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 [兔赤]

 

赤葦掙扎著從被睡夢中的自己絞成一顆繭的被褥爬出,用右手臂擋著半瞇的雙眼,遮住從窗簾空隙中撒入寢室的陽光。床頭櫃上的木質電子鐘顯示著九點五十八分,兩個數字中間的分號不斷閃爍,似乎比平常快了一些,赤葦照著節奏數著自己的心跳。

昨晚,赤葦夢到了木兔光太郎,高三的木兔光太郎。木兔和他坐在學校的樓頂,地板因為赤葦嫌髒而墊上了木兔的制服外套。

「赤葦、你試著直視太陽過嗎?」

木兔冷不防丟出了一個沒有常識的問題。

「木兔前輩,這個是小學生都知道不可以做的事情吧?如果直視太陽的話,眼睛會遭受不可逆的損傷,請不要這麼做。」

「是這樣啊?太陽好厲害!如果我變成太陽的話,打排球的時候,我就不會被攔網了!嘿嘿嘿,到時候我就是一根手指、不對、是半根手指的王牌了!」

「雖然說太陽對我們來說很明亮,但在銀河系裡也算不上很亮的星星,大概就跟木兔學長一樣是排不進前三的王牌吧?與其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木兔學長還不如好好練習突破攔網吧。上次和音駒的練習賽您不是被黑尾前輩攔了很多球嗎?」

「赤葦、這種事就不用說了啦!」

撒嬌似地抱怨完,木兔向赤葦靠了過來,意外柔軟的髮絲拂過了赤葦的脖子。

「是夢啊。」

沉睡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意識的,但夢境中的赤葦卻在這一刻清醒了。脖子上的觸感大概是自己睡亂的頭髮,鼻腔裡汗水的味道只不過是渴望重返十七歲的大腦幻想出的產物。

赤葦閉上了眼睛,將頭枕在木兔的大腿上。

輕輕地、輕輕地,赤葦抬起了右手,直到柔軟的食指指腹吻到了木兔的臉頰。赤葦將頭向後仰,用緊閉的雙眼注視著木兔,他感覺得到木兔也用熾熱的眼神看著他。

「赤葦?」

赤葦伸出舌頭,潤了潤因緊張而乾燥的上唇,說出了未說出口的那句話。

「木兔前輩,我喜歡您。」

木兔站了起來,赤葦感到自己的頭向下墜,只是從木兔前輩的大腿到地面的距離,赤葦卻從仍迴盪著扣球聲的校舍樓頂墜落到了充斥著腦中雜音的幽暗公寓。

「直視太陽嗎?我連好好面對窗簾空隙的光都做不到了呢。」

赤葦一邊自嘲,一邊拖掉被汗濡濕的棉質睡衣。

最近赤葦做這個夢的頻率越來越高了,現在偶而能稍微改變夢境的內容,像是在木兔前輩靠上來時將他推開,或者是在木兔前輩撒嬌時打斷他。不過,唯一不會變的只有兩件事:向木兔告白和墜落。

只有墜落的感覺,再做一百次一樣的夢他也沒辦法習慣。

走到浴室的途中,赤葦被攤開在地上的排球雜誌絆了一下。剛入選M******Y的木兔在照片中笑得燦爛,宮侑選手在後面舉著「嘿嘿嘿」的牌子。那次的專訪,赤葦背得滾瓜爛熟。

