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去找极哥玩!”
没等到回答的人便一直喊,母亲总说他性子急一时一刻也等不得,不耐烦地从小厨房走出来应了两声
“晚饭前赶回来别给人家添麻烦听到没!”
张泽禹一溜烟便跑远,日头坠在山窝里,懒懒地向下落,整个山坳村便被昏黄笼着,有人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快到了晚饭的时候,一路上碰到不少从地头上往回走刚刚农作完的村民,张泽禹和他们一一打招呼,他朝着村东头跑,东头住着他的极哥,整个村子里他最喜欢的哥哥。
两年前山坳村农忙时,家里的大人清晨便下地,顾不上照看尚且年幼的张泽禹,醒来的时候家里没人,他自己慢吞吞地穿衣服套袜子,在门槛上坐着朝外望了很久也不见父母回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外跑,村子里多得是坡路泥土地上坑坑洼洼的,直接将他绊倒,小孩疼得坐在地上大哭,晌午路上的人本就少,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被人从地上抄了起来,泪水混着泥土流了满脸,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用袖子给他把脸擦干净,拍拍张泽禹身上的泥土问他是哪家的小孩。
张泽禹像是受惊了一样,也不说话,一个劲地哭,男孩牵着他往人多的地方走,逢人就问,才知道他是村南边小山坡上新搬来没几年那户人家的孩子,有个热心的大娘让他们在这里等,她去地里喊张泽禹家里的大人,男孩把他抱到石凳上,自己也跟着坐上去。自从在山坳村住下,他没怎么出过家门,年纪太小,娘不放心他到处乱跑,今天许是忘记了锁大门,才让张泽禹跑了出来。
“我叫张极,家在村东头,你今年几岁?”
“….我….娘说…我明年就要上…上学了…”小孩怯生生地回他
“那你今年五岁是不是?”
被这么一问,张泽禹也想不起来哭了,歪头掰着手指数了数,认真地点头。
“是。”
“那我比你大了三岁呢,你应该喊我哥哥。”
张泽禹不开口,有不少人围过来询问,他就往张极后面缩,看上去很怕生,张极倒是大大方方,村子里几乎没人不认识他,很小就帮着家里干农活,脆生的脾气嘴甜得很,像个小大人,大人们喜欢逗他,叫他小极哥。
张极的衣服被张泽禹抓得紧,他就知道小孩害怕了,领着他往人少的地方挪了挪,给他唱山坳村里孩子们的童谣。
“山里有个山坳村,山坳村旁围着山,山上长着常青树,常青树下有蘑菇…”
“真的有蘑菇吗?”张泽禹这么问着
“当然!不过要下过雨之后才行,松树下面就会有蘑菇!以后我带你去山上采蘑菇好不好?”
小孩眼睛突然睁大了,欣喜地伸出手要和他拉勾,张极用小指勾住他,两个小的手晃来晃去得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后来张泽禹的母亲急匆匆赶来,上上下下地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和一边站着的张极连连道谢,临走时张泽禹回头望了望那个比自己高了许多的人,朝他挥挥手,终于咧嘴笑了起来
“哥哥再见!我以后可以去找你玩吗?”
“当然啦!”
张极也朝他笑,露出牙齿,似乎在学张泽禹的表情,小孩不懂父母口中的人情世故,只知道自己似乎交到了朋友,有个高高的哥哥愿意给他唱童谣,许诺会带他去采蘑菇,于是张泽禹便天天盼着,缠着母亲答应自己去东头那个哥哥家里,母亲总是不同意,但终究拗不过一个钻了牛角尖的孩子,拉着他去找张极。
后来便熟悉了,山坳村并不大,被连绵青山包围着,交通不便,也很少会有生人出入,母亲便允许他每晚饭前出门,等看到家家炊烟都升起,一定要赶回来。
张极刚刚走到家门口便被张泽禹扑了个满怀,他身上还挂着泥,连忙把挂在身上的小孩推开,让他在外面等一会,自己去里屋换了个干净些的衣服,家里还有两个弟妹,刚学会走路,男孩叫张平,女孩叫张安,意取平安,俩小人在院里见了张泽禹就晃晃悠悠地想走过去,却一下被里面的女人拦住,母亲和张泽禹说那是张极的后娘,她并不像大部分的村里人一样和善,有时张泽禹来找张极,总会听到她在院子里大声埋怨张极做事慢,说他是个不吉利的人,克死了自己亲娘。
张泽禹扒着门框往里望,终于等到了换好衣服走来的张极,女人在后面嘟囔着什么,大抵都是嫌他来找张极耽误家里干活,张极总跟他说不用在意。
山坳村里有一条从山上向下流的河,穿过村庄聚在村外成了湖,滋养着山中物,也孕育了山里人。张泽禹兴致冲冲地与张极说今天在学校里他又学了什么子,拿着木枝在土地上划出痕迹,还要标上拼音。
张极一年前退了学,被后娘以家里穷为理由逼着回家干农活哄弟妹,说这是他作为家里长子应该做的,张极怎么也想不通,第一次和大人顶嘴,被鸡毛掸子打在身上,父亲抽着旱烟劝了几句,却也闭口不提他上学的事,他们供不起三个孩子上学,便只能牺牲最懂事听话的一个。
退学那天张极最后一次和他一起下学,带他去湖边,天空澄净,能看到几颗星星周身飘着几朵灰白的云,张极安静地抬头望着,和张泽禹说
“阿禹,你要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教我写字好不好?”
