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贼】活蚌取珠的基本方法

十五岁的时候,我,我哥,朴成训,三个人一道坐好心乡民掉了漆的电动破三轮去镇上上学。后斗就那么点大,绳、桶、铁锹一类的杂物腾出来的地儿我和我哥紧紧挨着,朴成训见了,也默默靠过来。他脑子铁定有问题,就愿跟我俩这样臭挤。我哥在的时候我管朴成训叫成训哥,哥不在的时候我没客气过,直呼他大名。那会我同朴成训一个班,午休时间大家围在教室里叽喳说小话,他们聊镇上新开的冰淇淋店,我怕露怯,只得没话找话,跻着乖驯的笑跟同学说我每天坐加长敞篷车上课的。没人信,切,可不就是敞篷车。三个轮骨碌地沿着水渠聚拢的土路上吭哧吭哧地爬,遇上雪停后的阴天车就更不好走,直往雪里陷,人得把住笼头往两旁搁盐。天气再回暖一些的时候,雾兜不住雨,不讲情面的,水就从旁道里一溜歪脖子槐花树的叶隙间扑簇簇全抖在我梳的整齐贴合的刘海上。我冷的直哆嗦,问朴综星一个蠢问题。我问他,哥,我俩是亲兄弟吗。朴综星瞪我一眼,瞅外星来客似的,说不然呢。

我:为什么我姓金你姓朴。

朴综星语气怜悯:你跟咱死了的妈姓,我跟咱死了的爹姓,这不行?

我又问:那成训哥呢。

朴综星呵呵冷笑:他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跟我姓。

我不依不挠:为什么我俩是亲的,成训哥是捡来的。

这天冷,正倒春寒,一年中人这半拉贱命最难捱的时候。晚上我们仨如同乡下吃席熇发面饼子似的鼓鼓囊囊地搡在一起睡,我最小,我是中间那个。当然你说是我为了不让我哥和成训哥挨一块也行,你觉得是就是吧!反正褥子在中间会往下陷,有点暖和的。我往哥那头靠,把手贴在他脖颈的胎记上,闭着眼模拟睡梦中无心的动作。哥轻轻地,哄傻子似的,把我的手拨开,向边又挪点。朴成训也难睡,抻直被子往我这边拨弄,小声叫我给我哥那头匀点。我装没听见,睫毛耷拉,然后一个晚上我哥被冷的哆嗦,梦里我就是青面獠牙锃光闪闪索他命的厉鬼。

哥困的直哼唧,差点被我烦死,说你以为我想的啊,咱俩。朴综星挽起棉衣袖子,捏着自己薄薄一层皮,疲态就黏附在他青色的手筋上,只管胡说下头缠的血都是一样的,你小子晓得不。

我饿狼扑食一样突然抱紧我哥的胳膊,攥住,在上面恨咬一口。朴综星哎哟一声骂我神经病。没有见血,只有牙印如同勋章一般拓在上面。他很痛,哭的却是我。但那年十五岁的我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伤心都是没有理由的,只觉得我哥诓我,我俩最亲,可他更爱朴成训。好在朴综星最受不了我安静如死爹丧娘般汩汩泻下的眼泪,瞥一眼手揣袖口睡的脑袋点点的朴成训,捏我脸蛋,压低了说放学带我去吃好吃的,就我俩,没有朴成训。

我和朴综星的妈,也是在个这样倒春寒的天,在煤矿的塌方事故里死了,塌方这么难的词是长大了才学会的,小时候只知道是没娘养的,别人都这么骂的。一起被埋在矿石下头被不合时节的暴雨浸灌成灰粉的还有带她入行的师傅,也就是朴成训的爸。自那以后我们仨就浑活在一起,冥冥中被孽缘捆一道下了汆锅似的。那会综星哥两岁,我和朴成训完全是不记事的年纪,见谁都喊妈,喊完就哭,叫唤,声音嘹亮。朴成训那个漂亮标致的妈管了我们一阵子,每天给锅里贴点绿豆面面皮,掰碎了去楼上楼下地讨点奶粉,搁一道兑开水,和棱匀了就连哄带骗地喂。个把月后还是跑了。说是北方来的一个高个子,黑皮肤,粗骨头的男人给了她一沓子钱,许诺定不会像她那死鬼前夫那样一竹篾子上粝出的抽条揍她,她就巴巴地跟人走了。走之前笑得很开心,结婚时候买的红漆玛丽珍皮鞋也摆出来穿,当时好多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吧,只要敢走,只要敢逃,南来北往,飞得远了就定能有新天地。

她觉着挺好,那就好吧。

今年我害病回老家平房里养着的时候,朴综星拎块抹布上上下下跳霹雳舞似的耍宝,弄不干净的时候就装机器人听不懂我的话,我看着就来气,要不是胳膊刚抽了血抬不起来,我会把那一桶水都假装不经意的泼到他脸上。这会倒觉得要是朴成训在就好了,他是一颗灰尘都见不得的。不过我哥自己来劲,还在雕了花的顶柜里翻出朴成训亲妈留给我的一包陈年的鸡零狗碎,他大呼小叫,故作惊异非让我看,我不情不愿的接过,心想干嘛,靠这种方式来找回我们俩之间相敬如宾、相亲相爱的兄弟情?大哥,你做梦去吧!不过我也真没想到这些东西竟没在这些年的颠簸辗转中遗失,一碰,灰尘呼一脸,乜着眼翻仔细了,里面都是我和朴综星,朴成训哥仨小时候的遗迹。除了些日记本,旧相册之类的东西外,竟还有件羊毛开衫,领口勾了蓝色和紫色的绒球小花,给小孩穿的。

这在那会得挺贵的吧,我问我哥,又凑近抖抖,果然荡起一股子老到生斑的衰味。朴综星正忙着摆弄卧室里一张藤编躺椅的腿儿,四条腿中的第三条短了一节,以前山里的路也坎坷,供电也老坏,啪地跳闸的时候朴成训就常踩着这张椅子扒拉电阀的闸口。那会我和我哥一般高,朴成训蹿得快,更高半截。我哥怕他晃着晃着摔下来,就紧紧搂住他的腰。成训扭头不好意思地说综星,痒。我扭头说你现在扒拉这个也没用,没有人会再替你站上去了。