「木兔選手,恭喜您入選M******Y!對於可說是生涯第一次的比賽,您有什麼心得能夠跟我們分享的嗎?」

「大家都很厲害,侑侑的傳球一極棒!不過果然還是比不上赤葦!對了,赤葦今天有來喔,還有木葉,要不要訪問他們?」

「請問,赤葦是?」

「是高中時期的二傳!他的傳球最棒了!」

買到雜誌時,赤葦很驚訝這段土石流對話居然原封不動地被刊登了出來,還打電話教育了木兔將近兩個小時。

赤葦扶著腰,彎下身撿起了雜誌,重新站起來時感到背後一陣酸痛,初入職時還合身的睡褲也因為做出伸展的動作而從腰際滑落到危險的位置。

東京的磁磚在冬天時總是冰冷,赤葦在站進淋浴間的剎那不禁打了個哆嗦,墊起了腳尖。

「好冷,熱水趕快出來吧。」

熱水從蓮蓬頭中流洩出來,讓玻璃門上蒙了層霧,赤葦在上面用手指寫上了木兔光太郎五個字。

告白是赤葦高中時沒有想過的事情。如果木兔前輩拒絕了,會影響隊內的氣氛。如果木兔前輩接受了,赤葦也不知道。他從來不敢去想木兔前輩會喜歡他。

赤葦將頭抬起,讓熱水撫平眼角的第一絲皺紋。水珠飛濺,木兔光太郎五個字成了玻璃門上的一痕小溪。

告白是赤葦大學時沒有想過的事情。木兔前輩的訓練很忙,貿然告白會影響到球星的發展。如果木兔前輩拒絕了,兩人之間越來越淡的羈絆也會完全消失。

玻璃門一打開,霧氣漸漸散去,赤葦隨手抓起了兩條浴巾,一條擦拭身體,另一條擦拭頭髮。

告白是赤葦現在沒有想過的事情。三十四歲就當上總編輯的赤葦的工作很忙,早已過了隨時想去看木兔比賽就能夠啟程的年紀。二十幾歲時,每年賽季木兔寄的VIP門票赤葦總會用的一張不剩,但今年的門票還孤零零躺在赤葦書桌上的信件堆最底層,和去年的一起。

赤葦套上了深藍色的羊毛毛衣和灰色的居家褲,拿起放在客廳,正在播放一個禮拜前採訪影片的平板。螢幕彼端是赤葦在合宿時曾經隔著空氣撫摸過無數次的臉。明明高中畢業已經過了十七年,木兔看起來卻完全沒有老,仍是用十八歲時青春洋溢的樣子叫著嘿嘿嘿。

「木兔選手,今天您的表現十分精彩,尤其是最後一球讓在場的觀眾們歡聲雷動呢!請問您對今天的比賽有什麼感想嗎?」

「今天的比賽,我打得很快樂!侑侑的傳球,一如往常很棒!一想到很快就打不到這樣的球,我就覺得很傷心。」

「咦,木兔選手,您說很快就打不到這樣的球,是什麼意思呢?請問是指宮侑選手決定要退役了嗎?」

「阿、糟糕,不小心說出來了,本來木葉叫我晚一點再說的,又要被罵笨蛋了。侑侑有沒有要退役我不清楚啦,但我呢,這個賽季打完之後就要退役了。很可惜呢,還想在這裡待更久的說。」

「咦咦咦咦咦?木兔選手要退役了嗎?這個消息真是太突然了,請讓我稍微消化一下。」

「不用這麼驚訝啦,跟我同一時期的臣臣跟牛島也都宣布即將退役了啊。能在這裡打這麼久的球,我已經很幸運了。」

「繼佐久早選手跟牛島選手之後,木兔選手您也要退役了,日本排球界又少了一位可靠的大前輩了,真的很可惜呢。您一直以來都帶給了粉絲非常多的歡樂,看您打球非常舒服。那麼,木兔選手您有沒有想對粉絲們說的話呢?」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雖然以後不會在球場上見到大家了,但我還是會繼續做和排球相關的事情。大家以後也請繼續多多指教!」

語畢,木兔向鏡頭深深鞠了一個躬。

「我還有話要說!這幾年,我一直有寄票給你,小赤,但你應該是太忙了吧,都沒有來,聯絡電話好像也換了。下個禮拜,賽季的最後一場比賽,我的最後一場比賽,來看吧,我會等你來見證我的成長。」

赤葦的身體深深陷進乳膠床墊,平板隨意地擱在一旁,室內燈沒有開。時間在寒冷中似乎流逝得比較慢,赤葦感覺他仍在昨夜裡掙扎,像蜘蛛網上的蟲,無法思考。

木兔前輩也要退役了嗎?

的確,近幾年赤葦騰得出時間看比賽重播的時候,木兔前輩的畫面明顯變少了,換上了一群赤葦不認識的年輕運動員。

「我們不再是世界的主角了,木兔前輩。」

赤葦想到了佐久早選手退役的那天。他在拿下致勝的一分後走到了球場邊,向陪伴自己多年的球與場地深深鞠了一個躬。佐久早終於將頭抬起來後,赤葦看見他一貫淡漠的臉龐泛起了淺淺的笑容。身後,井闥山的旗幟彷彿隨風飄揚。

「我已經很努力度過每一天了,不論是自我管理、訓練、比賽。很幸運地也沒有受過會影像生涯的傷,所以就算現在結束也不會感到不甘心,這樣就夠了。」

佐久早聖臣是妖怪世代中首先退役的選手。緊接著是日本的大砲牛島若利、守護神古森和夜久。

赤葦輕輕地闔上平板,掏出手機查詢V聯賽賽季的最後一場比賽時刻表。手機螢幕亮起的前一刻,赤葦瞥到了自己的倒影,眼角似乎有什麼東西順著臉頰滑落。

「我們已經不是世界的主角了,木兔前輩。」赤葦又迷茫地呢喃了一次。

最後一場比賽在明天的早上十點,那時候跟社長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會議前一天要求社長將會議排開絕對會被白眼的,比賽還能去嗎?

