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觉得喜欢或者讨厌某个季节这种话太武断,但不得不说,我不是特别喜欢春天。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轻微的花粉过敏让我觉得呼吸不畅,总是有想打喷嚏却打不出的感觉。
还好在春高结束后,我开始进行一项短期任务。注意力被分散,感官也就变得迟钝。
这项任务是——确认我暗恋已久的前辈木兔光太郎是不是喜欢我。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首先,“喜欢”本身就足够难以量化。再加上木兔前辈大部分时候并非一个能用“常理”去解释的人。那些在旁人眼里的“只会对喜欢的人”做的事情,放到木兔前辈身上,也未必会成立。
但我还是要做。逻辑十分简单:我喜欢木兔前辈、我想在前辈毕业之前表白、我不想被拒绝。
所以提前确认好前辈是否喜欢自己,也就成为了最优解。意味着即便再不容易,也要努力完成。
因此最近,我尽力让自己慢慢体会和木兔前辈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分门别类进行打分,记录在备忘录上。
关于打分,我有着一套尚不完善的标准。
主动来邀约一起吃午饭是不会加分的,毕竟可能单纯是出于习惯,但如果吃午饭的时候会忍痛把最喜欢的烤肉分给我一半的话,可以加1分。
托球得到夸奖当然也是不会加分的,但如果木兔前辈会大声宣告我是他最喜欢的二传手的话,可以加1分——如果叫得超大声的话可以酌情再加0.5分。
以及,由于木兔前辈对于肢体接触较为低敏感度,我在这方面的评分也就十分严格,尽量做到客观。
搂住肩膀不可以加分,因为木兔前辈也会这样搂住其他人的肩膀;在电车上被挤到哪怕是抱住了我也不会有加分,毕竟这是特殊场景,不能算数。
但是昨天,平时总是以各种诡异姿势顶着包大步走在前面的木兔前辈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冲在前面,而是和我保持同样的步调,还总是靠近我。我在备忘录上加了1分。
这是有点勉强,但心跳加速之后,我就是会忍不住放宽标准,即便很清楚这样并不客观。
在校道上跑步热身时,我反思着昨天降低了标准的事情。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木兔前辈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勾勒出背肌的轮廓。我移开了目光。
不喜欢今天的天气。
是独属于春天的热。黏湿的空气好像在皮肤上形成了一层不透气的膜,憋得人闷闷的,还不如夏天的燥热来得直爽。
更糟糕的是,因为今天的升温来得太突然,后勤人员忘记提前打开排球馆的中央空调。汗涔涔地结束长跑后回到闷热的室内,简直是一场灾难。
教练指挥着大家把四周的窗户都打开,但没什么风,起效不大。
太热了。教练说要不然今天就先解散,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但好像有什么预感,我看向木兔前辈。
真正的王牌是不会被天气打败的。我猜他会这么说。
“真正的王牌是不会被天气打败的!”
啊,侥幸猜中了台词。我余光瞟见了想要溜号的木叶前辈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下一秒,我伸手稳稳接住了飞过来的排球。伴随而来的还有木兔前辈拉长了声音的呼喊:“赤苇!”
小见前辈他们见我被留下,很厚道地通通站定,瞪着跃跃欲试的木兔前辈,义正言辞,“不要再压榨赤苇了,这个天气这么打会中暑的!”
“赤苇明天还有课呢!他最近学业压力可大了,你以为像我们啊?”