我哥顾左右而言他,顿了会,说这包东西不是一直都在,我们到这个地方的第一天起就在这里了,是你从没有在乎过吧。我情难自已地朝他翻白眼,说,摆那么高那么深,只有你和成训哥能够着,我哪里晓得。

哥哼哼两声,不再回头,手上没停,只管说还记得我拥有这件羊毛开衫那天,女人要跑,邻居家的姨母拦着不让,吼她说我们仨苦命的谁来养,抓着她那细细的胳膊肘就往屋里推。到底是干粗活的老妪,手劲忒大,她倒丢了魂魄一般犟起来,扭着******歪在门槛上哭,啪啪地掴自己耳光,扯着嗓子叫唤我错哪了,我也只是想活。后来她披丧着一头长发,以肿着半边脸的代价重获自由的时候,牵起在楼下拿着小铲堆沙堡的你只管走,只管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说要给你买身新衣裳。

我也记得点,不过是在他说了之后才有模糊的影子幽幽地贴着我的后脑钻出来:朴综星在矮旧的楼上,扒着窗棱脑袋往出探,一个劲呜呼呼地哭,嚎。

说到这里,朴综星烧好水对着朴成训鬼画符似的字努力辨认,从一大兜子药里筛出几种,都是惨白惨白的药片,蹲下一股子推到我面前,手心里又翻出块糖,小孩爱吃的水果口味,油纸包装上故作可爱画了个瞪着眼睛在吐舌头的大水蜜桃。我惯会作弄他的,只想要糖不肯吃苦的,伸手去挠他掌心,他嫌弃侧过,我就顺势去捉他的唇,他仅用一根手指杵在我的鼻尖就让我消停,我亲歪,所有对哥的爱都只这样堪堪擦过嘴角。我霎时痛苦不堪,以为他又会义正严辞地骂我无赖,耍流氓,唠唠叨叨把以前的旧帐翻个没停,只得胡乱抓过药一把咽了。还在首尔学艺术的时候,上海过来读研究生的前******教过我这招,说在中国俗语里叫害人终害己。意思是说,有人要伤害你的时候你先害自己。这样就百毒不侵所向披靡!

当时我正撑在吊着戚戚惨光的床头旁穿******,白色缝了蕾丝花边的,重工,很好看,不知怎的第一个竟是穿给他。但上海人给了我很高的评价,说我是水边的阿狄丽娜,流落首尔山泉间的宁芙,我眯着眼睛笑,乐呵说谢谢你啦,被这么夸会不好意思耶。心里骂他一分钟的******能不能别拽这些拗口的词。上海人不禁哄,话匣子立刻打开,给我讲了那个他泡男人常使的招数。我眨巴眼说你有没有骗我啊,他捂着******甜蜜地说善禹欧巴,你试了就知道了,对了下次还能不能约你啊。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但拿这法子在我这不争气的亲哥身上试了几次,还成,逗他发火很管用,总搞的他眉头都蹙在一起,攒着气的时候更显形销骨立,他叫我能不能别老拿自己威胁他。

朴综星一看我眼珠子滴溜转就知道我在心里又在编排他坏的,懒得理我,一拭嘴边,继续不平不淡地讲,两岁的他爬上窗边,看到的不是春天,不是三个月之长的母亲要回头的身影,而是以为我要给人拐走了。幼童也说不上那种心情是什么,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只是本能地不想分开。

这下我彻底卧倒在床上,药的腥膻味在喉间细密地蔓延开,咽下去的时候疼的只好蜷着止不住地发抖,脚把那小小的开衫蹬到一边,冷冷心想,要命了,难道这女人开了天眼,知道很多年后我这个******会抢她儿子男朋友,所以才…讨好我?值得对我这么好?

成训妈跑了的那个下午,在我和朴总行那个姓金的亲妈还挺着大肚怀我的时候就四处躲债的爹就奇迹般再度出现。那一年举国上下正隆重流行炼钛,人就是这样,对渺远而未知的事情总升起一股可以牢牢攥在掌心的野心和征服欲。去月球!天上飘的都是八大行星留下的尾气,让这个国度的人吸入了过多飘飘然的致幻剂,谁瞅几眼星星还没个航空梦?爹带着我们三个死面绺子随着数千万人的梦想一起鱼贯北上,进了山,在钛矿厂给人焊钛制品。爹把赚来的钱不等地分给烟、酒,赌和女人,只留下很小的一部分给我哥。朴综星拿钱,细细叠好,背死掉的妈缝给他的小布兜去镇上的副食店买米买面,光景好的时候能叫顶个肥油肚子的屠夫多割一小块梅头肉,提溜回家在土灶上煸了炼成猪油,拌进掺了碴子的饭里是最好的滋味。但小时候我和朴成训无福消受,油脂的甘醇一吃进口就齐齐掉眼泪。因为往往是爹在酒精的助威下拿没封边的钢线把我俩的手臂,大腿抽的皮开肉绽的第二天,综星哥会肿着眼睛,昂着脑袋向他多讨一些钱。当时的亲情第一定律是如若爹揍了我俩,通常会放过朴综星,哥自讨苦吃同样狠挨一顿打后给我们做用猪油,豆芽和泡菜搅和在一起的拌饭。

大学期间我在首尔上过一门选修课,是叫艺术的痛感。带着褐色玳瑁眼镜的女老师捻着课本轧平整,操一口没有乡音的首尔话侃侃而谈,说美的东西比起感官上的冲击,更应该做到痛感上的通识。我一下子想起那排矮矮斜斜地匿在群山间的平房,昏暗的四方屋里头有大腿间刚结血痂又被活生生抽裂开的十五岁。到底是亲生的,诶,血缘,这么可笑的字眼却是困住我们那怅鬼爹的黄纸血符。有时候爹喝的肠子都打几个连环圈了,还知道要往骨头细,皮肉薄的地方抽,精准且阴毒。抽我两下会捣腾天平砝码似的一并抽朴成训五下,他天生就是造孽的命,揍朴成训比揍我狠百分之百。最严重的一次,我曾看到我哥伏在朴成训的腿间,用嘴去替他把骨骼生生断掉的地方长出的血脓吸出来,绛红发浑的伤口像一条河,裂口处流着源源不断的血,滴答滴答。哥轻声说怕的话就闭上眼睛,朴成训明明疼的身子直绷着,却颤颤地,怜惜地将哥额前沾了血的碎发捋平,一个劲说不怕,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哥又哭,又笑,说那你就别抖啦,然后凑上去亲他的嘴。

