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南瓷塞】晴雪不归人

归者不归。

 

 

孤身独行,我穿越南欧山间的风雪,从晴天走向晴天。

 

『谨以此文纪念那段中国与南斯拉夫相伴而行的、将近六十春秋的波澜岁月』

 

 

 

 

 

引子

 

 

 

多年以后,当瓷伫立在偌大的贝尔格莱德尼古拉·特斯拉机场上,他还是会想起许久之前与南斯拉夫进行第二次官方会晤的那个早晨,以及他自己主动提起的那句话。

 

 

“晴天很适合你。”

 

 

 

 

 

 

 

 


 

 

正文

 

 

 

四月末的上午。

 

黑发的男人站在窗台边旁,俯首笑意盈盈地望着眼前那几朵未开的小花,正神采飞扬地述说着什么。

 

“嗯…,那个人的名字是南斯拉夫——老家在南欧,在亚德里亚海的旁边。

 

“是不是离咱们这里很远?也是,隔着将近整个亚欧大陆呢。其实我们在二战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因为我们都有长征、都有抗战……我们两个在某种意义上都还很年轻。尽管不曾谋面,可我们互相慕名、互相宣传,来鼓舞本国的抗战斗争。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交!我们都知道,山高水远阻不断志同道合。很久很久以前…、不,也不算太久,也就是七十来年前吧,即1955年、我们终于面对面正式交上了朋友。用现在的话说:面基?算是吧。不过为什么我们那么晚才建交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对,苏联。由于不可抗因素,那段时间拒绝南斯拉夫同志的建交试探真的太多次了,从1949年到1955年,从绕道保加利亚大使馆到印度大使馆,还有芬兰驻苏联的大使馆……最后把人家都整得挺没面子,我也过意不去。所以最后建交时还是他坚持此次由我方主动提出照会——这当然是合理的。

 

“建交很成功,至少苏联那个家伙在事前也表达了支持。任谁都知道他们两个前些年也是不怎么对付的——不过,很不走运,在那之后不久,我和南斯拉夫之间就又因为种种原因出现了嫌隙。要说之后的正式和好啊,那还得等到七十年代……”

 

 

 

 

讲啊、讲啊,不知疲倦。他有时一边笑,一边落下泪来。

 

 

 

 

 

 

 

 

 

1978年,那不是瓷和南斯拉夫的第一次正式会面。

 

 

 

『 1977年,8月30日。灾难初芟的邂逅。』

 

 

一如往年每个薄近秋爽的夏日,北京的天很晴。

 

伫立在无云的青空下,瓷百无聊赖地颔首凝望着右腕上的表盘,略微皱着眉头,似乎仍在纠结于以何种措辞面对那位即将到来的、熟悉而陌生的——客人、朋友——或者,某种意义上的盟友。

金属的秒针在墨黑的的表盘之上一搏一搏地律动着,无异往常,像是永不停息的心跳。

 

还有十二分钟。

圆弧样的光晕在视野里的表缘处划出一方极细极明的弯月。他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睛。

眼睫的投影垂下,在男人明金色的右瞳描上一层薄纱似的黯淡。

 

伴着多年浩劫的平息,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瓷的头痛也随之销声匿迹。他终于从极端的偏执中冷静下来,开始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整理过往数岁的思绪和纠葛。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一本散乱着序码、沾染着点滴血迹的杂章,每次提及都会令他再次额颅欲裂,似乎要被含冤的魂灵拖拽没入深渊,浸陷于那无尽的、几乎可以溺死任何精神意识的痛苦与自责的汹涌浪潮中,万劫不复。

可无论如何,颜面扫地也好、骂名独揽也罢,他必须逼迫着自己去面对那些疯狂而矛盾的岁月。

否则灾难将不会结束。

 

回顾、忏悔、反思、竭尽所能地弥补,再决然抬起视线,继续向前眺望,希冀着又一次崭新的启航。

 

站在世界格局的版图中央,长舒一口气,瓷看向自己的左手边,又看向自己的右手边。

大洋的东岸、大陆的西端,同时存在着两个性情颇似、却又本质上完全不同的选择。

海那边的家伙,暂时不着急:在北方那位同志的推动下,在两年之内,无论如何他们终将穿越洋流,彼此携手。

 

而当前之务,应该是接下那位社会主义国家所主动递出的真挚邀约。

 

 

 

 

 

还有十分钟。

 

映着些淡蓝,醇厚泡沫似的云层似乎有意停在了蔚青的天幕下方,在辽无尽头的天际线处凝冻为丘峦状的结块,像是翻滚着的浪。

 

不再任由精神胡思乱想,瓷格外出神地抬眸眺望那些也许永远触碰不到的远方,继而执着地回忆起南斯拉夫、这位自抗战之时便已相互慕名的同志——他的音容样貌、行为举止。

打五五年那次匆匆的建交算起,他们已经二十三年没有见面了。

 

尽管许多记忆已经碎裂在湮灭的历史中,瓷仍真真切切地记得建交前夜他们的对话。

 

 

 

……

 

 

…………

 

“真让人意外啊,瓷。”

耳边的听筒中,对方的笑声明显非常,又多少带着些无奈,像是受了什么不小的委屈,“那次的事——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和他站在一起。”

“呃,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客观形势需要。”身着青灰色中山装的青年有点尴尬地把捏着手边钢笔的金属笔帽,将游离着的目光聚焦在盖身柳叶形的光斑上,绞尽脑汁地思索如何用最巧妙的话术将直白的辩护化为委婉的解释。

“你想,四八年那会我们这儿就要全国解放了,总要为以后长远的发展铺铺路…和苏联同盟是我们可选的最佳方案——这种情况下总是需要做些什么打消疑虑获取信任的,否则只会给他留下个爱‘*********’的坏印象。那时我们对你也了解不深,为了主观利益就对别国的自主路线妄加评论为‘中间路线’是不求实的,这点我需要检讨……”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急需苏联那家伙的支持,也理解你的苦衷,没有什么要责怪你的意思。”随着自然的停顿,南斯拉夫又顺势一转话锋,“……不过现在,贵国所要取信的对象,怕是该换换人了吧?”

 

青年无言,他当然心知肚明,却只得一笑置之。

对于二者来说,当巴尔干之虎与东方大国双双站稳脚跟、与北方一极的关系出现微妙变化之时,便是建交的前奏。

 

可是,建交之后呢?

 

猛然提起,男人自己都微微一愣。

1955年,1956年——之后便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三年困难时期,以及,十年动乱。

国内的狂潮一浪高过一浪,可那时的他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疲惫,只有在精神的狂热中丧失痛觉般的一次次自我麻痹。

 

刀刃划刺在人民的心上,自己的身上。他自以为看到的是赤色的曙光,是革命精神的再造,是伟大事业的垂成。

不过他现在明白,他错了。没有朝阳,只有鲜红的血蜿蜒着蔓流出来。

 

内政外交,大都自顾不暇、心力交瘁。

这段时间,他和南之间的电报,报纸,通讯或外事访问……真的有过吗?如果有过,又是在什么时间、所为何事呢?

 

 

哦,记得了。有。

至少从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中期,有很多。

比如,他称呼南斯拉夫为“现代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复辟”,南斯拉夫便反击他是“教条主义者”;比如他以极其激烈的言语抨击南的对欧政策、批判南的对美军购及发展外资,而那家伙就针锋相对地讥讽中国炮击金门是威胁亚洲乃至世界和平与稳定的无知之举、甚至向台湾岛提出不结盟运动的邀请……

骂来骂去、闹来闹去,处处都是一团糟。于是不出意外,仅仅建交三年之后,中南间的两党关系便被中方主动地决然切断,接着互相撤回大使;在六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对苏论战中,己方还将批判修正主义苏联的九篇檄文中的第三篇专门留给了这位已为陌路的“同志”,发出“南斯拉夫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的质问。

两国关系降到了冰点,似乎断交都要近在咫尺。

 

不过,谷底毕竟是谷底,因为已经不能更坏了。于是,时间之外、翘着二郎腿观战的命运之神尽兴地掸掸手,为二人的复合按下了启动键。

 

 

1969年,珍宝岛。万计陈兵对峙,冲突升级。

 

此时,要说瓷与南之间的矛盾仅仅是停留在思想、言语和笔头上、只是“火药味”弥漫而充斥心神,那么他与苏联的矛盾则显得分外危险、真枪实弹的“火药桶”正一触即发。

 

 

“早打,大打,打核战争。”

瓷还记得,那时他是这样考量对苏战略的问题的。

在中苏大论战、三线工程、备战备荒工作大规模兴起的同时,他在某种程度上选择放弃了坚守意识形态的外交风向,转而对所有反对苏联沙文主义与大党主义、或与苏联有隔隙的社会主义力量甚至资本主义国家示好,颇有建立反苏修统一战线的意味。

 

南斯拉夫,毫无疑问列于缓和拉拢对象的首位。

从领导人之间毫不吝惜的赞美、布拉格之春时论战舆场上的并肩作战,到南斯拉夫全力支持中华人民的新中国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再次互派大使、关系趋于正常化。

最艰难时相互神往的革命友谊经久不衰、长存常盛,曾经冻结了两国交流热情的苦寒冰棱在逐渐消融、化为一个新的暖春。

 

如今乱局已定,眼见正处于关系的升温期,而中方又犹豫徘徊于路线抉择的十字路口,心中萌动着打开国门与国际接轨、搞活市场经济的意向,那么南斯拉夫此次的到访意图可想而知:若会面不能彻底消除过往十几年的不快云烟,那之后的深入合作便必定命途多舛,而这是双方都不希望看到的局面;如果相互欲图投机、利益重合、以理想共勉,就能成为中国寻得开放新生突破口、南斯拉夫增强与东亚地缘政治联系的绝佳契机,前途不可******。

 

 

 

沉住气。

男人暗地里对自己说道。

 

 

 

……

 

“喔,……这么专心啊。”

“您瞅瞅,您这儿还没来一口呢,都要没了。”

北京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侧响起。

等男人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手里不知是何时点起了一支烟,且已经燃尽了大半。缭绕纠缠的烟云中,焦红的火星拖着一截灰黑色的余烬,仍在向持夹的双指靠近。

 

腕表的时针仍在恪尽职守地走动着。

还有七分钟。

瓷的目光从远处落下到指间,死劲盯着那半截剩下的烟身,好像要把它看穿似的。

“大家都知道想要什么,没人会闲得没事藏着掖着的。”左胸前别着国徽的黑发青年从公文包中取出几页装订好的文件呈给面目间略显严肃的男人,安慰道:“您放心吧,实在没必要那么紧张。——这是今天接访会见的主要内容和接下来几日的行程安排。”

