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点什么?”
“我想要炸丸子。”
“这儿没有。”佐佐木优子翻阅菜单,从主食翻到了小吃,没等到木兔的一个抬头,她合上不是很厚但面积很大的菜单,敲了敲桌子,木兔把手机放到一边,佐佐木撑着脑袋,问,“你要点什么?”
“炸丸子。”木兔毫不犹豫地说。
佐佐木捏捏鼻梁,服务员又领着新到店里的顾客落座了,在他们后脚落座的客人已经结束了点单环节,开始闲聊,只有他们两个,毫无进展。她看着桌上的手机,指尖动了动,终究没有将它没收,转而再次翻开菜单,把它推到木兔面前,点着纸张,开口:“没有炸丸子。”她翻到主食那页,让木兔重新选,嘴里问和菜品毫无关系的问题,“赤苇还没吃饭吗?”
“说是开始了,”木兔道,他瞄了眼手机,又继续看菜单,整个过程没抬过头,“我要这个。”他指着店里的招牌菜,占据了一整页的纸张,接着往后翻,点了一杯颜色夸张的饮料,蓝色和紫色分层,饮料顶端铺上一层雪糕,加一颗小樱桃,做完这些,他看向坐在对面的佐佐木,问,“你呢?”他把菜单往前翻,翻到已经浏览过的页面,热情推荐,“我觉得这个不错。”
佐佐木收回菜单,说:“我早就点好了。”
店内在播放节奏缓慢的轻音乐,佐佐木取下手腕上的皮筋,把披在肩后的长发扎成马尾,动作和背景音乐很般配,脖颈的线条如流水,像是挂不住任何东西,耳后的发丝不长,贴着后颈,好似轻音乐的谱子,动人流畅。
奈何无人欣赏。
木兔观察桌布,观察桌上的广告纸,再看头顶的吊灯和路过的服务生,关注他点的东西何时上,佐佐木绑好了头发,木兔说的第一句话是“这里还不错。”
佐佐木点头:“大家推荐了很久,我想着哪天一定要来试试。”她拿起小叉子,挑了块水果放进嘴里,慢慢嚼,“不错吧?”她挑了块大些的杨桃,递到木兔嘴边,对方张嘴叼走了,“恩”了声,把杨桃吞进肚子里,说,“可以推荐给大家。”
挑水果的手稍稍停顿,佐佐木放下叉子,把掉到脸颊边的头发挽到耳后,轻笑:“排球部?”
“恩。”木兔用一手手掌托着下巴,另一手学着佐佐木挑水果,他选中了一颗樱桃,有模有样地伸手,女友把他精挑细选的樱桃咬下,咬了两口,说,“好酸。”
水果还没吃完,点的菜先上了,木兔的那份分量很大,他说话总是要比常人稍稍浮夸些,夸赞菜品多好,然后用手机拍了很多张照片,佐佐木帮他看过了,实在难看,就替他也拍了一张,以为木兔拍完就要吃了,但他捧着手机,手指好像很忙,从屏幕上边到下边,又从左到右,忙得不可开交,比和她牵手的时候都要积极很多。
她忽然被压下的无力和泄气追上了,无法再睁眼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语速也比刚才快些,不见从容,问木兔:“你在给谁发消息?”
“赤苇。”木兔想也不想,把泄气与她之间剩下的距离一口气追平,现在她被无力彻底吞没了,佐佐木张嘴,服务生忽地横插一手,把她点的小份菜品端上来,于是说的话就成了“谢谢”。
平心而论,她有点累了,想甩下这位交往几个月的男朋友就走,但他们点了很多东西,不便浪费,所以她还是端坐着,眼里是冒着热气的晚餐,肉类的细纹就像一条条横线,上面写满了她的腹稿,打算等男友放下手机后好好谈谈,要么继续交往,要么干脆算了,即使是看着他吃东西也会感到满足,也算了。
他们面对面共进晚餐,脑子里千头万绪,说出口却只有寥寥几句点评,木兔评价摆在边缘的那份蔬菜沙拉很难吃,拍了照,发给了手机那头的对象,佐佐木看他发消息,比看菜单认真十倍百倍,如果时间倒回一小时前,她宁可选和排球部的人一起,而不是坐在这约会。
等到热气消失,失望堆满了整张桌子,木兔放下手机,喝了那杯雪糕化了大半的饮料,饮料装饰得引人注目,得到的评价却很低,木兔说不好喝,佐佐木也喝了一口,其实很甜,液体是普通碳酸饮料的味道,雪糕吃不出来,只是放在店里总要卖得贵一些。
晚餐后半段,木兔没再碰手机,用餐专心过头,佐佐木放下餐具,打算割断眼下蛛网般粘稠的烦恼,她叫了声木兔:“光太郎,”她等木兔看自己,“还要和我继续交往吗?”
