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四子弘历很讨厌下雨天。
雨天阴暗潮湿的霉气总让他想起自己沉闷的童年。
幼年时,因为生母地位较低,父亲镇日里忙着他的政务,弘历得到的关注极其微薄。直到他几个兄长接连夭折,最年长的弘时既不成器,也不得父亲的喜爱。
也许是疲于面对立不住子嗣的问题。终于将一部分注意力转到了他和弟弟弘昼身上。因此他在雍亲王府度过了一段不好不坏的童年时光,堪称无聊。
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皇帝猝然而逝。出乎大部分人的意料,他的父亲在一众出类拔萃的兄弟们脱颖而出,得以继承大统。他也从一个普通的宗室子孙成为高贵的皇四子,搬入了富丽堂皇的紫禁城中。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弘历走在宫中湿滑的青砖路上,已经暖和的天气因为连绵的阴雨变得湿冷无比,让弘历由于繁重的课业而积郁的心情更为烦闷。跟随侍候的太监也心不在焉,撑着油纸伞还是有雨水飞溅到他的衣裳上,雨水自鞋底渗入,潮湿腻滑的感觉从脚踝蔓延至全身。
沿着朱红的宫墙行了一段,弘历一不留神踩中生了青苔的石砖,结结实实摔坐在地上,疼得他眼前金星乱窜。
“主子——”身边的太监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扶他站起来。
弘历的坏心情攀至顶峰,让人怀疑出门时看的黄历是否不准。此时的皇四子像一只落了水的污糟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狗奴才!你是怎么伺候的……”弘历把脾气撒在下人身上,小太监吓坏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连称请主子饶恕。油纸伞都撇在了地上。
“……”
弘历这下浑身都打湿的透彻。他正气恼委屈着,远远瞧见有人撑伞从远处徐步走来,像是雨中漫步一般。
弘历的睫毛缀满了雨珠,眼前一片朦胧。等走近了才认出来人是他的八叔,当朝位极人臣的廉亲王胤禩。
胤禩今日刚在养心殿挨了皇帝好一顿责骂。前些日子命他催缴各地延误损折煤炭的官员,他一经手就知道此事颇为繁难,如同一团杂乱的绒线要理清其中的千头万绪,谈何容易?衣不解带的忙碌了几日,皇帝便催他上折具奏。他心知皇帝有心找茬,心中冷哂。皇帝看了他的奏折果然又说他行事胡乱攀扯,存了龌龊之心云云。(1)
胤禩早已疲惫的不屑辩白,只想等皇帝骂够了好回家补眠。于是跪着温顺地听完皇帝变着法将他贬低训斥一遍,滔滔不绝的训话困得他差点在皇帝面前见了周公。
等他稍微回神,眼前骤然拉近的皇帝的脸庞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廉亲王既然如此困倦,朕许你在偏殿休息几个时辰。”皇帝的语气和缓下来,带着挑逗意味的暗示和不容拒绝的邀请。
君臣二人直视着彼此的眼睛,不足一拳的距离让他们之间交错的鼻息变得暧昧。廉亲王盯着皇帝墨色的双瞳,想从里面找出一丝从前的情意或如今刻骨的仇恨。但是皇帝的双眼只有满满的情欲和嘲弄,仿佛一个老练的猎手,只等着观赏落入陷阱的猎物还有什么挣扎的花样。
胤禩心里没有来的抽痛了几下,实在不想与他在此处纠缠,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敷衍:“臣弟御前失礼已是重罪,况且臣弟今日确实身体不适……”
皇帝没有让他说完,因为他们的唇齿磕碰在了一起,纠缠不清。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朕说的吗?”胤禛轻咬着他修长的脖颈,将他紧紧箍在怀里,手上揉捏着胤禩朝服外缀着的一层石青色薄纱。
胤禩偏过头去,企图装聋作哑。
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不想开口,皇帝却有千百种法子逼他出声。
躺在养心殿的御案上时,皇帝的手游走在他细腻光洁的身体,最后紧紧掐住了他的腰窝,逼迫他与自己共赴巫山。于是胤禩的眼泪和一些暧昧黏湿的液体一同滑落,这样索取无度的性事能让他暂且忘记病痛的折磨以及被迫雌伏的屈辱。其实年少时也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但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有无尽的仇恨和敌对。而那时快乐愉悦的欢好也变成了侮辱和泄恨的手段。在欲海中神智昏沉时,胤禩只恨他的身体不能像他的心那样一齐化为灰烬。
殿外的雨势渐渐转小,殿内旖旎的氛围也逐渐消散。在廉亲王的一再坚持下,皇帝还是颇为怏怏准许他告退离宫。
走在离宫的路上,廉亲王只觉得浑身酸软,还好精神总算清醒了一些。刚刚走出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谁料竟然撞见了人,本想着悄无声息的绕道。要是让旁人看出端倪,他真是难有颜面继续苟活于世了。但少年明显发现了他,而且直勾勾地盯着。
胤禩同样认得这位年幼的侄子,粗略一看已知道少年的窘迫,虽然在他阿玛那受了气,但胤禩还不至于迁怒一个无知少年,故而语气温和地安抚他:“四阿哥,怎么如此不当心?”
弘历白皙的脸微微涨红,眼角还挂着泪珠,被人撞破窘态让他本就过剩的自尊心难堪不已。
“男子汉摔一跤也没什么,看你被雨淋的,八叔送你回毓庆宫可好?”动听的嗓音平息了少年心中的委屈,让弘历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自弘历懂事以后的印象里,他父亲和兄弟们的关系十分寡淡疏远,平日里走动得也很少。除了十三叔偶尔会来家里和父亲密谈,八叔在他心中的印象还不及身边的几位老师清晰,但从旁人的口中他隐约知晓胤禩和父亲之间有很深的怨怼。“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凶恶狡诈之人。”所以弘历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他点点头,轻快地扑到叔叔身边,和他共伞同行。
“八叔为何独自一人在宫中行走?”弘历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他还不太清楚这位叔叔的脾气。
“因为我今日的心情不太好。”胤禩一边摩挲转动着拇指上戴着的碧玉扳指,一边浅浅的笑着,让人觉得他方才的话更像一个顽皮的谎言。
“既如此,八叔和侄子也算同病相怜了。”弘历天然的喜爱同温和的人亲近,往叔叔的身边紧了紧,又恐自己泥泞不堪的衣裳沾染到他,不好意思地退开了些。
胤禩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伸臂将侄子揽在身边,又将伞稍微倾斜,叔侄二人步伐协调的穿过了几座宫门殿廊。
“八叔因为何事闷闷不乐?”