“嗯……谢谢。”瓷磕了磕烟头的灰烬,抬手接过纸张,目光严肃地审视着所有的文字。

时而强劲的夏末秋风吹折着纸面的一角,也吹散了烟尘碎落的粉末。

 

不过片刻,当男人看到某一处时,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问道:“京,共的伤好些了吗。”

“哦,他啊。身上的伤都基本没事了,情绪比之前要稳定得多。不过,右眼的视力……尽管不像前两年那样完全失明,可确实比文革之前差了一些,在光线明亮的视野内总感觉有些浮游的黑斑——他目前还在会馆疗养,也有人帮着他一块搞******的那些事儿。”

北京回答着,语速很慢,一边从西装贴身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张布满笔迹的纸条塞在瓷的手中,“这次会谈他可能会晚些到场,或者等必要和南共见面沟通时才会来,毕竟之前断的是党间交流,不好好搞总是不行的。对于您和南斯拉夫本人的会面…只是有些话, 托我跟您捎个信。”

 

瓷微微皱着眉无言地倾听着,眼神聚集在遮住文件空白处的字条上。素净的白色已经略略泛黄,印着几杠红色的横线,想是作者从不少日子以前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钢笔墨液的锋迹遒劲有力,入木三分。

 

他接下,沉默着阅读起来。

 

 

——

 

 

 

————

 

 

 

泛着银光的笔尖在昏黄的灯下隐隐闪烁着,在一旁的墙壁上投出一粒小小的明亮。

一个披着大衣的黑色人影剪映在墙上,只有右腕在窸窸窣窣地动作。

 

“抱歉。”

墨水凝结,染成了两个楷体的小字。

屋内四周没有任何声音。

 

“唐突了…。我现在所处的夜很安静,没有什么东西打扰到我。很难想象,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过这样平静的时间了。”

 

 

笔迹还在延伸着。

 

“这些年,因为我的错误,让你和人民受苦了。这都是我的责任。在这次灾难中,被当作修正主义或资本主义批判的许多东西,实际上正是我们自革命以来一直所秉持的。最初的反右倾斗争被严重扩大化和绝对化了——混淆敌我,把一批知识分子、爱国人士和党内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再加之一些野心家背叛马克思主义理想和实事求是路线、企图利用这次危机谋权专扈,而酿就了这次四九年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这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社会进步或者革命。

“我的意思是……是时候让一切回归正轨了。你也知道,处于风波平息向恢复建设阶段过渡的关键期,此次与南斯拉夫政府及南共党中央领导班子的见面会谈意义非常。苏联和苏共靠不住,我们必须要广结朋友,这将是我们面向国际的新的精神面貌…不仅是为了创造良好的国际环境、为以后铺铺路,也算是参考和借鉴他们搞建设的有益方法。毕竟是多学习一些有用的东西,总是有好处的。

“以及,很抱歉我不能陪同你一道迎接南斯拉夫领导人的来访。与南共的沟通方面我会自己来,不过至于初步的协调工作,还请你多多费心。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有所好转,没什么可担念的。”

墨迹在最后一个笔画时开始变得断续磕绊起来。见状,那人正欲搁笔,却又在笔尾触碰桌面的一刻犹豫些许,最终又抬手提笔,让笔尖在墨水瓶中吸饱了汁液。

 

“总之,辛苦了。”

 

“请原谅我。”

 

 

同志。

 

 

已透出寒凉的夜里,一阵呼啸着秋意的夜风在窗外穿过,淹没了一声低沉的叹息。

 

 

 

 

 

 

————

 

 

 

——

 

 

“好的,我知道了。”看罢,男人点点头,示意青年将纸条拿走,将几页文件转夹在腋下,“可以加到我的档案夹里,或者你自己留着就好。别再还给他了。”

“哦,明白了……您是想等哪天人家生日的时候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共哥这样不太游刃有余地承认错误的样子?确实很有创意……”

“别别别,我可没这个意思啊。…开玩笑可以,但没必要。”男人轻轻笑了笑,顺便腾出手来从侧兜里抽出一根香烟递向北京,“我只是不想让他老是低迷在那些事里——中南海,需要吗?”

“不,不用…谢谢。”青年赶忙推辞道,带着有些歉疚的笑意,“已经戒了,上个月。”

 

 

“…哦。”戒了啊。

 

他不再说话,和身边的青年并肩站在北京机场的风中,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还有三分钟。

 

 

也不知道南戒掉雪茄没有。

 

瓷胡乱想着。

 

像香烟、雪茄这些容易上瘾的物件……本性到底难移,就像厄境中的自己时不时也会再点燃一支华子或中南海。这种习性可是不容易变,应该还是长久存着的吧。

为此,他还特意让北京备上了一匣成质上好的古巴雪茄,自己随身揣上一盒已然消耗过半的中华烟。他在与南斯拉夫建交的时候便是这样做的。

 

 

想来,黑发的东方男人也曾打趣自己就是一根筋、任他泰山崩于前而偏不改本色。

可昨日之事历历在目,而今可能对方一往如初,自己却早已不再如从前。

 

 

他瞟了一眼手腕。

还有一分钟。

 

 

 

瓷又一次垂下眼帘,将大脑中所有零散而繁杂的辞序进行了有效的系统性整理,并一遍遍熟练至能够流利通畅地表述出来为止,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明明白昼的时间在随着即将入秋而逐渐减短,可他却觉得那瞬间即逝的几十秒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他听到耳边出现飞机降落时巨大的声响时,瓷笃定心神,睁开了眼睛。

 

 

 

 

 

平坦的前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映入视野。

 

褐赭色的风衣宽敞着,在风动气流的鼓舞中撑起飘翻在身后,像是鹤的尾羽;一副锃亮的墨镜搭在斯拉夫人高挺的鼻梁上,映反着晴朗艳阳的光斑,又随即被主人支着柄腿升起,露出那双无时无刻不流蕴着开朗与坚毅的、碧蓝色的眼瞳。

 

 

 

不自觉地,瓷有些发怔地注视着迎面而来的人。

 

把骤雨当做冲锋的激昂号乐,他像是一只搏击在蓝色洋流上空的飞鸟,执着而热切地前进着。

 

 

让我与你同行吧。

中国人在心里说道。

 

 

 

 

“嗨,同志,好久不——”

 

“欢迎来到中国,南斯拉夫同志!”

没等来宾打完招呼再接着摆个超酷的pose释放特有的国格魅力,似乎完全按捺不住急切的东道主便远远地快步迎了上去,主动地紧紧握住客人正准备伸出握手的右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硬生生将交流的主动权横夺而来。

 

“……——见…?呃,瓷?”

南的大脑宕机了一秒,以至于他那没说完的字句充满了戏剧性的滑稽感。

这当然不能怪他。毕竟二者之间恶语相向的时期绝不算短、关系解冻的时间则更不叫长。在如此之短暂的历程内,面前这位曾经被他称呼为“教条主义者”的同志竟然态度骤变、甚至抢先夺得主动,自然让预料不足的来客不知如何是好。

这家伙,今天怎么……如此热情……?!………就算是这场会面很重要,不过这也太过头了吧??

 

“谢谢,不过…咳,瓷,我的意思是你其实不必……”

“哪里话——你是客人,应当的。”尽管有身高的规制,富有自尊心的男人仍然尽量显得从容地拍了拍面前少说也有一米八五的高个子的右肩,继而转过脸对北京道, “京,客人乐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出发!”

 

 

 

 

“您竟然没称呼我老古板。”

把视线从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上挪开,黑发的男人手中携着一沓南斯拉夫方面提及的事务汇总,不经意地打趣着,向并排坐在身边的客人会心一笑。

 

“谁都知道,那种称呼只是一时冲动而已……”南也放下手里的笔记本,抬眸朝着瓷眨眨眼睛,映照着银色的眼睫像是林野间的雾凇,“再说,你也没再叫我修正主义者,不是吗?”

 

显然不愿意在当下场合再次深究旧账的对方好似吃亏了般略显腼腆地低下头,闭口缄默,迟迟没再搭话。

良久,那人才再次将一页纸翻折过去,挺起身来,极慢极轻地说道: “南斯拉夫,过去的那些事,一——……呃!…你怎么…”

 

右肩上忽地一沉,刚想着直入正题打通结节的男人被身旁的人的动作打断。扭过脸来,他才有些无措地发现这个比自己要高出大半头的南斯拉夫人正歪着身子倚靠在自己的身上,可怜的笔记本挂着折叠起的墨镜被随手丢落在坐垫上。

南斯拉夫泛着淡蓝色的银发挠触蜷缩在自己的颈窝间,倒是温顺得很,好似睡着了一般。

 

后座处瓷那略显窘迫的处境和神色当然清楚而完全地映射在驾驶座前的车内后视镜上。听到动静后,正在开着车的北京迅速打量了一下形势,一边掌控着稍稍放慢了车速,一边适时开口询问道:“打扰,后面的两位——这还备着一些解晕药。需要吗?”思忖片刻,又随口补充道:“快要到目的地了了。”

听罢,肩头靠着的毛茸茸的脑袋小幅度地摇了摇,蹭得男人衬衣领口外******的皮肤痒痒的。南紧闭着眼睛,接着又偏装作真的晕车似的昏沉迷糊一般低声含糊咕哝了几句话,任由瓷细细地倾听了去。

 

“哦,不用了…谢谢。”他转述道。

困局破解之余,瓷松了口气,再一次无比欣慰地在心中给自己的得力助手刚刚所展现出的递台阶打圆场的应变能力打出了满分,“他说可能只是乘飞机时间太久,有些疲惫了。没什么事,歇一会就好。”

“那就行。”北京用余光瞟了一眼车载时钟,有条不紊地汇报,“最多再有六分钟到天安门。我们可以先在宾馆落脚休息,下午二点再开启双方的正式会谈进程。”

话音落定,车内又静了下来。

 

难得的安宁中,瓷只是认定身边这位绝非所谓地劳累或晕车。不过,就算是精明如他,也有些猜不透南斯拉夫的心中所念究竟为何。

 

既然如此,便将计就计,不如把话说明白了吧。

 

思量再三,他打定主意,调整了一下肩头的姿势,让客人倚靠地更加安稳舒适,顺势伸出臂膀挽搂过男人的右肩。

 

 

“……过去的事,”

话语随着微弱的热流拂过斯拉夫人的耳边。

 

 

“一风吹了。”

 

肩头上人垂落的眼睫微微挣动,却似乎没有打算睁开。

“如何。——南斯拉夫?”