手機螢幕畫面停在賽程表的頁面,經過幾分鐘後成了一片漆黑,倒映出赤葦未聚焦的眼神和從眼眶流出的掙扎。

赤葦將眼神從手機移開,短暫望向天花板。

「曾幾何時開始逃避,現在已經適應了黑暗的我,能夠好好面對我的光嗎?」

赤葦二十四歲時搬進了現在的公寓,當時木兔前輩和其他梟谷的前輩有來幫忙搬家。木兔前輩和木葉前輩負責的是寢室的整理,給赤葦留了個當晚才發現的驚喜。

是合照。木葉向木兔要了唯一一張和赤葦的雙人照,製成了海報,貼在赤葦的天花板上。

「赤葦那傢伙那麼優秀,以後會很忙吧。如果忙到連木兔的比賽都沒辦法看,木兔那小子搞不好會傷心到被職業聯盟退賽,那就太丟人了。」當晚,一行人去居酒屋祝賀喬遷時,木葉對身旁若有所思的鷲尾解釋。

當晚,赤葦準備就寢時,看到了放大的木兔前輩,嚇得差點滾下床。

「木葉前輩,房間裡的海報是?」

「是木兔執意的啦。赤葦,如果每天都看到木兔的呆臉會害你睡不著或變笨,你就把海報撕下來,沒關係。就這樣啦,我要睡了,晚安。」

合照是木兔前輩畢業前幾天拍的,記憶裡和夢境裡最像的一天。

當然,對話完全不一樣,畢竟當時幾乎是木兔的單方面撒嬌式發言,像是「赤葦~上大學之後就打不到你的托球了,赤尾的托球最好打了説」。赤葦只是笑笑,將僅存和木兔相處的寶貴時光默默珍藏起來。

「赤葦,我累了,肩膀借我靠一下。」

未等赤葦同意,木兔毛茸茸的貓頭鷹頭就靠了上來。明明木兔剛剛在排球部訓練時留了很多汗,赤葦卻一點都不介意,反而趁木兔將眼睛閉起來時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氣。

過了不知道多久,赤葦只知道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了,木兔醒了。木兔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豪邁地說:「我睡飽了!現在換赤葦睡了,把頭靠在這裡吧!」

躺在木兔前輩的大腿上很舒服。赤葦覺得自己能聽到木兔前輩的心跳聲,跳得好快。明明只是躺在大腿上應該聽不到心跳聲的。

輕輕地、輕輕地,赤葦抬起了右手,直到柔軟的食指指腹吻到了木兔的臉頰。赤葦將頭向後仰,用緊閉的雙眼注視著木兔,他感覺得到木兔也用熾熱的眼神看著他。

「赤葦?」

赤葦伸出舌頭,潤了潤因緊張而乾燥的上唇。

「赤葦?」

「赤葦、這是最近流行的惡作劇嗎?啊!我知道了,是******手勢對吧!白福之前有提過!你想拍照嗎?那就來拍吧!」

木兔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手機。

「那就拍囉!三、二、一,喀嚓!」

「木兔前輩,沒有人拍照的時候會幫照相機配音的。」

「這種時候就不用吐槽了啦,赤~葦!我會再把照片發給你的。」

照片裡,木兔笑得燦爛,赤葦似乎是被閃光燈嚇到了,眼睛瞇了起來,但嘴角也泛起了淺淺的笑容。未說出口,最重要的那句話被吞了回去,一吞就是十七年。該說出口的話在胃裡被消化、吸收、反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融進了微血管裡、血液裡、細胞裡,最後融進了夢境裡。

赤葦望向天花板上笑得燦爛的木兔。在眼前的一片模糊中,赤葦所知道的木兔 — 第一次相遇時閃耀的木兔、比賽時陷入失落模式的木兔、貉板一戰激勵自己的木兔、M******Y的普通王牌木兔、一直以來都惦記著自己的木兔 — 一齊向自己綻放出海報上那樣燦爛的笑。

融進了靈魂裡。

赤葦從床上坐起,緩緩拿起手機,發了一封訊息給社長。按下送出鍵後,赤葦走到了辦公桌,粗魯地將入場券從堆積如山的文件底下抽出。漫畫的分鏡稿、文庫本的校稿從桌上滑落,赤葦卻像沒注意到般地任由一紙張散落一地,從信封中抽出比賽的入場券。

