屋檐下式样古朴的的雕花铜铃发出几声清越的响。木兔熟稔地穿过赤苇家的抄手游廊,恰逢廊旁院落的樱花树中忽然“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鸟儿来,木兔下意识跟着去望,唯见碧空中淡云微收,而后便听到西厢房内传来一阵泠泠琴音。

抚琴人琴艺高超,听来古意氤氲,似苍松翠柏幽静淡然,大好春光里树影阑干中的瀑声淙潺,弹出了一片清泉流响出疏桐;须臾后琴声骤然转急,又添几分势不可挡的杀伐决断之感,金戈铁马之间气吞万里如虎,一曲广陵似有剑意。

木兔便没急着推房门进去,站在门前侧耳听了片刻,待一曲终了方才推门而入,然后牛嚼牡丹地对高雅的琴音发出了高屋建瓴的评价:“好听!”

赤苇:“……”

不过下一秒木兔便转换了话题:“赤苇教我弹琴呗。”

殊不知这古琴学起来需得手把手地教,如此的话二人姿态就未免太亲近了些,逾矩了。于是赤苇拒绝道:“我不会教人。”

木兔便不满地嘟囔:“赤苇怎么这样嘛!你教我,我就带你吃好吃的去。”

他尾音拖得长,粲若星辰的眼睛一眨,表情如同一个天真烂漫的稚童,可也竟然毫不违和。赤苇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木兔,片晌,一股没来由的烦躁与慌乱突然涌上了心头。

其实木兔常来看赤苇弹琴。赤苇有时在屋内,有时则在院中樱花树下抚琴,他家院墙极高,木兔却跟个猴子似的见高则爬,于是隔三岔五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爬上墙头了。赤苇在树下弹琴时,他就懒懒散散在墙上坐着,从鸟瞰的视角望下来,只觉院中琴边之人衣袂飘飘又青丝冉冉,实在漂亮得很。

赤苇偶然抬头望时,便可见墙上的木兔曲着一腿支着,另一腿垂在高墙边,袂裾宽大,瀑布般流泻下来,遮住了手里的物什。一与赤苇对上视线,木兔便随意调整一下坐姿,扬起手臂衣袖坠下,露出手里漆黑如墨的酒坛,旁若无人、痛痛快快地浮一大白。清亮的酒液映着天光,好像是将云中积蓄了许久的雨给吞了下去。

木兔咽下酒,随意抹了一把流到颈子里的酒液,道:“都已经答应我好几天了,赤苇这次总该陪我出去玩了吧?我都快无聊死了!”

“可是木兔前辈,天青欲雨……”像是配合赤苇未落的话音,半空中倏然飘起了蒙蒙细雨,院墙旁边掩映的浓荫被微风卷得忽地颤动了一瞬,空翠湿人衣。木兔抱怨起来:“又不陪我!无聊无聊无聊!”紧接着又“啊”的一声,没坐稳直接朝墙外翻了下去。

赤苇慌忙开门去看,可哪里还有木兔的影子,唯有满天落在脸上柔润无声的细雨,在半空中笼出一片白茫茫的烟雾。黛色的远山也已躲进了烟雨中,徒留一片水墨晕染的模糊轮廓,再也看不清了。

兴许是被这次下雨搅了兴致,木兔大手一挥,于是一连出了半个月的太阳,都没再下雨。赤苇终于兑现了承诺陪他逛樱花祭,木兔买了两根烤鸡肉串,一根给了赤苇。鸡肉串烤得颇为诱人,鸡肉切得饱满,裹着一层琥珀色的油脂,晶莹剔透。木兔三两口就吃完了,又开始觊觎赤苇的,赤苇连忙快走几步领先于木兔,若无其事地躲开,嘴里赶紧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庙会人满为患,连一隅糕点铺子都险些站不开人了,压根寻不到阒静去处。四处人流熙熙攘攘,目之所见皆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诸香药铺堂、茶坊酒肆,游人无不驻足,尽皆繁盛浩闹,无处不是一派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景象。赤苇吃完了整串,走了片刻仍不见木兔跟上来,便停了步子回头去望,可是满目人头攒动中再也瞧不见木兔了。

他登时一慌,便逆着人流寻起人来,间或急急地唤几声“木兔前辈”。然而找了半晌,那恣意的大嗓门与熟悉的盈盈笑靥仍是不闻不见,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赤苇默默攥紧了拳头,掌心渗出了汗水。

“赤苇!”

忽然闻得一声呼喊,赤苇霍然抬眼,便瞧见对面木兔沿着人群之间的罅隙钻了过来。赤苇只觉周围嘈杂喧嚷的人声骤然之间从耳中消失殆尽,挂着各色表情的面容也俱模糊不清了,人群不间断不停歇从他身侧流淌而过,仿佛立春时化冻的溪流绕开石块潺潺而去,而唯有木兔一人似一条生机勃勃的鱼儿在欢悦地朝他游来。

未等赤苇回过神,木兔便已经成功挤到了他面前,紧接着一把攥起他的袖子,兴高采烈道:“走,去那边!方才我看见那里有家店,烤的和牛超级香!我们去尝尝!”