他们替我找着离开的理由。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却不领情地唱了反调。
“没关系的,”我尽量让我的语气足够平静,“毕竟和前辈们一起打球的机会不多了。”
是的,虽然我总是在逃避,但我想这大概才是我讨厌这个春天的原因。不是因为什么花粉过敏,也不是因为天气。
只是因为木兔前辈他们要毕业了而已。
空气凝固了几秒。抱歉,用了这一招。但很有效。
最后,他们都留了下来。而当排球在场地上空出现的那一刻,大家就再也没有情绪分给天气是否炎热,脑海里都是球会出现在哪里,自己需要出现在哪里。我就知道会这样。
“还是要赤苇出马,太厉害了!”已经完全脱掉了上衣的木兔前辈从我边上拿起水瓶,大口喝了起来。
木叶前辈向我扮鬼脸,吐槽道,“赤苇真是会打感情牌。”
出牌而已,也要有人接招才行。
木兔前辈一把跳到我和木叶前辈的中间,嚷嚷着要保护大功臣。
不知不觉,室内已经不再闷热,一阵阵凉风回荡在球场,吹散了闷热。风越来越大,隐约带着湿意,很凉爽。
木兔前辈张开双臂感受着风,闭着眼睛大喊说好舒服。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跟着他张开双臂。刚刚出过汗,这阵及时风真的很舒服。我们惬意地大口呼吸着大声感叹着,又安静下来,沉默地享受这阵风。
我站在木兔前辈旁边,舒展开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手指。风灌满了指缝,像被紧握。
请这阵风再久一点吧。
可惜下一秒,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好像要下雨了!”
十分钟后,我们穿着训练服匆匆退场,与漂浮而来的乌云比起了速度。
木兔前辈今天骑了自行车,在一众没骑车的前辈的怒视下拽着我坐上了后座——虽然不想承认,不过我觉得可能我晚上会在备忘录上加上2分。
这不是我第一次坐在他的后座。我和之前一样,将手撑在身后,抓着后座,这个姿势不会太热。
——下坡路。
木兔前辈在前面大喊抱紧他。我没犹豫也没忸怩。他下坡时总是不怎么减速,松开脚踏板,任由自行车加速向下飞驰。
风带着下雨前的那种特殊味道,将他身前和我背后的衣服鼓得满满当当,中间没什么距离。我猜想我大概靠得过近。但这是他说的,所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吧。车碾过一块小碎石,抖搂了一下,于是我的下巴也贴住了他的肩膀。
木兔前辈收紧了腿放在了脚踏板上,不过还是没有减速,所以我想我还是没有理由松手。咚咚咚,心跳和雨滴在合奏,怎么这么快,一定是因为下坡的失重感。嗯,一定是这个原因。
我闻到了新叶的味道。我想我之前都弄错了,我其实很喜欢春天。
临近毕业,最近算是告白高峰期。在前往排球场的林荫道下,经常会撞到表白现场。通红了眼睛的、抿着嘴鞠躬的、情不自禁抱在一起的、安安静静结伴离开的。
我尽量让自己目视前方,避免目光去打扰。空气里都是毕业的气息。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封信伸到了我面前。我猛地站定才避免了撞上去。递信过来的同学鞠了个躬,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很过分,但我其实没太听清楚那名同学说了什么。
因为在注意力回归脑海的下一秒,我发觉木兔前辈站在两米开外,看着我。
再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了更衣室。那封寄托着我想我再明白不过的心意的信件在我的衣柜里——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我想我应该较为有礼貌地拒绝了。
而在我的身后,木兔前辈正在聊着拉伸时肌肉酸痛的事情。我转过头看他,他也看了过来。他会问我情书的事情吗?我忍不住思考着他会说出的下一句话,我经常这么做。
赤苇最近没有膝盖疼了吧?木兔前辈问我。他没有提到情书。
——因此而扣掉5分会不会太多了?我不知道。
其实才不是什么大事。一封情书,我想如果不是被木兔前辈撞见,我到晚上就会忘记这件事。而木兔前辈也有可能是根本没有注意到那场表白。
我不仅仅是在尽力说服自己不要扣太多分,也确实是因为木兔前辈经常会对一些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
比方说,木兔前辈之前一直叫嚷着坐在哪里的观众好看,也会在情人节时因为收到的情书而沾沾自喜,但在被真的表白后,却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甚至马上忘记。