朴成训到底是没有捂自己的眼睛,更遑论我的。他干燥的手掌贴上的是朴综星的眼睛。我遮着视线,还是从指缝里瞅见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从那处惶惑之地中孕育出的心怦怦直跳。他,朴综星,我,羸弱者的爱情第一次各行其道地从一个娘胎里滚滚出生,瘸腿野狗叼着偷来的骨头似的在群山间四处逃窜。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男人之间也可以亲嘴,后来每次挨阴毒的揍,被那个肥油挤出的每一道褶子里都掖着酒臭味的男人一边掴一边吼是骚着一张脸的野种,长得不男不女的贱******,血肉横飞,我感觉脑浆都快从漏血的地方被一道扇出来的时候,都会咬着胳膊闭上眼睛,眼冒金星中出现朴综星把嘴贴到朴成训嘴上的样子。意识迷蒙的时候我踱回房间,终于捱到朴综星给我上药,脸颊泛起幸福的红晕,也想像他对朴成训那样贴上去亲他的嘴,哥却愣住。我疼的嘴唇泛白,一阵一阵如害了癫痫病似地抽搐了好一会,朴综星吓的只管把我像破布娃娃那样搂进怀里,手腕上尚未完全愈合的口子再度撕裂,醴红的血在我们之间犹如浸润在羊水中的爱一样被交换,黏稠,浓厚,恶心。他二指在自己的唇上碰了一下,接着贴在我的唇上细细摩挲。

我喉咙里霎地直涌上一股难言的酸苦味,在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里翻涌着要涨起,我痛得恨不能扼自己的脖子把喉口切断,扬着下巴强抑下呕吐的冲动,眼泪就倏倏掉下。我是不是就在那一刻犯下了作贱后半辈子的大错?毕竟成年后每一次记起这段离死亡和春天都只有一墙之隔的日子就会发现,我和他,想来总是如狗在地一般尊严尽失的时候脑袋才会相撞。但毋庸置疑,爱就发生在每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彼此剖心解肺却无一人伸手接下的瞬间。而当年的我并未追问他为什么不可以亲我,因为我天生活该明白,这是数十年前在我们诞生的那一刻就如银色小刀一般捅彼此心脏,像孩童学会母亲两个字一样简单却无可违抗,仅有死路一条的咒文。

我们是亲兄弟。

当年那座钛矿厂建在江原道北边的山腹里,有河,但细细地流不宽,河得流出去了才是海,人也一样,这儿没有的。而且高纬度地带基本上过了年中就冷的很,是土地皲裂出深沟的干冷。山多地少,到处都坑坑洼洼修不起东西,只有厂门口那几亩平整地儿有堆得很高的草垛,背上生了疖子的老牛撞草垛,呼呼飘下几片黄绿。这种人要死,畜生也不想好活的年代,据说坐驴子甩尾巴拉的土车,一个星期左右就能颠去北边。去北边干嘛,脱北的想来,你们想去。爹醉醺醺的骂一声,把杯子砸进桌子缝里。对着坐的工友也倒了点,嘬着边边舍不得一口气喝干:都是为了钱嘛。

爹应该是把这句话记心里了,半夜回我们那破平房的时候应该是拐了道,去了钛矿坑的那头,第二天日上三竿传来喜讯,爹摔死在坑下十米,脸被旁逸斜出的矿石划得稀巴烂,黑色的血凝固在他扼住自己喉咙的手指间。我想过无数他的死法,好一点的叫他被他自己最宝贝的那把焊枪烧死,寻常一些的就是被制钛用的氯气毒死,或者还是被这里飘飘欲仙的航天梦轧死,总之是要叫他在天老爷面前剥皮削骨不得好死,结果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无关紧要地擅自死掉了。那天正巧赶上副厂长的大女儿出嫁,爹算个屁,死了也不是大炮轰死的,没有人给登报声明。上午我和朴成训照常上课,对,还是坐那个咕噜咕噜滚的破三轮。车驶进那片鹅黄硕润,朗朗枝桠结出花苞的槐花树下时,我展开双臂迎着风唱歌,一首前座有钱女同学课间总哼着唱的流行歌,心情好了扭头问成训哥,你以后想干嘛呢。朴成训低垂着眼,刘海飘飘地顺着搭在额上,说都可以,做什么都行吧。他看着我,眼清澈******,极像浓雾淡去后的湖泊。我说对,无所谓。能挣钱的就行,都行,心里出现的,却是朴总行颌骨下陷的侧影。

下午风停的时候,平地上厂里的大人们支着大锅拌豆芽,另一口烧的热了炖着米肠汤,咕嘟咕嘟,我们几个头上都围条红绸,跟着大人们******后边帮忙做打糕,嘿哟— —加把劲小子,一锤子下去,嘿哟— —抹把水!再敲,再打!哥拭一把汗,越过白花花的糯米,就见角落里他们偷偷把爹扔进土坑里,一抔黄土埋下去,土砾滑落,露出他狰狞的脸,又一铲子土,只剩这里特有的泥腥味。

空气中适时地荡来一股烟熏肉糜的味道,是另一头为了大席在包用水芹菜,生蚌和腌肉糜拌在一起吃的菜包,里头往往还会倒入大量的辣酱,这儿的人惯吃这个。

吃过这个吗,小子。做菜包的姨母捻起一只带壳的活蚌扔给朴综星:这叫蚌,海边才有,有的打开了还能有珍珠。姨母说着往拌菜里撒了一把熟芝麻,直说三十岁的敏贞嫁的好哩。

哥接住,什么珍馔一样捧在手心,赶紧叫我和朴成训来看。这地儿别说海鲜,鲜精肉都算招待大人物才肯割下的贡品。我们都是第一次见,起先压根不敢碰,只敢用骨节杵,那蚌被烧的已经开了小口,一翕一张,用指甲沿着蚌感知世界的小口撬开,就见洁白莹润的肉蜷缩在一隅,流出的稠汁全浇在我的虎口。我被蛊惑似的嘬一口,吐了。哇,小刀剌嗓子一样,真腥!