进店落了座,木兔要了一大桌的肉,不忘又给赤苇要了一碟芥末拌油菜花,和牛一烤好便大快朵颐起来。

赤苇说:“您慢一点吃,小心烫到。”

木兔闻言依旧嘴巴不停:“可是再不赶紧吃,以后就没的吃了。”

赤苇闻言,将汤匙放回了骨瓷汤碗里,动作仓促间汤匙在碗沿边碰出一声清越的响。他坐正了身子望住木兔,问:“什么意思?”

木兔道:“我马上就要走了。”

赤苇的眉头微微蹙起,问:“您要去哪里?”

木兔说:“我要去黄泉比良坂之岩找到伊邪纳岐拿‘黄泉之语’,拿到后就可以除去所有灾祸,造福百姓了!但也可能会死掉,就回不来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啦,我会转生换代哦,我和赤苇缘分的丝线这么粗,一定还会重新相遇的!”

赤苇被他说得指尖颤了颤,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桌面琳琅满目的菜肴上,不再言语了。木兔没发觉赤苇的不对劲,只是这几日一直与他玩闹,颇为亲近,一时间也产生了几分依依惜别的情愫来。于是他意气慷慨地倒了杯酒,递给赤苇,问:“赤苇能不能喝酒?”

赤苇说:“我还没成年。”

“那赤苇几岁了啊?”

赤苇顿了顿,说:“一百七十岁了。”

木兔睁大了眼:“一百七十岁对于花妖来说居然还没有成年吗?啊,那就不喝了!”

然而赤苇踯躅了一秒,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夺过木兔递来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清酒入喉,颇为辛辣,******得嗓子发疼,味道在赤苇看来实在说不上好,也不知自古以来骚人墨客为何都爱借酒消愁。然而不过几秒,他便没法再思考了,只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脑袋也逐渐混沌,视线更是难以聚焦。在眼睛闭上、视野随之陷入黑暗的一刹那,赤苇终于绝望地意识到:我的酒量竟然这么差吗?

但下一秒,他就一头砸到了桌子上把自己又磕醒了,额头顿时鼓起了个包,痛得要命。

木兔吓了一跳,不知他伤势如何,便放着一桌只吃了一半的烤肉,将银两掷在桌上,不顾赤苇“我没醉,我可以走路的!”的挣扎把他背回了家,顺带着好好心疼了一把来不及享用的佳肴。他轻车熟路地走到赤苇宅邸的西厢房内,将他放在榻上,结果放的时候踩滑了脚,好死不死直接磕在了赤苇身上,又给他造成了二次伤害。

结果赤苇却好像真的醉懵了,不喊疼,只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木兔的脸瞧。木兔看他神情茫然呆滞,没忍住想逗他,便随口戏谑道:“赤苇一直看******什么,喜欢我吗?”

没想到赤苇眨巴了两下墨绿的眼睛,纤长的睫毛似湖底倒伏的水草,虽仍旧认认真真地盯着他不说话,脸颊却悄悄红了。木兔也不知他醉意朦胧之中究竟听进了几分,是真的害羞还是酒意上了脸。结果赤苇张开嘴,肯定道:“喜欢。”

木兔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可爱得紧,于是夸张地“哇”了一声,心说这小花妖喝醉的样子也太讨人喜欢了,便继续调笑:“喜欢我也没用,等你酒醒就见不到我啦。”

然而不曾想赤苇却突然起身握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到几乎要把木兔的骨头捏碎,疼得木兔龇牙咧嘴。木兔深知自己比赤苇的力气更大得多,而且下手也没个轻重,因而不敢直接硬掰他的手,只得胡乱拍着赤苇的胳膊大叫:“赤苇你松手!”

赤苇却道:“木兔前辈不许走!”

木兔感到新鲜而又匪夷所思:“赤苇喝醉了怎么和平时的样子直接反过来了啊,这么霸道!”