就和几个月前提出交往差不多,只不过当时的她带着满心的期待,脸很红,很紧张,也不敢像现在这样直视木兔的眉心,她挑了风和日丽的下午,前一天夜里亲自熨好与其他同学没有区别的制服,没有准备情书,带着自己所有心意,问木兔:“要和我交往吗?”
而木兔先是反应不及,吓了一跳,随即耳朵开始变红,他的肤色白,两只通红的耳朵十分明显和可爱,出乎意料地表现出踌躇,说:“我没有和谁交往过。”并且看了她一眼,手脚不知道怎么放,藏也藏不住的开心,佐佐木咬了咬下唇,往前再走了一步,问不知所措的木兔,“那要不要和我试试看?”
她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出于喜欢想要和木兔交往而已。
后来发现只是自己喜欢是不够的,自我感动也是不够的,她抓住了木兔,就像抓住了一个巨大的、已经飞得很高的风筝,因为图案很好看,所以冲动地握住了风筝的线轴,才发现什么也抓不住,线轴一直在转,风筝越飞越远,长线从掌心里挣脱,速度太快,摩擦带来滚烫的温度,摔了跤吃了痛,转眼一看,恍然发觉是自己被风筝牵着跑出了太远。
一开始都很好,每天都好,很新鲜,也很幸福,平心而论木兔至少做到了及格线以上,佐佐木也只有一次交往经历,木兔不懂,对她的依赖一点点填满了心里的小瓶子,眼见瓶子满了,再一转,佐佐木才看清了瓶子是个沙漏,在把填满的快乐倒走、耗尽。
她询问木兔可不可以一起回家,木兔答应;她又问木兔能不能一起吃饭,木兔也答应,后来他们熟络起来,措辞从“可不可以”变成“想要”,佐佐木想要木兔陪自己去吃饭闲逛,木兔都答应,好像是真的喜欢她,谈起她似乎总是带着笑,很开心,尽管他并没有对自己说过喜欢。
见到赤苇京治本人前,佐佐木对赤苇的了解全都来源于木兔,那是个很斯文的后辈,站在那儿,分寸感十足,那一天佐佐木打算给木兔一个惊喜,她在体育馆外踱步,等了会,先出来的不是男友,而是其他人。
“请问……”她的手指卡在包带后边,指了指体育馆内,“木兔光太郎,在吗?”
男生先是没动,随即手指先动了,四肢跟着动起来,微微站直了身子,道:“他在。”话音刚落,木兔从里头跳出来,一勾手便把前者勾到了自己身边,大声吵嚷,“赤苇!你打算先溜走吗?!”
“我没有,”被叫做赤苇的男生——她常常听说的那位很严厉的后辈,抬手挡住木兔的脸,“请不要把全身都压下来,很重。”
“是你太弱了。”木兔说。
面前的是一个有些陌生的木兔,他和平日一样说话,却很遥远,可当时的佐佐木忽视了疙瘩般的不自然,笑起来,叫:“光太郎。”木兔才听见了,反应过来,松开了后辈的手,长腿迈开到她的面前,笑着打招呼,“优子!”他看起来很惊喜,转头对还在原地的后辈道,“这是优子。”
“前辈好。”赤苇微微低头。
“你好,”佐佐木去牵木兔的手,“光太郎平时麻烦你了。”
“的确。”后辈没给前辈面子,木兔大呼,“赤苇!偶尔也要看看空气!”
赤苇便改口了,依着他的话重新组织语言:“木兔前辈也有很可靠的地方。”
“什么叫‘也有’?”