这不是我的假设,因为我确实撞见过一次这样的情景。
那是我高一时的夏天。很奇怪,我原本没想到会在刚进入枭谷后不久就和木兔前辈这么熟络,不过确实,我们很快就熟悉了起来——一定是加练太多的缘故。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与其他学校的练习赛中上场,和平时训练的内部对抗确实不一样。我们赢了比赛,但我表现不算好,木兔前辈也是。
正因于此,今天的加练格外漫长。平时,虽然知道有点扫兴,但在超时太多的时候,我是会暗示训练该结束了的。但这次我也不想停下。直到天都黑了我们才停下来。排球落地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惫。过度消耗的肌肉没有力气,整个人几乎要散架。
我躺在地上,不想拉伸。木兔前辈走过来,我原本以为他要催我起来——是的,我知道可能没有人信,但平时在拉伸环节,偷懒的通常都是我,木兔前辈才是负责监督的那个——不过这一次,他却也躺在了我边上。我们没怎么说话,空气中只有粗粗的喘气声。在这样明明是令人心焦气躁的声音中,我却总是能更快地进入思考的状态。
客观评价,我感觉我应该比此前枭谷二传手技术要好一些,但在赛场上却并没有发挥出来。问题出在哪里?——而且我感觉,木兔前辈也有被我影响。想到这里,我侧头想向他道歉。
猝不及防地,我对上了他的眼睛。原来他也正在看着我。
他没眨眼。于是我也没有移开目光。我不知道,也许那时候我们在进行一场小小的加时赛,比我们谁先不敢看对方之类的。
但我当时其实没这么想,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想看着他而已。我好像回到了赛场上,一定是在奔跑着接球,所以心跳会加快呼吸会变得急促。蝉鸣声消失了,顶灯不再刺眼,时间大概只过去了几秒,也有可能过去了很久。我只看见了那双眼睛,金色的。我迫切地、迫切地想——
木兔前辈突然凑近了,捏了捏我的刘海,又说:“赤苇,你的睫毛湿掉了。”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似乎讲得是一件不能再重要的事情。
空气终于开始流动。我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湿润的睫毛扑在下眼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开始笑,我听到木兔前辈也在笑。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安静了下来。他用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睫毛。像是******于我的一阵风。
再后来,木兔前辈比我先收拾完,在外面催促我快点,很快又没有声音了。我担心他等不及,将要收拾的东西匆匆扫进袋子里,快速锁好门走下楼梯。
昏暗的灯光下,木兔前辈的面前站了一个人。她看起来很紧张,我离得这么远,都好像能看到她在颤抖的手。我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情况。我想退后避开,却绊到了楼梯,脚步骤然乱了,趔趄了一下。
刚刚匆忙塞进包里的杂物从还没来得及拉拉链的包里倒了出来,猝不及防撒了一地,水杯被撞开了口,水咕噜噜地从瓶口涌了出来,一片狼藉。
他们看到我了吗——湿了的笔记本粘上了地面上的泥土,还好内容也不重要——我知道木兔前辈不会答应,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笃定——中午特地留给晚上训练后吃的饭团也掉出来了,好可惜——蝉鸣声比往年大,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吗——下次要换成拧盖的水杯,还要记得拉拉链。
不知道为什么,我思绪很乱,因此手忙脚乱,效率迟缓。告白结束得很快,甚至当木兔前辈走过来时我还没有捡完东西。他蹲下来和我一起收拾,从地上捡起水杯,又撩起衣服下摆擦干净,才递给我。
我抓着已经没法吃了的饭团,接过了水杯。想必是因为饭团,我有些闷闷不乐。木兔前辈意识到了我的反常,问我怎么不高兴。
我不想表现得太贪吃或者小气,于是我岔开话题问他,那个女生是不是在跟他表白。
木兔前辈兴趣缺缺地挠了挠头,说是的。然后又问我饭团是什么味道。
我说就是普通的梅子饭团——所以看起来木兔前辈是没有接受咯?我又把话题从饭团上拽回去。
啊!梅子饭团!木兔前辈吸溜了一声口水,才回答我后面的问题,说拒绝了。