朴综星被我这傻样逗的咯咯直乐,我呵呵跟着冷笑,下一秒不由分说地拽住他,虎口往他唇上怼。他没有推开我,反而是舌头接触到我柔似蚌般的皮肉的那一刻不知怎的也吐了个稀里哗啦。轮到朴成训抱着肚子笑的难受,我气的把蚌壳往他身上砸。

此后十年里,我总把自己划分为吃不了海鲜的那一类人。对外通用的解释是对味道太敏感,其实这大抵也算作是一种认知的通感吧,敏感、羸弱,对旁的一些东西也这样的,刚爱上我的时候大家会说我善良,热心肠。再多爱一点,金善禹就被评定为一个只知道怎么爱自己的人,冰块里还藏了毒药似的。有时候我怀疑我吃不得海产只是在害怕过去那段碾碎我自尊的日子再度复现,因为虾子和青口一类好接受的,扔进东南亚风味下入大量香茅等香料的汤锅里煮了的我倒是能勉强品鉴几口,只不过吃之前要再三向天祷告,同时服用过量的薄荷巧克力冰淇淋和保健品,仍旧疑心会不会发了过敏呢!同行的男朋友是庆尚南道生人,在首尔开飞机,好不容易从北太平洋高空的雷暴天气里险象环生,落地就巴巴地打电话给我说:善禹,我们结婚吧。约的是首尔一家还算高级的海鲜餐厅,他晒黑不少,耳垂上新冒出几个耳钉,一板一眼地给我掰开青口的壳,说蚌也得吃新鲜的啊,新鲜的是回甘的呢。我装傻,双手撑住桌板摆出期待的模样,说哇真的吗,哥下次带我去昌原吃吧。

话说出口的那刻其实我在乎的哪里是什么狗屁庆尚南道出生的海蚌,那又怎样。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开口管别人喊哥了。原来这个禁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本就该是这样的。但很快我就毫无留恋地同机长分手,他变的太珍重我,因着这个原因渐渐地甘愿被其他人的痕迹侵蚀,渗透。所以自然也就没去成南边的海。而我第一次真正吃着新鲜的海蚌,还是在朴综星和朴成训的婚礼上。

叠成小山的蚌,以自助的形式呈现。只不过不像大多沿海城市那样好做挤了柠檬汁就进口的吃法,这还是加了很多腌料拌的。大抵是因为没赶上吃蚌肉的季节,我捏着鼻子吞进去,并没有别人口中生吃活蚌那种猎奇,鲜甜的感觉,哪怕放了很多腌料来掩盖,我仍然吃出了蚌肉那股子腥臭味。

婚礼开场的时候放了哥最喜欢的一首日文老歌,歌词讲的大约是流浪在外的人渴望有个避风港的意思,那一年首尔大小街道的音箱都被少女时代霸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特立独行地在婚礼上放这种土到掉牙不合时宜的歌,不过我知道这是他高三那年辍学去做电子产品生意时常听的,他喜欢放就放吧!朴成训一点变化也没有,见我就目光躲闪,我偏盯着他看,他就不好意思的偏过头傻笑,再想捉住我的目光折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化成蝴蝶飞走了,遭人嫌的样。综星哥倒是瘦了不少,耳钉闪闪,衬衫下都能瞧见一些皮快隔着脂肪贴附在骨头的痕迹。

上一次我见到他还是在今年春夏之交的时候,在我工作的女仆咖啡厅,他突然找到我,不敢踏进来,只肯在门口热的反复的踱。哥剔了很短的鬓角,仍穿翻领的短袖,在一众往来的宅男中颇有种剑走偏锋技高一筹的滑稽感。我嗤笑他这会装模作样的端板,捏着小镜子涂亮晶晶的唇蜜,镜子里他思忖再三开口,说他要和朴成训结婚了。首尔五月的天耶,一反常态的高温地下烧着彻夜运作的熔炉似的,和老家不同,是水分子蒸腾、飞舞,慢慢聚积一道的潮热,天上荡来要下雨的厚云。我真是要风度不要温度,还穿那种没过小腿的长骑士靴,一脚踹在咖啡厅仓库的墙上,撩起层层叠叠的长裙,冷冷地捧着朴综星的脸让他跪在我的腿间给我******。

朴综星很喜欢通过观察我的微表情来判断每一个峡谷断裂处我藏着的心情,有次他说我生气的时候眉毛会往上挑,眼睛也是,本来就是有点吊着的眼,善禹不笑的时候我真的好担心啊,你不会记仇我一辈子吧,朴综星有些担忧地问。

真生气的时候哥总会让着我,只有车平缓地行至山隘,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露出甘愿为我自戕的模样。于是他把盈着水儿的舌头吐出来,哥真乖啊,我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呢,该怎么做?他闭着眼亲了一下我的大腿,接着朝我投来天真矇昧的目光。我的天啊,他竟然真不知道,只会努力地用温软的口腔包裹住我的******,我怜惜地用手拍拍他的瘪下去的脸颊,心想我可怜的综星哥,朴成训平常都不操你的吗,我不能,他竟也不敢,那么稀薄一层裹在彼此关系上的膜也捅******,他该不会是阳痿吧,吓!

话是这么说,我其实悄悄地有些庆幸朴成训或许是有某种我不好戳破的疑难杂症,朴综星在我的腿间匍匐,裙子掉下来落下能遮住一切亲兄弟******罪证的阴影,仓库里像笼着看不见的瘴气,闷又散不出,太热了,我捏着领口别着的发卡把刘海撩起来。

朴综星刚学会怎么讨好我翘着的******,用吮的比舔的更能看到我有些松懈下的晃神,以前总有人说我们俩长得有点像,但还是不太一样,都是像猫科靠拢的那类眼睛,他是向下垂的,而我是像上扬的。他捏了捏我的大腿,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俯下身,扼住他的下巴,作弄他那般用舌头卷起他耳垂上坠的小钉,含糊问哥怎么啦,很酸,第一次给男人******的感觉很糟糕,想吐的话我们店里有可爱的纸袋子可以免费提供哦。他摇头,凑近,热气融融的,说喔,不是。我只是想说善禹你把刘海别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这时候不得不承认他那种不自知的多情,或者,他知道吗?像几乎每一个童年完好无损地被父母封进蜡里的小孩也会在第一次大幅拔高之后不再相信平安夜的传说,用在这里更为恰当的说法是,孩童们在成长的路上学会的不是如何将爱哺抚,而是红着眼知晓所有的爱都有代价,而我们能做的似乎仅有不断的矫饰,把坏死的烂肉咽下。但哥呢,像天生未被收回爱人的能力。我几乎在一瞬间掉下眼泪,却放冷了语气说朴综星,你真的很他妈烦,你信不信我在你婚礼的花篮旁边也这样穿裙子操你?