 

 

那人缓缓睁开眼睛。

 

“喔…当然。”

 

闷闷地应答着,南斯拉夫又借机懒懒地磨蹭了一下瓷肩头有些硬质的西装衣料,话语末带着一点困倦似的尾音——像只明明已经日上三竿却才刚刚睡醒、还在惦念着回笼觉的大猫。

 

 

“不过啊,同志……” 突兀的小转折促使本已经宽下心来的中国男人有些疑惑地去看他:只看到额前与鬓角的银色碎发掩映里,那只浅海一样的眸子专注地望着他,接着又瞧瞧他的颔下,瞳孔深处闪过一澜潋滟的波纹。

“…你,领子开啦。”

说着,他俏皮地向瓷笑了笑,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见状,北京默默地把后视镜翻了过去。

 

 

 

 

 

 

 

 

城市的上空是酣睡得沉沉的夜。

 

云层似乎也知道秋来,识相地隐去了踪影;长而凉爽的黑色幕布上曝着闪闪点点的明星,倾泻出的亮淌在大地上,给仍亮着金黄的街灯打上一层银辉。

汉白玉阶梯一旁的漆黑的松影掩映着几个晚归之人的面目,由着缱绻的夜风不时拂动起布满尖针的枝条。 宁静的松涛中隐匿着几句几乎要被淹没了的言语,离远了便听不真切。

 

“…京,你先回吧。我自己把他送过去。”

“好的。”北京接过车钥匙,又迈步向前,压低声音说道,“您今晚真的不回去吗…?”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看他这个情况真的有点糟糕。”瓷向满脸显着忧心忡忡的助手笑了笑,眼光斜向正背在肩头上、仍在胡乱呢喃的老相识,“…咱不应该让他喝那么多的……度数又高。——你放心,再不济我在这也能过夜啊。”

“如果这样的话,明天早上七点整我来这里接您;如果您需要请随时联系我,无论多晚我都会返程回来。”

“好,麻烦你了——很晚了,快去休息吧。明天怕是得更忙。”

 

青年顿了顿,向男人点头致意,在十点钟的月光与灯影中转身离去。

 

 

 

目送着那辆黑色红旗轿车的阑珊尾灯没入远方的昏暗,瓷开始扶着身上的倒载山公向会馆门口挪动,漫不经心地侧耳倾听起那人不清不楚的自白吐露。其中“社会主义自治”和“铁托主义”各提到了六次,“苏联模式”则不少于五次——只是后者被他刻意地恶狠狠咬了重音,多少带着些深恶痛绝的恨劲。

 

“瓷……我就知道——你,你独立自主…你不会总是任那个老顽固摆布的……”

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外面那阵凉风把这位同志的酒劲吹醒了,黑发男人终于勉强听清了斯拉夫人断断续续的语义。不过大多还是骂骂咧咧,伴随着明显有些不老实的挣动。

 

“我敢说,苏…苏维埃——要是再,再敢推行他那一套放到现在狗屁不通的******模式…!!——呃……”南斯拉夫还在自顾自地诽怨着,更浓重的酒气萦绕在瓷的身边,近乎让他也有点目眩了,“不出二十年,保准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说的……!瓷你…信不信…——…!?”

 

“哦,苏联啊。其实我觉得他可能也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糟,而且你们不是早就关系缓和了么……你提他干什么?”瓷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有意无意地敷衍着搭起话茬。尽管他向来不愿意和一个醉鬼进行无意义的谈话。

 

不过,肩上这位估计是没听到顺遂他心意的答复,仍然不依不饶:“别,别打岔…!…呃…瓷,你说——你信不信……?”

 

 

好嘛,果然不能和酩酊大醉的家伙讲人话。

 

“咳,你……啊好好好,我信我信,”瓷皱着眉头扶扛着裹挟着一身酒气的男人,听到对方智商完全******似的质问不禁感叹高浓度的白酒真的能让人返老还童,继而很配合地拉下一脸黑线,连声附和着,“苏维埃算谁啊,那就是个霸权主义红色沙俄、彻头彻尾的沙文主义老子党******,二十年之内保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连点渣都不剩!——好不好?”

 

“呃,嗝——瓷,对…一点…——渣,都不剩……”

 

“……”

明明应该感觉很痛快。瓷突然有些后悔说出那些话。

 

 

轻不可闻地,一声叹息消融在夜色里。

 

…………

 

“行啦,快醒醒。”男人轻轻搡了搡瘫靠在自己身侧的客人,无可奈何地小声呼喊着。

 

“要么起来洗漱,要么去床上睡。总不能让你躺一晚上沙发吧。”见身上的人始终没有什么反应,他又耐着性子问道,”……南斯拉夫?”

 

见状,怀里银白色的脑壳不情不愿地动了动,深埋着的衬衫衣摆里穿出些许细微的闷哼:“……醒着呢。”

 

“…啧。”一种莫名被欺骗了的躁恼感觉无故涌上瓷的心头,因为他现在只想着休息。去哪也好,只要不再熬夜——多年的少觉早就让他明了了睡眠的重要性。

想到这里,瓷面无表情地伸手绕过正氤氲着热气的茶盏去取大理石茶几上那个沉甸甸的公文包、再面无表情地拌开锁扣按次序和门类整理出其中所有的文件和备忘页、最后面无表情地将那一大块承载着两国未来的厚厚纸砖郑重其事地砸在见形势不妙迫不得已只得坐直身躯的南斯拉夫面前。

 

“大晚上还这么精神,难能可贵啊。”

还是面无表情地,他说道。

“要不这样,麻烦您加加班吧。”话音未落,一打排布着黑色字迹的纸页便被送到了过来,“既然今天白天把过去那些事都初步处理了一些,那就再接再厉,也帮同志们多分担点任务。”

 

与此同时,受害者正窘迫地在原地待机——大概还没有完全从温柔乡中清醒过来,略显复杂的眼神凝聚在瓷的身上,无心注意自己分配到的责任。

好久,他才挪开视线,皱着眉头低声咕哝道:“…你变了。”

 

 

黑发男人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即他侧过身,微挑着眉梢面向南斯拉夫,慢悠悠地问:“何以见得?万望不吝赐教。”

 

“变远了。”

 

“和谁。”瓷俯首,随意地翻拨着资料。

 

“如果从年的尺度上讲,是苏联;如果单指今天,就是我。”

 

“……鉴于你是客人,近一点当然无妨。不过现阶段我拒绝因为任何人而三更半夜还不能睡觉。”男人有些无语地盯着眼前略显委屈的大猫噎了两秒,抬挪右臂,不知从什么地方——兴许是床头的那只雕花黑松木匣子里,掏出一支雪茄,左手中食二指夹持着根还未点燃的香烟、拇指扣在一只小巧的打火机上,问道:“如何?”

 

瓷用右掌食指和拇指捏夹住茄身,略微施力地摁压搓转了两下茄衣,侧耳倾听,并没有捕捉到任何龟裂的噼啪声。 “半个月前的,一直留着。”他满意地点点头,“还新鲜。”

 

说着,男人仍颔首,在对方有些意外的目光中以颇为娴熟的手法用双刃剪将雪茄的圆头端密封取了下来,把供人享用的剩余部分连着一条已经由打火机燃着的香柏木片一并递给南斯拉夫。

 

南斯拉夫略眯起眼睛,伸手接过,一边端详其外观包装一边用木片为雪茄头传火。

膨热的空气中,柏木的清新芳香渐渐弥散开来。

 

视野里,典雅而深沉的棕褐色粗胖茄衣上隐约露了些皮筋的勒痕,如山峦般覆盖茄套的树状迹不甚明显,淡鎏金的商标纸上印着焦黑色的英文字体。

“手卷型Cohiba……,南斯拉夫不自觉地说道,“这是古巴送给你的?”他曾经早就从苏联那里听说过古巴对高希霸雪茄的钟情和狂热。

 

“其实,准确来说,是进口。…它很适合你,不是吗。”瓷应答到。

 

“你说的没错。”感觉到深深吸入的一口浓醇的苦在舌齿间蔓延、凝聚、又化为姗姗来迟的甘甜,仰靠在靠背上的银发男人享受地阖上眼睛,回味良久。

 

“……它实在是雪茄中是佼佼者,”浓白的烟云随着他的话语的气息吐出,“不过我打赌,您这次‘进口’的代价是‘出口’他的一盒好茶或白酒。”

 

南的打趣让瓷的嘴角漾起一澜笑意,尽管作为东道主的一些措辞确实是为了极力避免在对方面前提及与自己同样有着深厚情谊的其他人,即使他们同为同志。

 

“那你也应该还记得,二十二年前我也是这样做的。不过那次的品牌大概是帕特加斯。”瓷回想到,“你还是那么喜欢雪茄。”

 

“不得不承认——好吧。…现在我觉得谁都没变,……我反正是戒不了。”隔挡着氤氲的烟幕,对方的面容和神情都在斯拉夫人的视野里变得朦胧而不可捉摸起来。清脆的咔哒声一闪而过,金红色的火星在香烟末端炯炯亮起,璀璨的耀斑精准地刺在二人的眼底,将一切提防与敌意燃烧殆尽。

 

“是啊,没有变。我也是。”瓷垂眸,用手心护着微火,喁喁道。

 

 

沉默半晌,石英钟忠实地走着,敲打着一颤一颤的寂静。透过混缠为一体的两股烟雾,南斯拉夫有些出神地凝望着瓷指间的微孱星点,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瘾的?——哦,是指这个。”

南斯拉夫掸了掸雪茄的端,也不理睬稀碎的末落在自己的风衣上,显然他并不很顾忌烟灰对雪茄的冷却作用。也不管瓷的反应,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是战争期间…四四年…呃,也许是四五年末吧?建国那会儿。二战结束之初,我们也干过一些很必要的事,比如处决叛徒、把这些败类的尸体拿来填坑……他们更多是些极端民族主义的帮凶,或者是纳粹的走狗。”他随即冲瓷笑了笑,注视着隐约有些窘迫的对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般云淡风轻,“总的来说,那些人死得不冤。……我曾经很享受以雪茄带来的愉悦蒙蔽掉眼前、手上和脚下蔓延着的血迹。——我知道你不会介意。”

