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深|譬如人间烟火色

 

 

    

  “如果我在麻醉期间出了什么意外……”
  
  “你不会出意外。”
  
  黎深打断你,他跟在转运床侧,顺手将你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平静道:“只是最常见的阑尾手术,不到二十分钟你就能从手术室里出来。”
  
  你顺势抓住他的手,“可是你昨晚才说过,就算手术本身的操作复杂性不高,但全麻手术的麻醉风险都是一样的。”
  
  他仍旧面色不改,冷静且客观,“那是为了确保你遵守禁食禁水的要求。”
  
  你很快换了一套说辞:“那如果我在手术期间出了什么……”
  
  “Akso的普外科全国第一。”这次他打断得更快。
  
  “……黎深,我好不容易做一次手术,你陪我演两分钟是会少块肉吗?”你终于图穷匕见,直接要求道。
  
  黎深沉默片刻,终于露出妥协的神情,不似刚才平静,还带上了几分肃穆,轻叹一声后正式地改口:“如果你在接受阑尾切除术期间发生意外,我会上报阑尾协会,将你作为因切除阑尾相关原因而发生意外的先驱者被世人铭记。”
  
  你震惊,“世界上居然还有阑尾协会这种组织?”
  
  “没有。”他一本正经地眨了下眼睛,“我编的。”
  
  “喂……”你都气笑了,却因此牵扯到了腹部的肌肉,于是阑尾开始******,你忙收住笑,也******,“这么悲壮的气氛都被你搞砸了。”
  
  “悲壮?”他轻轻挑了下眉尾,“你是说阑尾手术?”
  
  “……噗。”
  
  这次笑出声的是在床尾推床的护士,她听了一路,似乎终于憋不住了,先是难掩惊讶地看了眼黎深,你把这眼神解读为“没想到黎主任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会满嘴跑火车啊”,而后她拍了拍你的腿,笑道:“开玩笑可以,等会儿可别让主刀大夫听见了啊。”
  
  你点点头表示了解,心下暗叹黎深在自家医院居然真的一点“主任包袱”都没有,一边悄悄抬眼打量他,却见他微微抿着嘴唇,视线也往旁边飘——原来还是会不好意思的啊,不过为了逗你开心,让你放松,却还是没正形地当着护士的面陪你胡闹了。
  
  你撇开脸,忍不住抿着唇甜蜜地笑了,又不免想起今天凌晨他带你来医院时也是差不多的场面。
  
  ……

 

  

  黎深将你叫醒时正是深夜,你挣扎着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他正支着上半身看你,隐在黑暗中的面容不难看出关切,声音还有些哑,看来刚刚也是睡得正熟。
  
  “做噩梦了?”
  
  你还没完全清醒,晕乎乎地反问:“嗯?”
  
  “我刚刚听你在哭。”
  
  “哭?没有吧……”你顺势摸上脸颊,腹部却突然泛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你瞬间清醒,回想起刚刚在睡梦中的不适感,皱眉道,“嘶——不是做噩梦,是肚子疼……”
  
  “肚子疼?”黎深快速地眨了眨眼,似在回想,“不是还没到生理期?具体是哪里疼?”说着他掀开被子,撩起你的衣摆,示意你指给他看痛处。
  
  嘿,你这时还不忘在心里乐,心说这下专业对口了,不过疼痛是成片的,整个腹部都有痛感,一时也无法分辨确切的位置,你这样和他说,他想了想,将手搓热后覆上你的肚子,在右下腹处按了按,一边询问着你的感受。
  
  “这里痛感是不是更强……”
  
  “诶对对,就这儿!好疼!”你不等他问完就痛叫出声。
  
  看你反应强烈,黎深把手松开,痛感一下子又加剧许多,你倒吸一口凉气弓起身体,他已经下床开始换衣服了,“走吧,去医院。”
  
  “啊?”你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应该只是晚上吃错东西犯肠胃炎了吧,这么晚了,我忍一忍,明早如果还是不行再去医院?”
  
  “不像是肠胃炎。”他换衣服的动作没停,一边给你解释,“刚刚按你右下腹有压痛感,反跳痛也很明显,有可能是急性阑尾炎,还是去医院看看更保险,再说,”他朝你看过来,“我陪着你,你有什么好抗拒就医的?”
  
  “哪有抗拒,只不过不想这么晚还折腾嘛……”你嘀嘀咕咕地撑坐起来,一边开始解扣子,“我也换衣服,你等我一下。”
  
  “炎症发作可不挑时间,不舒服就要去医院。”黎深像是早已习惯这种突然的匆忙,很快就换好外出的衣服,过来按住你的手,“不用换,真是阑尾炎的话,有床位就直接安排你住院排手术了,家居服穿着舒服。”
  
  “哦……”
  
  你懵然点头,反正现在什么都听这位专业人士的就对了。
  
  ……
  
  因为经常要赶回医院做急症手术,黎深家离Akso医院距离很近,便理所应当成为了最优选择,没几分钟你们就到了医院,路上你的痛感不降反增,黎深来副驾驶给你开门,你下车时险些没站稳,他眼疾手快地将你扶住,俯下身就要把你横抱起来,但考虑到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你还是想严肃些,便拦住他的手,摇头道:“没事的,我自己走吧。”
  
  动作顿了顿,他笑:“又赌上你猎人的尊严?”
  
  你猜他大概是想偏了,但也没纠正,点点头伸出手道:“嗯,所以你让我挽着就好,慢慢走没问题的。”
  
  黎深牵过你的手放进他臂弯,你就这么靠着他进了医院,果不其然,还没走到急诊就遇上了熟人。
  
  “黎主任,有手术啊……这位是?”来人下意识地寒暄,视线扫过你挽着黎深的手后便话锋一转,是有些刻意的疑问语气。
  
  “在休假,带女朋友来看病。”
  
  黎深肯定了对方的猜测,却并未给你们介绍认识,你猜他们的关系大概只是泛泛,便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算是打过招呼。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这位医生刚从急诊出来,似是也有事要忙,便也不再多说,点头和你们道别。
  
  看他走远,你仍旧压低声音问黎深:“你和这个医生关系不好?”
  