哥听了即刻摆出那种很委屈的表情,把我翘着的东西吃的呜呜响,拖着不肯吐出来,喉间滚起接连不断的哀鸣,稠在一起要噎死他似的。

我是骗他的啦。我怎么可能去真的操他。我只是在他和朴成训的婚礼进行到要交换戒指的时候突然呼吸骤停,两眼一黑晕倒在会场。再度睁眼的时候我侧着半边身子蜷卧在朴综星的加长敞篷车上。视线迸进白光的一瞬我突然的头晕眼花,遏制不住的打哆嗦,吹着长笛的小天使在我眼前瞎飞。我虚弱着问怎么不把我扭送医院,我白血病。晚期。

朴综星双手把着方向盘,没回头,说别演了金善禹你个死小子,这里就我俩,病装的还没人初中生躲体育课像。

我嘁一声,立刻坐直,一看手机距离我像剥了烂泥出土的末代僵尸一样在婚礼现场僵直栽下才过去寥寥二十分钟。我胜利者似的明知故问,你婚礼呢。

朴综星看傻子似的:停了呗!你都那样了!

我吐舌头,说对不起呀哥,不过我今天这个病态妆化得真不错。我特意把脖子都涂白了一个色号,还是挺有那种病蔫巴了的感觉的吧。

朴综星就差揍我了,他狂摁喇叭,眉头蹙的很紧,冷着问为什么你要装生病,知不知道这样很吓人。我站台子上看到你昏倒的那一刻心想你再耍我一次我真的再不理你了,但又不能真的不管你。

我希望你恨我,我轻声说。这不难理解吧。

朴综星提高音调,说很难理解啊!为什么我非得恨你不可。

我说综星哥,你真的好笨啊。因为我不能让你跟朴成训结婚。况且如果你恨自己的亲弟弟的话,那么爱的天平就会倾斜向另一个弟弟吧。对不起啦,我拆散你们,但这是我送给你们的补偿。

为什么我和他不能结婚。他又问。

我说你今天问题怎么那么多,无可奉告!

他愣了一下,好一会才轻轻说:我知道。但我还是…

你知道个屁,我打断他。心想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没有任何理由不行?就像我爱你,就像我们俩流着相同的血一样。没有理由。

见他不说话了,我自顾自又继续说,其实也不算骗你啦。我是快死了,不过不是白血病。是癌,晚期。没敢找成训哥帮我看来着。他这人最啰嗦,告诉他就相当于告诉全世界的人。你别不信啊,真的,我有片子的你要看不,位置就在你那颗胎记下面一点。

他彻底不说话了。

我用一场演技拙劣的昏厥毁掉朴综星和朴成训婚礼的半个星期后,朴成训要去美国东边进修,不知道多久;几天后我把工作辞了,因为朴综星终于答应带我回老家静养。回家路上我心想真好啊,整个大韩民国竟然还能有被我称作是家的地方。出发前我买了小时候吃不起的冰淇淋蛋糕,没有选我最爱的薄巧而是选了榛巧,双手呈给朴综星,这个小气鬼,都求他别生气了,他还没原谅我呢!巧克力脆皮在大热天里很快滴成汁,全顺着我胳膊往下掉,我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吃不吃,他哼一声并不看我一眼,我也懒得理他,就这样静了一路。

朴综星好几天不同我说半句话,坚持手写便利贴贴在冰箱上跟我交流。我被他这种对敌人誓死不屈的态度乐个半死,故意冲着他大喊综星哥,我们这个行为可不就是古装剧里的书信传情。他本来正蹲在地上拿小刀小心翼翼又愤愤不平地削土豆(可能是把土豆当成我了吧),闻言沉默地抓起便利贴又鬼画符一张,啪地贴我脑门上。我取下一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对着日光愣是照了一分钟也没看懂。朴综星见我竟然不对他的话发表任何意见了,全然忘了在生我气,从土豆皮中偷偷抬头看我,结果发现我是因为没看懂他反人类的字才消停了会后,又红透了半边脸。哥起身,哥洗手,哥煞有介事地擦干,抓起手机噼啪一顿按,三秒后我收到短信一条:金善禹,生病了就少看那些情情爱爱像编剧用膝盖写的言情剧行不行。

我笑的快撑不住,俯身捂嘴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也要管,神经病他。

下午我醒来的时候哥已经换过外装,去附近的市场拎了只现杀的鸡回来,劈成小块小块的,倒进锅子里咕咕的煮。参那股上了年纪的香味扑着红枣和糯米的甜慢慢地溢出来。预计还得煲个俩小时吧,他自言自语。

我问为什么,参鸡汤有要炖这么久?

朴综星睨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毫无血色翻着青筋的脖颈,终于开口,甚至把语气放的缓了些:炖久一点,肉都脱骨了,你方便吃一些。那一刻我知道,他终于开始动摇,对我的病低头,不日后就会深信不疑。不知怎的,我被这样的认知压垮了好不容易重塑起来的自尊,这样突如其来的伤感害我呛到,只觉喉管里又一阵反上的腥甜味,只好捧着碗一口气喝干,把那股阴魂不散的味道压下去,然后突然喃喃,生病真好啊,哥哥会像小时候一样爱我。

朴综星把围裙扯了,摔砧板上,说*********,你能不能别咒自己了。

我淡淡地望着他,淡淡地说:你******妈,你的亲妈也没用,综星哥,别生我气了,我要死了。

他没回头看我。我擅自认为他应该是不敢吧。以前他不是很喜欢通过我的一些行为动作来判断我的心情云云,现在我发现他不那么做了。也许是他终于明白那种作弊的方式很残忍,更重要的是:害怕再从我的心里读出任何他难以用兄弟关系来圆场的东西。渐渐地,我俩之间长出一团雾,卧在某个母亲的肚子里,多年未出生,就靠吸食那所谓靠血脉耦合天定的爱慢慢长大。