为什么一直还在想我的饭团,明明平时已经抢了很多个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的漫不经心让我隐约有点放松下来。没有了那我也不知道从何而起的介怀,我又开始像平时一样总是担心些有的没的,追问他是不是真的好好拒绝了。
木兔前辈没有嫌我烦。他说他有好好道歉,也说明了并不认识她,不打算接受告白。
我点了点头。
“的确,在不喜欢的情况下接受表白,既是对他人情感的不负责,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木兔前辈不是这样不负责的人。”
这句回答虽然复杂,但其实我并没有太过思考,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这样去描述他。
“赤苇……”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很惊奇的样子。
“毕竟那样就不帅气了。”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有点像上位者的点评,所以故作轻松地进行补充。木兔前辈对于帅气这个词显然更偏爱,得意地跨大了步伐。
当我们在便利店买了两个梅子饭团吞掉之后,话题终于跳回了下午的训练赛。
“今天下去,赤苇可不要觉得是你影响了我,”木兔前辈搭着我的肩膀,他平时通常不这样,我们一般会维持着一点点距离,“我觉得赤苇一定会这么想的。”
他猜对了。
“不是哦。”木兔前辈揉了揉我的头,“我今天手感不好。其实我最近都有一点。赤苇,我总觉得我其实还没能找到那个‘点’——你知道的吧?就是那种boom的一下的感觉。”
他张开双臂,伴随着拟声词还做了个手势。明明是同样的姿势,我却突然觉得他有点低落了起来。我忍不住反思有时候我可能对于木兔前辈的滤镜太浓厚,忘记了他其实也会有自己烦恼。对了,我还总是傲慢地将那些烦恼联系上我自己。但其实不是,他在走的是他的路,和我并不是完全关联的。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是这么想,我也并没有不开心,大概是因为看着他走在另一条路上,我也会开心的。
我想我无需思索要用什么话来安慰,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是需要我张开羽翼去保护,况且我也没有那个资格。
他只是在做翱翔前的蓄力而已。
“那等木兔前辈找到了那个点,请告诉我。”我的手在口袋里握拳,用期许替代了安慰。
“万一找不到呢?”他没有转头看我,仍旧目视前方,大步向前。
“像木兔前辈这样一直往前走的话,一定会找到的。”我诚恳回答。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来,拦在我面前。我被吓了一跳,停下步子看着他。木兔前辈突然伸出双手——我莫名其妙,但却下意识松开了拳,握住了他的手。
茧摩挲过我的掌心,今晚第二次,我凝视他的眼睛。
“那么,赤苇也一定会找到的!”
他抓着我的手,很用力。风将木兔前辈垂下来的湿发吹得朝我飘过来。可能因为头发的柔软,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没有我想的那么笃定——但即便如此,他却仍旧愿意这样来鼓励我。他知道我今天的不自信。他总是知道我。
时间好像暂停了,因为我清晰地感知到,他掌心的温度还只传递到我皮肤的表面,仍未向内蔓延。
有些之前我没想明白的事情,在这一毫秒间,突然都有了答案。之前每次看到木兔前辈没有抹发胶的时候,我会有种莫名的、隐约的自得——我突然明白,是因为这个发型大部分时候只有陪伴他到最晚的我能看见。以及我也突然弄清楚了,原来我刚刚的焦躁与不开心并非因为那个梅子饭团,或者至少不止那一个原因。
我知道,接下来的比喻可能有点奇怪。但在那一刻,就像是一道没有预告的春雷霹了下来,在我的心脏上留下了一道突兀的痕迹。一个明明应该让我惊愕念头就这样横空出现,但却又那么自然,仿佛这个念头本该在这里——
原来我喜欢木兔光太郎。
“赤苇?”有人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大半个更衣室都在看我。最近,我总是忍不住想起过去的事情。沉溺于回忆并不是件好事。我反思着自己,系好了鞋带。
不知道是谁八卦地说起今天看到我被送了情书,相熟的后辈开起玩笑说我是不是想答应所以才走神。
我这才再次想起那封情书。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木兔前辈。还没有等到我说话,木兔前辈就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上了后辈的问题:“赤苇不会答应的哦!”
