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极/禹极】玉碎珠沉


张极第一次听见“站街”这个词的时候觉得很疑惑,她和客人在包房里缠绵,虽不算享受但已有些意识朦胧,隔壁传来巨大的重物撞击声和男人的怒吼,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死不要脸的”“死站街的”“死鸭子”,她疑惑地左右看,根据前后文不难判断对方在羞辱自己的职业,可是天地良心她从来都没有站在街上自我叫卖。她生活在城市的反面,太阳落山之后准时起来梳洗,在弥散着果味烟雾的夜场里花枝招展地穿梭,直到谁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她转身回对方一个愠怒的白眼,再根据对方后续反应决定是哄着他开香槟还是用内线电话叫保安并撤离。对张极来说这份工作不难,她精心设计了自己的个性与风情,以此逃避毫无尊严地摇尾乞怜,但她也有玩脱的时候。适度的矫情会被大多男人包容,但夜场不乏狗眼看人低的神经病,上次她翻了个白眼还未来得及调笑,对方的拳头就舞到了脸上,好在朱志鑫刚好路过,一肘就给挡了回去。皮肉撞击的闷响听得张极皱眉,她还没来得及问朱志鑫要不要紧,那超雄发作的神经病就被安保拖走了。霓虹闪烁光怪陆离,张极蜜色的肌肤打了闪粉,被晃成一匹沙色的绸。仍有新的客人贴过来,张极手里的酒方才差点被揍都没洒,被对方摸的一个激灵反而是泼了出去,湿湿凉凉的砸在她******的小腿和脚踝。她打起精神应付客人,再一回头朱志鑫已经不见踪影。

隔壁的打砸声音停止了,张极知道是安保过来干预了。他曾一时兴起跟朱志鑫潜入顶层办公区,在人事部对着一沓一沓档案大为惊奇。会所聘请的安保比他们这些“服务者”加起来的二倍还多,遍布各处四通八达,张极不知道这里是否还有更见不得光的交易,但至少于她无害,她需要时总能最快得到帮助。身上的男人仍在不知疲倦地耸动着,她的心神早飞到了隔壁去,仍记得娇憨地附和几下,嫣红的指甲在男人汗津津的背抓出伤痕或是勋章,回头瞥一眼对方的脸估计是个有妻室的老男人,又把手上的劲放松了些。张极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交谈本来已经压得很低,不知怎么又吵了起来,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妈的死鸭子勾引我老婆”,随后却是被掐了脖子般的沉默——根据她的猜想,应该的确是有人掐了他的脖子。熟悉的声音响起,她这才惊觉隔壁被骂那个正是朱志鑫。

朱志鑫是不抽烟的,他把这个解释为做鸭的外貌管理,不但自己不抽还时不时就搜索一些抽烟者黄牙痘脸的照片往别人面前贴。但大概是在二手烟里浸淫太久,他的声音仍是哑的,听上去能让人想象他低垂的眼里暗色的情欲。他捏着这么一把声线在男人闭嘴之后说:“我忍你很久了。”

张极差点笑出来,但她的敬业让她快速调整了表情,将其转换成******将至时欢愉的迷离。她一点不担心朱志鑫会吃亏,朱志鑫那张姣似好女的脸总让人误会他手无缚鸡之力,但他见过朱志鑫和外聘的黑人安保切磋,对方鸡腿形状的大臂甚至来不及格挡就被朱志鑫一脚踹的倒退三步,她在旁边鼓掌呐喊道朱百草就是现在!被朱志鑫翻白眼,她自己常用这一招欲擒故纵勾引男人,但仍是被朱志鑫的明眸晃的一愣,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朱志鑫如果是女孩儿那不是直接抢她饭碗,她似乎还真差着一点功力。

身上的男人抽搐着停了下来,张极娇嗔踹对方的******让他快点起身,把自己的厌恶隐藏于层层叠叠的假面。她冲了澡出来客人已经走了,床头柜上一张纸条下面压着一沓现金。张极呲牙咧嘴地过去拿起来,想着他掏钱的时候到底洗手了没,是******更脏还是纸币更脏,是不是在******上纹一个收款码比较好,这年头谁还爱用实体钱,难为恩客有心。