有一次半夜我看见他偷偷对着钱夹里朴成训的拍立得掉了泪,那是在日子好过起来之后,我第一次再见他哭。十五岁之后的这一路上我,他,朴成训,鲜有落泪的时刻,也许是过早的知道哭有什么用呢,要是哭有用的话谁又会再哭。我疯了一样把医生的诊断书揉成一团摔在他眼前,崩溃大叫朴综星我真的要死了!晚期!蜷在我脖子下面的瘤已经扩散了!就剩半年!*********的就不能等我死后再爱他吗。

太伤心的时候我也会猜他,是不是其实哥也早已经偷偷地翻看过那件羊毛开衫下藏着的秘密,知道了所有我爱他的残酷真相,在明知不可为的血缘诅咒下还是非要和朴成训结婚。我爱他的感觉就像狐狸天生多疑,善妒,被抓到现行的时候就会假装阴冷,舒展尾巴表演一些廉价的把戏,目光短浅地将观众审视、亵玩异类的欢呼比******,为此苦寻到死。

其他的哗然在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恐惧的倒影。撕咬,殴打,羞辱,如影随形的孤独和偶有的慰藉:

综星哥。选择剖开心把那些因为爱你才生出的息肉都摆你看,是因为和爱你不一样,伤害自己的自******至少在我自己手里。

想到那些一抿就可蜕去皮肉的鸡骨碎片,心要从喉口阴影肿块里蹦颤出来似的,我手上那些针孔霎时开始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因为血液不通的缘故,以血点为圆心,向外渗出的皮肤总是憋成青紫色,好像下头的东西都拧巴腻在一起,削去了人的意志和耐力后愈显脆弱,看了怪叫人害怕的。

哥把那张皱皱巴巴像我此刻的的脸那般的纸捡起来,轻轻环住我,面颊紧地贴着我的耳侧,嘴唇擦过被针孔埋成青紫色没几块好肉的脖颈。我笑起来,指着自己的嘴说你有本事就亲这里,很快又呜呜地抽噎,说你是不是跟朴成训做过爱了,他操你的时候你会亲他吗?

我哭的像没人要的狗,天塌下来轰轰砸死全地球的人类也没有这么伤心。但死不悔改,不知好歹,我认定的路我就一定得走到死。像小时候玩闹一样跪在朴综星的腿间的时候,我沉下身子想要去亲他,他沉默的推开,我急,狗掉水里似的瞎扑腾,吻他的喉,脖,耳,气急败坏地露出尖齿,专挑他怕的地方磨,生怕他不疼,他一哼声,我的眼泪也跟着哗哗地掉。

他到底是见不得我哭的样子,仰起头贴上我的嘴唇,是伸了舌头的。善禹,喘息间他叫我的名字,很伤心地看着我。比起前几年那种殚精竭虑的干瘦,这几年他更像是被痴痴疲态夺住了的感觉,手臂上还是能瞥见青筋,我掌心摩挲过那一点点的凹凸起伏,偶尔会觉得哥是噼里啪啦的珠子掉在玉盘里,上面有裂痕的。我原以为他终于对我失望透顶,但他只是缠着我的手,慢慢贴上我的面颊,问善禹被那么多人爱过为什么还不知道接吻不是靠咬的,是不是他们都没有好好待过你?

我心里那口跟朴综星连着的血霎地全蹦起来,去揉他的耳垂,朴综星就自己坐到我翘着的******上,对他怎样毁掉我关于爱的一切认知毫无察觉。回头再想,原来亲缘关系也是一种互相啃食的关系,有血有肉的宿命早已盘错根植。我攒了劲把他抵在墙上操,拇指和食指攒了劲地拧他的奶头,他说疼,我就用嘴去亲,上下唇贴合吃奶一样嘬出声音。现在我高兴的时候会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心脏骤然给谁攥紧的感觉,撅着嘴想笑却喘不出,缓了会,说哥你教我要收好牙齿,我是不是做的很好啊?他摁我的额头,应该是羞赧的意思,我翻起眼皮看他眼眶下渗出烫人的春情,细细地抚弄贴着他皮肉的骨头在腰侧钉出的痕迹,轻轻地颤,说哥因为我感到很舒服的样子,非常超级无敌现漂亮噢…真的。

朴综星睡着了,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因为刚刚哭的太过劲了,胃里绞着升起一阵细密的疼痛,哥被我压着的******吵醒,迷糊着抱住我,用手轻揉我犯了病的地方:老毛病还犯呢。

其实早在哥下定决心和成训哥结婚之前,早在我第一次呕血回老家静养之前,甚至就发生在罪该万死的十五岁,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纪里,我有个坏习惯,是半夜饿的胃痉挛的时候,会偷摸去每个橱柜里找爹藏起来的糖块吃。有次被站在阴影里守株待兔的爹抓了现行,察觉到身后飘来阴魂不散的酒味的那一刻眼珠子差点掉到心里去。他要我自己跪下,那双浊眼盯得我脑袋耳里嗡嗡作响,像是要耳鸣的前兆,但不知怎的爹似乎不太相信是我自己要忤逆他的。随手拾起靠在旁边的烧火棍抵在我的嘴上,我的牙硌到被铁锈住的边缘,腥味跳起来窜到我的天灵盖,爹像发现新玩具,唔,应当说是刑具比较恰当吧,南边审北边来的间谍似的叫我说是谁教******的,朴成训还是朴综星?

我紧抿下唇,闭着眼睛不说话,他挑起我的下巴,棍子抵着,脚踹过来,捻蚂蚁似的,又一阵笑,说你跟你死了的娘一个媚样子。他解裤子,腥臭的热气腾出来,我哭,嚷,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推开,怵地说是朴….