到底为什么可以在没问过我意见时这么肯定。所以他看见了,但没有提?为什么呢?是觉得不重要还是就像他说的反正我不会答应所以不要紧。我有点不快,又有点想笑。
木兔前辈完全没有察觉到大家看向他的疑惑目光,补充说明:“因为赤苇是个很负责的人!他不会随意接受表白的。”
啊,他还记得当时我说的话。
我又开始回忆过去,但不是重复刚刚的剧情,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关于反弹球的事情。这一刻的感觉其实和当时我自以为不引人注目的招式被关注到时有一点类似——我在一些小事上,很清楚地意识到我在被看见和被记住。木兔光太郎大概也很擅长给人这种感觉,至少很擅长给我这种感觉。
思绪转瞬即逝。我没就这个话题搭腔,站起身来说可以去训练了。
木兔前辈走到我边上,搭着我的肩膀,和平时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点慌神,需要尽量让自己不要同手同脚。
“赤苇越来越像队长了啊!”他夸赞道。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但还没有等到我作答,木兔前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凑得很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侧脸。他说,“赤苇,你不会是想答应的吧?”
他语气漫不经心,仿佛还是笃定我并不会接受。我甚至觉得他带着一点点谴责,意思是难道还要犹豫吗,为什么不附和他说我一定会拒绝。
但我知道他产生这样的笃定或者疑虑都并不能推断出他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是赤苇京治,他默认了解我的百分之百而已。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漫上胸口。像是有人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一块巨石,我站在正下方,推石头的人并没有看到我,所以我不能责怪他。
很奇怪,我在这一刻思索的并非是木兔前辈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在想,如果是我,一定不会选择通过情书表白。我期待得到即时的回复,哪怕被拒绝我也希望是被我看到的拒绝,而不是被动地等待,直到接受自己的心意确实杳无音讯。我不知道哪种算是更有勇气。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答的。后来我很认真地在打球。同他们站在球场上的时候,我会忘记这些事。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高三最后一场比赛。我半夜惊醒,又过了很久才睡着,早晨时,我难得地起晚了。我试图将失眠归因于冷热不定又潮湿异常的天气,但我知道不是。我只能祈祷毕业季赶快过去。
还剩下几次排球训练呢?我在心里盘算着,又忍不住幻想最后一次训练时的场景。我知道如果木兔前辈听到一定会反驳我,给我的话加上限定词——只是是我高中时期的最后一次而已,赤苇!
即便清楚我以后不会再打排球了他也会这么回答的。
我在校门口偶遇了木兔前辈。这并非偶然,只是因为我今天睡过了,而木兔前辈又是踩点专业户。我们匆匆打了招呼,又分别朝着不同的教学楼跑去。
但刚跨开步伐,身后的木兔前辈就大声叫住了我。他的声音在阴沉沉的天气里还是明亮异常:下午见!赤苇!
我深感对不起国文老师。因为即便马上要迟到,我也忍不住驻足在闷热的空气中看着他的背影。我太熟悉这个背影了。
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印象是不断建构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木兔前辈非常在意他人的反馈。
这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或者说这也不是一个错误的看法,因为木兔前辈确实会为了看台上的反馈而状态起伏。而且他十分坦诚自己对于掌声的渴望,这通常让观众意识到自己被需要,助威声也就更加热烈。
不过并不是所有时候,我们都能享受掌声。
有一次,我们被邀请至东京的另一所学校去参加一场比赛。那一阵子,木兔前辈的状态不太好,出发前他就一直在说一定要靠这场比赛冲破瓶颈期。
这种半是练习赛半是友谊赛的比赛通常观众都寥寥无几,但那次却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看台坐满了观众,当然了,都是对手学校的学生。
不难预料,我们从观众席遭遇到了不快反馈。失误时的嘘声震耳,扣球成功后一片寂静。
我必须承认,当时的我最顾虑的就是木兔前辈的状态。
我绞尽脑汁在每一次或大或小地失误后给予木兔前辈尽可能多的夸奖,或者说安慰,试图维持他的情绪。
木叶前辈他们也有着同样的意图,大家都在尽可能地让木兔前辈扣下得分球,一些有较大风险出现失误会招致嘘声的球会被其他人要走。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照顾着不是特别靠谱的王牌。
就这样,比赛有些焦灼地推进着。对方扣过来的球角度又十分刁钻,小见前辈接起来时已经很勉强了,球到我这里的落点有点偏低,是我不擅长的高度范围。我迅速下蹲接球,木叶前辈示意要球,但表情显然也有点犹豫。
球飞来的风似乎已经在我的指尖。
其实对面靠木兔前辈那边的队员有点分散,而且据我刚刚的观察,他们的配合不算默契。然而这个球我现在这个动作托出去到底能不能飞到他的位置都是个问题,木叶前辈的位置更加顺手。
重要的是,骤然安静下来的观众席似乎就在等待着下一秒失误时的嘘声。
无数细节飞织在脑海。我飞速运转思绪,在不利因素和有利因素中寻找着最优解。
“赤——苇,把球给我!”