  “没什么交集,只是认识。”他奇怪地看你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你说得有理有据:“和你关系好的同事你就会介绍我们认识了嘛。”
  
  他听后若有所思地抬了抬眉,“这个判断标准倒也没错,但你现在需要快点看医生,应该免去不必要的社交。”
  
  “哇哦。”你眨眨眼,“黎医生好贴心。”
  
  他接下你这句夸奖,却说:“你对我要求倒是不高。”
  
  你有来有回道:“嗯,我恋爱脑嘛!”
  
  他瞥你一眼,“你省省吧。”
  
  ……
  
  进了急诊科,黎深让你去候诊椅坐着,自己去帮你挂好了号,好在眼下排在前面的人并不算多,很快就叫到了你的号码,他跟着你进了诊室,当值医生正埋头写着什么,余光见你坐下,便流程性地开口:“哪里不舒服?”
  
  你想着黎深说的肯定比你清楚,便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意会你的意思,没什么停顿地将你的症状严谨全面地陈述了一遍,却并没有提出自己的结论干扰医生的判断,说完他顿了顿,像是第一次从医生转为患者家属的身份,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很自然地说:“……麻烦给我们看看。”
  
  你听他这句结尾,不禁朝他眨眨眼,心说这句“给我们看看”怎么这么像家长带小朋友看病时说的话啊,他察觉到你的眼神,压着眉尾冲你轻轻歪了歪头,声音温和,有些疑惑:“还有什么症状我没说到吗?你自己和医生说。”
  
  你赶紧摆手,“没有了,你说的就很全面。”
  
  这时那位忙碌的值班医生终于抬头,却在看到黎深的瞬间表情凝固,愣怔片刻才将视线在你们之间遛了个来回,惊讶道:“黎主任,你……我刚才听着声音就觉得像你,你们这是……”
  
  黎深表情不变,只冲医生点点头,一边公事公办道:“先给她看看吧,如果需要手术也好尽快安排床位。”
  
  “哦,好好,那个,先过来做个查体吧。”
  
  值班医生起身招呼你去床上,看他这个样子,你倒真的好奇起来,要说就算黎深是领导,那也是心外科的领导,这急诊科的医生看到他慌个什么劲啊?你胡乱地想着,不由得回头看了眼黎深,心说他该不会要升副院长了吧……
  
  没想到黎深把你这一眼理解成了害怕,虽然觉得你似乎不会怕一个区区查体,但还是上前来拉住你的手,温言安慰:“不用怕,查体和我刚刚在家里给你按那几下没什么区别,会有点疼,忍一下,之后打上消炎针就好了。”
  
  “……”
  
  短短几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你用余光看到值班医生的表情可以说是精彩纷呈,却不知道怎么和黎深解释你并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在遍地是他熟人的医院被他带着看病有种莫名的别扭,不过也没有必要啰嗦这些,你利落地躺上床,自己撩起衣服下摆,等候医生的检查。
  
  进行到专业流程,医生也不含糊,确实如黎深所说,和他在家里操作的差不多,区别在于眼前这位医生没有贴心的“温手服务”,又刚刚洗了手,按在你肚子上时凉得和冰块一样,你忍住没出声,却还是在他按到右下腹时痛哼了几下。
  
  查体结束,医生肯定地判断:“嗯,是教科书式的急性阑尾炎。”
  
  教科书式……形容词还挺丰富,你这样想着,医生突然向你征求同意:“你这症状真标准,我让我们实习医生过来学习一下行吗?”
  
  “啊,可以的。”
  
  你没什么犹豫地点了头,想着也算为医疗领域培养新生力量做贡献了,见你同意,医生转身出去叫人,黎深这才走近几步,低头看着你轻笑了一声:“还挺无私呢。”
  
  “这不是家里有位格外无私的医生吗,我朝他看齐。”你说着,却又伸手拽了拽他的衣摆,故作委屈道,“可是按来按去真的好疼,你是不是应该代表你们医院奖励我一下呀?”
  
  你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却没指望他会在这里做什么,原本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你只是开玩笑地想听他夸夸你而已,没想到黎深先是朝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人经过后才俯身在你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起身前又摸了摸你的头顶,隔着很近的距离轻声说:“辛苦了。”
  
  啊……突然这么有求必应吗?
  
  你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他身上格外好闻的清淡香味似乎驱散了周围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让你忍不住缩起脖子后退了点,没办法,到现在还是没能习惯他这样突然的靠近,你从额头被他亲吻的地方开始发热,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很没出息地“嘿嘿”笑了两声,决定接受他无条件的夸奖,“不辛苦,为人民服务呢。”
  
  门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黎深这才站直身体,“真是高风亮节,但也多为自己服务一下吧。”
  
  他笑音落下,值班医生已经带着三个实习医生进来了,也没二话,上来就对着你的肚子开始进行示范性教学,但因为刚刚被黎深夸那一句,你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疼了,于是这次忍得格外认真,值班医生看你没反应,也开始奇怪,“这里不疼了吗?”
  
  说着他示意实习医生更用力地按了按,你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示范急性阑尾炎标准症状呢,你强忍痛感算怎么回事啊,人家当然要按到你疼为止了,发觉了自己的愚蠢,刚好医生松开了按压的手,反跳痛更加剧烈,你捂住肚子呜咽出声,医生终于开始对学生们进行收尾总结。
  
  黎深过来帮你整理好衣服,扶着你下了床,他像是看穿了你刚刚的小心思,语气不免带了几分笑:“我是该夸你忍痛能力强,还是该说你不禁夸?”
  
  你瞪他一眼,挫败地认命:“你干脆说我禁不住美******惑好了。”
  
  这下“美色”本人不说话了,毕竟黎医生一不会承认自己是美色,二来也一定坚决否认他有在诱惑你。
  
  ……
  
  值班医生回来后便开始和你们商讨治疗方案,虽然急性阑尾炎是标准的手术指征,但如果你坚持要求保守治疗,医生也是无权干涉的,你当然明白直接切掉是最优解,只是考虑到手术恢复期较长,你不禁犹豫起来。
  
  “嗯……手术后最快多久才能开始运动呢?大后天我们协会有一场格斗比赛——”敏锐地捕捉到身侧那人瞥来的凉凉一眼,你丝滑地改口,“但请假也是完全没问题的,毕竟健康是头等大事,怎么能因小失大呢!我做手术!”
  