 

“没事,说吧。”中国人叹了口气。

 

“对了,你知不知道有个******,——南斯拉夫王国?战争结束了,当时那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还做着白日梦还想着回来。当然,他失败了——死了,像条狗一样。”银发的青年缓悠悠地抬手在自己的项颈前一抹,“易如反掌。……不过,几位小家伙之间似乎相处起来不太友好。这是尤其让人头疼的…特别是克罗地亚和塞尔维亚他们两个。

 

“‘手上不带血的最先下地狱’——我一直觉得这句话说的很好,至少在我的家乡很合适。所有人,只要现在还活着,包括你和我,哪个手上不沾着点血?……那之中有罪人的、也有无辜者的。”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凝视着雪茄末端的枯白色粉末,“于我,民族关系这种东西总是很难办。所以,说实在的,我一直惊奇于你们——东亚的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人——你们的凝聚力。”他夹着雪茄的手比划出一个圆,语气中略显不解却敬佩非常。

 

“当然,这是几千年交融与整合的结果。”瓷点点头,向他微笑,“这也一直是我最欣慰和自豪的事情之一。”

 

“是啊,多么难得。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甚至会有杀伐和对峙……在我之前,所有统治过巴尔干的政权都在把民族和民众当做火中取栗、为己谋私的统治工具,挑拨着不同民族之间的仇恨和分歧越来越深。机缘巧合,自正义解放的战争中诞生,我的国土和历史决定了我将永远热爱并投身于巴尔干半岛的国族建构。不过,…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也许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哪项大事业在成功之前不是任重而道远呢。”瓷耸了耸肩,“我们将来的对外开放是这样,巴尔干人民的‘南斯拉夫’民族认同也一样。

“开放——说到这个……你确定不要加加班吗?”瓷一偏头,缓缓将指间烟头的末端指向两人之间的那沓文件,“明天的会议和行程安排可是很满的。”

 

“不…不、还是明天再说吧。十一点半——你……”

 

“不用操心,会有人来接我——如果我不适宜留在这里的话。”男人习惯性地在应答时礼貌地注视着他,并随手钮合上了膝前皮质文件袋的金属扣。

 

斯拉夫人沉默下来,安静地看着,游离的眼神中隐匿着思索中的踌躇。顷之,当对面的人开始整理自己白色衬衫的领口的时候,他将目光从男人嘴角咬着的烟段上移走,忽然无甚厘头地开口问道:“瓷。你尝过雪茄的味道吗?”

 

“……?”

瓷有些困惑地微微睁大眼睛,又硬生生将即刻便要脱口而出的“我消受不来这玩意儿”的直白表述堵在了喉咙里。他看向寸尺之外的南斯拉夫,已经取下的雪茄柄在那人搭在身后靠背的手中吞吐着缥缈,恰到好处地掩映着后方主动者的动情窘态。

也许这种朦胧的诗意暗符了中国人含蓄的审美,抑或是对方的碧蓝色眼瞳在白色云浪的遮衬下更显清朗、予人适宜得当的引力——男人的内心萌生出一泓别样的涌动,激勉驱使着他做出肯定而真诚的回答。

 

“没有。”声音很轻,却足够动人心魄,“……不过,也许我可以试试。”

 

瓷随即笑了笑,将口中的香烟拿下,向前倾出身子。

 

 

“抱歉。”

在缭绕中,黑褐色眼睛的男人低声说道。

 

夹着烟的右手的腕部攀抚在斯拉夫人微垂的肩上,左掌心轻轻覆住了对方的双目。

 

 

 

——全然没有躲闪或逃避的意图,银发的青年只觉得唇上兀地一柔。

 

迟滞的热觉袭来,残留在口中的雪茄气息甘甜而浓烈,很快便与侵入的、带着些本草芳气的香烟味道难耐地掺杂交揉在一起,随着温热的气息汇入咽喉和鼻腔。

泌液交换,银丝牵连,唇瓣之上的肌肤渗着的微凉被温热的湿意所覆盖,变得滑腻而******。南斯拉夫感到瓷的气息游刃有余地离合在他的身边,蒙着一层摄魂夺魄般的白烟与茶香,一如唇齿间毫无声息的亲吻那般令人留恋痴迷。

 

世间所有的瑰丽与旖旎尽皆化为吻中直接的欢欣愉悦,充斥在临近子夜仍迟迟未眠的二人之间。

 

 

许久,当瓷正欲结束这一难得的主动邀约,沉湎于快意的南斯拉夫人的手掌不知不觉地摸索着紧扣住了男人的后脑处,令对方不得不接受由浅尝辄止的试探转向被进略侵犯的骤然变化,却又不好拒绝,只得任由银发男人的胡作非为。手臂被拉开,自己明明溢满情潮却又不想丢面子的维谷情态在对方面前一览无余,瓷倏地红了脸,锁起眉头,紧紧闭上眼睛。

 

“我以为你会不习惯亲吻的。”见状,南斯拉夫不由失笑,忍不住说道,“——这是苏维埃教给你的?”

 

“……” 难以启齿的默认。

 

“那我可真是要好好感谢他了。”

男人调笑般的尾音没落在瓷忽然主动的索吻中,不情不愿地终止了叙述;黑发的中国男人也不甚清楚自己所在的沙发与两人间的纸堆是如何被南斯拉夫变成宽阔整洁的宾床和绸绒靠枕的。瓷只依稀记得对方提及那位曾经志同道合的爱慕之人时,自己的手臂在突如其来的、隐隐流露着些许恐惧的紧张无措中顺势拥攀上南斯拉夫的后脊,后者的眼中划过了一涟不为人知的悸动。

 

旁观着一切的灯光与月色见证着他们在浓重而绵长的接触中沉沦入瘾。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滥觞,两人彼此都早已经忘却对方的口中也曾吐出过互相中伤的恶言劣语、冷嘲热讽——而此时的南斯拉夫才终于明白,眼前之人究竟如何使那个凛冽而高傲的北方霸主亦甘愿为之倾倒。

无论是他的礼仪、操守、行止,他的一切光鲜亮丽、热情洋溢之处;还是他的不安、营巧、八面玲珑…甚至是他手上的血迹,也是属于‘同类’、至少足以称之为‘共犯’的惺惺相惜,将两人向对方越推越近。

 

 

他的一切都迷人而危险,悄无声息地引诱着一切接近之人陶醉于饮鸩止渴、梦死醉生。

 

 

我亦是其中一员。

 

 

 

 

涎唾交织纠缠的水声中,白色衬衫下摆被在不经意间轻轻掀开。南斯拉夫的右手温柔地探入带着体热的内里,抚住了身下人盘踞着疤痕的腰际。

细细谛察着对方紧咬着的、仍留着红色痕迹的唇角,他暗暗笃定了心意。

 

 

南斯拉夫的语气显得十分诚恳。

 

 

“抱歉啊。要耽误你休息了。”

 

 

 

 

 

 

 

 

 

 

京城夏末的宁静里,丝丝缕缕的阳光越过松枝间的缝隙,轻巧地跨过玻璃,跃入窗中,在屋内各处落下一束束灿烂的晕,催促着本该早睡早起的人们。

 

 

“瓷,”感受着后背新鲜抓痕留存的隐隐痛意,南斯拉夫的视线掠过恋人发尾后颈处斑驳的痕迹、定格在对方撑扶着腰间的左手上,咬了咬唇角,有点心虚地开口道,“我昨天,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

 

“没有啊,骂苏维埃一通我还挺解气的。”瓷没有回头,仍旧专注地面对着玄关处的全身镜整理仪容,正在打着领带。

 

“不,我是说昨天夜……”

 

“嗨,惦记那事干什么——那又不怪你。”那人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似乎并无半分怨懊之色,“让我喝过头了准保也那德行。”

 

“可是我那时候明明没有喝多啊。”听罢,对方有点委屈地说。

 

 

瓷抚在领口处的手指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人,”他不免有些无语,在整理领子的同时顺手将那条昨夜被自己无意中扯下来的、本属于南斯拉夫的墨蓝色领带从镜旁的墙架上捞过来递还原主,“别人亲手给递台阶都不带下的。”

 

“哪有啊…,你又不是别人。”

南斯拉夫小声咕哝着,不管是否处于诚意、抑或是讨好似地抖机灵,至少瓷对昨夜即兴发挥、悱恻过度的恼意很快就霁消了大半。

 

“行了,快系上。九点整开始,八点半就要到的。”

黑发男人忍俊不禁,转过身来为南斯拉夫扯平了风衣敞领和蝴蝶骨处的皱褶,像是在抚顺着天鹅脊背凌乱的翅羽。

 

尽管瓷的动作已经尽量放轻,但当他的手指触碰着衣料磨蹭到内部的抓痕处时,南斯拉夫的后背肌肉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颤、快速紧绷起来。

大概是在战场上无数次与死神擦肩,极强的警惕性和应激知觉已经融入了他的本能。

 

 

瓷的手蓦地停下,无言凝望着那片区域,心中五味杂陈。

 

“……”

 

“没有必要道歉,”银发男人敏锐地感受到身后之人的顿默,“你大可将这些作为我曾经对你做出的冒犯的代价……”

 

 

就像我昨天对你做的一切一样。

 

 

即使面对良心的谴责,南斯拉夫也不知道为什么昨夜本该只洋溢着情恋的美好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融入了仇恨似的报复,尤其在他想起陈年往事的时候。

他当然明白对方之于国家利益的考量,对于苏联的倒附必定只是一时之策。

 

只是,不甚清醒的思绪无可挽回地引导着一切与现实脱轨——他垂着眼帘目睹爱人的求欲不堪、情渴难耐,不禁想象着曾经与苏维埃关系那么紧密的瓷该有多么顺从和…放荡。

嫉妒的青蛇沿着银发男人的脊髓蜿蜒爬上,在他的心口处越缠越紧。斯拉夫人咬牙切齿地无声咒骂着对方的虚伪和******,恨意代替了惜慕而充斥心扉,妄图将过去受的委屈全部加倍奉还。

一时间,不解与不甘在欲望的催化下让愤怒的火焰燃得更加热烈和疯狂,烧尽他心中一切作为主动者的、无谓的体贴和怜悯,蛊惑着他将尚存的歉意通通抛诸脑后,愈发失了轻重、肆意妄为。

 

 

 

一切都是正当而合理的。

一切都是因为你对我的辜负。

 

 

 

 