有这个字就够了。昏闭的屋子里我看到他摇摇晃晃地往深处走去,一阵巨大的轰倒声之后我冲进卧室,爹的血和酒精的气息一道割过我的面颊,他推开我掐着朴成训的脖子举起一点儿要把人往门框上撞,朴综星抄起铜台灯砸在爹的后脑勺,爹愣一下,手上卸了力,嚇地往门外逃。朴成训追上去,我哭的直哆嗦,一个劲地重复对不起,朴综星说睡吧,第二天还得上学。我俩躺在一起,天上升起一汪月,他没有再把我的手拨开,而是转过头,借着月光投下的那一点光,亲在我的嘴角。就像是有一针过量的安定从他的心连着我的汩汩注入。月也是爹的坟墓,爹血淋淋地晃到钛矿坑边上,看到那澄着柔光的月影摇曳降下似无数宝珠落地,竟痴痴地向前抓去。良久之后浑身是血的朴成训带着一身寒气回到被子里,他没有选择去抓住爹的手,但是我们三个的手贴在一起,那么烫。

第二天爹被发现死在钛矿坑里,偷偷分过我们哥仨麦芽酵饼吃的敏贞姐结婚,姨母给的那只差点被活活烫死的蚌,我的舌尖沾到它心里的一点水就要呕吐,不是因为送到江原道的海鲜有股难耐的腥味,而是因为那味道分明和那个晚上我在黑暗中嗅到的一模一样,从此之后每每嗅到海和海鲜鲜的腥味我都要狂吐不止,更教人惊嚇的是,破碎镜子随着时间的擦拭愈发锃亮,裂口的地方拼凑上之后出现的竟然是我自己的脸,这样的认知就像嗅觉,味觉一般如影随形难以割舍,令我羞愧不已,颤栗难安。

这里我没告诉过任何人的是,金善禹从小就最擅长找东西了呀,怅鬼就把装着糖块的塑料罐子藏在那个雕了花的顶柜里,我早就知道那个羊毛开衫下的信封里塞着我们三个人的出生证明,真正有血缘关系的不是我和朴综星,而是阴差阳错正巧都姓朴的朴综星和朴成训。

但十五岁的我在想,二十五岁的我也在想,总是在想,如果彼此相爱的人是你们,那由我来做这个会被至亲的关系纠缠困囿的傀儡也未尝不可。金善禹这辈子最爱的是自己,不喜欢欠人情,却欠哥那么多,能还的就还一点。

可是你要和成训结婚。哥,你恨我吧,于我自己的情,于上天老爷的理,我都不能让你们结婚,可我还是输了,不管是什么关系,去他妈的可以或者是不可以,你还是爱他。而我仅仅只是想再体验一次,很爱很爱一个人的时候,心烂成那种黏糊到发稠有点恶心的感觉,就得付出所有的代价。

朴综星小时候对我恨铁不成钢,骂我矛盾,他指着条豁着嘴撑开四肢的老狗劝导我,说善禹啊,喜欢什么就要从一而终,不能舔一口假装不喜欢了就立刻扔掉等着别人来找你。你看那只狗,本来还是条品种狗,脖子上还有名牌呢,也不知道流浪多少年了。

这两件事有哪怕半点的关系吗,我在心里揶揄。不过我也曾经拥有过这样一条类似的老狗,它叫努宝。朴综星卖电子零部件赚了第一笔钱,我们快要离开江原道的那个夏天我捡回家的。名是成训哥给起的,一开始我心眼坏,要叫它朴成训,朴成训不乐意,说怎么不叫金善努呢。我跳起来锤他肩膀,说叫就叫,这么好听的名字,难道老了就不配叫?

所以那条老到褶子里像会飞出小虫,毛以几根为计量单位稀稀拉拉地搭在腿根后的狗就叫努宝。我嘴上答应的好,其实心如磐石,坚持以貌取狗,不敢喂他,最后还是哥和成训哥喂的多。他俩用鸡肉和胡萝卜拌在一起,掺点奶做成狗饭,紧挨着蹲在家门口喂,手在狗头下撞到一起,心也是。但他俩往往就是这样好心办坏事,因为有人在的时候老狗反而怕的不肯吃饭,得大家都离得远远的,他才敢用爪子拍一下碗,像翻垃圾一样把掉出来的饭拢在一起吃掉。后来努宝老死了,在个台风天,雨啪啦啪啦从天上骇人掉下的时候他趴在家门口直喘粗气,肺脏爆裂难受的时候也不敢狂吠,做狗这辈子没有过尊严。死前努宝挪至我脚下,用粗糙伸长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原来他还记着我,原来他一直在等我,我摸他垂垂老矣的脑袋,这才发现原来他是那么的温暖。

我对哥的箴言教导充耳不闻,摇着手指说哥你看这狗像不像以前家里那只。

朴综星蹲下抻了一把狗胳膊,说不是吧。怎么可能再遇上,他早死了。你大学毕业之前。

我说嗯,确实遇不上了,我这个大逆不道的******弟弟在你心里是不是也死在很早之前了。当然后半句我没有说出口。

今年刚入夏的时候,我们坐松岛的海上缆车去釜山的海边,车厢里大多都是带小孩来的一家三口,也有几对情侣,旅游旺季才刚开始,除了拖的生长的蝉鸣,哪里都空落落的。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把装着出生证明的信封交给哥。朴综星死盯着这个边缘都凹陷下去的信封,问这是什么。我只管当他什么都不知道,还诓他,说这里面装着这么多年里我给你写的所有情书,里面有超超超极肉麻的话哦,不过我死之前你不许打开看。

其实我知道哥不会在我死前就打开偷看的,他对我最言而有信。小时候日子还成,妈妈还在的那会,我们三个玩过家家。朴综星和朴成训饰演一对被我这个妈棒打鸳鸯的苦命夫妻,不懂事的时候说着玩的叫他有了成训哥就不要再爱我了,谁知道一语成谶,后来他就真的不再爱了,这个死******。真烦他。

朴综星接过,捏了捏,又掂量一下,末了蔑我一眼,极力想憋住笑,压着嗓子故意打趣,说就这么点?薄薄的,金善禹,你不是说最爱我。又是骗人的?