  医生莫名其妙地看你一眼,像是在问“你在我这发表什么健康宣言”,不过你既然同意手术,他便要负责进行必要的术前宣讲,结束后又给你开了瓶药,嘱咐道:“科里下午才有空床,到时会有护士联系你来办理住院,现在开始到手术前要注意禁食禁水。”说着他看了一眼黎深,似是意识到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便颔首道,“黎主任你们过去取药挂水就好,有事你随时联系我。”
  
  “好,麻烦了。”被专门提及,黎深客气地应道。
  
  从诊室出来后你们直接去了输液区,扎上针时医院的电子钟刚好跳到凌晨一点,身体的疼痛令疲惫格外明显,你不由得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被黎深看到,正所谓呵欠都是传染的,看着他呵欠后微微湿润的眼睛,你一边觉得这人的疲惫原来也是好看的,却又不禁撇撇嘴,遗憾道:“好不容易盼到你休假,也没让你睡个好觉。”
  
  “半夜被叫回医院做手术也是常有的事,我习惯了。”他把刚才去他办公室拿来的毛毯盖在你身上,顺势拍了拍你的肩,“和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你纠正他:“才不是客气呢,我心疼你不行吗?”
  
  “你,一个病号,心疼我?”黎深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好整以暇地点点头,“那你疼吧,我研究一下是怎样的疼法。”
  
  “……哪有特意让人心疼的啊。”你嘟囔一句,把没扎针的那只手捂上胸口棒读,“啊,心好疼,感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为黎医生逝去的睡眠时间痛哭流泪。”
  
  他没说什么,却起身欲走,你忙拉住他:“跑什么啊,没有这么肉麻吧?”
  
  他顺着你的力道坐回来,解释:“我回办公室拿一下听诊器。”
  
  “拿听诊器干嘛?”
  
  “拿来听听你身体里的细胞们哭到什么程度了。”
  
  “噗……倒也不必如此拟人。”
  
  你被想象中黎深拿着听诊器在你身上这听听那看看的画面逗笑,又不得不捂住被这笑波及的肚子,呲牙咧嘴地指责他:“诶,黎深,你是不是觉得小时候在我面前欠下太多冷笑话,所以现在才这么喜欢不分场合地逗我笑啊!”
  
  黎深无辜地抬了抬一边眉尾,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不分场合,我没觉得刚刚那句是冷笑话,也没想逗你。”顿了顿,他又添了句,“而且这是你先开始的。”
  
  哎呀,听听这认真的小语气,你戳戳他的脸,笑道:“那没办法,你都不用讲话,我只是看见你就很想笑了。”
  
  “还不知道我长得这么幽默。”
  
  “什么啊,应该说你长得太幸福了吧。”你胡言乱语着靠上他的肩膀,又挪了个舒服的姿势,轻阖上眼惬意地说,“每次看到你都觉得是被幸福拥抱了,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受眷顾的小孩。”
  
  沉默良久,你才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轻柔的力道,他的掌心是宽厚的,温热的,像一束阳光穿透凌晨弥漫着冷意的医院落在你身上,妥帖得让人昏昏欲睡。
  
  “睡一会儿吧,睡醒就不疼了。”
  
  你早就困了,闻言安下心来,迷迷糊糊地应他:“嗯……那你要记得叫我。”
  
  听着耳边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绵长平缓,黎深也轻轻靠在了你的头顶,有时他几乎怀疑你是不是还有读心术一类的能力,不然怎么能总是将他的想法尽数透过你的口唇说出。
  
  大概今后每每路过这里时都会想起今晚的依偎了吧,他想,你如秋意染黄绿叶般悄无声息地将他的整个生活浸透,从此他的每一天都变得值得期待与回味,原来不需要用书本和手术将时间排满,只是和你一起浪费光阴般坐在这里,人生也会如此充实。这样想着,黎深也轻轻闭起眼睛,体会被幸福拥抱的感觉。
  
  ……

 

  

  “早上就听他们说黎主任带女朋友来院里做手术,没想到还亲自送到手术室门口啊。”
  
  脑内的甜蜜回忆剧场被一句清亮的问候声打断,你抬眼看过去,是一位面相亲切的女医生,看来她就是你的主刀大夫了,你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医生眼里的病人不分性别,患者也理应没什么就医羞耻,但……毕竟是******手术,如果有的选,那还是女医生主刀心里舒服些。
  
  这边黎深和主刀医生寒暄结束,临别又被调侃了一句:“行,我去准备了,保证人怎么送进去再怎么给你全须全尾地推出来。”
  
  虽然并不怀疑医生的技术,但你还是默默反驳,从手术室里出来的你可就是没有阑尾的人了,这怎么能叫全须全尾呢?偶然和黎深对上视线,你在他的眼睛里也读到了一丝笑意,猜他大概也想到了这点,两个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所以进手术室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黎深似是认真询问,又像还没从刚刚玩笑的设定中出戏,你想了想,先回了句正经的:“你们医院这个洞洞鞋不错,上面的logo还挺好看的,给我也来一双呗,想和你穿同款。”
  
  他顺着你的话低头看了一眼,刚刚你等待手术期间他回心外科帮了场手术,于是现在还穿着手术时换上的拖鞋,眼下听你居然就要这个,他点点头,大方地说:“给你两双。还有吗?”
  
  这是要演戏了?你眨眨眼,握上他搭在你床边围栏的手,视死如归地说:“告诉我的爱人我很爱他,以及我还能活,先别’改嫁’!”
  
  “……这样,我一定替你转达。”他点点头,对你的胡言乱语微笑作答,却似乎又隐隐有那么一丝阴阳怪气,“还有什么话要留给你的朋友同事们吗?”
  