赤葦要去重新找尋自己的光。

許久未曾到訪仙台體育館的赤葦在路上迷了三次路,到場時已經遲到了二十分鐘。

木兔久違地是這場比賽的先發選手,一直和他搭檔的宮侑選手也是。不過,木兔的狀況似乎不是很好,時不時分心查看觀眾席。

氣喘吁吁趕到座位的赤葦在座位上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赤葦嗎?好久沒在比賽會場看到你了呢。今天應該是為了木兔的最後一場比賽而來的吧?不過,他今天的狀況不是很好呢,一直往這個方向看過來。他一直以來都很希望你能來喔。」

「北前輩您好,好久不見。是的,今天是為了木兔前輩的最後一場比賽。大概從幾年前升上總編輯之後就沒時間看比賽了,對木兔前輩很抱歉呢。」

「如果只是因為工作的話,我想木兔也能諒解的。不過,如果還有其他理由,木兔很聰明的,他大概都猜得到,還是好好跟他講開吧。」

赤葦的眼睛微微瞪大,背脊離開了椅背。不過,看到北前輩的神情後,赤葦輕笑了一聲,又坐了回去。「北前輩果然很厲害呢,宮侑選手有跟您提過嗎?」

「大致上吧。」

「北前輩的話,每次都會看比賽嗎?」

「不會。這也是侑的最後一場正式比賽了,雖然還沒向外公佈。侑的年紀也到了,身體素質不比從前,尤其大大小小的病痛越來越多。之前休假去泡溫泉時,他一直說容易胸悶。」

「北前輩,我們的世代真的就要這樣結束了啊。」

北前輩將手輕輕搭在赤葦的肩上,手心的溫度透過毛衣仍傳進了赤葦的心坎。

「看比賽吧,赤葦。至少今天,他們還是世界的主角。」

第一局比賽很快進入了對方的局末點。木兔在對手發球之前又掃視了觀眾席。在黑壓壓的一片觀眾中,赤葦感覺到木兔向猛禽一樣銳利的眼神。

「終於找到你了,赤葦。」

找到赤葦後,木兔恢復了以往的水準,在接下來的幾局都接連打出角度刁鑽的扣球。在嘿嘿嘿的叫聲和觀眾的歡呼聲中,赤葦不禁向球場伸出了右手。

賽末點,體育館的燈照射在準備發球的木兔身上,木兔望向了赤葦。

「好好看著我吧,赤葦。」

拋球的瞬間,木兔發出的光很耀眼,比以往都還要耀眼。赤葦伸出的右手掌向內蜷縮,握成了拳頭,試著抓住他一直找尋的光。

木兔的發球飛向對方的自由人,自由人沒接好,球飛向了場外,飛向了赤葦。

心跳跳得好快,相比之下,時間好像凝結了,一切都像慢動作一樣。赤葦將右拳鬆開,左臂不自覺地往前伸。手的彼端,木兔在看著他。

球落到了赤葦的手中。

M******Y的粉絲們開始興奮地鼓掌,但赤葦只是呆呆地站著,抱著那顆,高中也碰過無數次的mikasa排球。

向對手打過招呼後,木兔翻過了觀眾席的欄杆,衝向了赤葦。

「赤葦!你終於來了!我表現得很好吧?就算你沒有來看比賽,我一直都有好好當普通的王牌喔!」

「木兔前輩,對不起。」

看到和十八歲時相差無異的笑容,看到默默喜歡了十七年的光,赤葦的眼淚終於潰堤。

「我這樣算是,又重新開始追逐您了嗎?」

「赤葦,你在說什麼追逐不追逐的,我聽不懂啦。你一直以來都陪在我身邊不是嗎?就算不能現場看比賽,也會看重播、看訪問。如果沒有看訪問,你今天就不會在這裡啦,不是嗎?然後不要哭了啦,你一直哭我不知道怎麼辦啊。」

木兔的溫柔讓赤葦哭得更慘了。赤葦已經顧不得其他人的眼光了,索性蹲下身子,抱著膝蓋顫抖地嚎啕大哭。

「那不然,赤葦要靠著我的肩膀哭嗎?還是大腿?你以前有躺過吧,我畢業前幾天,很舒服的喔。」

赤葦,你直視過太陽嗎?

木兔靠著赤葦的座位坐了下來,讓赤葦的頭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試試看吧,就算被灼傷的話也沒關係的。因為,對方是木兔前輩啊。

輕輕地、輕輕地,赤葦抬起了右手,直到柔軟的食指指腹吻到了木兔的臉頰。赤葦將頭向後仰,用緊閉的雙眼注視著木兔,他感覺得到木兔也用熾熱的眼神看著他。

赤葦的睫毛輕顫,像是鼓足一生的勇氣一般,緩緩將眼睛睜開,直視木兔澄澈的雙眼。

「木兔前輩,我喜歡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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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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