她头发擦的半干就跑了出去,走廊开了足足的冷气,睡裙颤巍巍贴在肌肤上,和她一起抖得像狂风中的伞。朱志鑫靠在门口打电话,张极看他皱起的眉头就知道在和老板汇报事故情况,显然是对方的错,但朱志鑫最后那一爪子掐的不占理,容易被对方借题发挥。朱志鑫嗯嗯啊啊地应着,表情逐渐缓和,说到底朱志鑫这种品相的摇钱树不易得,雷霆雨露恩威并施是怕他心思野了想跳槽,这种小问题老板一定会为他摆平。张极看到朱志鑫眼皮耷拉下来像是要睡了,无奈地冲她耸肩,意思是老板又啰嗦起来了,这么爱搞思想品德教育应该开养成系公司而不是鸡窝鸭棚,他们定期就要开大会聆听此人喋喋不休的大道理。朱志鑫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像罩过来一层轻柔的纱衣,很快注意到了她仍滴水的发梢和在18度冷气下光裸的手臂和背,轻轻啧了一声然后单手脱着自己的外套,示意张极过来接。

张极装作看不懂他的眼神,站在原地冲他傻笑。朱志鑫无语,匆匆奉承了几句挂掉电话就把外套冲张极甩过来,同时转身回房间拿了条白毛巾。

“你那是什么表情?干净的,我又不会害你。”朱志鑫原本也想把毛巾扔她头上,看张极笨拙地往外套里钻的傻样又心软了,绕到张极背后帮她擦。水迹落在两个人脚尖的空隙里,又与烟雾一并蒸发,张极到底是累了,在耳边沙沙轻响里差点站着就睡过去。

然后张极就真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伏在朱志鑫背上。员工通道虽狭窄却安静,隔着几层厚障壁传过来的音乐声好似梦呓般不真切,朱志鑫轻轻地哼着歌,哼的不咋地,好像有点跑调。张极在朱志鑫脖子上蹭了蹭,对方不理睬她,脚下一步一步仍踩的很稳。张极的眼泪突然掉下来,一滴一滴渗进朱志鑫衣领,也可能直接渗进他的皮肤——朱志鑫上班穿了个性感的大露背。她不说话,朱志鑫也不问她为什么。楼梯间有一扇破掉的窗户一直没修,张极从窗口看到路灯阴影里的小巷,不经意瞥见一个穿红裙子的身影。那是一个女人,或一个女装的男人,金色的卷发像一滩流淌的鸡蛋液,明明离得老远他仿佛闻到香水和香烟混杂的气息——可能还有毒或者麻,她看到对方摇摆无序的脚步,在心里补充道。

张极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地流下来,她在朱志鑫背上难以自控地颤抖。夜场以十倍百倍的速度消耗着她的青春,她的馥郁,她维持所谓气节的资本。她还能坚持多久?一步错步步错,她所迎接的注定是无止境的下坠,直到她枯萎,腐烂,变成一具在眼窝里开出玫瑰的尸体。

她就是个站街的。

 


张极从认识朱志鑫开始最常纠结的一个辩题就是,究竟母亲早亡但真心爱护孩子更好,还是母亲在世却和孩子互相仇恨好。她当然清楚这并不是唯二的选项,更多幸运的人拥有健全的家庭,但张极想得开,她不会和那些宠儿比。作为一个太漂亮的孤儿,朱志鑫沦落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是命运使然,他脏兮兮着一张脸在街上游荡的第一天就被发掘了,老板说这叫做“不使明珠蒙尘”。朱志鑫的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但拜她信仰的宗教所赐,她对这些挫折不仅平和接受甚至心怀感激,善待他人,善待孩子,直到去世前还在教堂做义工。教堂刻了一块有名有姓的牌纪念她虔诚的付出,但仍不影响他们看朱志鑫的眼神像是恶狼扑向鲜嫩的羊羔。蓄胡子的神父穿无垢的白袍,朱志鑫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发了狠一口咬在对方手掌。神父咒骂着松开,星点的血液泼洒成献祭般的图案,朱志鑫跑到胸口发紧的时候才停下来,有不怀好意的人向他伸出手。刻十字架的怀表里装着妈妈的遗照,他把链条扯断,从此背叛了上帝。