佐佐木拉着要往前跑的木兔,道:“的确。”
她和赤苇见面的次数很少,大多都在听木兔说,渐渐地,“赤苇”的名字在她与木兔独属的空间里出现得越发频繁,先是感兴趣,后来是有些厌烦,有天夜里从梦中惊醒,恶劣地希望这个名字永远消失。
她因此和木兔第一次争吵,叫木兔别来找自己,木兔果真没来。
那时候的她想,木兔在哪里?又去找了谁?找争执的导火索赤苇,什么都和一个后辈倾诉,那她算什么呢?如果木兔所有的私事和心情都能和赤苇京治共享,那是不是说明赤苇京治就被木兔划入了私人世界的范围呢。
她开始选择性地忽视木兔提起的那个名字,也不去排球部等木兔,逃避般地,令赤苇在她的世界蒸发。
她是个胆小鬼。
“什么叫继续交往?”木兔把饮品推开,看着佐佐木。
佐佐木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沉默小会儿,才抬起头,她的头发很滑,皮筋比较松,头发随着动作散开了,有几根黑发粘在眼睛边,木兔才看见她在哭。
“这样真的是恋爱吗?”佐佐木说着,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用手掌遮住半边侧脸,抹掉眼泪,“从头到尾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恋爱,”她接过木兔慌忙递过来的纸张,揉成团,“你想要继续和我交往吗?”
“我想。”木兔连忙道,“你不要哭。”
佐佐木偏过头,捂着嘴咳了两声,木兔坐到她的那一侧,尽量轻轻拍她的后背。
他被女孩子的眼泪打得猝不及防,平时吹嘘的百般长处到了此时一个也用不上,他抽了好几张纸巾,替对方擦眼泪,不知所措,第一反应是要去找手机,问赤苇怎么办,可赤苇一条消息也没回。
他的交往对象很好,很可爱、爱笑,他不明白她突然落泪的原因,但希望她不要再哭得这么难过。
佐佐木在低低地抽泣。
木兔见过佐佐木生气、和他闹别扭,这是一次见到佐佐木的眼泪。她捂着脸,动静小得只有服务生给他们送来新的纸巾,无论木兔再说什么,佐佐木一句话也没说。
打得不好的球,练一百次、一千次总能练好;做不对的题目,实在想不出就放弃;家政课上学习的料理,即便难吃也能下咽。事情一定有解决方法,但女孩的眼泪没有,用纸巾擦掉了,新的眼泪又涌出来,用手掌接着,却怎么也接不住,断断续续的小水珠比王牌出手的球还要重,落在手里,比击中球面还更疼。
木兔找不到解决方法,他看了眼低头哭泣的佐佐木,又抬起手,去拿原来座位边的手机,手指还没碰到手机边,佐佐木把纸巾放到桌面上,调整坐姿,问:“光太郎,你喜欢我吗?”
他的心跳像游戏里的超级玛丽,小人在上上下下地跳动,烟囱里忽地钻出一朵食人花,一口咬掉了红色小人,界面弹出大大的“game over”,餐厅的背景音里充满遗憾,木兔说:“喜欢啊。”
但很多游戏是没有第二遍的,佐佐木把头发挽到耳后,道:“你根本就不懂。”
“什么不懂?”木兔放下安慰的手,佐佐木也好,赤苇也好,连番与他打哑谜,赤苇不告诉他为什么失约,佐佐木也不解释眼泪的源头,两人一人从他的心里扯出一根线,越搅越乱,团成一团,堵在胸口,缠得他频频介意地去想、去烦恼。
佐佐木哭了会,冷静了些,她的眼睛有些红,鼻子好像堵住了,于是拿起纸张搭在鼻子前,声音像胶叠了很多层,不甚透彻:“你喜欢我哪里?”
“需要全都说出来吗?”木兔问,佐佐木平平的嘴角动了下,但没被木兔察觉。
“你说吧。”她道。
木兔双手放在桌上,连上课都没摆过这么规矩的姿势,他张开五指,就着桌上的餐盘开始点:“头发是黑色的,虽然看起里很直,意外有点卷;”他的拇指扣向掌心中间,横穿几条掌纹,佐佐木用手托着下巴,指尖靠着嘴唇,木兔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眼睛很漂亮,尤其是这里,”他点了点佐佐木的眼尾,但没碰到,虚虚地示意,佐佐木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木兔说,“好像是往上的。”
“还有手指,很长,打球的话……”他语速加快,但被女友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佐佐木用被木兔评为好看的食指在两人间交叉,“排球禁止。”
“……适合打二传。”木兔小声说完,被佐佐木拍了手背,她的五官努力作出严肃的样子,问,“只有外表吗?”