身后传来了木兔前辈的声音。
那么,这就是最优解了。
我尽所能将球向身后托去。球离开手的瞬间,我回头看着他已经在半空中的身影。
那是我最熟悉的木兔光太郎。
有时候我会觉得,每一场比赛都是一次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较量。我尽力去观察、衡量、思索,但最终我必须与我那寻求完美答案的本能做对,做出抉择。
我想,木兔前辈之所以是排球部的王牌,并非单纯是因为打排球的能力。而是他总是能让我们在满心不确定时,能够因为他,笃定地做出抉择。
他的做法并非每次都是对的,但我们就是会信任他。
那个非常难处理的球被稳稳地、不容置喙地扣向了对方的边线。
下一秒,观众席上传来了欢呼声——对手在为木兔前辈的精彩扣球而欢呼。
球场上的我们抱作了一团,我的心仍在因为冒险托出的这个球而怦怦跳。木兔前辈的掌心很热,贴着我的背,我想我一定也很热,否则我怎么会觉得在温度的平衡下好像有什么除了体温之外的东西在交换?
我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欢呼。
“刚刚那个球亏你也敢找赤苇要!”小见前辈吐槽。
“毕竟是赤苇嘛!肯定能托给我。”他用力地夹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过去,大声说,“终于找回手感啦!就说了我可以!”
木叶前辈指向观众席,笑着打趣,说终于没有嘘声了,现在都在为你欢呼了。他还做了一个木兔前辈常做的手势。
木兔前辈还没有松开我,于是我靠在他的臂弯里,保持着这个几乎贴着他的脸的距离。他会说什么呢?自夸他在我助攻下的完美扣球俘虏了观众?我这次不会拆台的。
但他没有这么说。他看着的是木叶前辈,我却觉得那双距离我不过几厘米的眼睛正在直直地看着我,带着还没有收回去的攻击性,和确确实实的空白的迷茫。
他问:“什么嘘声?——什么欢呼?”
原来,他没注意到观众的反馈。
木兔前辈茫然地环顾了一眼观众席,在几秒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周围的呼声。他放开了我,张开双臂在头顶夸张地鼓掌,带动着观众笑成一片。
好吧。在有着更为具体的目标之时,他看不见其他的任何干扰项。我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我同其他人对视了一眼,一直凝固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卡顿感消散开来。原来,一直在介怀着那些嘘声的人是我们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突然默契地笑了起来。仍在对着观众鼓掌的木兔前辈奇怪地转头看着我们,又扑过来说我们笑他。
他知道他在带我们前进吗?他天生就是领路人。不过我不会告诉他的。
裁判吹哨催促着我们。木兔前辈抱住我们的肩膀,大喊了一声:继续吧!