张极每每听朱志鑫说起来童年的种种,尽管对母亲的信仰和教会的肮脏难掩抵触,但母亲的坚韧和慈爱仍给了朱志鑫长久不断的内心力量,他在逐渐长大真正了解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反而很平静。每当朱志鑫含着一点期许向她描述攒够了钱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张极不信他,又不舍得打断他。她不问朱志鑫能不能带她走,退一万步来说,朱志鑫如果被逼到鱼死网破的确可以去报警,他被拐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已经构成严重的刑事犯罪,但她不行。

她是******的孩子,流水般的裸男从妈妈床上滚过,她在混沌中诞生,妈妈在她的啼哭中皱着眉辨认,搓着她的圆脸试图分清她是哪颗种子的果实。生育对女性的身体是一场摧残,妈妈生下她之后脾气一直古怪暴躁,张极最初的童年记忆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边给她喂饭边极尽可能地咒骂她,张极的眼泪默默掉进碗里又被她吃进去,腥咸的气味像妈妈委身的那些抠门老男人。他们发黄变薄的衬衫兜不住肥大的肚腩,张极看着妈妈发完最后一通火然后去开门,堆出僵硬勉强的笑把老男人迎进来,关上卧室的灯和门,投入无垠的黑暗中去。她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把碗筷搬到厨房,打开水龙头,终于敢哭出一点声音。

虽然不知道便宜爹究竟是圆是扁,但他的确给张极带来不错的身高基因——张极十二岁就将满一米七,比自己妈妈高一截。她开始具备反抗能力之后再也不愿回家,宁愿在会所的宿舍和朱志鑫挤一张床。发育期的两个小孩儿骨头和皮肉追赶着生长,单薄得像两张画片,不管天气冷热都肌肤相贴难舍难分。张极在第一次出台之前把朱志鑫全身吻了个遍,她在朱志鑫耳边喷着热气问你爱我吗,朱志鑫不答。朱志鑫非常******地转移了话题,他说张极你还太小了,你不想的话可以拒绝。张极抱着他的脖子,更多更多的眼泪流下来,她问朱志鑫,我还能做什么,或早或晚,有什么区别。

朱志鑫不说话,侧了一下头,张极愿意相信那是他抹掉了一滴泪。

关于哪种母亲更坏的课题困扰了张极整个青春期,最终她还是收获了答案,因为她的妈妈也要死了。朱志鑫陪着张极一起站在病床前,无垢的白床单像神父的白袍,于是那个满嘴生殖器的刻薄女人也显得平和圣洁。张极用眼神描摹女人的面庞,或许是回光返照,女人的眼睛灵气活现,像两颗圆润的杏核。张极发觉,自己其实和妈妈有一样的眼睛。

可惜这平和没持续很久,特立独行的女人不遵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原则,气若游丝地咒骂起她不要脸不检点,和鸭子谈恋爱还不如傍大款来得有上进心。朱志鑫满不在乎地吭吭笑了两声,示意张极自己在门口等,让她们最后说两句真心话。

张极哑口无言,突然瞥见床头贴着患者的信息牌,有些陌生地跟读了一遍妈妈的姓名,年龄。女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张极很少能想起来,其实她只有34岁。

张极今年17岁,女人在比她现在还小的时候就孕育了一个生命,辛苦地度过了十个月,又安稳地把她生了下来。张极看着女人涣散浑浊的眼神,她17岁,已经体会到性/事的恶心,月经的疼痛,女人不是随便就把她带到这个糟糕的世界上的,在那比单独一次性事痛苦漫长百倍的历程中她没有放弃,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张极把瘦成一把骨头的女人从床上捞起来,轻轻地抱住她。女人枯枝般的手无措地抵着张极饱满柔软的胸脯,渐渐放松了力气,闭上眼睛。

张极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大度的人,她的和解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死亡这个遮天蔽日的课题,因而回归到她自己,她仍是无限纠结。话糙理不糙,趁着年轻傍大款上岸当然是条出路,但人傻钱多长得又不恶心的男人太难找,她时常想着和朱志鑫在一起算了,有那么一张脸,谁和朱志鑫在一起都不会觉得亏,这算她近水楼台占个大便宜。但她和朱志鑫就像两块缺失了同一角的拼图,硬要凑在一起非但没法互相完整,那处空洞只会更深更大,真心丢进去只听见空旷的回声。她的生活里,绝望比希望来的多,手臂上深浅的疤痕像年轮,提醒她上次和上上次的歇斯底里是几小时前还是几天,又一次她摇晃着酒杯在人群里穿梭,一个男人从背后叫住她,没有碰其他部位,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她和张泽禹从那之后,又见了好多面。