“还不是被你的皇阿玛训斥了一顿。”胤禩的语气温润,无丝毫不满,带着沙哑上扬的尾音。同时低头提醒他注意脚下,弘历望着叔叔略带绯红的白净面庞,本想着安慰他自己也经常受阿玛训斥,一下子又张口结舌了。
等到弘历多年时过境迁以后读到那本书,依然还会记得方才的这一幕。才会由衷感叹“天然一段风流,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所谓何意。
而现在的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只知道每日埋首书堆,在父亲严格的管制下小心度日。
胤禩一心只想快点把侄子送到毓庆宫,免得日后胤禛又有什么借口向他发难,而弘历好像来了兴致,不停找他搭话。
“八叔,堂兄近日可好?从前在宫里曾听他说,现在这个时节的家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讲的侄子十分神往……”
廉亲王的独子弘旺十岁就被授予内廷行走,弘历也由圣祖玛法接进宫中抚育过一阵,虽然两个孩子彼时并不相熟,但还是留下了些许共同玩闹的回忆。
胤禩见弘历提起儿子,便顺口邀请他有空来府上赏花,弘旺在家中只有一个妹妹相陪,正缺少同龄的玩伴。弘历被叔叔真挚的邀请勾动了少年的率性玩心,心中欢腾。恨不得明日便登门观赏灿白如雪的海棠春色。
两人说笑着走到了殿门口,胤禩拍了拍侄子的背,和他告别。临走时见他圆润的稚颜沾上了雨水,便用手轻轻拂去,不知是他的手太过冷凉,还是少年身着湿衣一路走来受了风寒,两颊竟然微微发烫。
“四阿哥,你的脸好烫,恐怕是刚才淋雨受了风寒,回去以后赶紧让你额娘找太医来看看。”
“多谢……八叔关心。”
廉亲王的眼中沾满了水雾,衬得好似泪眼盈盈,关切地望着他。
弘历盯着眼前的人,神思晃荡——如此清逸灵动的人,父亲怎么会讨厌嫌恶?
他从小到大鲜少受到长辈这样亲昵地对待,脸上烧的滚热,以至于显得羞涩忸怩。
胤禩面对侄子的异状并未多想,朝他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
回到了家中,弘历仍然回味着刚才的一次偶遇。原来两个并不熟悉的人也能无所顾忌的谈心,八叔俊秀清冷的外表竟有着温润和煦的性情。弘历在心中有些喜爱这位温文尔雅的长辈。而年幼的少年不知道今日的偶遇只有他单方面的倾诉,他的叔叔则很自然的隐藏了自己的心事。
八叔的预言不幸成真,弘历回去的当晚便发起高热,在冷热交织的折磨中,皇四子在梦境中一场冰冷的雨淋湿,弄得他浑身粘黏。一双手毫无征兆的触碰到脸上,修长白皙的,温热软绵的触感,抚慰了他躁动不安的内里。
而后顺势滑下——
弘历于是从梦中惊醒,痊愈以后,他也不明白这个破碎迷蒙的梦境昭示了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羞耻难堪。
往后的日子里,弘历没能去成廉亲王府做客,因为这位叔叔在他的皇父御下动辄得咎,几乎到了朝中众人避之不及的程度,他自然也不敢触父亲的霉头,只好让下人悄悄去打探,看看廉王府是否真有如此洁白如雪的芳菲花海美景。
令人惋惜的是,弘历曾读过“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一诗,(2)想来花团锦簇虽美,但始终难以留住,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其实已埋下了衰败零落的归宿。
雍正四年,宗室大臣开始揣摩着上意请诛廉亲王一党(3),而皇帝还在故作姿态。但是弘历可以明晰地感受到,父亲和叔叔们之间的关系已无任何回转的余地。像一阵狂风裹挟着雨滴拍打在脸上,一场席卷宗室的暴风雨将要来临。
正月伊始,皇帝果然当着诸王公大臣和宗室近亲的面前又指责廉亲王在销毁圣祖御批一事上的“反复其词”,弘历听着父亲极尽刻薄钻心的指控和谩骂,身为旁观者都不禁心下郁结,不知道廉亲王这些年如何承受的住。
他不敢直视处于风暴中心的君臣兄弟二人,在场的所有人亦是如此。但他还是瞥见了八叔和藏在衣袖中微微颤抖的手,他注意到叔叔仍然带着那枚碧绿的扳指。慢慢的,那双修长的手举了起来,廉亲王的声音仍然温和悦耳,只是带着一丝隐忍哭腔,一字一句的对天发誓:“允禩若有虚言,一家俱死。”此言一出惊得众人眼神一下汇聚到他身上。连盛怒之下的皇帝都瞬间失去了妙语连珠的定力。
阴云密布的朝堂爆发了第一声惊雷。
“你放肆!”皇帝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得常年缠绵病榻的廉亲王几欲栽倒,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有的宗室近臣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有的则皱紧眉头,许是认为今日这场诘问的局面已失去控制。
“你身为皇族宗亲,一家二字何其宽泛,你胆敢立下这样狂悖的誓言,你有没有考虑过朕……”皇帝的声音也被过度的愤怒扭曲的颤抖起来,他双眼通红的质问面前的弟弟,而胤禩只是轻轻擦去了嘴角的鲜血,盈盈的双眸含着平静和满足,弯成两道皎洁的之月。仿佛成就了一件天大的快事。
“皇上四哥,你怕了吗?”