因而,理智回笼之后面对一己私欲的受害者时,他自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那阵皮肉之痛传来,南斯拉夫反而解脱般松了一口气,像是在终审中听到了最后审判的罪人。

就当是把欠的人情还清了吧。始作俑者想道。

 

“……这里,你的左胛骨下方半公分处被弹片划伤过,擦痕与灼烧总面积大概十平方厘米,”好一会都没有回应南斯拉夫的话,瓷摇摇头,皱眉颔首,沉静地说道,“以及,入射弹孔四个,平均直径约一公分;一道刀伤,自左肩延伸至右腰间处,长度一点二英尺左右……”

他的手臂随着话语的描述在男人的后背各处若即若离地缓缓游移,像是天使抚慰的掌、又像是觅猎游弋的鲨。

 

 

背对着瓷,南斯拉夫睁大的瞳孔隻然一缩。

 

 

 

能够深刻铭记住伴侣眼瞳颜色的有心人可能有千千万万个,但他毫不怀疑,能够在一次云雨翻覆中、仅仅通过触碰便能对对方身上的伤口了如指掌的,只有自己的恋人。

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有些事也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瓷自己的身上。

 

“那道刀痕可能被我抓破了。很抱歉……今天早上差点忘记这茬了,要不我再给你上上药?这里都有,我也都会。”见对方没什么反应,瓷慌了神,有些窘迫地喁喁道。

 

游离的精神被拽回眼前,原本的游刃有余被对方一键清空。南斯拉夫的大脑一片白色,踌躇了许久才期期艾艾地推辞起来,甚至在张惶中吐出了许久未用的敬称:“不……不必了,谢谢您…、你。”

 

极力思考着该怎样让瓷忘掉这些事情,于是他尽量使自己的仪态足够从容,即使不自然的笑容和缓慢又毫无条理的手部动作出卖了他 。

 

斯拉夫人十指无措地踯躅在领带结节处,显然,他想要以一个正式且体面的姿态消弭掉自己的尴尬困窘。

不过,由于其平日的不羁小节,一个松垮在肩颈或胸前的领带俨然已经成为了足以与其墨镜匹敌的、这名南欧国家的一大标志——当下对于正规范式的执着反而让他在中国人的眼中愈发奇怪。

 

瓷应着,忧虑地看了看对方背部的伤口位置,回身正面相对,抬手为南斯拉夫整理起他那明显缺乏娴熟技巧的领结。

 

 

 

若是忽略一些文化差异而必须的改动,那么南斯拉夫便会认为自己身处于那个过往千万次他看过的电影情节、或书中描述的场景——玄关处的立镜,挨着深色橡木内门的、典雅而稳重的乳白色橱柜,台面上的青瓷花瓶挨着几本散落的书籍;入室的朝阳从不远处洒下满屋的辉光,在铺垂着白绸的餐桌上的餐盘刀叉边沿划出一弯金色的月,月亮旁边就是尚存余温的、残雪似的糕点奶油,或是还剩着一角的夹心三明治、仍露出些生菜的绿与芝士奶酪的黄;在一片温馨融融的暖意中,镜头在立于门口木地板的夫妇身上定格,反复描摹由妻子为即将外出的丈夫打好领带,两人间卿卿我我、说些个温雅而注满情愫的话儿。

 

现在的一切都与这无异,他想,只是刀叉中的一副要换为勺筷、除了三明治还有残下的紫薯五谷粥余氲着香气。

 

 

回过神,他微俯首望着面前垂眸的爱人,终于明白了为何身处彼时彼地的丈夫眼中为何永远含情脉脉。

 

鬼使神差地,银发的男人向前微倾肩脊,轻轻在对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瓷一惊,随即抬头。毫无防备的视线正好撞进了男人眼瞳中一片碧蓝色的晴朗长空里,目睹着对方眸子里自己的映影。

 

 

……搞啥啊。

瓷不自觉红了脸,忙不迭地低下头,暗自嗔怪道。

 

 

 

数秒过后,南斯拉夫松了松被报复似地故意系紧、几乎有些发勒的领带,又无可奈何地望了一眼瓷在玄关口处的背影,不禁感叹于这位从容持重的东方人有时也会有孩子样的赌气与幼稚。

也许是自己过去的疏忽,不能早些看到爱人这般可爱的样子。南斯拉夫有些遗憾地寻思。

 

或许很多时候,你认为一个人变了,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变了,而是由于你从不曾看清过他。

…不过,无论如何,“可爱”这样的形容是的的不甚确切的。

 

 

同为自血泊和苦难中涅槃的倔强者,南斯拉夫深知,对方绝非安步当车、逆来顺受之辈。他生来便是习惯于鳞体伤痕的、武备精格的战士。

也许他前一秒还在为自己的爱人系好领带,下一秒就会仍然温和地笑着、亲手为敌人的脖颈勒紧宣判死亡的绳索;刚刚侧颊与耳廓的红晕还是因为含蓄的羞涩,可能转眼间也会被四散溅落的鲜血掩去柔情。

 

 

也许他就是这样,南斯拉夫无言地思索。

 

温良如春水,亦可杀人于无形。

 

 

 

 

“嗨,走吧。北京要着急了。”

那人的声音传来,南斯拉夫一顿,又回头看了看床边的橱柜。那根未被抽尽的雪茄安静地躺在松木盒边,周遭落着些雪浪似的白末。

 

娴熟地将墨镜固置在眼前,他提起公文包,快步朝着门口跟了上去。

 

 

 

 

 

 

 

 

 

 

“喔?这是——”

 

伴随着询问声的是一阵氤氲的气息热腾腾地拂过侧颊,让瓷感觉耳廓都微微沾湿了些。那是一杯刚冲泡上的茶水,被南斯拉夫端来搁置在黑发男人的身边。

热意蒸腾,清清爽爽的暗香与南斯拉夫手里杯中的黑咖啡醇香交织浮动,充盈着大半个休息室。

 

“是一位先生的请求。”瓷回答。他执笔伏在桌案前,大概在凝神思想着什么,又忽地抬头看向南斯拉夫。

“……‘桃花’,在塞尔维亚语中的拼写?”

 

听罢,坐在对面的斯拉夫人一微微挑眉,只是只是视线没有从两国的会谈记录备份案上挪开,随口答道:

ц вет брескве.或者,Fleur de pêche.不同的字母体系,均可。”

 

“喔…Хвала.(谢谢)”听罢,黑发男人眨眨眼睛,再度颔首,凝滞的笔尖又动了起来。

 

 

之后,纸张间的摩擦声时不时寂寥地响起,但没有人再说话。

 

石英钟清脆的走表声中,文件的页码终于迟迟显示出了最后一页。抬手揉揉眉心,南斯拉夫昂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想要缓解一下方才接连数小时的连轴转工作带来的视觉疲惫,又不禁留恋回想起前些日子被带领着在中国各地游览寻访的行程乐事。

 

今天的天气很好,都赶得上新疆的晴晴蓝天。昨儿连着一整日都哭丧着脸的云层终于溜走,天空漏出几块蓝色,斜斜地抛洒下一束束亮亮的阳光,抛到雨水折断的行道树枝上、被藤蔓覆盖的工厂栏杆上、或随便一户人家的阳台上。

它悄悄地,慢悠悠地,像正在捉迷藏的孩童,轻轻踱过窗玻璃,将光亮带到室内。

灰尘在澄澈的阳光之中漂浮,无处遁形。南斯拉夫百无聊赖地抬手拿举起钢笔在空中任性比划了几下,灰尘便随着涌动的气流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闪烁起细小的亮光。

 

 

“我说,瓷。你和美利坚是不是也快要碰面了?”

仍绕有兴趣地盯着空中来回浮游的小精灵,南斯拉夫沉吟片刻,突然轻声问道。

 

不过,被呼唤的对象似乎正文思泉涌、写在兴头上,手下墨锋翻腾不止,一面有些克制地回道:“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知道苏联那个家伙会气死的。”

斯拉夫人说着,不觉笑了出来,尾调中流露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生存在两大阵营的夹缝中绝不是什么好差事,这位精明的南欧人早就明白了红蓝通吃对于地方局势和政权稳定的重要性——这正如他早就在十几年前就习惯了在接收对美军购时不免听闻周遭东欧国家的闲言碎语,尽管那时美制的F-84也许对于那些他们得以从苏联处正规进口购得的米格-15已经相形见绌。

“哦,我是说,他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众叛亲离……”斯拉夫人故作惋惜地耸耸肩,“真令人痛心。”

 

于此同时,瓷手头的活儿也成功告一段落。将钢笔盖好搁在一旁,他又大致浏览了一遍方才所写的内容,随后整理起来送入公文包的侧兜中,合紧纽扣。

“我看他是倒是很乐意后果自负。”瓷的眉梢伴随着后几个字的咬重与手上的摁压动作而微微挑起,“当然,那家伙有时也会底气不足……”

 

“底气不足——就比如八年前的那辆T-62?”

南斯拉夫听罢,强忍着笑意接下话茬。说实话,他那时确实没想到苏联出于技术保密的考虑还会大费周章地浪费火炮击毁冰面,将那辆本来用于挑起珍宝岛衅端、但早就在双方冲突中受到损害的主战坦克沉入乌苏里江底;更没想到在那之后中方还专门遣人下水打捞、将这枚苏联的污点和罪证作为摆在军事博物馆的纪念物、甚至国产自制坦克的初始蓝本。

“瓷……真的,当时从贝尔格莱德那听到这个消息…我笑得简直跟什么似的,碰翻了咖啡差点没泼到塞尔维亚身上——我现在都能记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南斯拉夫用右手堪堪掩着嘴,笑声的气音随着讲话起起伏伏。

 

“那你可真走运。”知道对方将自己和苏联一并作为打趣,中国人也不甘示弱地反击,漫不经心地调侃道,“如果真的弄脏了人家的衣服,你一共得赔给大家六件。”

看到对方的张扬识相地收敛、有些窘迫地想要索性扭过脸去,瓷清清嗓子,颇快意地向那人笑笑,起身向茶壶处走去。他早知道这位南斯拉夫的红色政权向来把民族平均主义搞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以至于适得其反地闹出了不少产能低下的“政治工厂”。作为一个实行单一制、且国族建构成绩斐然的国家,瓷向来对这种做法感到有些不解,只是猜想着或许这恰恰是巴尔干半岛民族关系畸形在经济政治上的又一种典型体现,所以说来倒也无可厚非——不过,不可否认,那些效率尚不达标的政策贯彻机器对人力物力财力的资源浪费亦是不争的事实。