 


相比聊天时笑眯眯好说话的模样,张泽禹在床上强势而沉默。张泽禹每周来三次比上班还准时,张极后来一看到他的脸就又气闷又好笑,她搞不懂张泽禹这算什么,要说他有逼娼为良的伟大情怀,他从不对张极其他的工作指手画脚,和她聊天也只说一些日常琐事,诸如他喜欢的球队又输了比赛,大家都说他的猫很丑但他觉得可爱等等。要说他只是钱多的恩客,张极对张泽禹的健谈感到诧异,她见了太多把女人当成套子的牲口,和张泽禹正相反,连她姓名都未必知道,玩起床上那些情/色把戏倒是唠唠叨叨滔滔不绝。如此过了两个月她甚至连张泽禹联系方式都没有,没来由的脾气顶上来,张泽禹又一次报喜鸟一样准时出现的时候她翻个白眼说不接客,来月经了,张泽禹眨巴着眼点点头。随后一连两周她每次都拒绝,每次都是同一个理由,终于张泽禹不再沉默地走开,他皱眉,欲言又止地站在张极面前。

张极深呼吸,她再不想承认,此时过速的心跳也已经出卖了她。她真心地在乎张泽禹将要说什么——是不是会像她读的那些甜蜜言情小说一样——“你是不是在躲着我?”“你生气了吗?”

甚至更好的——“我想约你吃个晚餐,你要不要来?”

张泽禹的眼睛眨动频率之高,张极觉得空气中的烟雾都被他搅和得稀薄了许多。对方纠结苦恼的模样很好地娱乐了张极,就在她几乎要松口服软说张泽禹怎么那么傻,她只是逗他玩的时候,张泽禹终于吐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需不需要,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张极的笑就这样冻在了脸上。朱志鑫总笑话她反应慢,玩单机游戏总把自己气的跳脚又过不去几关,但张极宁愿自己现在没听懂张泽禹的暗示,她恨自己先过界,先忘形,先自顾自地套上了本不存在的体面。张泽禹说话真好听,不像她的婊/子妈和她自己这个婊/子那么粗鲁,他其实是在问“你那是月经吗你是不是得性病了”,居然说得这么委婉。但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张极垂下头捂住脸,张泽禹短促地哎哎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的胳膊,正人君子一般把身子挺得笔直,好像每次屁颠颠来找张极,把她本就肉感的唇吮吸得水淋淋的色狼不是他一样。

张极一惊一乍地又抬起头,扯着张泽禹狂奔进一间空房就关上了门,把他按在门上脱衣服。张泽禹的脑子也没那么不灵光,从张极恼火又悲伤的情绪中逐渐感知到了什么,于是不反抗,任由张极含着怒气把他扒光,他的手也探进去,深入张极蜜色的穴。一如既往的沉默而粗暴,但没进行到最后,被张极当成幌子唬了他半个月的月经却在这时候来了,张泽禹退出来,张极弯刀一样秀丽的眉蹙成脆弱的弧度,一只手抵着小腹。张泽禹转身要去穿衣服,想了一下顿在原地,向张极解释是要去帮她买止痛药卫生巾和巧克力。

张泽禹关上了门,咔嗒一声,张极浑身脱力地瘫在床上,长发娓娓蜿蜒,她看着会所标配的浮夸璀璨的吊灯,闭上眼在黑暗中仍然看见一闪一灭的灯影,灼热的光线烧干了她的眼泪,又抑或是她被奇怪的情绪填满了,不再想要为性事流泪,不再感受到耻辱,反而在这疼痛中收获了甘甜。

白色的床单像神父无垢的白袍,福祉如圣水甘霖,张极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那块严丝合缝的拼图。可惜张极还是笨,还是脑子慢,他不记得检查一下,原来那拼图是蜡质的,她的心越炙热,就融化得越快,烛泪一滴滴落下来,她习惯了疼痛的心脏却已经麻痹,只觉得温暖。

张极忘记她生活在城市的反面,神不会光临此地,这次她收到的,又是有毒的礼物。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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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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