身边的人点头,他总觉得极哥从小就很懂事,学什么东西都很快,他不明白的事总能被极哥解释清楚,张泽禹不明白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让自己教他写字,但他应下来,信誓旦旦地向他哥保证。
天上闪着光的星星越来越多,但星星的光太暗,照不亮回家的路,张极就要送他回家,路上边走边说
“他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最亮的那颗就是你最想见的人,可是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那么亮,我找不到我阿娘。”
张泽禹听不懂,他还太小,生离死别对他来说就像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未知旅行,他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于是他问
“极哥的阿娘去了天上吗?”
“或许吧”张极捏着他的小手说,“我死后就不要变成星星,星星那么多,一动不动的哪里好,我要变成一朵云,飘出大山看看才好。”
“极哥不能死!”张泽禹有些着急地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他才不要极哥到天上去,他要抬手便能碰到的极哥,他要随时随地就能见到的人,“极哥还没带我去采蘑菇,我还要教极哥写字,还要和极哥一起长高,长得比极哥还高!”
“我瞎说的,等什么时候下雨了,我就带阿禹去采蘑菇,以后阿禹放学回来,我就等你教我写字,然后看着阿禹慢慢超过我的个子。”
“那….拉钩!”
村里只有一所学校,小学初中混在了一起,张泽禹只和他的哥哥一起走了一年的上学路,从此在村头的分岔路,一人向南一人向北,再也不是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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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总是念叨着去采蘑菇,却等不到连绵雨天和休息日一同来的日子,一等就是几年,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张极有时就会在他上学之后自己上山采蘑菇,然后捧着一篮子蘑菇到张泽禹家去,张泽禹的娘倒是很喜欢张极,总会留他在家中吃饭,还会把从山外面带回来的点心分给两个小孩叫他们吃。
小孩边吃边念叨要是自己也能走出大山看看就好了,娘在一边给他们递水,糕点噎人要顺着水才能咽下去。
“等你考上镇上的高中你就能出大山看看了”
“真的吗娘,你不唬我”
“当然,娘希望你多长长见识”她伸手揉了揉小孩的发顶,转头问张极“小极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拿着自己手上那块干得掉渣的糕点有些局促,年龄越大他的话越少,只觉得小时候无所畏惧脱口而出的东西现在却要在心里酝酿很久,张泽禹见他******就凑了过去,试探性地喊了声
“哥…?”
“啊…”张极回神,小孩把手伸了过来,他安抚地摸了一下“我….马上就十六了,爹说让我去外面打工,我弟妹…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那极哥是不是就可以给我带山外面的好吃的了!”
娘伸手就敲他的额头,说他一天只知道吃,也不知道给家里干些活,不如人家小极,早早地就能给家里分担,小心极哥以后不与你玩了。张泽禹躲到张极身后冲着母亲吐舌头,他当然不服气,仗着张极向来的偏心往他怀里蹭,说极哥才不会呢。
小孩喜好睁着那双湖水一样透亮的眼睛看他,眉目间还是孩童一样稚嫩,张极从来不舍得让小孩难过,带着张泽禹在湖边捞鱼,去地里偷拿些红薯找个没人的地方生火再埋进烫手的土里,拿出来的时候便熟了,啃得满脸都是土,张极就要帮他擦脸,一如他之前第一次帮在路上哭的满脸泥道道的小孩擦脸一样,村里人总说张极像是张泽禹的亲哥哥,时间久了就连他们自己也开始这样认为。
今年的暑期雨水变多,一连下了三天雨,次日雨刚停出了太阳张泽禹就穿上雨鞋往东头跑,他还记得极哥跟他说的雨天过后会有蘑菇,平日里坑坑洼洼的地方积了水,张泽禹还偏偏要往上面跳,幸亏这条道比较偏,溅起的泥水才没有殃及路人。他喜欢走这条路,直通东头的张极家,也不用走过村头那个坐满人的小广场,光顾着跳水坑忘了看路,直接就撞上了一个人,抬眼一看竟然是张极
“极哥!”他兴奋地喊,“你要去哪呀?”
“去找你”张极见他满身的泥点子直接笑道,“走走走,带小泥人上山采蘑菇。”
小孩一下雀跃起来,跑到张极身后推着他往山上走,山里没有路,一脚一步泥泞,还要随时拨开半人高的野草,张泽禹四处跑,到每棵树下仔细地找,张极就站在一边告诉他要在松树下才比较好找到蘑菇,他就一会抬头看看树冠一会低头寻蘑菇,走了半天,手里的篮子却只放了零星几个,张泽禹就往深处走,张极在身后跟着他,不时就要提醒小孩注意安全,雨天山地更是湿滑,两个人身侧便是个坡。
见张泽禹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找蘑菇上他就更不放心,走过去拉着小孩的手腕,张泽禹以为张极要与他说话,就兴致冲冲的和他念叨起前两天他父亲去镇上赶集的事,从镇上到山坳村,只有一条人与牲畜走出来的路,翻山越岭的要走上半天,听他父亲说,山外有了汽车,但是要花钱才能坐,父亲没舍得,搭了村里人的牛车回来。
“我还没见过真的汽车呢!”他对张极说,“以后极哥出去了,可得告诉我汽车长什么样!”