然而赤苇的耳朵却只捕捉到了“霸道”一词,看着木兔若有所思。俄顷忽然一用力拽了木兔一把,木兔本就是侧着身子坐在塌沿,此时又不备,竟一下子被赤苇拉得摔在了塌上。

下一秒,赤苇的嘴唇就朝他压了过来。

木兔的眼睛倏地睁得******。

他倒的姿势歪扭七八,一时间使不上力气,加之赤苇另一只手也迅速扣上了他的手腕,直接压到了木兔头顶,此刻他便是连伸手推拒都做不到了,两条腿也被赤苇重重地跪在了身下,木兔心下不爽:这是直接把我当被褥了吗?然而他又怕一抬腿把赤苇掀翻下床,于是只得一动不动,大睁着双眼,浑身僵硬地迎接着赤苇的亲吻。

赤苇的嘴唇柔软,带着凉意,在木兔的唇瓣上辗转着吮吻,吮得木兔嘴唇发痛,赤苇便又怜惜般地伸出舌尖舔舐。木兔被他舔得心头火起,也顾不得会不会吓到对方了,直接挣开赤苇的手,抱着他一翻身又把他压在了身下,反客为主地攻城略地。赤苇难耐地“唔”了一声,下意识微微启开牙关,木兔便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舌头勾起赤苇瑟缩的舌尖用力地交缠,舔过他的齿列,毫不留情地攫取着赤苇口中的空气。

赤苇感觉自己有些缺氧了,情不自禁地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手脚也稍稍积蓄了一点力气,克制地挣动了一下。木兔却无知无觉地继续吻他,吻得屋内充斥着温软濡湿的清晰水声。直到吻得尽兴了,木兔才在赤苇舌尖上用力一嘬,离开了他的嘴唇。四片唇瓣分离时,拉出了一道细长的银丝。

此时此刻赤苇的嘴唇已被吻得红肿湿润,压根不能看了。木兔干完坏事正心虚着,结果看见赤苇一歪头往塌上一倒,竟然直接睡了过去,让他登时又恼得不行。他平复了一会儿心跳与呼吸,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又给睡着的赤苇摆了个优雅的睡姿,一边摆一边为自己广阔的胸襟感动不已,然后便拍拍******走人了。

然而一路上,木兔都在不由自主地回味着方才与赤苇亲吻的感觉,但回忆甫一冒出一点苗头,就被他迅速无情地掐死了,勒令自己不准再想。

我也喜欢赤苇。木兔再也瞒不住自己的心了。

可儿女情长和黎明百姓的福祉,孰轻孰重?然而这本就不是应该置于同一层面的议题,无从相比。

 

“赤苇你说,太阳升起落下有什么好管的嘛,这神我是真不想当了!一年又一年,属实无聊得紧。”

“直到遇见你。”

木兔的告白还犹在赤苇的眼前耳畔,但忽有一日他却不打招呼地就不来了。

恰逢霜降初至,天已转凉。晨光熹微之际,树叶上的露水竟在不觉间已悄然变作莹白洁净的霜花。百年前的宅邸已在兵燹之祸中被焚烧殆尽,赤苇便在四年前与木兔再次相遇的山中樱花树下住下了。夕日欲颓之际,他勾着脚尖站在树枝高处,从远处一圈一圈地望到树底,却连个有人来过的脚印也不见,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木兔这次并未和赤苇说自己要去黄泉之地,突然不来,说不定是出了什么意外。赤苇忧心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独自默默等待。翌日,木兔仍未至,赤苇便坐在枝桠上同一只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棕斑林鸮聊天,小东西还未开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野物,并不通晓人语,赤苇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它说了几句。

第三日,仍是不见木兔踪影。赤苇靠着两人合抱粗的树干坐着,放空了片刻,又蓦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轻声将《匏有苦叶》诵了一遍:

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

有瀰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须我友。

诵至最后一句,他恍惚间像是看见了木兔当时跳出灌木丛时的笑脸。彼时跃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落出闪烁的光影,明暗的交错使眼前的年轻人变作了一位孤独沉寂的神明——他也的确是神明,赤苇曾读到过,木兔出生时光辉耀天照地,伊奘诺尊甚喜,将其命名为天照大神,送他八坂琼曲玉,并命其司理高天原。

声音刚落,一只香獐子便探头探脑地凑了过来。兴许是觉察出了赤苇非人的身份,也不惧他,视树下偌大一个人如无物,鼻头翕动着就仰首从樱花树上揪下来一口叶子,怡然自得地大嚼起来。赤苇无奈,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它轻轻一掷,香獐子惊地抖着耳朵一跳,一溜烟便逃得没影了。

直至傍晚秋风徐来,裹挟着几分飒然的寒凉之意,赤苇躲在枝叶间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木兔数日不来,莫不是因为染了风寒?思虑一出,他便顾不得暮色苍茫,踩着深深浅浅的或尚且浓翠或早已枯黄的草丛,去山林深处给木兔寻些可愈风寒的药材。

山路坎坷,到夜间更是难行。赤苇******的脚踝被漫山的葎草勾绕着缠住了数次,挣掉时草茎尖锐的锯齿在皮肤上划出了几道血痕,步履之间不时传来一阵******辣的痛楚。他拾了几根枯条扎成一捆,搓指变出火星点燃了木枝照亮,躬身觅了大半宿,腰都酸得直不起来,才堪堪找齐了自己要寻的所有草药,将衣摆折上去系成了个兜状,把寻来的药材悉数仔仔细细收好了方才折返。