 

黑檀木的茶案上方,紫砂壶嘴倾斜,在空中描画出一条淡色的剔透水线。淅沥的水流声银铃般响着,原本杯中已有些干燥的茶叶从容地舒展开身子,飘飘摇摇空游无依,在玉石般质地的洁净杯底映下几柳淡淡的暗斑。弥漫的蒸腾热气还没散尽,水波泛起着些嫩绿,让投在潋滟之上的闪光染上一镀鹅黄,其间的清香隐隐沁出,爽人心脾。

暂时处于待机模式的南斯拉夫神色乖巧地垂着头,手中摆动笔身装作在写些什么的样子——尽管完全不晓得自己笔下的杰作——向右后方撇视的眼角余光却在暗中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也正是因此,当黑发男人一手端着一杯茶来到斯拉夫人的旁边,他不禁发出了“你们斯拉夫人还真是艺术细胞旺盛”的真诚论断:桌上文档的背面被画满了一个个由杂乱线条构成的小黑线团,在一片雪白中格外醒目。

 

不过好在中国人出于礼貌并没有怎么追问,而是将那只大一号的瓷杯递给掩饰着窘迫甚至羞赧的对方,说着:“……有人说,茶与咖啡有一个很相像的特点:入口时分总是有些苦的,再后来才能有回甘或者香清的滋味……这需要耐心。按道理来说,如果你能接受浓咖啡,那就更能接受茶水。哦,这是洞庭碧螺春,春季的明前茶…算不上多新,只能说你来的不巧。我和北京也不太习惯喝夏茶。”

 

伴着身旁的话语,南斯拉夫学着瓷的手部姿势拿起杯,挪至嘴边啜了一小口。其实他之前也只见过英吉利喝红茶时那套搁糖搅拌端碟默饮的下午茶礼仪,那是一种在他看来更像是贵族慵懒傲气加小资享乐习气的做派;只不过,当事人坚称此举乃“英伦悠久历史与优雅风度的最好体现”,法国和美利坚则不屑地反驳说这是“夕阳红帝国对日不落式盛世的最后纪念”、“一个不承认落寞的老家伙做作至极的滑稽戏”。

 

而放眼当下,中国人的举动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礼节程序讲究,仅仅是想邀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品味一番纯正的东方茶风味。这让开放不拘已久的南斯拉夫倍感亲切,便又打起趣来:“那苏联必然不会很能接受味苦的茶。为了增甜,他肯定会往里面放很多的奶油和砂糖……”

“万幸,四九年的时候我们送给他的是祁红和龙井,苦味淡一些。不过……感谢你又让我回忆起了很久之前那些可怜饺子的悲惨遭遇。”男人扯扯嘴角,痛苦掩面,语气里透露着深沉的辛酸,“我们还是不要再提苏联那家伙了。”

 

“嗯,说的很对……敬爱的苏联先生可还忙着‘改造’阿富汗啊,如何是我们这些离经叛道的平庸之辈可随意提及的呢~?”南斯拉夫不禁悲天悯人地哀叹道,讽嘲之意溢于言表。

瓷听罢,意味不明地向他一笑:“要我说,他自个才是该被改造的那个。你看看他现在那副样子,真是尾巴翘上了天…和美利坚一样,像入了魔;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南斯拉夫又欣欣然地喝下一口茶,心脾浸享在清润的香里,说话也慢了些:“再这么耗下去,那家伙真说不定哪天就难免祸起萧墙,被那群昂撒人钻了空子……”他顿了顿,将手臂随性地搭靠在椅子背上,偏头看向立着的男人,笑问:“——怎么,你不是最近要和美国合作了吗?看起来你对现在的美利坚也没什么好感嘛。”

“也许会有,但前提是他需要变变社会性质。”瓷莞尔,“不过是时势所驱,我们正好于对方都有用处而已。”

“那么,五十年代时——你同苏联的同盟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对方追问道,语气里有好奇也有隐匿的轻佻。

“——那个时候,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不仅仅是技术方面……这些,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忘记;可那不应该成为、也根本不能成为他想要控制我的理由。”黑发男人的目光蓦地有些飘虚。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眼下手中托握杯子的力道却有些加大。

“为了生活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我不介意背负‘叛徒’或‘骗子’的污名。无非骂的难听就骂回去,敢来挑衅就挡回去……”

瓷没有指名道姓,可话里话外无处不是某个颇受苏联青睐的,当前四下动作、好不安分的东南亚国家。刚刚统一不久就有恃无恐的把眼光投向邻国老挝、意图“开疆拓土”,越南的背后难免有人给他撑腰,怂恿鼓动、推波助澜。

 

“那位‘同志’一般不喜欢自己亲自下手,也没必要。”瓷之前和北京谈到过,“可他会为对自己有利的势力提供援助和支撑,以物代血。这才是他的风格。”

 

从美国到苏联,从东南沿海的台湾海峡到北部边境的荒凉山川,种种隐患都仍在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守护者夜不能寐。现在,西南门户外的野心家又用排华行动与过境烧杀的方式耀武扬威、不请自来。

若说前两个均是两极的霸主亲自临幸的长远积虑,那么最后这个便是其中一人幕后推动的、社会帝国主义的丑恶行径。

 

……你可*********是个疯子啊——苏联、我亲爱的……老师!

 

 

“美帝那勾当纯属侵略,落败了也算是人类正义事业的一大幸运,活该他的……;可越南现在可不一样:平白无故一副别人欠了他几个亿的样子,义正辞严苦大仇深,让别人还以为我仗着人多地大怎么欺负老邻居来着。”瓷的语调一反常态地有些刻薄尖锐起来,下撇的嘴角和皱缩的眉头显示出其心情暂时不在晴天。

 

“当然,因为这才算是‘苏联的好同志’啊。”银发男人会意地一笑,“没‘第一世界’的命,自然只有在靠山支持下才敢觊觎别人的东西。”

 

“……南,我真的很佩服你,在最困难的时候竟然敢和苏联对着干。”瓷叹了口气;他指的是二战结束初期。

 

“我嘛,我完全承认苏联对二战的贡献,可我们在南欧赶跑纳粹畜生和解放巴尔干人民靠得是自己!在游击队长征最艰险的时刻,苏联都没能、或者说不肯帮我们一把——那时候真是穷途末路、几乎身陷绝境……”斯拉夫人回想起此前种种,忍不住嗤笑,“仗着自己在四五年战争尾声的那些支援,战后就来占我们的便宜、像在东欧那样设置卫星国? ——哇,真幽默,比德国佬好笑多了。”

 

“不错,自己才是最大的靠山。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倒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中国人缓缓放下茶杯,顺势在斯拉夫人身边落座,用手肘轻碰了碰南斯拉夫的胳膊,“诶,你说…我是不是真欠他点儿什么 ? ”

 

“不,不欠。”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

 

瓷:“为什么?”

 

南耸耸肩:“苏联伤害了你啊——多明显的主观恶意。说不定他那时候用援助拉拢你的时候就在盘算着怎么将你收入麾下了。”

后一句沾着点隐隐的怨诽,被中国人一笑置之。

 

瓷:“可我从没能给他与那些技术和智慧等同分量的回馈。”

 

南:“嘿,那么多次边境冲突,还没受够? 他还欠你不知道多少个道歉呢。”

 

瓷不觉失笑:“那,照你这么说——我俩扯平了?”

 

南也笑起来:“嗯,平了。谁也不欠谁人情。”

 

瓷:“你和我呢 ?有谁欠谁的吗?”

 

南:“也没有。你才说过,那些事都一风吹啦。不过你看,这次我来中国这些天可是去了不少好地方——上海、************、杭州西湖…北京的长城;还有那么多美食!——所以,我想……”

 

那人好像是故意、又好像是羞赧似地停下不说了。

 

瓷盯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片浅浅的、青蓝色的岸滩。

“…什么?”他问。

 

斯拉夫人冲对方眨眨眼,蓝色的滩涂上也冲涌起一潮卷着雪白的浪花。卷着衬衫衣袖的右手臂扶在对方的椅背,那人身体前倾、进一步靠近了懵懂困惑的中国人。淌下的阳光敷着,二人的面与唇仅咫尺之遥。

 

 

“我还欠着,欠你一次去南斯拉夫的旅行。”

 

 

 

 

 

 

 

 

 

 

 

 

 

 

 

挺不错,今儿个天好。

 

 

站在高大建筑落下的巨型阴影与阳光的交汇处,瓷抬头满意地望向湛蓝湛蓝的天,又稍用力拍了拍身边高个子男人的侧肩,“你想啊,过不了多久——最迟两年,我寻思着就能见识见识南欧的天儿啦。”

 

“无论是东亚还是南欧,都是同一片天空。”

瓷身边的高个子同僚将墨镜折起挂在经常性半敞开的衬衫衣领上,仰首微眯着双睫欣赏无云的蓝空和普照的艳阳。

 

“不过,或许贝尔格莱德的晴天更多一些。”

 

南斯拉夫缓缓向前踱出候机楼的凉阴,闭上眼睛,张开双臂,颇为惬意地享受着北方夏末最后的馈赠。

 

“像这样的晴天——”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瓷看着站在光里的南斯拉夫,对地中海畔的风土人情的幻想蹁跹在脑海中,久久不去。

 

“晴天很适合你。”他向南斯拉夫微笑着。

尽管巴尔干的过去阴云密布。

 

 

 

 

 

 

 

“瓷先生!——”

 

远远传来的呼喊将沉浸在思绪里的中国人猛地唤醒,一个些许熟悉的身影兀地进入了他刚刚抬起的视野。

 

瓷还记得三天前,这个高大的塞族人在例行会谈结束后有些拘谨地向他询问:“您好,我是这次南斯拉夫方面的一名翻译。请允许我以个人名义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我家的小女孩正在上中学,她一直很喜欢您这里的革命故事,她说那和南斯拉夫抗击纳粹的斗争一样光辉伟大。所以,非常希望您能给她寄去几张照片——她总是说在电视上了解得不够真实,您看…”

 

 

电视。

…老天,那可是自家的电视。

 

当时听得有些******的中国人窘迫地咬了咬舌尖,不禁惊奇于自己独特的关注点。

 

不过不可否认,瓷想,落得还是太多了。

 

 

 

 

 

 

片刻,瓷回过神,向面前已然站定的翻译官笑了笑,将手中褐色信封袋与几张相片一同递给对方。

“这是给令爱的一些心意,希望她喜欢。”