张极只在张泽禹的那些课本上见过汽车的图画,四个轮子,似乎跑的比牛车还要快。他对于山外世界的认知,来自于周围人的口口相传,以及每次张泽禹教他识字时带着的书本上,知道的越多便越羡慕,越羡慕便越期待自己走出大山的时候。
大概山外的云都是自由的吧
张泽禹兴奋地向前跑,却不料踩上了一块被雨水润湿长满苔藓的石头,一个踉跄便向山坡下跌去,张极拉着他的手一紧,周围没有借力能够抓住的东西,脚下的土登时跟着向下滑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将小孩拉向自己搂进怀里,顺着长满凌乱草木的山坡滚了下去。
直到周身安静下来,他被张极死死抱在怀里,却也免不了划伤,身上到处都疼,搂着他的人没了动静,张泽禹抬起头从他怀里坐起来,慌乱地喊着张极的名字,四周都是树,他试着喊人,但只有山中自己的回声。
“极哥…..极哥…..极哥你醒醒”张泽禹简直要哭了出来,张极的一条腿被压在了一块石头下面,他一边喊着一边试图去搬开石头“极哥你醒醒…我再也不来找蘑菇了…求求你了快醒醒….”
可惜没人回应他,只有张极偶尔微弱的******。
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被人找到的,或许是天色太晚他们没有回家才引来了大人,他在山坡下听到了山上有人叫着他们的名字,还有闪烁的光柱,于是张开嘴奋力地回应着。
张极保住了命,却瘸了一条腿,张极的后娘在张泽禹来看他时在院子里大声地咒骂,但这事谁都怪不上,她只好自己站在那里骂,却不是为了张极的伤,只是因为家里少了一个免费的劳动力,他成了后娘口中的残废,出山打工的事也就此搁置。
张泽禹站在门口不敢进去,逃过一劫之后他满心只剩下了自责,他怕张极会疏远他,再怎么说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疏远是他能够想到最残酷的惩罚,张极躺在床上朝他招招手,张泽禹迟钝地迈着步子,走到张极面前便哭了出来,对着他的极哥不住的道歉。
张极想拉他的手,但是伤腿被包着动弹不得,张泽禹哭着凑过去,伸手拉住张极的手指。
“极哥…你别讨厌我行吗…我以后都听话,我再也不上山采蘑菇了….”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阿禹…”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
“可极哥想到大山外面去,如果我没缠着极哥去山上,你就可以到大山外面去….”
“我还有阿禹啊,等阿禹考到镇上的高中,就能回来告诉我大山外面什么样了。”
谁都能听出这是安慰,张泽禹哭得喘不上气,明明不该是这样的,他的极哥应该走出大山,他们都应该走出大山,在山外相遇才对。
“别哭啦,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张极拉着他坐在床边,把小孩抱进怀里,手掌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如果没有阿禹,我现在可能就没命了。”
“阿禹同样也保护了我。”
他的手上有硬硬的茧,是常年跟着父亲干农活用农具时磨出来的,山坳村里每个干农活的人,都会有日积月累种下的茧,张泽禹之前总说他的手磨人,像大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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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十五岁那年考上高中,成了山坳村里为数不多走出大山读书的孩子,他背着行囊准备出发的那天,张极从家里一瘸一拐地走到山口送他,张泽禹本来在前一天去见过他和他道别,叫他今天就别再出来,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极哥的那条伤腿还是他心里的坎。
“哥,你怎么出来了”
他把东西扔在一边跑了过去,张极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扶
“想来看看你”
从两个人相识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要分别这么长时间,从镇上的高中到山坳村往返需要将近一天的时间,张泽禹算了算自己生活费,大概也就能够他一个月回来一次,他昨天说给张极听了,那人沉默了一阵,一个月见一次说不想是假的,他要在小孩走前再来看看他。
大人们都在彼此交谈,恭喜着张泽禹父母,张极将他拉到一边,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面前的人看着他,蹭了蹭他的掌心,张极清楚得很,张泽禹从走出大山的那一刻开始,只会离他越来越远,遇到更多的人,见识更广大的世界,就算有回到故土的那一天,回到他身边,他的小孩也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了。
“走吧阿禹,路上注意安全。”
要记得回来,要回来看看他,张极没能说出口,小孩抱了他一下,坐上那辆颠簸的牛车,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山口的尽头,心中的情绪逐渐被抽离,只剩下了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日复一日的思念。
张泽禹看到了真正的汽车,太阳照在上面反光让他产生了不适,眨眨眼,又是车水马龙带来的尘土飞扬,呛得人咳嗽,站在喧闹的人群里,他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周身响着叫卖声,是和山中截然相反的热闹。
他并不熟悉小城镇上的生活,但好在同宿舍的同学都是热心肠,没办法回家的周末就会有人带他去学校附近逛一逛,张泽禹第一次走进快餐店,看着菜单上对他来说几乎是天价的数字摇了摇头,同行的朋友将自己的分了一半给他,两片面饼夹着的食物还有那个黑红色的带着不断上升气泡的甜水,他尝到的第一口脑中便是
要是能让极哥尝尝就好了。
于是第一个月结束,他想着早早从学校出发,去快餐店给极哥和父母买那天吃到的好东西,张泽禹胃口小,平日里在学校也花不了多少钱,他会刻意省着,每月只花不到他那些同学一半的生活费,余下的钱能给极哥带些山外的新鲜玩意。
快餐店还没开门,他只好先去隔壁的文具店走了一圈,在架子上相中了一个棕黄色外皮的本子,张泽禹看了看价格又看了看兜子里的钱,狠下心将本子买了下来,大不了就走一段路回家,他想将本子带给极哥,这样就不可以不在用木枝在地上写字了。
他提着自己的东西走了三公里的山路,走得天都黑了,才恍惚看到了山口,灌了铅一样的腿像是被解放了一般轻快了不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离那里越来越近,张泽禹似乎看到有人站在山口等他,看不清脸,但他却格外肯定站在那的一定极哥。
“极哥!”