皇帝被他的态度激的几乎丧失理智,伸手要抓他的领子。这时终于有人站出来抱住皇帝的手,正是诚亲王胤祉,几乎哀求他息怒。同时更多的人奔出来搀扶托住了摇摇欲坠的廉亲王,这才平息了一场闹剧。
弘历在一片嘈杂中闭上了眼睛,他绝不承认自己的眼睛被泪水充盈是因为害怕。但他仍然为刚才的一幕感到心痛,若论亲情,其实父亲和叔叔都没有与他有过深厚的感情。大概是他仍然记得几年前那个狼狈的午后,有人曾为他遮过一路的风雨吧。
过了几日,宫中传来的上谕言明“允禩自绝于天,自绝于祖宗,自绝于朕,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为我朝之玷。”这已是最后的通牒,接下来便是雷厉风行的除籍,圈禁,以及反复不断的议罪。弘历置身事外的看着这一切,偶尔有不谐之音流入耳朵,皇四子知道窃窃私语的人们所隐藏起来的同情和些许兴奋,裕亲王保泰、苏努贝勒、佟氏一族、大学士徐元梦……这件案子到底会殃及多少池鱼?毕竟围观失火的人从不介意火势烧得再旺盛一些。
只是弘历没有料到死亡降临得如此之快,他相信他的父亲也没有。
从皇帝一些反复无常的异常举动就可以看出其实他颇为纠结,也许他的内心深处还不想这么早将仇敌置于死地。他更多地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乐此不疲的玩弄和******败者的精神和肉体。像人偶一样被摆弄的弟弟却偏不遂他的愿,仅仅遭受了半年的圈禁便骨化形销。
那时正值重阳,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个不停,本是阖家团圆的幸福日子,有人却只能骨肉分离,黯然神伤。
相隔不足一月,圣祖皇八子、皇九子相继庾死狱中。弘历在宫中听说他的八叔死于呕疾,圣上已经知晓,一切朝政和办公如常,皇帝并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在此期间,好像还怕皇帝不够解气,竟有大臣联名上折子请求戮尸。
皇帝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和寡言,只是淡淡的驳回了。
朝臣们纷纷猜测这是皇帝偃旗息鼓的征兆,被骤风急雨冲刷干净的皇宫终于雨过天晴,青石板上再难察觉屠戮残留的血痕。
进入初冬的十月底更显萧瑟沉郁,再次处决了一批廉王党残余,皇帝突然想起仇敌的棺椁还晾在宗人府里,于是着令他的独子将遗体运走安葬,据说葬去热河——
有了这样的情报,弘历便悄悄溜出宫去,反正他的父亲鲜少有时间过问他的情况。一路上,弘历的心跳得很快,因为贴身侍从趴在耳边告诉他:据说死于急症的人样子都会很难看,又耽搁了这么久,希望主子千万注意别受冲撞。
八叔曾经捡到满身污泥可怜巴巴的少年,并好心送他回了家,在弘历的心中留下了举足轻重的感激和好感,虽然他的皇父并不买账,在他生病期间将廉亲王叫到御前大骂一通,斥责他又存了歹心,企图祸害自己的儿子。
为此弘历一直有些内疚,但他已经没法在叔叔活着时向他道一句抱歉,所以今日他悄悄前来送行。
作为金尊玉贵的皇子,弘历对可能见到尸体还是感到害怕和后悔,想象着清新俊逸的八叔会沦落成怎样的惨状。弘历的腿肚子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等到了地方,弘历沿着一间屋子的墙壁边溜过,他不能让任何眼熟的人认出他来。
这时,正碰上弘旺跟着一辆骡车走了进来。谢过车夫后,方才走进他父亲与世长辞的逼仄房间,关上了屋门。
弘历犹豫了一会,还是站在了窗外。隔着一层略微破败的纱纸,他听见里面传来克制的啜泣声。
“阿玛……”像被遗弃在路边的受伤猫崽,发出微弱哀戚的呜咽,乞盼双双殒命的双亲还能像从前那样将他抱在怀内安抚。弘旺哭了一阵,默默擦干眼泪。刚即弱冠的年轻人明白父亲已经不会醒来轻拍着他的脸,笑他还学孩子似的哭闹。
听得如此悲恸的哭声,弘历的心里也不好受,更让他感到异样的,是屋内渗出的淡淡血腥混合着奇怪的香味,过于阴寒的气息让他下意识捂住嘴巴。
他从窗纱的破洞斜睨着室内,堂兄的脸色微变,似乎有些惊疑的在棺内翻动着什么,随后,他竟然将父亲的一只手拉起来贴在脸颊上,来回摩挲着。
记忆中撑着油纸伞洁白修长的手消失了,只剩可怖的青白和过分的瘦削。
弘历浑身像浸在冰水里一般,九月的秋风已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凉。
“阿玛,你的手好凉呀。”弘旺紧闭着双眼,唇齿不停打颤。
不想看,不想听,不想时间继续流逝——为什么时光不能倒流呢。
将父亲的手放回了棺内,又留恋的看了片刻,随即郑重缓慢的关紧了棺木。
“呆在这里,一定相当难受吧……”弘旺喃喃自语的环顾屋内,他的语气变得甜蜜:“不过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再回来,我向您保证——是永远。”
说完,弘旺便要转身开门,弘历飞快躲在墙壁侧面,目送他出了院门,招呼车夫进来。
尘土飞扬,淹没少年单薄的背影,斜阳将逝,只遗留一地嫣红。
弘历深恨自己的鲁莽,刚才看到的一幕幕让他下意识反胃干呕,他不该来到这种不洁不净之地,但心中的好奇和失落纠缠在一起使他蠢蠢欲动。八叔就这样死了,他明明拿出了誓死不屈的姿态要和父亲抗争到底,而他又这样轻易地反悔服输了……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4)
偷看这一切的少年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自此以后,他的梦里除了湿漉漉的潮气爬满了全身,那双抚在脸上温热细腻的手也变得冰凉粘腻,让他彻夜辗转难眠,醒来时冷汗时常透湿了床榻。
忧心忡忡的母亲请来了太医,诊断后说四阿哥是惊惧导致的忧思过重,而身边的人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有他的好友福彭瞧出端倪,弘历曾藏头去尾地和他谈过自己这些时日寝食难安的原因。而早慧敏锐的小郡王很快就猜出了是谁让他如此心慌意乱,因为他的父亲前任平郡王纳尔苏同样在这场残酷的政治清算中遭到波及,被革职圈禁,这都源于康熙五十七年他曾随当时风光无限的皇十四子大将军王一同出征平息西北叛乱。他的母族江南曹氏也在皇帝的不遗余力的打击下日渐衰败。对于好友双亲不幸的遭遇,弘历常常暗中不忿,父亲的确做得太过了——虽然皇帝的脾气时常喜怒不定,但像这样歇斯底里的泄愤和不加掩饰的报复,让弘历猜不透父亲心中所想。
“四阿哥,您只是太善良了。”福彭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是温软而又光滑的触感。
