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兔拎着一盒草莓蛋糕站在教室后门,蛋糕是个切角,中间夹了三层很薄的奶油,顶层放了个小草莓,是完整的,木兔早上换下了原来的草莓,放了最新鲜的上去。
要进门的学生和他随意地打了声招呼,问:“前辈又来找赤苇?”
他拎着小蛋糕,脸色把学生吓一跳,他说:“我只是经过而已。”说完声音又放低了一点儿,“他来了吗?”
学生自己的包没放下,姑且往赤苇的位置上看了眼,要找的人不在,于是不确定道:“还没来吧。”
“哦。”木兔点头,侧开身子好让对方进门,自己又在后门踱步,木兔在靠后门三扇窗户的距离内走了十遍,手里的蛋糕切角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时间久了,再不吃掉最上层会化开,他揉了把脑后的头发,又往教室内看了眼,站在窗边往楼下看,没见着人影,早上出门前做的心理建设在此刻打了水漂,他甩手便走,切角上本就放得不稳的小草莓掉到盒子边,奶油抹开,蛋糕的外观价值因此受损。
本来要他再发起一次口头邀约也不是不可以的。他往楼上走,每节楼梯都仿佛和他的鞋底结了仇,脚一落下,看不见的尘埃震得纷纷飞起,他在拐角的地方停下,想,这可是赤苇自己不要的。
到时候说多少好话他都不会松口的。
他凝着表情,到了教室才想起手里的蛋糕,匆匆给佐佐木发去消息,脚步方向一转,提着盒子换了目的地。
佐佐木很快就来了,对他手里被晃歪的蛋糕表示出了喜爱,木兔的脸色便由阴转晴,邀功蛋糕是哪里买的,草莓是怎么来的,他是多小心地把盒子带到学校,佐佐木问那小蛋糕是怎么变成最后这样的,木兔又找不着词了,不善说谎话,干脆就不讲。
时间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属于昨天以前,一部分属于昨天,一部分属于昨天以后,昨天的前后并没有什么差别,生活回到了昨天以前,木兔答应要对女友专心一些,午休的时候想抱怨早餐找赤苇扑空,想起承诺,又把它和食物一起咽进了肚子里,食物消化了,介意的事情却没有。
到了下午,他不得不再面对——或者说赤苇不得不去参加部活了,木兔总算能见到赤苇本人,见到赤苇面对自己的表情。
但他的期待再次扑空了,赤苇一如既往,对久久无视他的消息只字不提,从见面到部活结束,好好说过的话只有“木兔前辈”、“辛苦了”,除此之外只剩下打球时的几声讯号,规规矩矩地练习,再无其他。
赤苇的世界仿佛放在部活室的手表,有自己才了解的规则,木兔戴着名为赤苇的手表,以为手表的意义在于被人类需要,手表需要他,其实不然,当他把手表摘掉、丢失时间后,他才知道是他需要这块手表。
等到其他人撤退了,赤苇和昨天、前天之前的每一天那样问他要练球吗,木兔点点头,体育管里就只有击球声回响,交谈少之又少,木兔闷得慌,没话找话:“赤苇,低了。”
赤苇把球往高处托,木兔只有半个手指碰着球面,他落到地上,看着手掌,两人的时机配合得不对,木兔心情不佳,赌气道:“高了——赤苇,你是不是偷懒了。”
但赤苇脾气好得反而令人窝火,既不动怒,也不埋怨,只是说:“抱歉,我有点累。”
木兔打球看心情,好的时候总能打出亮眼的好球,不好的时候所有人都难办,现在属于不好。
他把球重重地丢进框里,拍拍手,说不打了,开始弯腰收东西,两人默不作声地收好场馆,木兔留下一句“我先走了”,赤苇负责关门,一转头,人已经没影了。
他靠在锁上的门前,望着校园内的布置,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木兔已经不需要在打球后及时换上外套,他也没必要再提醒了。
今晚吃饭团吧。赤苇想。
如果习惯木兔需要花上一年,再花一年习惯没有木兔就好了。
习惯很可怕。
乃至于到了隔天下午,习惯了赤苇和木兔相处模式的雀田在整理表格时私下问赤苇,他们是不是吵架了,木兔又干了什么坏事。
赤苇说没有,是错觉,说完把水杯的盖子按紧,在记分牌边上发了会呆。
有的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但他得习惯,早晚要习惯,可能一个月两个月,可能大半年,总归木兔还有半年多就要从这里毕业,到时候也没话说。
木兔也没来主动找他说话,只是伪装能力不好,把“正在生气”写在脸上,没谁敢主动招惹,才派了雀田来请赤苇,赤苇便公事公办地走到木兔跟前,问对方怎么了。
后者先是大幅度转过身,接着又很快转回去,说:“干嘛?”