  “呃……这就不用了吧,我只是切个阑尾,没必要搞得这么隆重。”
  
  黎深轻笑一声,露出“你已经搞得非常隆重了”的表情,最后摸了摸你的脸,低头看你的表情也柔和下来,“好,那就二十分钟后见。”
  
  “二十分钟后见~”
  
  ——话是这样讲没错,然而当你******上管子彻底麻醉后,二十分钟简直像二十秒一样短暂,再次找回意识时,是麻醉医生在对你进行唤醒。
  
  你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慢慢睁开眼睛,明亮的视野中,医护们将你团团围在中间,主刀医生弯起眼睛笑道:“你醒啦。”说着,她将一个盛着块外表光滑的软肉的小托盘递到你面前,“最后看一眼吧,你的阑尾。”
  
  “……”
  
  虽说这块肉确实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你的“亲生骨肉”,但阑尾手术也有这种流程吗?而且这个形状……你感觉自己像一只刚刚做了绝育手术的猫。
  
  麻醉效果还在,你的嘴巴不太听使唤,但晕晕乎乎的大脑倒还记得要讲礼貌,便含糊地说了句“谢谢”,医生点点头,大手一挥,“醒了,推出去吧!”
  
  你就这么被朝手术室外推去,路上居然莫名生出一种试穿婚纱去见新郎的期待感,电动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门外那人的身影也逐渐完整,黎深第一时间走到你床边,而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发现真的能一从手术室里出来就看到他,你突然就特别想哭,也真的哭了。
  
  明明只是场再简单不过的手术,现在连一丝疼痛都感觉不到,更重的伤又不是没受过,可这次似乎是有些不一样的,这种无论如何都能确定有一个人始终在等候你的感觉实在太过窝心,其实麻醉前你还想过,如果手术期间有紧急手术叫黎深过去,你当然也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只是看到他真的就一直坐在那里等你,没有约定过、要求过对方的事却被他认认真真地履行了,就像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好运气砸中——我原本可以不需要的,但你让我拥有。
  
  看到你不停地掉眼泪,黎深轻叹了一声,笑得既无奈又纵容,“哭什么呢?”
  
  你老老实实地说:“看到你就想哭。”
  
  “昨晚不是还说看到我就想笑,这么快就变卦了?”
  
  唉,其实你当然知道,现在的情绪完全是经麻药效果放大后的结果,就像微醺一般,脑袋是半醒半晕的,醒的部分保留了一点理性,但晕的部分却放大了原本的感性,于是哪怕一点点小事都会让眼泪变成不值钱的东西,见到能触动内心的那个人就拼命往外砸。
  
  有人说眼泪是身体输掉战争的产物,可你想把它当作喜欢他的证明,它与一切负面情绪无关,疼痛、脆弱、委屈……统统不是,非要说的话,你承认自己现在就是在对黎深撒娇,于是哭得可怜兮兮,就是明目张胆地耍赖——快来安慰我,拥抱我,亲吻我吧。
  
  好在那一部分理性还在起作用,于是你只是克制地吸吸鼻子,借着黎深给你擦眼泪的动作在他手心蹭了蹭,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那我重新说,我这是在哭我逝去的阑尾,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没有阑尾的不完整的人了!”
  
  “看这点出息。”他微微用了一点力气,用拇指蹭过你脸上的泪痕,“现在刀口疼吗?”
  
  你摇头,他再问:“那有什么感觉?”
  
  “感觉像猫猫割蛋!”你即答。
  
  “……”
  
  原本是想了解一下你的状态,却没想到你现在的脑袋看起来并不是很清醒,黎深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旁边的护士,大概还想为你在外人面前保留一点颜面,于是敷衍地拍拍你的肩,叹道:“先哭着,回病房再说话吧,啊。”
  
  你被抹不开面子的黎主任逗笑了,但现在是绝对不能破功的,你运气忍下笑意,控诉他:“黎深,你现在不许惹我笑。”
  
  他瞥来饱含着“天地良心”的一眼,被你尽数接收,你再次闭眼运气,完蛋,又想笑了。
  
  怎么回事啊,你笑话自己,一见到他就又哭又笑的,黎医生居然是让人变成神经病的诱发因素!
  
  ……
  
  回到病房后,你看到自己的床下已经摆上了一双崭新的Akso医院洞洞鞋,心里不免美滋滋的,然而按照医嘱准备侧躺在病床上时却又乐不出来了,明明只切掉了那一小块肉,可腹腔却里像是有了块很大的空缺似的,翻身时感觉所有器官都在因地心引力流向一侧,这种感觉太微妙了……
  
  你握住黎深扶你翻身的手不敢动,欲哭无泪地抬眼问他:“刀口确定缝好了吧?我怎么感觉我的内容物要从刀口流出来了!”
  
  “什么内容物……”他失笑,“放心吧,你的术式不是选的腔镜?只有三个小洞,已经被缝得严严实实了。”
  
  原本这也只是你不切实际的胡诌,听他安慰便更加安心,只是躺下后仍不免半委屈半埋怨地说:“有点疼。”
  
  “你的痛觉真是和你本人一样随心所欲。”黎深正在给你削水果,一边说话苹果皮都不断一点,“以前伤得头破血流都说不疼,我还当你天赋异禀。“顿了顿,他故作恍然地点点头,“原来痛觉神经并非迟钝得异于常人啊。”
  
  啧……这话说的,感觉这人欠亲。
  
  你默默咬牙,被他说得膝盖疼,却很快反应过来,在这件事情上你们两个完全是半斤八两,于是立刻反击:“黎深,你摸着良心说,你教训我这个,心不心虚?”
  