声音撞在山壁上回荡,仿佛有数不清的人在叫着他的名字,张极看着小孩朝自己奔来,月余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归处,撞进他怀里。
他们过着这样一月一次相聚的日子,张泽禹总会在回家的那一天给张极带些山外的东西,即使张泽禹不承认,他也知道小孩肯定没有好好吃饭,张极总是和他说不要再带了,但是下一次又会有新的东西被捧到自己眼前。
张极看着小孩一天天长大,那双眼睛的稚气在暴风成长后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又会带上与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兴奋喜悦,刹那间张极觉得,从小到大,张泽禹一如既往地喜欢黏着他,那些没由来的担心恐惧烟消云散。
高中三年的时间飞逝,张泽禹带着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山坳村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成了村里人人称赞的焦点,他只将这些祝贺交给父母应付,顺着那条直通东头的路跑到了张极家,在门外喊着极哥,张极还没走出门,他的弟妹就跑了出来,一声高过一声地叫他“禹哥”。
张泽禹不喜欢张极的后娘,但偶尔会给他的弟妹买些零嘴,小孩自然愿意亲近对他好的人,纵使张极的后娘看不惯,也阻拦不了,张泽禹早就习惯性的屏蔽从她嘴里说出的闲言碎语,把手里的糖块递给他们,哄着两个人去一旁玩。
他迫不及待地拉着张极往湖边走,和他说自己考上了大学,以后可以去更大的城市,能给极哥买更多的新鲜玩意,最近镇上出了个很神奇的东西,像个小方块,没有线,却和村里唯一的一台的电话一样能够和很远地方的人联系,叫手机,只不过贵得很,他还买不起。
“听他们说,上了大学就有时间去打工,有了文凭赚的钱就更多,要是我们都有了手机,就可以随时随地联系了。”
湖中水波荡漾着两个人的影子,张泽禹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给他画着手机的样子,他只在镇上广告牌上见过这个东西。
“我们可以写信啊,太贵了就不要买,又不是一定要用。”
“但是我想听到极哥的声音….以后我们越来越远,写信要等很久,或许我之后…”张泽禹突然闭上了嘴,他一点也不想走得那么远,一点也不想坐上火车离开故土,走向远方后,他与极哥大概便只能一年见上两次。
“极哥…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就好了….”
从他离开大山的那一刻,万物都在推着他远去,而他只想留在有张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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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里有公共电话亭,张泽禹偶尔会给家里打去电话,但是山中只有一个传达室,拨通后要站在那里等着父母赶来,他会问家中近况,也偶尔会询问极哥怎么样,想让父母叫来极哥的时候他们又总是推脱,张泽禹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因为电话费的原因不得不挂断电话。
城市不同于小镇,就连夜晚都是热闹的,霓虹闪烁,让他看到了如同白昼的黑夜,张泽禹试着画下来,装进信封里邮寄给张极,他想把世间千万种美好都带给他的极哥。
但是信封太小,装不进万物,装不进山外的一年四季甚至装不进他仅仅半年的思念。
张泽禹开始趁着课余时间在外面做些小零工,刷刷盘子做做卫生挣些外快,他总想着攒些钱,日后或者就可以带着父母和极哥到大城市看看。
心心念念的暑期终于盼来,他坐上了最早的一班火车,背着自己的东西往山里赶,清晨出发,比预计的时间早到了不少,山口没人等着他,张泽禹便想着快些把东西放回家给极哥一个惊喜。
日头还没落山,他一路小跑,也顾不上长途的疲惫,在门口喊了一会,张平走出来和他说
“禹哥,我哥去地里了。”
张泽禹有些诧异,张极的腿不方便,之前都是勉强在家中干些杂活,怎么突然就去地里干活了,他把手上给张极和他弟妹买的东西递到张平手里,转身就往张极家的地头跑。
张极拿着锄头在地里站着有些不稳,想着赶紧把活干完去山口接阿禹,今天阿禹回家,总不能误了去接他,可没由他将地里的土松完,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张泽禹在喊他,顾不上脚上那双刚刷完的鞋,张泽禹就踏进了泥里。
“你怎么上地里干活了,你的腿好了吗!”
张极没来得及回答,坐在田埂上的后母便开口
“怎么不能了,他又不是瘫了,能动为什么在家里干等着吃喝,家里的活干不完,他不干谁干。”
张泽禹二话没说便抢过张极手里的锄头替他,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我替他干!”