 

几乎眼角的皱纹也敞开了些,翻译官欣喜地睁大眼睛,赶忙边连连用中文道谢边抬双手接下。

 

相片并不厚,正好可以装入信封。如果凑近些看,可以观察到几乎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用写着一些字,间杂着塞尔维亚语和中文。

 

 

 

бакља(火把)

 

“Ноћни марш у Дугом маршу(长征中的夜行军)”

 

“馒头。 Нека врста тјестенине.( 一种面食)”

 

“游击战。 У задњој корпи малог војника је цвет брескве( 小战士的背篓里开着一枝桃花)”

 

“Војници су заробили непријатељско зрно и прославили жетву(战士们缴获敌人的粮辎,喜迎粮食大丰收)”

 

“Бригадир је са својим друговима (旅长正在和同志们一起) 他们在犁地。”

 

“Жваће корење траве, насмејани командант батаљона са блатом по целом лицу(嚼草根。一位笑着的营长,脸上全是泥)”

 

 

……

 

 

翻过面来,信封背面还写着一段笔锋刚劲、墨色浓重的中文:

 

可爱的南斯拉夫小姑娘:

你好!很高兴知道你也喜欢和钦佩着中国人民的革命历史和斗争精神。在革命斗争的种种处境中,我们和你们有许多相同之处,而两国人民捍卫民族和国家尊严利益、顽强抵抗*********侵略、实现团结复兴的理想和意志也都是相互融通、异曲同工的。希望你能为两国的交流提供更多积极动力,并长久热爱着社会主义事业、以及你的国家与人民、继续为其强盛而努力前进!

 

右下角的日期上方没有文字落款,取而代之的是五颗按照国徽状排布的五角星。

 

 

“原来如此,”南斯拉夫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着,不禁恍然:“我说前两天你怎么问那个……是为此啊,瓷。”

 

“仓促些,能力有限。”黑发男人的神情流露着礼貌的歉意,自行解释道,“很多都是这次会面前临时向我们这里的翻译同志学习的,所以……”

 

“嗯哼,还有我。”南斯拉夫顺势补充。

 

“——所以没能都用塞语来表达……说不定这些词里还有很多错误,还请见谅。”瓷自顾自地说着,没有理睬。

 

 

嘁。忽受冷落的斯拉夫人推起墨镜,正想赌气似地打算跟这堪称忘恩负义的东方人理论一番,首都贝尔格莱德突然匆匆赶来交上的一份传真文件又不由得让他烦恼倍增。

 

真麻烦。

南斯拉夫转过身,快步与中国人拉开一段距离,一面走一面皱着眉头翻看着手里的文件。

无名的躁闷在心底淤积升腾,平日里谈笑风生的上司低声嘟囔着些没好气的抱怨,让紧随其后的贝尔格莱德浸出一身不详的预感——萨拉热窝常常笃定地说贝尔格莱德作为首都拥有着对南斯拉夫的阴晴天性最为敏锐的洞察力。

于是,很不幸,他的感受即刻便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和翻译官道别后,瓷瞟了一眼腕表,又抬眸环视平旷的四周,向不远处斯拉夫人站立的方向望去。

 

“……维持企业运营的资金流?我之前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了,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和塞尔维亚来规划!……除了政治审批,其他的,你跟斯洛文尼亚说,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就好——再不行就让他去找克罗地亚,不过我敢肯定谁都绝不会乐意帮忙——……总之,务必要在今年第四季度前投入生产,我不管用什么方法!”

尽管其中的一些塞语词汇对中国的初学者来说有些专业和生僻,可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随焦躁而不耐烦的风流过黑发男人的耳畔,让他不觉眯了眯眼睛。

 

最终,瓷放弃了去主动接近那人的念头,而是原地伫立在风中,静静倾听它带来的消息。

 

 

 

 

 

 

 

 

 

 

阳光普照,天气仍然晴朗。

登机前做最后告别时,瓷向南斯拉夫的首都伸出右手。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神情凝重而坚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贝尔格莱德一愣,随即向眼前的男人报以微笑,尽管刚才他还沉浸在排山倒海的为难和困窘之中。

 

 

“谢谢您,…会的。”

 

深深呼出一口气,他抬臂,紧紧握住中国人的手。

 

 

 

——一定会的。

 

 

 

 

 

 

 

 

 

 

 

 

 

 

『 1978年,8月21日。曙光前夜的回访。』

 

 

 

一如往年每个薄近秋爽的夏日,贝尔格莱德的天很晴。

 

作为远道而来的异乡人,黑头发黑眼睛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同身边带着墨镜的高个子本地人并肩走在南斯拉夫联邦首都的人行道上。

正临近下午四点,街上行人比炎热的正午渐多,身着各色衣物或饰品、昂首从容或谈笑风生地来往穿梭。

 

 

 

“怎么样,喜欢吧。”斯拉夫人问。

 

“那当然,多希望将来我们也能有这么这么多的现代建筑和商业街道……”

说着,被询问的对象正有些怔怔地望着就在身边、围着自己与不息车流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与错落房屋。那人时不时也会因注视时间太久而眨眨眼睛,被楼房阴影遮去一半的阳光在他的眼瞳中落了片灿烂。

 

“……必然会。”南斯拉夫微微皱眉,看向身边的矮一些的中国人,有点不满又期待地说,“可我说的是那些花。”

 

“喔、抱歉,你说那些吗 ? 也很好啊。”

 

南斯拉夫人又眼睁睁地看着同伴的视线从广厦移走,指在不远处路中心的盎然然的绿化花坛。那里面还簇簇开着些木槿、芙蓉等花期较长的夏花,缤纷夺目、怡人不已。

可再美的色彩都无法褪淡高个子本地人内心的五味杂陈,遂一时词穷。

“瓷,这个。”他只好抽手碰了碰那人臂弯里捧抱着的花束:那里面有红紫色嫩白色的风信子、玫瑰、白百合;不过最多、也最显眼的还是铃兰花,翠翠的枝条上像坠着雪色小水母,圆圆糯糯,灵动可爱。

 

“当然喜欢——我之前都还没有这样近的欣赏过铃兰。不过其实,我想…有她捧着会更好看的。”中国人蓦地笑了,手指指肚柔柔地逗弄着那些玉水母的肉帽,一边向同伴偏过头去,“那个孩子。”

 

这束花是在几小时前下飞机时,机场的礼宾通道侧等候着的斯拉夫姑娘迎上来、递在他手里的。她很年轻,梳起的棕褐色辫子在脑后衬着一个蝴蝶结,看穿着似是学生模样;少女眉眼明朗,亭亭玉立,蓬勃着青春的朝气,甜甜地笑着、容光焕发。

若是以前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瓷一般会将迎宾礼仪的花束再交予其他陪同人员;可这回确乎不知怎的,一程这么携着、直到现在,去国宾馆下榻时也忘了安置下。

 

“哦,她啊——瓷,你应该还记得格尔特先生吧? 就是去年请你寄写照片的那位翻译。最近不巧碰上工作方面有些调动,他这次实在是没能来——给你献花的那个孩子是他的女儿诺娃,还在上中学呢。

“她得等到明年才会迎来成人礼。前两天在准备阶段闲聊的时候还跟我说到来着,说很感谢你之前赠给她的那些照片和书信,向同学们分享之后就一直都在好好保留着。诺娃和他的同龄人一样活泼开朗、爱笑、学业功课也很不错,听说是打算去贝尔格莱德大学读商科。”

 

“…年轻真好啊——。去年那时候,听她父亲说她是从电视上了解到的我国人民的事迹……电视机这物件,在我们那儿算得上奢侈品。城里少,乡下更是一个村集体都不见得能有一个。”瓷俯首摇了摇头,右手拨弄着怀里的百合花瓣,“无法想象,这里的大家已经如此富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抬起头,笑着望向南斯拉夫:“如果你不介意,我可得好好学习学习啊。”

 

“那你要是之后也发达起来了,是不是该叫我一声‘老师’——像对苏联那样? ”对方狡黠地追问。推起的墨镜下,好看的双目眉眼弯弯。

 

瓷一时没接下茬,哭笑不得地盯了对面的人几秒,腾出手搭上了那人的肩膀,暗暗忍住了戳戳对方的颊肉的冲动,道:“我向来只用它称呼苏联——我和人家的互助条约可是到后年才到期。再说这种话,我可要控诉你挑拨中苏关系了啊。”

“……嘁,说得你俩关系多好似的…你既叫得了他、怎么就叫不得我? 明明那些年你对苏联和我的批判抨击倒是挺雨露均沾,这会儿反而开始偏——!哎、轻点……疼…!!——Кина…”

没轻没重的怨望之语极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终于让这位在瓷看来还是不甚清醒的同志在肩上挨了人家一掌;他偏偏忙不迭带着点演绎性质地捂住肩膀倒吸凉气、连连哀嚎,直引得近旁几位路人讶异地闻声转头观望。

 

“啧,你呀……我早说过、别再提那档子事。”瓷下意识压低声音,随即有点愧疚地轻轻抚了抚情急之下被打得有些重的对方的右肩,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讨好;不过嘴上当然不甘示弱,郑重其事地发出照会:“我现在可是在南斯拉夫,所以——禁止提东斯拉夫人!”

银发男人被他的话听愣了一下,几秒后却掩住嘴笑出来,好像刚才被打的不是自己。对方的难以捉摸整得一头雾水的中国人纳闷得慌、紧接着就是心里窝火,便没好气地问:“你笑什么? ”

 

“没什么,没什么。”

感受着瓷忍无可忍地用手指戳在自己右脸上的力道,南斯拉夫终于收起一副嬉皮笑脸的样态,趁着中国人掉以轻心、俯下身在后者的前额落下一个吻,正色道:

“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真的。”

 

 

 

 

 

 

 

 

 

 

 

鉴于瓷的午饭是在访问过程中从罗马尼亚到南斯拉夫境内的路上草草解决的,南斯拉夫决定趁着当日的正式工作不甚繁忙之时将晚餐适当提前。

南斯拉夫轻车熟路地领着瓷穿梭在繁忙的街巷之间,在向钟爱的小餐馆进军途中与对方交流着这些年来的发展历程和改革经验。其实这些本不必在作为朋友间的私下场合多加赘述,可架不住瓷的一再好奇请求与追问,他们的话题便可以包含各种各样的诸如农工联合企业、农业机械化、劳动联合自治、社会所有制等等兼具政******科教的关键词。

细心倾听着,瓷的眉头也时紧时舒,回应大多是表达追问或欲图追求清晰的疑问句、以及简短的表达附和或理解意义的肯定句,很少有反问句和否定句。

南斯拉夫相信,若是条件允许,瓷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毕竟,这里的繁华与活力已经让这个谋求上进的国家看到了在相同社会性质和基本制度下、社会活力和建设得到如此巨大发展的可能。

 

作为一个文明早已饱经沧桑、沉静深邃;可作为一个国家,他尚且年轻。

 

 

 

 

 

 

“联合劳动组织的计划依据是由下而上层层协商形成的——协议经济……那么,这类‘自治协议’和‘社会契约’是否能从根本上解决市场的盲目性和自发性?”