  绝对心虚。
  
  不过黎医生是不会亲口承认的,他只会放下削好的苹果站起身,严肃地和你说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吃一点流食,所以现在他要去食堂给你买一碗粥回来,“你躺好,先别下床。”
  
  他腿长步子大,没几步就消失在病房门口,你撇撇嘴,回味他刚刚毫无因果关系的一番理由,用奇怪的嗓音学他说话:“噫~你躺好先别下床~”
  
  又独自缓慢地翻了个身,你盯着天花板出神,黎深离开后病房里安静下来,眼下已经是晚上五点,你从今早离开医院后到现在基本没怎么睡,刚刚又狠哭了一场,没了聊天的人,眼皮也越来越沉,便干脆放任自己睡了过去,睡梦中却感觉有人在摸你的肚子,痒痒的,你迷迷糊糊地甩开对方的手,耳畔就落下一声轻笑。
  
  “黎深……”你无意识地喃喃道。
  
  “嗯,是我,睡吧。”
  
  听到这句话,最后一条清醒的神经也彻底沦陷,你安心地陷入黑甜。
  
  ……

 

  再次醒来时,病房外医护人员往来的声响逐渐在耳边变得清晰,却并不吵闹,大概是和黎深在一起久了,又常来医院找他,无论是推床的滚轮声还是护士们商量着晚上吃哪家外卖的声音都变得格外亲切,说句不太妥当的话,你甚至对医院产生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却似乎也无甚不妥,毕竟只要有他在,无论身处哪里都有归属感。
  
  麻药效果此时已经褪去,手术戳口处传来针扎般细密的疼痛,你睁开眼睛,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病房里也没有开灯,你偏头看去,昏昏暗暗的房间里,黎深就趴在你病床旁的桌子上浅眠。
  
  华灯初上,病房的窗户正对着一盏兀自亮着的路灯,晚风透过开着的一点窗户缝隙将轻薄的窗帘吹得飘起一角,遮光帘的牵引绳也在下面悠悠地摇晃,不时滑过窗台上摆着的一盆不知名植物,花盆是败了色的赭红,暗绿的叶片隐匿在深蓝的阴影里,你莫名被眼前的景色吸引,入迷地看着,窗外暖黄的灯光也美好得像一条静谧的河,它潺潺地流进房间,轻吻过窗台,吻着黎深。
  
  黎深就在景色的尽头,给这黯淡的光影赋予了最富生机的人间烟火颜色——他趴在一本书上,这书的厚度和他家里书架上的许多大部头一样,即便摊开也足够做个垫枕,大概是在你睡着时又去给手术帮忙了吧,他穿着套有些陈旧的手术服,经多次水洗后软皱的布料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骨骼与肌肉起伏出隐约的线条,唯有露在短袖外的手臂大方些,却惹人心疼地遍布着一些深浅不一的伤疤,令他的疲惫总是有迹可循。
  
  俊秀的脸藏了一半在屈起的臂弯里,像只正在小睡的猫咪抖动胡须,他轻阖的双眼也偶有微微的颤动,纤密的睫毛比蝶翼更生动,你不知怎么就想起小时候有一次他穿了粉色的短袖,被隔壁新搬来的小妹妹认成了“姐姐”的乌龙事件——其实黎深小时候特别漂亮,你第一次学到“粉雕玉琢”这个词就想到了他,你记得特别清楚,他的眼睛总是很亮,像一片半秋半夏的树叶被浸在了透明的琥珀里,就算没有阳光的照耀也格外明媚。
  
  嘴唇似乎也比现在红一些,有一次你被融化的巧克力糊了满嘴,这人从小就有点超越同龄人的“洁癖”,见状一边给你找面巾纸,一边还要露出不忍卒视的表情,微皱着眉,半排小牙嫌弃地呲在外面,生怕你把巧克力蹭到衣服上,你一边气他找不到纸,一边又气他唇红齿白,怎么比你还要好看,学校里会不会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啊……真让人放心不下。
  
  现在么……
  
  你努力抬头将他看得再清楚些,当然还是好看的,只是和小时候已经大不相同,内里拥有了更加成熟稳重的思想,身体也是大变样,看着瘦高,其实特别结实,抱起来就像靠着一座温驯的火山,高大又温暖,却只是沉默地蕴藏着烈烈岩浆,只有当你靠近时,近到看见他为患者轻轻皱起的眉心,看见他看向你时缱绻柔软的目光,才能听到这火山里咕嘟咕嘟的声响——原来这个人的小心思这样多,这样可爱。
  
  你再度用视线将他描摹,发觉无论是天然的月华还是人造的光线似乎都格外偏爱他,为他周身蒙上一层浅淡的光晕,微微朝外扩散,他脸颊皮肤上细细的绒毛也沐在这光里,几乎有些神圣了,而比起怀疑黎医生不会真的是天使吧,你果然还是更担心自己——说真的,还有没有救啊,怎么会这么喜欢他啊,像个十指都戴满了宝石的暴发户一样,简直想把全世界所有美好的词汇都堆叠在他的身上,仍嫌不够华丽的同时,又要反过来担心这些亮晶晶的宝石可不要压累、压疼了他。
  
  好奇怪,你对自己无奈叹气,他哪有这么脆弱,你在关轩他们那里没少听说,黎主任在外面那可是雷厉风行,虽然是院里出了名的情绪稳定,拜托换班时格外好说话,再难做的手术也没见他拿助手护士、哪怕是手术器械撒气,但开病例研讨会的时候语气一板,大家还是忍不住怵上几分,正所谓底线之上格外包容,但黎医生的底线那可是高压电线。
  
  参与救援时就更不用说了,关于黎深的战斗水平,即使你作为专业猎人也绝对是要给予他高度肯定的,他使用evol攻击流浪体时那个凌厉的样子简直让你无法想象他还会用这种能力给你捏小海豹小花瓣,第一次欣赏黎医生的战斗状态时你干脆愣住了,偏偏这人转身拍拍手上的冰碴,还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了”……哈哈,没怎么,就是觉得黎医生您对“略通兵法”的标准和其他人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所以这应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呢?
  
  旁人见他是青山,但你眼中是青山上的花鸟草木,是将这青山滋养得如此繁茂的勃勃生机。
  
  你再次对自己感到无望,即使你每一次都在对他的喜欢中无比强烈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却又必须对自己已经时刻将他至于自己之上的事实供认不讳。
  
  然而欲加之爱,何患无辞,你无法阻止自己费尽心思地描述对他的喜欢,同样也无可避免地在名为黎深的汪洋中溺于海底,而他的爱时常像从海底生长出来的海藻,于缄口不言中以一种柔软但有力的韧度随着海浪将你裹挟、缠绕,又随着年月的拉长越绕越紧,直至那空隙里没有海水也没有空气——却并不将你束在海底,反而送你跃出海面,去呼吸岸上的空气,去看天空的颜色,他的爱完全将你包裹,却永远给你自由。
  
  你不禁想要拥抱他了,可又并不忍心搅扰他休息,便仍旧只是看着他,在心里悄悄喊他的名字。
  
  黎深。
  
  “嗯……”
  
  眼前的人在你的讶异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在发现你正看他的瞬间清醒过来,原想直起身凑近你,却碍于久坐酸麻的双腿被困在椅子上,只能进退两难地看着你,眉心微皱。
  
  “怎么了,伤口疼?”他清清嗓子再度开口,“要喝水吗?”
  