“诶不行你的鞋…..给我吧阿禹我没事…”
张极去拉他的手臂,却被人轻轻甩开
“脏了就再洗,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嚯,去过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买一双鞋的钱够我们几天的饭钱了吧。”
张极父亲在一旁听不下去,推了一下女人的后背,可那人不依不饶,甚至还想骂起来,说张泽禹是多金贵的人,要不是他,张极早就出去打工了,和张极一样晦气。张极父亲把锄头接了过来,赶着两个人出了田
“你们两个去聊吧,这点活我自己做就行。”
张泽禹冲他微微弯了弯腰,头也不回地扶着张极往远处走,往常他们许久未见,都是有说不完的话,可今天两个人一路无言,张极跟着张泽禹缓缓走到了湖边,小孩一句话不说,把系在腰上的一件外套折了折垫在地上让张极坐
“不行,会脏的。”
“脏了就洗。”
他坚持要让张极坐上去,反复着重复着他可以洗掉,张极只好坐上去,即使过去这么久,伤腿依旧会疼,村里的小诊所不如城里的,张泽禹坐在他身边,手搭在他的伤腿上一下一下摸着,如果当年能到山外治疗的话,或许张极不会落下病根,细碎的头发贴在额前,微微遮住了眼,肉眼可见的低落。
张极知道后娘的话多少还是影响到了张泽禹,手掌附了上去。
“没事,我不疼。”
张泽禹依旧沉默,他本想拉开张极的裤腿看看,张极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张泽禹愈发觉得不对劲,挟制着张极的一双手,强行拉开他的裤腿。
上面不仅是旧年的伤疤,还有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淤青,他不可置信地抬眼望着张极,他总是平静的哥哥终于慌了神,视线躲闪着,张泽禹又掀开了他上衣的下摆,看到与腿上别无二致的伤痕。
“她怎么能打你!她凭什么打你!”
张极几乎立刻就拉住了想站起身折回的张泽禹,不停地喊着他阿禹,直到他被牵扯到了伤腿疼得倒吸一口气,张泽禹便蹲了下来,慌张地问他哪里疼,要不要去诊所。
“阿禹,我哪都不想去,你陪我待一会行吗…?”
小孩终于安静下来,接着便是痛哭,抱着他痛哭,哭得他肩膀的衣服湿了一片,哭得他心尖都是酸的,天暗了下来,湖边没有人,村里的炊烟又升了起来,可张泽禹不想回家,他抱着张极的手愈发用力,像是要将两个人融成一体。
“他们想让我娶媳妇…说日后家里就能多一个人干活,但我不想结婚阿禹,我还没有出去看过,我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山里…..”
张极的头埋在他肩膀,张泽禹第一次听到了张极哽咽的声音,他从小就要强的哥哥,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讲他是个残废,不在乎他们怎么提起他的曾经而感到惋惜,极哥只会笑着安慰周围的每个人,即便腿疼也要走到山口接他回家。
他其实还有好多话没有讲给张泽禹,比如他每天都在那个黄色封皮的本子上写字,比如他常来湖边走,便能想起他的阿禹。
比如他满心都是他的阿禹,再也装不进第二个人了。
张泽禹将张极背到了自己家暂时安置下来,第二天便瞒着张极去到他家里,和张极父亲说自己要带张极出去打工,大城市里不少工作都是张极可以做的,总比在家里种地要好上许多,张极父亲叼着烟杆,呛人的烟雾遮着他的脸。
“一个月能寄回多少钱?”
“五十。”
一百块对于张极家就是半年的收入,一个月五十块工资,不知道在哪偷听的女人又钻了出来,忙不迭的说可以可以,堆着笑跟张泽禹套近乎,张泽禹不理她,只等着张极父亲点头
“….那便去吧..”
五十块对张泽禹来说其实挣得并不容易,他也没想着要让极哥真的与他去城里打工,他只想让极哥离开这里,能逃离多久便是多久,大不了他就多干些零活,只要能拖到他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就能让极哥永远留在山外面。
他给张极收拾了衣服,提着东西回到家时张极皱着眉问他要干什么。
“要带你和我一起回城里。”
“你疯了?”张极急着反驳他,“我怎么和你去,就算我的腿能走那么远,到了城里也没有那么多钱……”
“极哥,钱的事你不用管,我也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你只要跟我走就好。”
“….”
他会成为张泽禹的累赘,张极满脑子只剩下这句话,伸手便去抢那几个包裹,踉跄着想要回家,可张泽禹拦在他身前,甚至一下跪在了泥地上。
“算我求你了极哥,你跟我走吧。”
张极摇着头,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张泽禹,便放弃了那些东西,只身向外走,张泽禹的母亲突然走了出来,拉住了张极
“小极,小极,你听婶婶说…”
“你就和泽禹去吧,如果当初没有你,泽禹也没有今天,只当是我们报答你好不好,你不能再在那个家待下去了。”
张泽禹昨晚便和母亲讲了,这么多年来,母亲也没少见着张极后娘借着管教的幌子下手******,谁劝都不行,关上大门之后依旧会动手,张泽禹家里不算富裕,与山外相比更是相差甚远,但张泽禹几年来攒了钱,除了生活必需,他几乎都寄回了家,母亲帮他存着,他执意要将张极带着一起回城,母亲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如今又全部交还给了张泽禹。
“可…婶婶,我没想着….”他没想着让张泽禹报恩,话到嘴边便头晕目眩险些摔在地上,这几天没有好生吃饭,又被拉着下地干活,张极几乎透支了体力,好在张泽禹在他身边站着及时接住了他,将他抱回了屋里。
他的小孩长大了,之前还会眼泪鼻涕哭得满脸需要人哄的小孩似乎刹那间便比他还要高了,之前两个人开玩笑似般说出的话如今一一应验,他已经看着阿禹超过他的个子了。
张极见不得小孩伤心难过,但好像他每次哭泣都与自己相关,张泽禹像做了错事一般坐在床边,手里端着水杯想让他喝一口。
“阿禹…”
“极哥你别生气….我下次有事一定先与你商量…你先喝口水好不好…”
“我和你一起走…”