弘历很感激挚友的理解和宽慰,这件事成为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皇四子逐渐长大,随着皇帝最疼爱的皇八子福慧去世,弘历可以确定正大光明匾额后放着的一定是他的名字,在小心翼翼侍候君父的同时,他的心情逐渐变得轻盈。
雍正八年怡亲王薨逝,皇帝失去了最为得力倚仗的助手。弘历察觉父亲的精神和身体都在不断衰弱下去。他变得更为急躁,更喜欢翻出一些陈年旧事来作为口诛笔伐的借口。他的三伯诚亲王在几年前那场************中因为暧昧含糊的态度让皇帝在心中狠狠记下一笔,这些年来被不断革爵又复封。而现在到该算总账的时刻了。允祉由于包藏祸心、暗中同情包庇被皇帝论罪的几个弟弟,以及各种丧仪期间举止无状,被革爵圈禁,两年后便病故于景山。
弘历在少年向青年成长的过程中,充分见识到父亲对这些兄弟们倾注的强烈爱憎。可他既不理解也不赞同,虽然他和弘昼之间的感情不错也偶有争执,但这很难称得上「爱」或「恨」。他不了解父亲在少年和青年时期与兄弟们结下了怎样的恩怨,而父亲这样极端偏执的做派总让他感觉有一把利刃横在颈上,割裂了皇家本就稀薄的骨肉亲情。
在弘历二十五岁的那年,在数年前得以被封为宝亲王的年轻皇子,这几乎是皇帝对众臣的一种明示。他的皇父终于也被繁重的政务和长期慢性中毒摧毁了健康,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中间也有过几次有惊无险,但这次病重的皇帝似乎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故而把他最看重的儿子叫来。弘历跪在塌前,明白父亲这次真的熬不过去了,尽管平日对父亲诸多做法并不认同,但此情此景心下难免酸楚。
胤禛望着眼前流泪的儿子,此时也无精力安抚他的情绪,只详细交代了一些为君理政之道,听得弘历连连点头称是。等到皇帝认为交代的已足够,方由着他服侍着躺回榻上。
皇帝艰难的平顺了呼吸,“朕此刻说的话,你要当作遗命去完成。”
弘历恭敬的等着父亲继续开口.
皇帝顿了顿,说道:“等朕死后,你把他的坟迁回来重新安葬吧。”
虽然没有提及名字,但弘历瞬间心下了然。但是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答话,安葬在哪?以什么规格下葬?正当内心踌躇着,病榻上的皇帝又补了一句:“我在陵中备了一副空棺,你把他葬在那里即可,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晓。”
弘历闻言愕然,虽然他随着年岁增长已知道二人之间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但在他面前如此直白不加掩饰还是头一次。他的情绪激动起来:“皇阿玛,您不能这么做,再怎么说……就算革除了宗籍,八叔也是您的兄弟,古往今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儿臣恳请您收回成命。”说完重重的叩在地上不肯抬头。
父子二人陷入沉默中,弘历等了许久,突然头顶轻飘飘的传来一句:“宝亲王,朕知道他死的时候,你悄悄去看过,是不是?”
有细密的汗从弘历的后颈渗出。
“朕从前问你十四叔看不看,他可是在朕面前痛哭了一场也不肯去,只是没想到朕的儿子对他也如此上心。”
弘历背后的冷汗打湿了一片里衣,他知道不管怎样的答复都不能使父亲打消疑虑。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声音已变的沙哑艰涩:“朕不问你缘由,但你要记住朕刚才的所说的话,不得违命。”他指了指放在枕边的一个匣子“你切记要将这个一起放入棺中。”
“儿臣并无什么悖乱的想法,儿臣只是不明白……”年轻的宝亲王打量着皇帝疲惫虚弱的神色,后面的话仿佛难以启齿,这些年他到底被父亲酷烈的手段完全震慑,忘记了他们虽然分属君臣,但更是至亲父子。
皇帝彼时已耗尽气力,又陷入了昏沉中。弘历急忙宣太医觐见,此时他也顾不得为心中的疑惑寻得一个答案了。
仅过了几个时辰,皇帝已在昏迷中崩逝。弘历在群臣的注目下取出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密诏,上面毋庸置疑写着他的名字。殿内群臣黑压压跪倒一片,殿外已传来了绵绵不断的哭声,于是这个庞大的国家又一次迎来了变更主人的时刻。
相比于他父亲继位时的暗流涌动,他登上皇座的过程可谓称心如意。弟弟们奉旨进宫时,弘昼正因为醉酒而迷糊,由两个太监搀扶着,生怕他做出什么荒唐之举。幼弟弘曕还由乳母抱着,也是懵懵懂懂的。弘历颇有些无奈地宣布自己已继承大统,然后便是按照流程为大行皇帝定位谥号庙号,由礼部主持拟定丧仪,遗体暂且停灵雍和宫。
忙过了最初的几天,已定了乾隆为国号的皇帝才想起他父亲生前的遗命,遂秘密下旨命胤禩之子弘旺将他父亲的遗骨迁回北京安葬。
等这位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堂兄风尘仆仆的只身入京,皇帝心里虽然万般不愿,仍要硬着头皮见他。
弘旺的气色还算和润,只是消瘦得厉害,和弘历少年时所见的他大相径庭。
随之同来的,还有一个令皇帝匪夷所思的消息,弘旺居然并未将他父亲下葬,而是直接火化了遗体,将骨灰撒在了热河一片广阔的草原上。
“怎么会有你这种不忠不孝的逆子!”皇帝的惊讶中带着鄙夷。就算八叔在皇考的口中如何罪无可恕,但这样将父亲的遗骨随意扬洒未免也太大逆不道。
弘旺伏在地上恭敬的回道:“这是先父的心愿。”
“难道他还能给你托梦不成!”皇帝又气又可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先父尚未被圈禁前,曾嘱咐过奴才,万一将来朝不保夕,让奴才务必想办法将他的遗骨安置在热河,但是不必安葬。先父说这样他比较自在。”
原来八叔早存了这样的心思……皇帝想起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见到八叔,被人搀扶着走出殿门时,他平日里顾盼生辉的眼睛黯淡了,好像燃尽的火,只剩一堆余烬。
那双帮他拂去雨水的手,被捏在指间回转的碧玉扳指,在指天发誓时衬得修长的指节愈发白皙,最后被弘旺紧紧贴在脸颊上,变得苍白枯瘦。
想到这里,皇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嘴上也变得刻薄:“你们一家倒也别出心裁,你的额娘如此下场就罢了,你阿玛难不成同她心有灵犀,也非得如此?”