  你却没空回答他的问题,虽然觉得这有些荒唐,但还是问道:“我刚刚只是……在心里喊了你的名字,这你也能听到?”
  
  他闻言也愣怔片刻,随即笑了,“你心里的声音我大概是听不到的,但我在梦里确实听到你喊我的名字。”
  
  “你梦到我啦?”这样细微的巧合也令你幸福到无以复加,你问他,“梦到我什么啦?”
  
  “梦到你康复出院了。”
  
  “……不是吧,你这梦也太朴素了。”你撇撇嘴,故意道,“就没有点******的内容?”
  
  你意有所指,却抵不过这人实在是堂堂君子,他中肯地说:“对医生来说,比手术第二天患者就完全康复且活蹦乱跳出院还******的场面实在不多了。”
  
  似乎是酸麻的双腿终于缓过劲来,他起身帮你倒水,一边道:“而且健康已经是最不朴素的愿望了,如果你肯满足这一点,那我对你别无他求。”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向你传达“你的健康对他而言高于一切”的意思了,你胡乱地想着,要是能做黎深的女儿肯定幸福死了,不需要漂亮也不需要优秀,只要呼吸就行,不过现在做女朋友似乎也不差什么就是了。
  
  于是你收起玩笑的心情,乖巧点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是我全世界仅此一位的’生命粉’了,我会努力变健康的,等到120岁也会活蹦乱跳地带你出去玩的。”
  
  “那倒不必。”黎深端着水杯走过来,在床尾将你的病床摇起合适的角度,“120岁的时候我更倾向于休息,躺在盒子里。”
  
  “……”你干笑两声,“哈哈,你可真务实。”
  
  他在你面前站定,微微偏了偏头,一边的眉毛也轻抬了一下,“应该尊重客观规律。”
  
  “嘁——”你小声嘀咕,“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你干脆改叫黎有理好了……诶,黎有理,还挺顺口的!”
  
  “省点嘴上力气吧。”他以怀柔压制你的不满,将水杯递到你面前,嘱咐,“小口,慢慢喝。”
  
  你从善如流地接过杯子,却莫名手一酸松了力气,水杯理所应当地下坠,电光火石间你不由得惊叫出声,好在黎深赶在水杯与被子接触前堪堪握住了杯沿,你惊魂未定,捂着刚才因用力而扯到的伤口呲牙咧嘴,就这还不忘对黎医生的精彩表现进行点评。
  
  “嘶——出现了!猫的反应速度是人的七倍!”
  
  “……什么?”
  
  顿了顿,黎深反应过来,忍俊不禁地轻轻喷笑,“我该说谢谢夸奖吗?”
  
  你消化着疼痛,一边摇头,“不客气,这是你应该谢的。”
  
  他从桌上抽来一张纸巾擦掉刚刚溅在手上的水,又重新帮你倒了一杯,再次递到你面前,他犹豫了。
  
  “我喂你?”
  
  “你别喂。”
  
  你坚定拒绝,*********效早已过去,你现在可不是流泪猫猫头了,“我没那么弱不禁风,刚刚那是不小心的。”
  
  他也不坚持,把水杯递给你就去洗手,一边道:“喝完水我给你换药。”
  
  你惊讶,“你给我换?”
  
  “怎么,信不过我?”他的声音从病房浴室遥遥传来。
  
  “那倒不是……”
  
  你看他架着一双湿淋淋的手回来,下意识就把抱枕挡在脸前,他莫名地看着你,抽纸擦手,“你干什么?”
  
  你实话实说:“怕你拿水喷我。”
  
  “……我平时做了什么才会让你有这种错觉?”
  
  “不知道。”你埋在抱枕里闷闷地说,“就是觉得你这人有时候其实特幼稚,防患于未然吧。”
  
  “我幼稚?”他质疑地说,“麻烦举例说明。”
  
  你不讲道理,“你让我举例说明你幼稚的行为就很幼稚。”
  
  “……”
  
  黎深沉默片刻,大概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终于还是放弃抵抗,默默在旁边准备起等下给你换药的工具。
  
  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你心情大好地撩开衣摆等候服务,他拿着碘伏和棉签过来,见你坦然地露着肚皮,没忍住笑了,“你倒是大方。”
  
  你撇撇嘴,“反正都是要让你看的,你总不会嫌弃我伤口丑吧。”
  
  他赞许地点头,“当然,为了治疗疾病留下的创口,怎么也不会难看的。”
  
  他说着俯身将你的纱布慢慢揭开,你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想了想还是问:“黎主任,你多久没干过给伤口换药这种,嗯……普通的活了?”当然肯定不是怀疑他的能力,但据你所知,医生做到他这个级别,基本功通常都有不同程度的退化。
  
  “前段时间去封锁区救援我不是还给你换过?”黎深像是知道你在想什么,手上动作不停,一边谦虚道,“我每年都会去急诊和救护车轮转,大大小小的救援也参与过不少,不敢说能力多强,但处理你这点伤口还是绰绰有余的。”
  
  “真敬业。”你看着天花板感叹,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思索,他从业到现在做过多少场手术,又救过多少人了呢?怕是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吧,毕竟他也不是会在这方面计较数字的人,这样想着,你偏偏头,对他说,“诶,我今天下午上手术台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紧张的。”
  
  丝丝凉意擦过伤口,你听到黎深专注之余分了半点心神的声音响起,像做手术时和助手聊八卦似的(虽然你也不知道他到底聊不聊),“嗯,所以是怎么克服的?”
  