我对着远处荡着粼粼波光的海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你不稀罕就不稀罕,干嘛质疑我。那等我死了,你把这个一起烧给我。然后跟我的骨灰拌到一起。喏,就那儿,看见了没,我指了指:本来想叫哥把我的骨灰都撒到釜山的海里去的,最近超多人都是那么干的吧,真的超级— —浪漫的。

朴综星本来刷着手机在做釜山半月游的攻略,来这之前我嚷嚷每天都吃到辣海鲜汤面。他嘴上说着你小子不是最讨厌吃海鲜,实际上我偷偷瞄到他正在向就定居在附近的友人求助哪里的店最好吃。这么想着,有海风迎着面浮过我的耳侧,我好开心呀,好像一切都没变一样。

不过朴综星最讨厌我老把什么骨灰,死挂在嘴边,堵着一口气又说不上什么,就学我翻白眼,真讨厌!他忍着骂我神经有毛病的冲动,顺着我手指的方向向窗外探去,就见前方的海边有两只鬓角毛绒的半大小狗扑着争抢一只随浪被冲上礁石边的蚌,爪子拍拍,那蚌骨碌地就从东边滚到西边。二狗用爪子碾,用牙齿绞,蚌壳坚硬纹丝不动,随即立刻从玩具退化成一块石子儿,在狗的飞奔,扑倒,咬的满嘴是血,然后相互拥抱里扑腾殁入海水中,那一刻我才惊觉人和牲畜的区别,竟是知晓怎样聪明地撬动蚌壳。

而现在我可以很郑重地告诉大家,活蚌取珠的基本方法是:用高温过量的爱,让蚌心甘情愿地自己张口。

朴综星曾给我讲,说在我小时候流行的育儿方式是,小孩顽皮的话不要护着,让他被火烫一次就知道痛了。哥让我被爱了一次,我就知道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了:

去爱的人才会占据高位,被爱的人永远走在惶惑的钢索上。回头看去,十五岁之后的人生,我竟从不敢真正告诉自己的心,海的对岸到底是什么。

朴综星挑着眉看了会,把手机递给我,说下周你生日,就去吃这家辣海鲜面可以吗。还有做生吃的蚌,就沾芥末酱油那种,你不是一直想吃一次。喔,而且刚刚我听老厂子里的人说敏贞姐的大女儿学大提琴得了奖,小女儿过周岁宴,记挂着我俩,那会你病着,她说家里的狗又刚下了小崽,你要的话带你去挑一只,可以先一起养在以前那个用来装辅料的棚子里。家里的椅子我买了新的,选的你喜欢的颜色,那种明亮一些的。我看着前方,初夏的味道全融在前头的光里,晃眼的直视后摸到他的手,握紧。无奈地说我第一次吃到生活的蚌,是在你和成训哥的婚礼上。哥,蚌打开的时候,比较伤心的是第一次吃的人。滑溜的嫩肉,鲜腥的汁水。蚌是在被打开的那刻死掉的,在被取走肚子里的珍珠的时候死掉的,还是在被牙齿嚼碎的时候才死掉的?

哥不再说话,两片嘴皮哆嗦着,摸到我的手,先是狠狠咬在虎口上,接着抿,吮,就像小时候我对他做的那样。在我苍白似蚌肉的手上留下溽湿的水痕。

我好吃吗?我这样问我哥。眼眶里蓄的水快要把我的眼珠子溺毙。朴综星没多看我一眼,只猝地凑过来,咬住我的嘴亲。我就是这时候死的。在车厢里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下亲的摇头晃脑,嘟着嘴笑,因为觉得太幸福了双手合十:这是自从我把哥和成训哥的婚礼砸烂之后嚷嚷要恨我到死的哥第一次主动亲我喔!

我听到他像喉间的抽噎声像死狗抽搐一样哽咽地往外吐,贴着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几个月后拍拍******死了,把所有事都扔给我去后悔,你想的美金善禹,*********。我叹气,鼓起腮帮子笑说,那也不是我的错嘛,天不遂人愿,但我可以给自己许个愿。我希望,哥要长命百岁,这样我俩投胎的时间就错开了。下辈子呢,我不想再当你弟弟。不过如果有的话,想我的时候,就去找一只老狗,去吃一只蚌。

我嗫嚅,不小心把蚌说成笨,朴综星没笑话我。我抬起眼睛想再看看我哥,善良的综星哥,笨笨的综星哥,把我最宝贵的珍珠残忍的夺走的综星哥。

其实我比谁都更希望哥能幸福一辈子,一定一定,要比谁都更幸福哦!说实话也不希望你恨我啦….但如果被困在这个关系里不得好死的人是我和你,那我希望至少是你,可以少难受一点。还未等我开口,却见朴综星的眼泪,在透过车窗散进来的微光里,就像蚌壳肚子里那些被剖腹夺走的珍珠失而复得一样砸下来,温暖而沉重地全掉在我的唇上。

亲兄弟相爱是因为血缘作祟天命难违,而我爱你不是噢,只是因为我真的爱你。选择走这条无可转圜的死路的时候,好想就这样告诉你。

缆车摇摇晃晃地向前走,我看见远方的海越来越近,白光晃然,夏日的影子掉在海面摇曳成无数稀薄的光点,安静地闪烁着,和小时候梦里头海的对岸很像。

车门打开的那刻,我没再回头,纵身一跃。

 

全文完

 

依旧是和大家聊聊的时间。这篇文是在开了个头之后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口气写完的,可能逻辑上有一些不可避免的错误,总之请大家不要介意!

完成后其实我自己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去定性这样一个故事到底是52还是42。虽然全文基本上都是建立在妹贼的视角去讲一个******的故事,但其实最残忍的地方是,婚戒才是真正的因为相爱而不伦,而妹贼则是:

在爱和没有爱到要死的交界处,我们往往没有办法真的做到在道德的桎梏下从不回头,绝不后悔。

这也是我最喜欢这个故事的部分!哎,不过因为本身给这个故事定的基调比较阴冷,这次特意用了比较轻松简单的写法,但还是不得要领写的太痛苦啦(> <)希望有把故事说好!也很期待看到大家的观后感!谢谢!下次见~

以下是解答一些由于我笔力不足导致大家可能抱有困惑的问题。对本篇文抱有刨根问底心态的可以往下看,享受尽在不言中氛围的到此为止就可以啦。

 

1.朴综星知道他和朴成训才是亲兄弟吗?

答:知道,全文有多处暗示,没发现的话回头再找找吧~

2.婚戒明知道是亲兄弟还要相爱吗?

答:对。

3.为什么会出现身份错位的情况?

因为成训妈(实际是善禹妈)知道朴综星亲爹是个什么货色,所以她为了让亲儿子善禹好过一些,才说52是亲兄弟(血缘关系能让爹少揍一些)羊毛开衫也是因为善禹才是亲儿子所以才买的。

以上。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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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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