弘旺的声音仍然平静,不带一丝多余的感情:“奴才一家本就是这样罔负皇恩的悖逆之人,故而才有这样的下场,请皇上恕罪。”
望着眼前已陌生无比的堂兄,未曾料想八叔的遗骨已不复存在,这样的现实让皇帝感到挫败和沮丧,他觉得自己的慈悲之心无端碰了软钉子。冷冷的抛下一句:“既然你已作孝子遂了你阿玛的心愿。但将他的遗骨迁回来安葬乃是皇考的遗命,你回去寻一件你阿玛的珍重之物呈上来,权当替代吧。”
“奴才遵旨。”弘旺脸上还是克制不住流露出疑惑,旁人在经历了这些年的圈禁和磨难后,早已无心再多思多想。
但皇帝清楚看到他眼神由困惑变得厌恶,还隐约翻腾着愤怒——原来你也早就知道,皇帝的试探得到满意的结果,能够恶心到更多的人,是天子专有的权力。
国丧期间,弘历每天忙着熟悉政务,会见大臣,治理丧事,忙得几乎脚不沾地。过了一段时日,宫人禀报皇上前些日子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面对他们这对父子,他的堂兄明白自己是不能心存侥幸的。
于是弘历记忆中的这枚碧玉扳指终于静静躺在他的手心,玉质细腻精纯,皇帝将它放在阳光下细细观看,这玉虽然上品,但对于见惯了珍宝罕物的皇子来说算不得珍稀。他想知道这扳指有什么让八叔舍不得摘下的贵处。
被日光照耀通透的扳指内圈显出一行小字,皇帝拿西洋贡上的放大镜看了,上面篆刻的似乎是一行满文人名:Wenjehun、Yargiyan、Giltahun(5)。孤零零的几个名字让皇帝难解其中的深意,他试图窥探的好奇心又一次被阻断了。
但思及这也许是八叔唯一留在人世间贴身珍视之物。故而乾隆皇帝还是将碧玉扳指和皇考交给他的匣子——他悄悄打开过,里面是一块无甚稀奇的环形玉佩。一同放进了泰陵地宫中的一具空棺木中。随着棺木合拢钉牢,弘历盯着摆在中央那具棺木,他的父亲沉睡于此。
“皇阿玛,我已完成了您的夙愿,只是……”
天人永隔以后,弘历终于得以问出在父亲病榻前不敢说完的疑惑。
“只是儿臣始终不明白,既然您如此的放不下,又为何一定要折磨他、逼死他呢……”可惜他的父亲已经不能回答他的疑惑。而年轻的皇帝尚堪不破其中的错综复杂的感情,但是时间会慢慢让他参透一切的。
兄弟间几十年的恩怨纠葛已被埋藏在这空荡荡地下宫殿的一隅,很快便要填上泥土,再也不见天日。所有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都随着当事人闭上眼睛而烟消云散。弘历觉得自己也从这场冤孽中彻底解脱了。
初登宝座总是让弘历不由自主地晃神,他还不太适应从谨小慎微的皇子陡然成为天下的主人,成为天子后他能够看到的卷宗增添了不少,终于得以窥见当年惨剧的更多微末细节。而他的父亲居然还堂而皇之将此等惊世骇俗的笔墨留存下来,简直让人咂舌,也许这就是身为皇帝的过人之处吧。
经历了最初的震撼,他的父亲和叔叔在宗人府里、姜家房内的每一个夜晚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刚开始的争吵、毒誓,后来的纠缠、折磨,最后的鲜血淋漓,父亲的眼泪……眼泪?坐在榻边擦拭弟弟身上尚未转冷的血污时,父亲难道还会为仇敌的死去而感到难过吗?在弟弟死后的一个月里,不仅拖着不肯下葬,还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砌冰、熏香、消沐……那时的父亲究竟在想什么?父亲的失常行为和八叔的狠心决绝让皇帝不寒而栗。闹出如此动静,真是苦了十七叔他们为其遮掩善后,竟丝毫未走漏风声,想必记录下这些的人早被处理干净。
在雍正四年九月初八的那一晚,冰冷的秋雨让室内的烛火显得格外飘摇。
连滚带爬赶来的太医们正在施针止血,开方煎药,可惜毫无效果。
榻上垂危的罪人嘴中的鲜血和微弱的呜咽一齐溢出,皇帝一时气血上头将他拎起来质问,一时又心慌意乱拭去他苍白面容上滚落的泪水和殷红。他将弟弟紧紧抱在怀里,感到微热润湿了肩头,像致命的毒渗入骨髓。皇帝凝神听着体温逐渐下降的弟弟在呼喊着什么,只有反复不断的一句。
“额娘,救我。”
额娘,是你生下了儿子,所以你一定有办法救我的,对不对?儿子已经受够了痛苦和屈辱,为什么老天甚至不肯施舍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痛快?