  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我就想,你救过这么多人,肯定能给我积点德吧。”
  
  他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拂过你的皮肤,“多新鲜,这个德怎么才能积到你身上?”
  
  “这不都是一家人吗?”你慷他人之慨地说,“反正你平时消耗功德的机会也不多,我这边需求量大一点,就先记你账上吧。”
  
  “这我倒是没意见,可就算真有功德一说,我想你的积攒也一定比我多。”
  
  “嗯?”你疑惑地低头看他一眼,“那你把自己的功德用在哪了?”
  
  将新纱布贴上你的伤口,黎深站直身体垂眼看着你,片刻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自己想吧。”
  
  你在他转身的时候就恍然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害羞,明明连亲吻甚至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你却还是会因为他偶尔流露的情谊而动容,原来永远令你心动的从来都是他的思想与表达思想的唇齿,却又对他的说法有些微小的不赞同,如果是在重逢这件事上,那你们两个应该一人花费一半的功德才对,你不免迷信地盘算着,这样看来以后还是要省着点用才好,毕竟重逢只是新的开始,若是要一起走得长久些,那还要再花费许多功德呢。
  
  黎深重新洗过手回来时,见你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下无奈的同时还是上前将你的衣服整理好,顺手轻拍了下你的腰侧,“就这么懒?”
  
  你回过神来,被他拍这一下提醒了,炫耀道:“对了,你听我的主刀医生说了吗?”
  
  他给你整理着被子,随口问:“说什么?”
  
  “她说我腹部肌肉群锻炼得特别好,打孔的时候肌肉对抗得可有劲了,厉害吧?”你得意地扬扬下巴。
  
  他听后却笑了,很不留情地实话实说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刘医生并不是在夸你锻炼得好,而是在说给你做手术费力气?”
  
  “……”你把脸撇开,矢口否认,“风太大我看不清你说什么,绝无这种可能。”
  
  “但做手术是非常态事件,你的身体不需要为了方便医生做手术而时刻准备。”黎深把手扣在你头顶,将你的脸转回来,看着你点头道,“锻炼得很厉害,辛苦这位猎人小姐再接再厉。”
  
  “那是当然……”
  
  你又被小小地感动了一把,静静看着他又把你的被子也盖得严严实实,你终于难掩复杂道:“那个,我不是那种保守的人。”
  
  他沉默片刻才耐心十足地向你请教:“我也不是,所以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你试探着提议:“或许可以来一个热情的法式深吻?”
  
  他不自觉地挑挑眉,“这就够了?”
  
  嗯?
  
  你看他居然松口,眼睛一亮心说有门儿!便忙用力点头,“够了!”
  
  “但我不够。”黎深瞥来带笑的一眼,屈指在你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所以你还是老实睡觉吧。”
  
  你扁扁嘴,然而毕竟扫兴的人是你不是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盼着明天快点到来,虽然住在他工作的医院倒也没什么不舒服,但总归还是回家更自由方便一些。
  
  ……

  

  

  由于医生建议你再留院观察一天,最终你还是隔了一天才被同意出院,下午正要离开时,心外科果然又来了手术通知,等黎深那边结束,你们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时隔两天终于又闻到了医院外的新鲜空气,你忍不住深吸一大口,却很快被人从旁边捏住了鼻子。
  
  “唔……”
  
  黎深不讲情面地说:“伤口还没有长好,不要玩杂技。”
  
  “真严格。”你吐吐舌头,将空气慢慢吐出,和他建议,“不如我们走着回家?”
  
  他点头,“但伤口疼了要告诉我。”
  
  你应下,两个人一起朝家里走,黎深推着你的小行李箱,万向轮在沥青路面上滚动,发出咕噜噜的规律声响,混在街道上穿行的车流声里,你突然就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虽然只在医院住了不到三天,但那种和人世隔绝的感觉仍旧很强烈——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和自己穿着一样病号服的患者,他们多数都带着明显的病容,陪床的家属往往也是一脸疲倦,而医院并非专门建来供人久居的场所,所以即便是住院部也少见什么宜居的设计,儿科或许温馨一些,却也不过是多几面贴着鲜艳贴纸的墙壁。
  
  这是你这些天作为病人的感受,那么医生呢?你偏头看看黎深,都不说他平时工作日的情况了,仅仅你住院这几天他就以“休假中”状态参与了四场手术,在完全封闭的室内精神高度集中地工作那么久,晚上从医院出来时,看到车水马龙的街道与行色匆匆的路人,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会不会更重些呢?
  
  可偏偏黎深又是那样有烟火气的一个人,在饮食偏好上倒是从不亏待自己,把临空市几乎所有好吃的甜点店都存进了脑袋里,不熟悉时你还刻板地以为他是医学博物馆的常客,可他更常去的原来是人来人往的江边大桥,你想起他驱车带你在桥上兜风那晚看到的景色,粉紫色的霞光辽阔地铺满天际,桥边有跑步骑行的年轻人,桥下空地上有人在打羽毛球,两支广场舞队伍也比得有来有回……你这才恍然,原来相比沧海桑田才得一变的景色,黎深看的是景色里形形******的人。
  
  万家灯火也不过是颜色各异的人造光线,值得去想象、品味的是在每扇亮着灯光的窗里上演着的家长里短,喜乐悲苦。
  
  所以你才觉得黎深这个人真是有意思,他特别能“唬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很懂柴米油盐的人,其实连油菜和小白菜的区别都是你告诉他的,可你若说他不接地气也完全不对,毕竟他才不是什么“苦行僧”,反而把自己忙碌的生活经营得格外有声有色,这座城市的许多角落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最后走一遍将要翻新的旧日公路。
  
  也正因如此,重逢后你才拥有了想要和他一起周游世界的崭新愿望,尽管有时你也感到困惑,站在医院这座生与死的通道上,每天都有那样多极端的情绪和欲望在他身上通过,他就一点也不感到疼痛吗?可他仍旧对这个世界保持好奇,同时平静地生活着,探索着,像一颗稳固的锚,踏实地扎在那里,不受海浪侵扰,甚至还能将你浮萍般偶尔起伏不定的心绪牢牢拴在他的岸。
  
  这样想着,你晃了晃和他牵在一起的手,见他看过来才不掩遗憾地说:“虽然我对你工作的地方没什么不满,但好不容易休一次假,本来想带你玩点有意思的,结果因为手术,又把你困在医院了。”
  
  他闻言却很疑惑,“你觉得这两天在医院还不够有意思吗?”
  