到山外去,去看看山外的世界,到阿禹身边,离他更近一些,今后的日子如何,留到日后再去考虑,此时此刻,他只想抓住阿禹的手。
离开山坳村的那天,张极坐在那辆一成不变的牛车上有些恍惚,走出山口的一瞬间,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担心自己不能融入城市更适应不了城市,张泽禹在他身边牢牢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张极头一次坐上了汽车,坐上了火车,看着故土远去,心里却没有不舍。
之前每次将张泽禹送到山口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走出大山,他想着自己或许要被困在那里一生,可张泽禹从山中将他拉了出来,终于不用再每天数着阿禹回家的日子苦等。
张泽禹没把每个月要给他们家寄五十块钱的事告诉张极,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个便宜的房子,环境不好,在地下,常年照不到太阳,但他手里的钱只能先租个这样的屋子,他跟张极说,日后手里的钱多了,再找个好些的房子。
张极四处打量着,说已经很好了,起码干净整洁,是个属于他们俩的小屋子,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只剩一个小书桌,张泽禹牵着他锁好门,去附近的市场上买些生活用品。偌大市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任谁第一次见了都会震惊,人们忙着砍价聊得热火朝天,唠些家长里短,张极手心潮湿,似乎是紧张,张泽禹就捏捏他的掌心,侧头凑到他耳边说
“走吧哥,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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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们的身边有了彼此,日子再难也能一起过,馒头咸菜便是一天,偶尔收到工资的那天小孩会兴奋地叫上他去吃附近的小馆,一荤一素就如同过节。城里的秋天风大,山坳村里的风都挡在了高山之外,张极被吹得脸颊生疼,跟张泽禹无意间抱怨了两句,说山里倒也不是都不如城里。
“极哥想家啦?”张泽禹趴在他身边打趣道。
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开始,那个名义上的家于他来说就只成了一个睡觉的地方,张极只觉得山中没有他的家,从阿禹离开大山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
阿禹才是他的家,是他的故土,是他思念的可托之处。
“不想家,也不想回去。”
张泽禹摆弄着张极的手指,缠上来塞进他的指缝里,再牢牢地握住,肌肤相贴的时候,心中总是悸动,他对极哥的感情,早就超出了兄弟间应有的界限,张泽禹已经想好了,日后工作了,就在这里安家,买房子,极哥本应拥有的人生,他要一点点还给他。
每天打零工挣来的钱养活两个人并不容易,但张泽禹执意不让张极出门工作,张极趁着张泽禹白天不在的时候去外面找工作,因为伤腿的缘故屡屡碰壁,最后到了一家报刊亭,老板见他徘徊了几天,让他在报刊亭里卖卖杂志报纸,学着吆喝两句吸引路人的注意,赶在阿禹回家之前他就慢慢走回去,挣得不多,但一天天下来一个月也能攒个十几块,他留着那些钱,想给张泽禹买些东西。
今年春节大概是回不去了,张泽禹分身乏术,应付过期末考核他和父母说自己想在这边过个春节,餐厅里要营业到除夕,趁着这个时候,也能多赚些钱,他给父母寄了些钱回去还有答应张极父亲每个月五十块,他们出来了四个月,一共是二百块,让父母转交。从邮局出来,张泽禹长舒一口气,在零下十几度的环境里化成白雾,他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小跑着往回赶。
除夕那天下班早,张泽禹在还开着的小店里买了一包老板自己包的冻饺子,街上已经有人开始放弃了烟花,山坳村里没有烟花也没有鞭炮只有一桌称得上丰盛的饭菜,村里的传达室那台电视成了他们看春晚的唯一途径,小小的屋里挤满了人,门口窗口都站着人,他第一次在山外过年,闻着空气里的烟火的味道,格外兴奋。
回到屋里借着公共厨房煮了饺子,一个断断续续发出声音的收音机代替了电视工作,小小的空间里阴冷,只有碗里的饺子冒着热气,喝了几口饺子汤,四肢才逐渐有了热意,张泽禹吵着要去看烟花,接近凌晨的时候,是城里最热闹的时候,耳边的响声接连不断。
张极拉着衣服都没穿好的小孩,将一条围巾围了上去,还有一双手套,放在他手里,张泽禹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
“极哥…?”
他知道小孩想问什么,将人的领口拉紧,衣服整理好,拍拍张泽禹的肩膀。
“我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房间里,偶尔也要试着去适应这里的生活。”
窗外的烟花一朵朵在夜空炸开,人们庆祝着一年的结束新年的伊始,街上有人喊着新年快乐,张泽禹看着面前人眼里闪烁的光,分不清是烟火还是蓄着的泪水,他蜻蜓点水般在张极的唇角落下一吻,但张泽禹没来得及离开,就被人按着加深了这个爱意充盈的吻。
“许个新年愿望吧极哥!”
“阿禹,陪着我吧。”
岁岁年年,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
城里不像山里,冬天格外冷,张泽禹怕张极的伤腿冻得疼,每晚都要给他多搭上几条毯子,清晨起床先把衣服焐热再让他穿上,把人裹得行动都迟缓了才肯让张极出门,春节期间有几天难得的假期,俩人去逛了庙会,到处都挂着红灯笼,年味十足,但是张极走不远,张泽禹就让他站着自己去买了几块点心,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冰凉的手往他掌心送。
“走啊哥!我们回家!”