几十年前卫氏怀着他时,心中定然是喜悦和期盼的,她明白出身不高的自己只能希望腹中的孩子将来能平安健康的度过一生就好,她只想要一个在深宫中的依靠,一个寄托,她决不能成为儿子的拖累——孰料母亲悲惨的命运同样成为儿子命数中一个不祥的预言,或者征兆。
终于,痛苦挣扎的******微弱了,飘散了,直到停止了。迷乱中抓紧皇帝的衣襟,仿佛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手松开垂落。
皇帝此刻混乱无比的心绪突然回归了奇异的平静。
某种情绪从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消失了,就好像两人的关系,于这个琐碎平凡的夜晚被彻底斩断。
可是皇帝不愿意接受。
屋内的人都恨不得此时又聋又瞎,以求得还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这一晚皇帝兴致盎然的聊了很多,聊到年少时痛快的饮酒赋诗,聊到弟弟如何狠心薄情与自己疏远,聊到他被关着还要让自己怄气,聊到皇帝自说自话也感到无趣,弟弟脸上斑驳的血痕看着着实碍眼,于是他遣人打了热水,备了毛巾,呈上一套新衣。
胤禩安静的躺在榻上,好像原来二人夜半相处时,他受不了哥哥无休无止的絮叨和倾诉,先一步昏昏欲睡过去。
“朕不许你从朕的身边逃走,哪怕只是你舍下的一具皮囊。现在你终于肯安安静静的听哥哥说会话了,是不是?就好像前那样……”
几天后,皇帝下令焚毁一切有关雍正四年圣祖皇八子皇九子结党谋逆一案的口供和记录卷宗。他的父亲失智昏心,而他绝不可以让这种皇家辛秘有任何泄露的可能,于是后世对于这桩天家的人伦惨案再难窥探其中隐情。
如今弘历终于可以随心去做自己喜爱的事了。与总是窝在圆明园的父亲不一样,年轻又精力旺盛的皇帝把广阔的山河当作供他嬉戏的后花园。现在皇帝的身边围绕了许多人,富察姐弟,他最喜爱的皇次子永琏,挚友平郡王福彭,还有每天依然沉浸在荒唐游戏中的弟弟弘昼,从小教他骑射火器的叔叔们,让弘历逐渐忘却了从前的空虚与孤独。
然而这样幸福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乾隆三年,永琏病逝,他只好悲痛的将秘密立储的密诏从匾额后面拿下。同年十月,弘皙逆案让他心中积郁的悲伤连同愤怒一齐爆发,下旨必须严查。而调查的结果则让皇帝深感被身边的亲人背叛,弘皙不仅占卜一些狂悖犯上的问题,在府中私设内廷,错综复杂的供词更是攀扯出了与平郡王属下共同谋事的,竟然是福彭的姑表弟曹氏一族。
自曹氏在康熙朝度过了烈火烹油的几十年后,在雍正朝被蓄谋已久的皇帝下旨革职抄家,但这死而不僵的一家人,同他的妻弟傅恒、怡亲王、庄亲王、理亲王、平郡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弘历从前就深恨福彭和傅恒老爱在他面前提起曹霑(6),这位文采斐然出身江南的才子,总让同样喜爱舞文弄墨的皇帝心生不快,他将福彭和傅恒的注意力吸引了大半,反而与皇帝交心的少了。而这次终于让他抓到了能让人置于死地的把柄。这场轰轰烈烈的政治清算,最后以乾隆皇帝革除庄亲王允禄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的职位,弘皙削爵圈禁,贝勒弘昌等革降、停俸为句号。一时间宗室内噤若寒蝉,看来新皇帝初登基时表现出的宽仁只是暂时的,他骨子里的刻薄寡恩其实深肖其父,只是本人不愿承认罢了。
在这场风波中,他永远失去了这位与他同窗的好友,或许在皇帝眼里已不是单纯的友谊。福彭在他面前恳请皇帝放过曹家,态度几乎卑微到尘土里,这下更激怒了皇帝,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竟然自甘卑贱,将皇家的尊严置于何处?
福彭泣不成声:“主子,您年少的时候还会为了获罪的亲人感到恻隐,为什么才短短的数十年,您就变得如此心狠不顾念手足之情?”