“还很体贴,很……温柔,很……”他的眼睛转了转,观察最近的桌面和餐厅,似乎要从现实中找到贴切的参考,奈何气氛和台词不搭,他闭了闭眼,道,“……很喜欢我。”
“总之很好!”他大声说,在最后一个音时又忽地收声,佐佐木听完,没说话,木兔坐在她的身边,试图牵她的手指,很成功地勾起一只,见佐佐木笑了,露出很浅很浅的笑容,木兔跟着提起嘴角,连同背景音乐也活泼起来,佐佐木笑得十分温和,如几十度的温开水,化开紧张锋利的气氛,她将手指抽出木兔的手心,轻声给木兔的答案评分:“光太郎,你真的在喜欢我吗?”
活泼的音乐急转直下,换到了深夜没人看的烂剧里。
“什……”
“没什么。”她坐直,表情很平静,但木兔看着她,心情不比她在哭时好,他的目光太直接,佐佐木偏过身子,好意地说,“你是喜欢‘我’,还是我身上有你喜欢的部分?”
这个问题很难,难倒了木兔,因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后者是前者的原因,前者是后者的结果,佐佐木到底想听什么,他说不出来。
好在对方并没有再为难他,小口把饮料喝光了,主动牵了他的手,说:“走吧。”
这是一顿并不愉快的晚餐。
木兔想要的都没有,点好的东西不喜欢,菜品偏咸,全是泪水,余下太淡,全是困扰,一起下肚后导致消化不良,浑身难受。
佐佐木不打算再继续今晚的约会了,她让男友陪她走到了车站,上了车,看着木兔和周遭的景物一起倒退,靠在窗边,额头撞着窗,磕得很疼,等移开额头才发现,和窗户并没有太大关系。
她揉捏着手指指腹,车窗上看见自己的黑色长发,再转过头些,就能看见木兔所喜欢的那双眼睛。
如果一月前木兔说喜欢她的眼睛和头发,她会笑着牵木兔的手,但今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却一个笑容也给不了。
她的头发比赤苇京治的直、长,手指比赤苇的细,眼睛确实很像,但不如赤苇的深邃,不论好看或者不好看,不论木兔是否喜欢——她不再看窗户,窗上模糊的面容太过丑陋,她抠着手心,沉默地看公车上摇晃的吊环,随着车辆的晃动而一致地摆动着,一路颠簸,没有人抓住它,它便不知疲惫地摇晃至终点站。
过了四五站,佐佐木睡着了,头靠着车窗,也靠着自己的影子,细密的轻撞带来的痛感没有将她吵醒,睡梦里的揪心反而比现实里的痛更强烈,她经过了很多璀璨的夜灯,站在音乐喷泉前,笑得很甜蜜,说出口的是在晚餐时没有告诉木兔的实话:“光太郎,你喜欢赤苇吗?”
木兔说:“我不知道。”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像赤苇的‘我’的部分而已?”
到站了。佐佐木下了车,往家的方向走。
可是木兔与她十指相扣时是那么开心,眼里藏着很多光点,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愿意在她说想要某个礼物时跑很多家店铺;不记得暴雨的天气预告,却把收到的唯一一把伞给自己。木兔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很喜欢,佐佐木舍不得丢掉,她的眼泪一半为了木兔,一半为了自己不争气的喜欢。
她想,总不会只是因为她有个女朋友的名号而已吧?总不至于这么久了,木兔也只是在模仿喜欢而已吧?
可哪怕是模仿喜欢他人的样子,也是为了她而努力,是不是可以当作木兔有点喜欢自己的证明呢。
就像现在,木兔掐准时间问她下车了没有,好像很关心她,很在意她的安危和想法。
她揉了揉眼睛,新的泪水又掉在手机屏幕上,她回复木兔到了,随后蹲在玄关前,脸埋进臂弯里,嚎啕大哭。
为什么她要掏空了、翻遍了里里外外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来向自己证明木兔对自己的喜欢,而赤苇京治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木兔所有的偏爱都向他飞奔而去。
Series this work belongs to:
- ← Previous Work Part 4 of 【兔赤】单相思 Next Work →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