回家的路上下了雪,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漫天缓慢坠落的雪花,张极伸手看着如鹅毛棉絮般的白色落在他指尖,化成水滴消失不见。
“明年我们还能看到雪吗?”他问
“可以的!”
租住的地方有个公共的电话,就像山坳村传达室的电话一样,只能人往里打进,但不能播出,张泽禹把这里的电话号告诉了父母,避免有急事时找不到他。电话在社区的保安室,常年有人看着,来了电话就会在外面吼两嗓子,叫某某房间的某某人,有人电话找你。
从前都是张泽禹去接电话,那天来电话时凑巧他不在,看门大爷在下面喊了好久,张极不见他回来,便自己出门去接,和大爷不好意思地道歉,大爷看着他的腿本来皱着的眉头便也舒展开,跟他说没事,快接电话吧。
只是那边不是张泽禹父母的声音,上来便问
“小禹啊,这个月的钱能不能先给婶婶转过来,这不是过年了,张极弟妹也得买新衣服不是….”
那是他后娘的声音。
张泽禹拿着暖壶去接了些热水,回来的时候张极正在房间里收拾他的东西,往包里装,他疑惑地开口问
“极哥,你收拾什么呢?”
张极不做声,将自己的衣服一股脑从柜子里都拽了出来,没有章法地塞进包裹里,张泽禹连忙放下手里的暖壶,几步走上前试图拦住张极的动作。
“极哥…极哥!”
那人回头看他,眼眶眼角都是红的,深深喘着气,压制着怒意,扯着他的手腕质问
“张泽禹,你是怎么让我爹同意我出来的?”
“我说呢…我说为什么他们肯让我出来…为什么突然就想开了….”
“你答应他们每个月打回去五十块钱,那五十块钱你是怎么挣的你告诉我,你还要上课啊张泽禹,你是怎么挣得五十块钱!你怎么敢告诉我生活费够用!你还要不要你的前途了张泽禹!”
愤怒几乎将他吞噬,他所认为的美好生活,却是在一点一点地吞噬着阿禹的前途,张极只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一样丑陋自私,他每一次对未来的畅想都成了罪孽,他就不该走出大山。
“我要回去,马上就回去!”
张泽禹顾不上解释,直接将他抱进怀里,怀里人挣扎不稳,摔在了那张木床上,张泽禹说什么也不肯松手,他气急了,一巴掌甩在张泽禹的脸上,房间一时寂静下来,只剩喘息。
“……张泽禹,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想走出大山,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从来不想因为这条伤腿让你觉得亏欠我,让你觉得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我只会觉得那是怜悯,是施舍!”
抱着他的人依旧不撒手,埋着头小声呜咽,但这一次不一样,张极不会再心软留下来,他大了阿禹三岁,不仅仅是年龄,许多阿禹不懂的事,他都要懂,张极绝不会让小孩因为自己断送前途,宁可一辈子待在山里再也不和他相见,阿禹是自由的,但他不是。
张极拉开自己身上的手,背着收拾好的行李往外走,他不能回头看,最好尽快忘记,断了念想,回到山里。
张泽禹最终还是追了出去,从张极手里抢过行李,却没拉着他回去,在后面跟着他走走停停,和他一起上了公交,一起到了火车站,替张极买了火车票,出奇的安静,直到上了月台,张极要上车时,张泽禹放下行李,拽住他的衣角,和很久之前站在他床前哭着道歉的小孩一模一样。
“极哥…我长这么大..好像从来没做过一件让你高兴的事….”
“等我毕了业,还能接你回来吗?”
他不想给小孩许诺,但是终究还是不舍,伸手抱了抱他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张极背着行李上了火车,看着窗外的人随着火车启动逐渐远去变小直到消失。
他回到大山,而他的家在山外,往后日复一日,都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山中等着他的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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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只能盼着暑期与张极见上一面,到时见面再好好向极哥道个歉把事情说开,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一年前,偶尔给父母打电话问候,他退掉了那间出租屋,回到宿舍居住,一个月会往家中寄一次信,张极每每在信中都是说自己平安无恙,其余的闲话一句都不肯多说。
城里的春天短,没多久就入了夏,雨水多了起来,或许是因为雨季山路难行,张泽禹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收到张极的回信了,他打电话试图询问父母,但是总是不通,后来听起收音机里的新闻,才知道那边下了好大的雨,通讯都断了。
他心里不安,但课业繁重临近期末考核,不好请假回家,只能试着静心,等着母亲的消息,考完试那天下午,学校传达室说有他的电话,他急忙跑过去,母亲和他报平安,他才松了一口气,询问起极哥的情况。
母亲支支吾吾地,总是试图扯开话题,张泽禹便觉得不对劲,一个劲地问她,才终于觉得瞒不住了,声音颤抖地说
“泽禹,小极他…出事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山里的,母亲始终不肯告诉他张极出了什么事,张泽禹只能安慰着自己,一边行尸走肉一样往回赶,他已经顾不上累不累了。
走进山口快进村的时候,张平直接扑了过来,泣不成声地对他说
“禹哥…禹哥….我哥没了…”
“什么….意思?”他弯下身摇晃着弟弟的肩膀问他,“…..什么叫没了?”