明日木兔前辈若是来了,我便把草药都交予他,他带回去煮了喝,定能好得更快些。赤苇靠在树下默默思忖,前襟里木兔赠予他的太阳纹玉佩硌得胸口酸痛不已也浑然不觉。

然而第四日,木兔仍旧未至。第五日,第六日,原本新鲜的草药逐渐枯黄,萎顿成了灰败的干草,他也没有来。

立冬过了,一天冷比一天,小雪那日,果真于凌晨之时飘了一场迷蒙的细雪。赤苇化作原本的灵体匿进了树身,与他冗长生命中的每一年冬日别无二致,打算闭眼酣眠到来年惊蛰。然而阖眼之前,一滴滚烫的泪珠却倏然从眼角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赤苇耳边柔顺乌黑的鬓发之中。

不觉间数月已是匆匆驹隙影,流水般转瞬而逝。二月节,万物出乎震,蛰虫惊而出走矣。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赤苇醒时,隐约听到了树下一丝若有还无的窸窣,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他只是心念一动,下一瞬便幻化出了人形出现在了树桠上。然而树枝经历了一场凛冽寒冬的摧残已然松脆了,赤苇反应不及,只闻“咔嚓”一声,树枝猝然不堪重负地折断,他便连人带枝整个直挺挺地摔了下来。

但落地时却无坠落坚硬地面的剧痛,只闻得耳边一声闷哼。接着,他便冲撞得树下之人一个趔趄,二人缠作一团双双栽倒在地。然而不巧落脚的地势刁钻,坡度实在太陡,两人竟然径直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只是那人自赤苇坠落伊始便紧紧抱着他,用力把他所有可能受力的区域都悉数护在了自己怀里。

坡上山石嶙峋,赤苇感觉到了一记沉重的撞击,却又仿佛隔着一堵墙似的极不真切,如隔窗观影抑或隔雾看花,自身并未感到任何疼痛或不适,耳边却清晰地传来木兔一声忍痛的低喘。

他们一路尘土飞扬地滑蹭,皆呛咳不止。木兔一手毫不松劲地抱着赤苇,另一手在地上用力抓了几次,手心划得俱是斑驳血痕,却都没能顺利刹住,直至两人被一根树干拦腰截住方才得以喘息。然而停下后木兔也仍不松手,坚实有力的双臂将赤苇密不透风地拥住,箍得赤苇胸腔发痛。

赤苇动了动手脚,发现早已被木兔箍得麻木了,手臂皮肤上于木兔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指缝之间隐隐透出青紫的指痕。他轻轻挣了挣,木兔才将将回神似的终于松了手,赤苇随即扶着地面爬起来,木兔便也随之起身。

赤苇不开口,只沉默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半晌过去,才犹疑着开口道:“方才多谢相护,感激不尽。我是樱花的花魂,您可以叫我……”

“赤苇。”木兔遽然打断了他。

赤苇愣了愣,微微张开嘴,却没说出话来。少顷,眼眶便憋成了通红的一圈。他又说:“您以前见过一个很美的姐姐。”

木兔接过他的话道:“绣了一白一棕的一对夫妇枭。”

赤苇怔忪了一瞬,很快便继续轻声道:“山外头到了上元节……”

“会放祈天灯。”

“我说过我喜欢您。”

“我记得。”

“我说过两次。两次隔了一百四十五年。”

“我……我都记在心里。”

赤苇闻言,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汹涌的心潮,急急地便凑了上去,扯着木兔的衣襟将自己的鼻尖贴上对方的鼻梁,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木兔脸上,泅出了一小块濡湿的水痕,仿佛某种温软隐秘的印记。他的呼吸有轻微隐约的抖动,嘴唇却并没有真正地贴上去,只微微掀起眼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兔近在咫尺的面庞。

“赤苇想亲我吗?不想的话也不行,因为我想亲亲你。”木兔的唇峰如同飘落的羽毛拂过水面般若有似无地蹭过赤苇的嘴唇,眸色清浅,目光幽深,神情里却写满了深阔无极的纯粹与明净。于是赤苇深吸了一口气,顺从地半阖了眼,而后木兔一手扣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拉得更近,轻轻含住了赤苇温热柔软的两瓣嘴唇。

赤苇在木兔金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木兔前辈这次怎么会记得我?”

“因为我成功了!赤苇!我拿到了‘黄泉之语’,从此黎民安康,山河无恙,乾坤不朽,无以毁之。”

【END】

Notes:

因为木兔每次说完“我可能会死”然后再去黄泉之地,内心就有了爱的枷锁与负担。所以这次不告而别反而成功了,没有再转生换代和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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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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