“又在为什么生气?”他问完,木兔飞快地转过头,以一种他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手指则指向自己,道,“你不知道吗?”
“不好好说我是不会知道的。”
木兔彻底转过身,表情更复杂了,粗眉毛飞得高高的,他甚至跺了跺脚,张张嘴,又像话被堵住,最后憋出一句:“你昨天没提醒我带外套回家。”
“请不要因为这种小事乱发脾气,主将,这样很幼稚。”赤苇道,“而且现在不是该穿外套的温度。”
何况是你告诉我不要再提醒你的。这句话赤苇没说。
说完,木兔的情况没好转,气得没有由头,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决定不和木头人似的赤苇京治沟通了,换了个离赤苇最远的球场,闷声练发球。
球重重砸在地上,声响十分骇人,雀田来问赤苇木兔的情况,赤苇说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木兔在想什么,为了避免深入去思考木兔,他尽量让自己不想知道。
木兔的手臂很酸,练完球,臭着脸先走了,比任何人都要早。
赤苇问他为什么生气,理由很多,不仅是因为没有提醒他带走外套,与其说是没有提醒他,不如说是好像不再在乎他了。
他要去哪里、和谁见面、要练习到几点、会不会感冒,都和赤苇这个人没关系,就好像生生将他从对方的世界里推走,不被允许进入了。
木兔讨厌这样,非常讨厌。
是赤苇先不回复他的消息、不回应他的热情的,到头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斤斤计较,浪费感情。
既然要突然把他丢掉,为什么要一直作出把他看得很重要的样子。
现在才害得他有一点伤心。
表达闹矛盾的形式很多,吵架、出手,最糟糕莫过于冷暴力。
木兔光太郎开始和赤苇京治冷战,总的来说是单方面地使用冷暴力,他不说话,赤苇也不会主动来找他,也不管他现在心情差不差,有多差,反正置身事外,木兔要这样持续多久都不会对赤苇造成影响,他的故作姿态全都如烟般缥缈,不起作用。
熬了两天,连旁观者都看不下去,木叶来问他和赤苇究竟在闹什么别扭,木兔又说什么也没有,要他给他们的矛盾找个具体的原因他也说不上来,就只是单纯地不开心而已。
托闹矛盾的福,连续两天木兔没再提出要加练,二年级的赤苇京治都得以准时结束训练,早点回家,他动作很快,也没有左顾右盼的坏毛病,收拾好就说自己先走了,木兔从木叶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盯着赤苇转身,关上门,没有留恋地撤退,果然很潇洒。
“你们到底在干嘛?”木叶穿T恤穿了一半,正在把衣服往下拉平。
“木叶,”木兔叫住准备拿包的木叶,“你今晚有没有约会啊?”
“你找打吗?”前者道,左边眉头跳了跳,对木兔冒犯的问题作出非正面的回答。
木兔便转过头来,从木叶耳朵的位置往后看了看门把锁,窗外也没有经过的人影,他接着道:“你想不想多打一会排球?”
木叶秋纪被迫临时担任二传的位置。
虽然队内有交换位置的训练,但实际上要给木兔托球又是另一回事,今天傍晚的体育馆总算稍稍热闹些,有了“太高”、“太低”、“累死了”、“再来一球”这样的词汇。前半个小时门口还有人偶尔经过,木叶看见换好衣服的女生,和两年前来跟他告白的女孩子的身影有些相似,然后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都与脑海里相似的身影贴合,当时女生的头发被风吹动,拂面而来的是玫瑰香波的味道,木叶在浪漫的香气里拒绝了女生,然后时隔两年,在只有其他男人和自己的体育馆内转动有些酸的手腕后悔。
早知道就试试了,这样当木兔问他今晚有没有约时,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有”。闻玫瑰香气总比在热到人要蒸发的场馆陪木兔打球好。
他弯下腰,伸直手臂,手掌对着木兔,边喘气边问:“所以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木兔抱着球,扭头不看他,说“没有。”
“你们这样看着真让人恼火。”木叶道,走到场馆边缘拿起水杯,他喝了两口,看着门外无人的景象,“有什么事就快点解决。”说完他把水杯放下,回到球场内,顺手夺过了木兔手中的排球,往上抛,运动时声音有些不稳,“再陪你打一会。”
木兔没说话,接他丢过来的球,嘟囔:“你看起来好靠谱啊。”
“我本来就很靠谱!”木叶道,发誓明天无论木兔表现得多低落,自己也绝对不要答应陪他打球。
在场馆多逗留了一会,木叶说真的打不动了,两人才开始收东西离开,走出一段路,木叶忽地问木兔体育馆锁门了没有,匆忙往回跑,关好大门,木兔就比和佐佐木约定的时间晚了几分钟。
校门外是人行道,人行道外是马路,再是对面的人行道,木叶和木兔在校门前分开,木兔和佐佐木今晚没有说好去哪里,只是一起回家。