为什么有人可以在笨拙到惊人和靠谱到吓人之间这样切换?我知道我不该再看着他了。他仍在摇头晃脑地享受着呼声,仿佛那些呼声从始至终都在为他而鸣。
那些欢呼属于木兔光太郎,但木兔光太郎并不属于欢呼,也不属于观众。
他不属于任何人。
我时不时就会想起这件事,在一些明明无关的场合。就像此刻,明明是要朝着相反的方向才对。我却总是想跟上那个背影。还好值日生拦住了我,否则我怀疑我会被国文老师吃掉。
最近总觉得自己变得有点迟钝,但我很难克制住。
——但这时候的我还没有彻底意识到睡眠不足会导致人变傻。下午下课,班长提醒大家今天有台风,所有课后社团活动都取消了。最近靠近期末,其实本身很多社团活动就停止了,所以大家还算淡定地接受了这个结果,都在急匆匆地往外赶,试图在暴雨前回到家。
但排球部最近可是一直在坚持训练的。我打着哈欠跟在人群里慢慢朝着校门外走。乌云像层层叠叠的纸张,预兆着一天的闷热即将迎来的暴雨。好烦。我在心里盘算着还剩下几次训练,感觉自己的心情可能比天空还阴郁。
但在快走到公交车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木兔前辈今天早上跟我说了晚上见。
我当然知道训练取消了,如果换了其他任何人,我大概也会很自然地接受我们的约定就此作罢。但这个人并不是其他人,而是木兔前辈。我总觉得,他是那种即便下再大的雨,也会因为跟我说了下午要一起打排球,就会出现在排球场上的人。
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
在和我一起走的同学的惊诧目光下,我转身朝着校门飞奔而去。
今天出门太赶,我没有带伞。还没有等我跑到校门口,巨大的雨滴已经砸在了我的身上,甚至有点疼。风将我的衣服鼓起来,几乎要将我托起。这样的天气,即便我带上伞也可能没有机会撑开。
虽然木叶前辈他们有开玩笑说感觉不符合我的人设——我也不懂我有什么人设——但我其实挺喜欢跑步的。每次训练前的跑步热身,我都保持着我适应的速度,不数圈数,而是纯粹地享受着跑步的过程。
初中时,通常我会超过剩下的一些同学一个圈,在他们停下的时候,我就也停下来,这样就只比规定的多跑了一个圈,不会给身体造成太大负担。高中时,则更方便一点,我会盯着前方忽远忽近的木兔前辈的背影——我一般不会刻意地去追上他,只是保持着我习惯的速度——到终点时他停下了,我就也可以跟着停下。
身体机械地摆动,肺部好像在自主地进行呼吸,大脑在缺氧状态下可以随意任由思绪飞驰。我喜欢这样的状态。当然了,我必须承认,高中时我更加喜欢跑步了一些,原因来自于身前的背影。和看木兔前辈打排球一样,看他跑步也是一种享受。
有雨水灌进了我的皮鞋,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听到里面吱吱作响。突然,我感觉有什么从我的口袋滑落。
我停下脚步。
那本缺乏记分规则、被我修订得密密麻麻的备忘录掉在了积水潭中。我把它捡了回来。脏掉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来那年我掉在地上的那个水杯,脏兮兮的,被木兔前辈撩起衣服下摆擦干净。而现在手里已经被浸到软趴趴的纸没有办法擦拭,已经无力回天。我看着泥渍覆盖上字迹,甩了甩上面的水,将它收好放进口袋。
我再次朝着排球馆的方向跑去。
不知道是因为骤然停下还是因为昨晚睡眠不足,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不可思议。我没有停下步伐,在砸在我脸上的雨滴中,尽量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状态。太快了,甚至已经超出了平时热身跑步结束后的速度,上一次心脏如此超负荷工作,可能还是决赛的结束哨声之前。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好像要沸腾了,冰冷的雨水拍上来,似乎瞬间就变得滚烫。奇怪的是,眼里的风景却是从未有过的缓慢。雨水要在空气中停滞后才会坠下,扑面而来的狂风似乎终于后知后觉地学会了减速。
我的思绪开始一如往常漫无目的的飘散开。
——我总以为万事都有最优解。
在没有力气的时候托出一个不出错的球是比赛时的最优解,兼顾好排球和学业是既不辜负自己也不影响未来的最优解,告白之前要经过缜密的衡量是对于我和木兔前辈的关系的最优解。
可我忘记了,我不是为了获得木兔光太郎的喜欢而喜欢木兔光太郎的。
就像那天弄撒的水杯、浪费的饭团,就像那时我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的情感。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怎么会认为表白是可以通过准确计算来规避风险的呢?