天子厉声质问平郡王到底和谁才是一家人,而平郡王伏在他的脚边,只是默默流泪。已经逼问到了如此程度,眼前的人依然不肯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皇帝心中的失望逐渐腐蚀了从前美好的回忆。他最终还是没有将曹家赶尽杀绝,只是在康雍乾三朝备受器重的平郡王一脉就此彻底沉寂。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又接连失去了所爱之人,乾隆十三年,富察皇后和福彭相继去世。福彭死时年仅四十岁,郁郁而终。皇帝还在怨恨的想着,也许从前他们更像一对兄弟,或者更为亲密的关系。但最后证明这都是他的痴心妄念。
随着时光流逝,弘历觉得自己心中的疑惑已得到解答,他变的和皇考一样,用皇权的枷锁囚禁杀死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人。于是多年前那个雨天的潮湿气息像藤蔓从脚跟处缠绕上来,让他的梦境也变得愈发飘摇晃荡。已经没有人会如此亲切的对待他的发自肺腑的倾诉,哪怕只有短短的半个时辰,孤独感再次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直到乾隆二十年,恂郡王病笃,皇帝才想起这位自己多年来避而不见的十四叔。虽然他刚登基就赦免了在前朝备受磋磨身死或圈禁的叔叔们,但只要他一想起这几位长辈,脑海里会不可避免地浮现一笔扯不清的冤债。
但是人到中年的皇帝已不再是当年战战兢兢、脸皮稚嫩的皇子,他想到一个新鲜的主意,来平息自己多年来憋闷在心里的难堪。
皇帝易装简行的去了恂郡王府,他嘱咐左右不要惊动恂郡王,自己和随从安静的进了院子。
胤祯正坐在院子的一把靠椅上休憩,太医说他的身子这些天似有回转,而他已经不想在这方院子里继续枯坐了。
他看到皇帝侄子踱步到他身边,并不惊讶,只是照常给他请安,以体力不支为由继续躺了回去。皇帝来之前曾经想象过很多画面,他的十四叔看到皇帝屈尊前来探望,会不会痛哭谢罪以谢皇恩,或者横眉冷对仇人之子。但这样平淡的表现却让皇帝心里更为躁动,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也许眼前的人还不知道。
关于这位几十年前在平定******叛乱中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将军王,皇帝曾经看过一些散碎的文书,明白了圣祖玛法当年含蓄的意图。可惜上天在关键的时刻非但不帮他,还要将这位天之骄子彻底的踩入泥潭,将他本该光彩耀眼的一生撕扯的支离破碎。
弘历看着眼前已垂垂老矣的十四叔,岁月已将他的荣光和气魄磨洗殆尽,此时他只是一个普通垂暮的老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此刻两人更像是一对叔侄坐在院子里平和的闲聊,皇帝的权威对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说是毫无用处的。
弘历先关心了一下叔叔的病体,转而问他是否有未了的心愿,是否对皇考当年的做法还有怨恨。
胤祯眯着眼睛盯着他,几乎毫不迟疑:“当年我们兄弟几个成王败寇,有这样的下场是自然的,谈不上什么憎恨。”
“十四叔这些年可曾祭拜过八叔九叔?”
提起哥哥们,胤祯的眼里泛起水光:“我不敢去祭奠他们,怕想起当年他们受的难……”
他果然不知情——
皇帝悄悄吸了口气平复情绪:“那么十四叔想知道八叔现在葬在何处吗?”弘历卖了个关子。
恂郡王保持沉默的等待皇帝继续说下去。
“皇考去时,曾让朕把八叔的遗骨迁回北京安葬。”
胤祯的眼神闪烁着,弘历继续一字一句的说下去:“朕一贯孝顺,自然唯命是从。将八叔的和皇考同葬泰陵,也算不罔他们兄弟之间的一段缘分。”
皇帝紧盯着恂郡王的脸,令他失望的是,他的一石并没有激起千层浪。愤怒、震惊、鄙夷,什么都没有。胤祯平静的听完了,过了一会忍不住嗤笑出声:“四哥果然爱逆天而行,那个扳指是我们几个兄弟一起送给八哥的,一件死物罢了,没想到便宜了他,不过我还是感慨原来他也有勉强不来的时候。”
这次换皇帝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胤祯继续喃喃自语:“弘旺是个好孩子,八哥在热河一定会很开心的,那里对他而言是一块福地,他的灵魂终于自由了。”他的语气不自觉染上失落。
“那皇考还交给朕一块玉佩……”
“难为四哥还留着。”胤祯微微一笑。后半句“其实八哥的那块玉早砸了,我亲自动的手脚。”没说出口,怕皇帝侄子脸上挂不住。
皇帝离开的时候堪称失魂落魄。
胤祯望着院里栽种的几株西府海棠,这是他多年来精心养护的。轻轻念了一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7)诗人的盛誉和遭受的磨难早已化作了尘土,可是这样悲痛凄切的故事却还要在世间反复地上演。这是胤禩被圈禁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辗转交予被软禁在皇陵的他。短短只言片语,却胜过千言万语互诉衷肠。他已经丧尽生机,可是八哥要他活下去,他便照做了。
康熙六十一年胤祯在回京的路途得知京中发生的剧变,皇父居然已经猝逝。他想到自己生死未卜的命运,一时间万念俱灰,忍不住在属下面前潸然落泪。(8)
但他随即又想起了远在京城同样音讯全无的兄长们,当年八哥被皇父无端厌弃,他愤懑不平,在重病的哥哥身边哭诉命运的不公。当时虚弱的胤禩帮他擦干了眼泪,抚着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又决绝:“十四弟,不论此生荣辱,我都会坦然接受自己的命数。你也要记住,以后不许为一时的挫折气馁。”八哥的眼睛依旧神采奕奕,内里仿佛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自那以后胤祯对哥哥更添一层敬佩,他下定决心要和八哥一起建立一番伟业。大丈夫岂效穷途之哭?何况他得到的皇父与八哥的认可,这是任凭谁也抹杀不了的。
他从不计较死后是否与八哥埋在一处,那只是一种虚无飘渺的慰藉。毕竟他的哥哥已经对他许下了郑重的誓言,胤祯只需耐心的等着,等待再相逢的那一天,哪怕两人都已换了身份,改了容颜。(9)
半月后传来恂郡王去世的消息,弘历的心情还未好转,心胸并不开阔的皇帝嫉妒一切享受过真挚感情的人,特别是一败涂地居然还能安稳度日的输家。父亲和叔叔们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一个比一个难缠。皇帝只能靠繁琐的政务来暂时分散自己的精力。
自此又过了许多年,一生把持朝政游刃有余、拓土开疆的一代英主也到了古稀之年,乾隆皇帝爱古董,爱风月,爱吟诗作画,爱博览群书。他六下江南,搜集罕见的珍宝、佳人、古籍,世间的知识和财富尽数归他所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皇帝难得闲暇的时候更爱******读书。
当皇帝读到“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宝玉和乳名兼美的秦可卿在梦境中缠绵不已,心中感觉甚是荒唐膈应。他和这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后裔可谓孽缘不浅,他写的满纸荒唐言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自己手中。