  你奇怪于这枯燥的经历到底哪里取悦了他,便学他讲话:“举例说明?”
  
  这个问题似乎毫无难度,他不假思索地说:“比如我第一次尝试帮别人洗头发,还是你这样的长发,很有意思。”
  
  “……啊,你还说呢!”
  
  那天你可算是见到这人手忙脚乱的样子了——你被水浸湿的长发毫无章法地缠在他的手指上,时不时被他勾住几丝,扯得你“诶诶”地拍他,却适得其反,令他紧张之余把发丝缠得更紧,甚至扯下了几根宝贵的发丝,你气得不想理他,结果他帮你擦头发时,两个人视线一对上你就忍不住笑了,也不知哪里好笑,听他也笑出声后,你就更停不下来了。
  
  被勾起了回忆,你翘着嘴角控诉:“手法太糟糕了啊黎医生,都快在我头上搓出螺旋丸了!”
  
  “以后会找机会学习的。”他谦虚地点点头,接着说道,“还有给你介绍食堂口味不错的菜品,带你一起和患者下象棋,从手术室出来看到你在外面等我吃饭……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无论是和你一起在这个世界开拓新的地图,还是被你重新覆盖我们重逢前的记忆,都很好。”
  
  听他缓缓地说着,你忍不住转头看他,视线相碰,他笃定道:“我都很喜欢。”
  
  他的话音落下,像一串铃铛被风眷顾,发出悦耳的声响,你迟迟恍然,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
  
  你愣愣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就在某个瞬间释怀了,并不一定要在某个陌生的地点和某个陌生人在一起才觉新鲜,明明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每日忙碌的医院也处处是惊喜。
  
  你一直觉得你和黎深之间就像一条时断时续的河,相遇的缘分如同命中注定般从河源源源不断地倾泻而出,于是幼年便得以徜徉在流量丰沛的上游,只是好运并不能时时长存,少年时代是干旱的年份,有些惨淡地******过干燥的河床,好在成年后的重逢恰如一场旷日持久的倾盆大雨,将你们的过去与未来重新连接,于是和他在一起的人生就成了永远处在丰水期的汩汩长河,里面泛滥着永无止境的幸福与期待。
  
  而两个人相互理解也并不一定要有相似的人生经历,如今的你们更像是在重逢后穿上了对方随机挑选的衣服,并不合尺寸,却能够让你们因为彼此而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体,又在这身体上不断发现对方曾经留下的痕迹。
  
  你欣喜于这场因祸得福的手术让你和他心意相通,正要和他分享你此刻的心情,脚下却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拦住。
  
  你低头看去,不禁惊呼:“黎深!是猫!”
  
  “……黎深是人。”他不辞辛苦地为你纠正。
  
  “不是!”你哭笑不得蹲下身将小猫抱起给他看,“我是说这个,猫猫~”
  
  突然被抱起来,小猫张牙舞爪地亮出了指甲,黎深也不客气,伸手很快地弹了一下猫咪前爪的小肉垫,小猫不满地喵呜几声,你藏在它背后帮忙翻译:“好过分啊愚蠢的人类!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离开了妈妈……”
  
  黎深轻笑了一声,冷酷地说:“那正好没人帮你。”
  
  “……”你把小猫揽进怀里,防备地看着他,感叹,“哇,黎深,你是魔鬼吧。”
  
  这人大言不惭面不改色:“不,我是白衣天使。”
  
  “……哈?”
  
  小猫比你先听不下去,直接从你的怀里跳开,你往前追了几步,还是目送它敏捷的背影跑远,回头却看到黎深仍站在原地,看着你不知在想什么,见你转身,他扬声提醒:“前面有水坑,小心。”
  
  你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去,蓄着浅浅一层雨水的地面正清晰地映着你头顶的路灯,恰巧一片秋叶落下,扰了这片水面的宁静,漾开的波纹却把灯影扭成了绽放的烟花,星星点点地弥散在比夜空还要华丽的路面。
  
  你惊喜地指给他看:“黎深,有烟花~”说着,你又摘了片树叶丢到水面上,献宝似的问他,“看到了吗?好看吧!”
  
  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肩骨舒展,身姿挺拔,仍旧目不斜视,却说:“嗯,看到了,很好看。”
  
  骗人。
  
  你明明一直在看我。
  
  你在心里悄悄地控诉这个不诚实的家伙,却一点也没有被欺骗的不快,反而从心跳开始,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轻盈到想要立刻扑进他的怀抱,寻求木舟靠岸般的安稳。
  
  于是你走向他。
  
  只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你并不知晓此刻的自己是怎样一番光景——途经的汽车在你身上短暂地留下流淌的光影,你的身后高悬着无数盏被提前挂在路灯上的中秋灯笼,你在团圆的寓意中承载着人间烟火朦胧地向他靠近,没有眼镜的刻意矫正,此刻连屈光不正的眼睛都成了浪漫的点缀。
  
  他没有告诉你的是,这正是他在医院那晚梦到的景色。
  
  ——时间像是突然被无限放慢,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朝他奔赴而来,扑进他早已敞开的怀抱,你的面容从模糊变得明丽,此时此刻,世间只有你在视网膜上清晰地成像,叫他遗憾为何人眼偏偏没有快门,同时却又舍不得定格此刻,毕竟前路漫漫,他无比期待未来有你陪伴的每一天。
  
  而你明明没有开口,他却在你盛着他倒影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呼唤,于是他用力地将你揽进臂弯,在这个笃定的怀抱中坚定地回应你全部的依恋。
  
  “黎深!”
  
  “嗯。”

 

 

  

  

  

Notes:

总之是一篇生贺文啦~也是我到目前为止写的原作向短篇最长的一篇(?),如有不足还请见谅,喜欢的话就拜托大家多多点赞评论啦!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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