明明喜欢木兔光太郎就像是这一场大雨,就像是这一场大雨会浇灌湿润的土壤,就像是这场大雨后会蓬勃生长的一棵大树。我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无法阻挡,那我为什么要试图、试图先于秋天在春天时就计算它将收获的果实?
试图推演本就难以审判的感情的我好像一个******。
鞋子好重。我停在排球馆的门口。
门是紧闭的。里面没有开灯。很奇怪,升起来的体温并没有因为里面的黑暗而有丝毫的下降。我冷静地从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门,里面空无一人。风从我身后灌进球场,带着雨滴,洒湿了门口的一大片地面。
我走进去,湿答答的皮鞋底同地板摩擦出难听的声响,在空荡荡的球场回荡。
我怎么就好像假设木兔前辈一定会在。我忍不住苦笑。此刻,我好像也没有太多时间来思考自己是否该难过。我终于意识到我可以先打个电话给他,于是一边翻着包里的手机,一边考虑着等会儿回家可能太危险,今晚估计要在排球馆凑合一晚上了。
啪嗒、啪嗒。
模模糊糊的声音,是雨滴吗?怀抱着几乎还没有燃起的希望,我转过头。排球馆外,一个狼狈的身影朝着这边冲过来。
“赤苇!”他抬起头。声音被雨水拆解得几乎听不清。我冲到门口,又不知道为什么停下脚步,看着他跑到我面前。
“木兔前辈。”在他叫我之后,我总是会忍不住叫他。
他将头发捋到脑后,对着我笑起来,说他走到半路,想起来和我约了今晚要一起打排球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我肯定会来,所以就跑过来了。
“木兔前辈,你可以先跟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的。”
“对哦!我完全忘记了!还是赤苇聪明。”
我没好意思说其实我也完全没有想起来电话的事。
木兔前辈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俩在这种暴雨天跑回来打排球的行为有多奇怪,我猜想他大概也没有考虑到我们今晚得被迫留宿排球馆。他如往常一样朝更衣室走过去,就像这是一个普通的训练日,他只会想着要和我打一场排球。
他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可以看到健壮的背肌。
虽然有点羞耻,但我其实曾经设想过,如若推导出木兔前辈喜欢我的结果,我大概会在木兔前辈毕业那天,在制服外套下穿上枭谷球衣,去向他告白。我想,带上我们的回忆,大概总是更容易成功。
现在的我灰头土脸,像落汤鸡,无论怎样看都不是合适的时候,绝非最优解。
我看着他的背影。
木兔前辈总是在我身前一点点,跑步的时候在我前面一点,一同走路回家的时候也总是在我前面一点。他偶尔会因为到达了终点所以会停下来,偶尔是自己停下脚步等我,偶尔是因为被其他事情吸引注意力所以慢下速度,偶尔是转身跟我说话就顺理成章地站在了我的身旁。
但其实我可以自己追上去的。我总是可以追上那个背影的。
“木兔前辈。”
穿堂而入的风将我的声音带至他的耳侧,他停下来,回头看向我。他的眼睛像是在这个天气里不会出现的金黄色的天际线,而只要看着天际线的时候,人总是会忘记脚下的距离,觉得任何地方,都触手可及。
我想我并不是个勇气过人的人。我想我声音可能会发抖,我会像剥去外壳那样瑟缩,我会让他都能听到我胸腔的心跳。我仍旧不知道结果,推导解题方法的纸张已经成为浆糊,我总是在计算的神经也已经燃烧殆尽。
可是我想告诉你。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现在就告诉你。
——因为喜欢木兔光太郎,就是我这短暂又漫长的青春,必然会解答出的最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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