张极一个月前就出了事,大雨下了几天,他娘说家里没柴了,让张极上山砍柴,张平听着便反驳,山路那么滑,怎么不能等雨停再去,他娘就在一旁骂骂咧咧的,说没柴开不了灶,大不了一家人就饿死,张极听不过,就说自己去,在屋里披了件雨衣就往外走,张平本想跟上去,直接被他娘拉着关到屋里。
那天张极一夜未归,他拉着他娘去找人,他娘就往屋里一坐说不去,张平忍不住了,去村里挨家挨户找人帮忙,一群人在山里找了一天,才找到了山坡下的张极。
抬回家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吊着,村里的小诊所治不了,大夫说得赶快送到山外去治,可他娘就像失了人性一样堵在家门口不让他们把张极带走,张平气的直接从厨房拿了刀,才逼退了他娘。
那雨越来越大,若是早出来些就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但从那天开始山外的公交就停发了,路上到处都是水,牛车走不到城里,只好又将张极带回山里,送到诊所里先住着。
高烧总是不退,张平日日守着,也没能守住他哥,头一天张极清醒了,张平以为他哥熬了过去,张极跟他说家里有个日记本,等阿禹回来的时候,要记得转交给他,又说自己想喝点粥,张平就立刻跑回家取米熬粥。
“等我回去的时候,我哥他就….没了…..”
张泽禹只觉得要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撑着他的那仅存的一丝侥幸消失殆尽,人也彻底软了下去瘫坐在地上,耳朵里都是尖锐的轰鸣,甚至忘了他应该痛哭,他还没见到极哥,张泽禹总觉得这群人在骗他,合起伙来的一场骗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张极家里走。
一定会有人在家里等着他,对他说
“阿禹,你回来啦,路上累不累?”
可当张泽禹真的踏入张极家中,只有那张黑白色的照片,他麻木地走过去,拿起相框,一下一下地隔着玻璃摸着,张泽禹抱着那个相框就往外走,抄起院子里的木棍走进屋,狠命砸在卧室的门上,那个女人躲在屋子里被吓得尖叫。
“你凭什么不给他治!你有什么资格!!”
“是你杀了他!!”
那扇木门几乎要被砸烂,张泽禹直接踹开,提着木棍便进了屋,棍子被他朝躲在墙角的女人抡了下去,张平冲出来将他截住。
“禹哥,禹哥!我们走吧,我们去看极哥!”
张泽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还是将棍子扔了出去,扔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他一分一秒也不想在这了多待,带着那个相框快步走出院子,张平跟在他后面,将手里的那个本子交给了张泽禹。
那是他第一次从山外回来的时候,带给极哥的本子,里面的白纸都因为时间太长开始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极哥呢?”
张泽禹跟着张平走到后山,走到一棵松树下,有一个隆起的土包,上面用砖头压着白色的纸钱,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碑呢…?”
张平站在一边,过了很久才解释说
“我还没…没攒够钱….”
他们竟然连碑都不肯给极哥立…张泽禹转身坐在地上,将手里的相框往面面一摆,对张平说
“你去我家…”他喘了口气,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去和我娘要钱,就说给极哥刻碑,说是我说的…”
“….禹哥…那你呢?”
“你走吧,我自己待一会….”
张平在他身后静立了好久,不知道是对谁鞠躬,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了声对不起,转身下了山,山里有虫鸣鸟叫,平日里最喜欢的声音此时此刻只剩下悲怆,他依旧觉得这是一场闹剧,一场所有人都在骗他的闹剧,半年前他还想着,毕了业,将极哥再接回来,等着今年回家,和极哥道歉
可是没有机会了。
他翻开那本笔记,工工整整的字迹写着日期,写着他每天琐碎的生活,张极将张泽禹每个回家的日子都标了出来,回家的前一周,记录的都只是距离他回家还有几天。
日期停在了三个月之前与他通过信的那一周,张极在上面写:
“今天的云真好看。”
“我如果能变成云就好了,飘出大山,去看看阿禹。”
“山里没有我的家了,阿禹才是我的家。”
张极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提到自己的思念,他说不出口更怕说错一句便能毁了阿禹的前途,只好写在日记里,一页一页,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思念。
张泽禹抱着相框一声声地喊着极哥,自言自语似的问疼不疼,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疼不疼,问冷不冷,大雨浇透全身的时候冷不冷。
地上的泥土是湿冷的,他在上面坐了这么久依旧捂不热,他的极哥不喜欢这种地方。张泽禹终于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他想让他的极哥从山中走出来,给他擦眼泪,给他唱童谣,跟他说别哭啦我以后带你去采蘑菇。
可山里再也没有蘑菇了。
“极哥…我回来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们回家吧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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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二十岁那年,张极二十三岁,从五岁那年开始,张泽禹叫了张极十五年的极哥。
八岁的张极给张泽禹唱:
“山里有个山坳村,山坳村旁有座山,山上种着常青树,常青树下有蘑菇。”
二十岁的张泽禹给张极立了碑,没人再带他去采蘑菇了。
张泽禹在山外读完了书,之后回到大山里,在山里的小学当起了老师,人人都期盼着他在大城市里扎根,但他执意回来,说山里有他的爱人,他的爱人等他回家。
童谣依旧被人传唱,张泽禹教他的学生们唱,他说他只会前三句,就有学生在台下唱出最后一句,但下一次,张泽禹依旧只记得前三句。
学生们说他记性不好,殊不知于他而言,常青树下早就没了蘑菇。
张泽禹日日上山,无论风雨,坐在那棵常青树下对着天说:
他的云啊,要记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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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若是山中有云密布,便是思念翻涌,云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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