对面的人行道还有三两结伴的学生,木兔比佐佐木高些,视线轻松地从她的上方越过,看着有说有笑的中学生,觉得最高的那个有点像赤苇,就是没戴手表,头发也短些,也没有赤苇高,领带还是歪的,看久了发现哪也不像,是他的错觉。
“你在看什么?”佐佐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木兔一顿,甩甩头,道:“没有。”
木兔自觉已经掌握了恋爱的方法。和打球不一样,打球常常要看感觉,恋爱不同,恋爱和黑板上的公式更像,可能会计算错误,但只要多算几次——哪怕硬着头皮死记硬背,也能导出预期的结果。
他定好了固定的公式,一条条罗列清楚,每条都很简单,执行起来却不大容易。
第一条是这几天新增的,标了重点:恋爱的时候不要提到赤苇。
佐佐木说要对她再专心一点,木兔回家想到很晚,筛选了各种可以分走注意力的人和事,食物、影视剧、排球,公式来回演算推导,整理清晰,要得出对佐佐木专心的结果,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不主动提起赤苇。
还挺难的,不能和赤苇分享他的生活,同时有关赤苇的事也不能分享,他想恋爱似乎也并没有增加很多他的快乐,没有如他人说的那样美好,倒是有的烦恼显而易见,而且尚且不能解决。
他一一执行公式,陪佐佐木走到电车站,看着女友进了闸机,才一个转身,人群里就很难找到了。
走出车站,只剩木兔一个人,他不着急回家,走得很慢,和迎面而来的情侣擦肩而过,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和他以及佐佐木的恋爱方式不是很像,从动作到氛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不像。
他站在人行道上,路过的人那么多,其实随便找个人也能好好把他的恋爱公式执行下去,同样也不会带来什么影响或者收益。
既然这样,他是为什么而恋爱呢?
抱着试试的心态所以尝试了,期间整体过得还算开心,但感觉——没有也可以。
他不是出于喜欢才和佐佐木交往的,佐佐木问他是否喜欢自己,木兔和佐佐木谈了几个月的恋爱,的确为“自己的举动使对方开心”而满足过,所以姑且算作喜欢,可这份满足太小了,一点一点积蓄,不知何时才能填满他的贪心。
既然如此,他现在又是为什么在恋爱呢?
恋爱的目的不明了,和赤苇的关系也没缓和,木兔感到一种僵硬的不适,所有的事情都没有进展,只有时间在被浪费。
夜里,他做着不擅长的思考,还没得出合理的结论便给佐佐木发信息:“如果分手的话你会伤心吗?”
想要撤回时太晚了,其实也不晚,才一秒钟,佐佐木就回复:“会很伤心。”
木兔接过佐佐木滚烫的眼泪,便把这个念头从脑中删去了。
佐佐木给他发来通话邀请,木兔接通了,少见的安静,听对方先说话,佐佐木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想要分手吗?”她很快地说。
“没有,”木兔把刚做好的决定告诉她,“我不想要你伤心。”
“只是不想要我伤心?”
“恩。”
“好吧,”佐佐木好像叹了口气,“你知道为什么我会伤心吗?”
木兔想了整晚,不想再动脑了,他在地上翻了个身,问为什么,隐约有个答案,等佐佐木和他核对,对方留了几秒空隙,道:“因为我喜欢你。”
她说得很流畅,没有停顿,只是在陈述很早以前就对木兔说过的话,木兔没有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其他的情绪,但也没有话可以接,佐佐木问:“你有喜欢的人吗?”而不是“那你喜欢我吗”。
当木兔提到“分手”时,很多问题就没有必要再多问了,说出来徒增难过。
“应该没有。”木兔道,他在这方面的迟钝给他营造了一个老实的形象,对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很听话。他的视线和地面同样低,看到桌角,和桌边的排球,上面有排球部的签名,包括他的前辈的和后辈的,其中最显眼、第一个入目的,是“赤苇京治”。
没缘由地,他突然对刚说的话感到心虚。
“没有啊……”佐佐木喃喃,她从木兔这得到了很多,到头来还是她一个人的恋爱,但事已至此,至少她创造的红线牢牢抓在手里,嵌进肉里,扯出来太疼了,她宁愿再等等,也许哪天伤口会愈合,红线会成为她的掌纹。
她笑笑,说:“那试试喜欢我吧。”
就和她第一次和木兔说的一样。
不过其实她笑得很勉强,也想说“那算了”,再不争气些,她想说“那等你找到喜欢的人以后,我们再分手”,都太难看了,还不如骗骗自己。
木兔点点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没出声,根本没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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