虽然心中大为不快,书中那些捕风捉影、影影绰绰的片段都让他忆起一些早已淡忘的不愉快往事,也许是因为政治清洗中同为失败者们的天然共鸣,抑或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痛彻心扉之感总是相似的。但皇帝不得不承认作者的惊才绝艳——他的挚友从来不会谬赞。到了这样的年纪,他早已能够以一颗平和的心去看待事物,毕竟他无需为死去的人感到窘迫。前朝的恩怨已落入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净的再无旧迹可寻。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这寓意美好、幸福、富贵的国艳,在诗人的笔下只觉落寞寂寥。年岁渐长的皇帝不喜春日潇洒傲立枝头的海棠,他更喜爱明艳的桃花,淡雅的梅花,海棠花过于灼眼的艳丽,和转瞬即逝的花期总让人心生遗憾。但是他的父亲却在宫里种满了海棠,慈宁宫、文华殿、雍和宫,到处是粉白交织,如烟如霞的花海。
皇帝的思绪飘得很远。
殿外萧瑟的秋风转为冰冷的秋雨,滴滴答答撞在琉璃窗上,恼了皇帝读书的兴致。于是皇帝阖上书躺在榻上枕着雨水入眠。他能嗅到湿漉漉的气息已经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让人心神不安。
好在年老的皇帝没有再梦见雍正元年那个潮湿阴冷的午后,像魂魄一般缠绕厮磨他内心的湿润缠绵消散了。转而变为了一望无际的晴空和草原。
从远处而来的马匹系着铃铛和五彩的络子,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皇帝似乎可以看见马背上的人模糊的脸逐渐清晰——原来人的容颜真的可以多年未曾改变。
那个时候他还是朝气蓬勃、备受宠爱的皇八子,脸上尚带着稚气和难以掩饰的雀跃,骑着一匹毛色纯亮的骏马,在炎热的烈日下飞驰。而他的哥哥早早站在树荫底下等着他,见弟弟翻身下马,笑着招呼他过去。一面拿出汗巾帮他拭去滑落的汗珠,一面低声埋怨他为何来迟了。于是少年揽住兄长的脖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引得他的四哥捏了捏少年柔软的脸颊。随后两人一起在馥郁的草丛中漫步,无所顾忌的唱着属于游牧民族的歌谣,这是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豪迈和炽情,融进夏日未染一丝龌龊的薰风。
皇八子对热河有着说不清的眷恋,也许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兄弟二人得以互通心意——这是他们共同留下许多难以磨灭的记忆与痕迹的地方。这段仿佛镀了一层金粉的闪光岁月里,享受着皇父的隆眷,兄长的照顾和真挚的情意,让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觉得这一生都会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
如今他终于可以摆脱这座将他的壮志、健康、尊严、爱恨蚕食殆尽的朱楼碧瓦,在少年时代的一方乐土得到永远的安息了。
——end——
Notes:
一些吐槽:
1.奏參貽誤煤炭官員 雍正元年
“朱批:所議甚糊塗,不能時亦審明事情,官是官,舖戶是舖戶,若全有弊即行追償,如此糊塗荒謬妄加牽扯,爾等堂官亦應追償,如此朕有惡名,糊塗,不曉事,倘靠此名辦事,益彰朕之才能,爾等齷齪之心,所有小惡為眾所笑罷,甚無用,出以善意辦事。將煤炭交付大內之人採買,不如爾等官員即行來至大內,將一切事務交爾等大臣試辦如何,覆議具奏。”四责骂八柔奸一览:“伊等不知廉親王之柔奸,但謂其軟善易於挾制,妄冀得志自必聽其行為,而廉親王等久蓄異心同类相合,遂成黨與,踪跡顯著,然此等狂謀亦止能煽惑無父無君之人,欲以誘朕豈可得乎。”
“至如廉親王允禩素行柔奸,舉朝不察,但覺其詭隨可喜,是以朕每有訓飭,衆或面是心違,鮮能確知其非者。”
老四你逮着你爹给的一个词不放了是吧。
2.王淇的《春暮游小园》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靡花事了,丝丝夭棘出莓墙。
美丽而短暂的花期,过了春天便零落成泥碾作尘……
八的一生,如盛开的白海棠一般……
3.“据上谕所言,允祉系主动奏请亲自将允禩、允禟置之于法,而允祉密折内称:今将杀允禩之过落于我身,我情愿承受,显然是在无奈中表示愿替雍正帝承担杀弟之名。即便如此,雍正帝不仅不领情,且将允祉密折之言断章取义,加以歪曲,作为将允祉治罪的口实之一。”
4.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5.Wenjehun 温哲珲;富裕的、高贵的
Yargiyan 雅尔甘;真诚的、厚重的
Giltahun 吉勒塔珲;光彩闪耀
真希望弟弟们能过上如同他们名字一般的人生啊
6.曹霑,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頫之子。一说为《红楼梦》的作者。
7.苏轼的《狱中寄子由二首》,此时正值乌台诗案,苏轼遭遇牢狱之灾,狱中感到生死未卜,思念弟弟所作。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8.“允禵在离开甘州三四宿得知康熙帝的死讯后,本欲返回甘州,在渣克旦劝阻下作罢。于保德州 (应为双山堡) 遇到延信后,他曾说:“我身或许死也。我兄长不指望我叩拜。”雍正帝认为允禵的话“纯属悖逆之言”。据史料,允禵见到延信,“下骡执手痛哭”。问延信:“皇父何病,此事做梦亦未料到,有如此之例乎?”痛哭不止。可见矫诏中并没有提到康熙帝疾病的严重性,不然允禵不会如此意外。正因为一切出乎突然与意外,允禵当时气愤之下,口无遮拦,表示不承认雍正帝。这当然是“悖逆之言”了。”
十四dd真的好惨额
9.当年我曾轻率地说,他若死了,我就活不下去。可是他死了,我却照样活了下来。但是每当我回忆起此后所经历的一切时,我总是问自己:我一生中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呢?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其余的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
我相信,热忱地相信:他正在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等候着我——还像那个晚上那么年轻,还像那个晚上那样爱着我。“你该活下去,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再到我这里来……”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到他那里去了。
——蒲宁《寒秋》
我心目中最适合148的一段话……不过14是要经受人间的痛苦和磨难……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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