瓷在盘杯碗碟之间的桌面空地处用手指自顾自地写画着什么,又一次昂起头问道——这是他在思考一些复杂事物时的习惯。他在刚才的思考中想到了七个问题,现在问到了最后一个。划过处,桌布漾起矮矮的波纹又落下,仍然十分洁白。

“实际操作当中的具体流程和处理方案……这里比较复杂,以后再说吧。好了,已经够多啦,瓷。”斯拉夫人用汤匙舀起一勺鲜香的罗宋汤,吹拂着腾腾的热气,对面前的男人说,“我想,你应该先吃饭。学习高效的前提是大脑要有足够的精力——你又不是只在这里待这一下午,非要那么急干什么…”

人家是主,自己是客,瓷当然不好多问,故而没再继续纠缠。

与这位主人一样,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节奏确实不紧不慢,十分从容——他们有这样生活的底气:早在1976年,南斯拉夫36%的汽车拥有量平均下来便是每家1辆、每1.8个家庭拥有1台电视、每2.1个家庭拥有一台冰箱、7到15岁的儿童享受免费8年义务教育、全面免费医疗也初步实现、识字率达91%,并且预期寿命达到了72岁。数年的经济增长让这里的生活水平迅速提高,成为战后幸福指数较高的国家之一;同时,作为两大阵营的交接处,南斯拉夫始终奉行不结盟政策、在不结盟运动中作为三个领头人之一,充分利用国际关系中的利益纠葛以维持巴尔干地区的均势和平衡,在两大势力之间硬是闯出了一条路。

在此期间,南斯拉夫与欧美资本主义阵营的经贸往来与文化交流并未断绝,文明的交汇随之丰富了国家的内容,在保持社会性质不变的同时兼采了灵活、自由、开放的社会风尚,成为社会主义国家中十分独特、却发展迅速的一环。

 

瓷回忆着方才对方讲述的一个个历史阶段,抬眼环顾起四周。

这家餐馆空间不大,可装潢十分精致:混着深色纹路的木地板干净锃亮,上面倒映的餐桌与花纹背的垫椅的影儿清晰可见;靠近店内部的侧方墙壁上设着几个橡木的格子悬柜,盛展着小型铁艺作品、绿色盆栽、沙漏、帆船模型、装着铁托头像的相片框等等物品,一个黑色的缩小版埃菲尔铁塔立在最上面一层、两三精装书籍则搁置在最下面那层;悬柜周边零落分布张贴着数张彩色海报,主要是最新出的南国内外电影、热辣性感的明星肖像,以及风格鲜明、以民族团结为主题的多语言政治宣传画;高处挂着的几副油画有着很浓厚的欧洲风格,玻璃覆盖之下多是莫奈的日落、戴着珍珠耳环的少女。

此时方及贝尔格莱德时间的五点整,还未到就餐的高峰时期。几位衣着时尚前卫或休闲运动风格的男男女女便相聚着三两落座在店内,说说笑笑、把酒言欢,看上去这些人中当地的青年人或情侣很多。别看这家店坐落于一个不甚宽敞的窄街上,可它就在繁华的斯卡达利亚步行街附近,距离共和国广场也并不远——想来到晚上时外来的欧亚游客于此大概不在少数。

 

 

……要是在十年前,自己一定会对这些不屑一顾,留下一句“小资做派”的评价后扬长而去吧?

可时过境迁,他不再认为这是某种奢侈享乐违背革命传统的不正之风:如果所有人都能够享受这样的闲适和便捷,又有什么不公平可言呢?美好、幸福、稳定、富裕,这不正是人民所追求和向往的生活吗?

 

 

“咳咳…呃,感谢关心,其实我觉得我的抗饥饿能力很强。……可能也是挨饿惯了…”瓷回神,低下头,将自己的餐盘从一边挪回面前,突然眼睛一亮,“这是——切巴契契?”

瓷在来访之前便听说过Čevapi,这种用洋葱和羊肉、小牛肉馅制成3cm左右的长条形肉丸子,常常外面裹着面囊,作为塞尔维亚地区著名菜品远近闻名。

盘中周边是一些紫白相间的洋葱片与绿生菜、小番茄,中央处那些油光锃亮的棕黑色肉条上布满沟沟壑壑的炒烤痕迹,香味扑鼻。

瓷好奇地使叉子携着一柳肉条旋入黑色小碗里,待周身裹上乳白色的酸奶油,送入口中细细品尝。火候独到烧制而成的肉柳酥嫩爽口,混着酸奶油的绵密口味,爽人味蕾。

 

“没错,塞尔维亚就很喜欢这道菜。——看到洋葱了吧?接下来的几天,这种东西会一直陪伴着你。这儿的餐桌是总被肉类主宰的,而洋葱的去腻效果不错……”南斯拉夫托着腮,灿烂地向他一笑。

 

“小同志,多吃肉长身体——尤其是长高哦。”

 

有真诚祝愿的成分,但不多。

 

 

在被请客时给主人一拳或者是把一碗奶油扣到主人的脸上——瓷认为这可能还是多少有些不太礼貌、甚至有违社会公德的。因此他实在宽容地皱着眉头忍下了白对方一眼的欲望,赌气地往嘴里叉了一条烤肉。

中国人确实没有反驳的理由。他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对方确实比自己要高许多、而自己甚至与这里成年女******流时都能基本上保持平视。这与农耕文明以杂粮谷物和素食为主的饮食习惯有关,当然也和这些年本国的经济发展状况脱不开干系。

费力摆脱掉对于身高和发育问题的思考,瓷迫使自己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令人无时无刻不心旷神怡的美食上来。早在来访之前他就有意品尝南斯拉夫民族的传统菜肴,例如卡拉乔尔德肉排、洋葱卓玛和切巴契契。果真百闻不如一见,这些菜品与他曾经尝试过的苏联或东欧菜相比也有着很独特的民族地域风格,看来受地中海菜系和中欧菜系影响不小。

 

Хеј, шампањац или ракија?Или виски, пиво?( 嘿,香槟酒还是白兰地?或者威士忌、啤酒?)”

拿着记录单的服务员走来立在银发男人身边说了些什么,后者转而征求中国客人的意见。

“Пиво, хвала.(啤酒,谢谢)”瓷微笑着向服务员点头示意。

 

最后,一摞价格相对实惠且接地气的冰镇啤酒被端近了桌,有玻璃瓶装也有易拉罐装。中国人青睐它们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在于打折促销,也有对于便携性的考量。

 

事实证明南斯拉夫的评判是正确的,瓷发觉自己在高强度思考之后连用餐效率都增长了不少,其中也不乏美味本身的因素。饭后,他们两个也不知怎么从店铺里间登上了门面上方三层楼高的楼顶天台,乘兴在夏日的阳光下唱起歌来:首先是有些醉意的南斯拉夫自顾自地向着天空唱起《你好,斯拉夫人》的旋律,继而颇为欢快地响起《白天歌唱,晚上歌唱》的辞曲;瓷开始还仗着清醒自矜而不很习惯展开歌喉,直到身边那人竟黯然神伤地唱起“她却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还是单身好”诸如此类的意有所指的怨婉情歌,他只得咬着牙躬身入局,唱《再见吧 朋友》、《跟随着铁托元帅》……

 

到最后两人都有些乏累了,就随便从旁边扯开几张废报纸垫着、背靠背席地而坐,汗珠淋漓地啜饮起不知是谁拿上来的、产自Apatinska啤酒厂的几罐冰冻啤酒。仰望着有些显出白白淡淡的星子的空中,由中国人打头,他们又互相回忆调侃着两人自从二战以来相识之后的种种囧事——尽管显然把不提旧事的诺言抛诸九霄云外,不过谁都没有觉得不自在。

就这样,他们又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天:聊革命、聊改革、聊教育体制建设、聊国际局势和文明冲突;他们谈论,他们毫无拘忌地大笑,有时直笑得不知今夕何夕、哪时哪地,笑得没有谁的酒水不被发颤的手臂震荡着泼了些在罐子外、打湿粗糙报纸的一角、洇晕开深色的雾。

 

“南、南斯拉夫,你知道的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会成功,我的人民会成功……虽、虽然,我敢说这个过程绝非一帆风顺,但是所有人都绝对、绝对不会放弃!…”

显浓的酒气萦绕在唇齿之间,已经有些发醉的中国人一反常态地紧紧搂着同样脸颊红润的斯拉夫人的肩颈,高举起快要见底的酒罐,酣畅淋漓地抬头仰天一饮而尽,再回头对南斯拉夫痛快地笑:

“你、我,我们,大家……都能成功!!”

 

南斯拉夫的语气也许稍显清醒,面对中国人的失态饶有兴趣地追问道:“瓷……怎么这么有信心?”

 

“那是…! 不蒸馒头争口气……!老话说的好啊——积力之所举,则无不成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胜也!干事创业,哪个不靠大家伙一块的力量?真的,好同志,咱不怕你笑话——我们、中国人,九个亿…就算不富裕,可永远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任谁也摧毁不了——无论是日本鬼子的刺刀、美国佬的枪炮、还是苏联老子党的恫吓…甭费那事儿,谁都不行!……

“所以……不管之后,改革路上——浪多大、风多急……都冲不垮、吹不散我们!总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人…不管哪个国家,不管是姓资的、姓社的……都得高看咱们中国人一眼!…”

伴随着黑发男人的铮铮直言,接近日落的夏季风吹在两人酡红的脸颊上,惊醒了南斯拉夫的微醺。话音未落,他感到左身侧一沉——瓷倚倒在了他的身上,似乎有些昏沉。南斯拉夫用右臂支撑住平衡,扶在地面上的手掌皮肉磨上了嵌蹭粗糙砂粒的点点红痕。

 

“这一天不会很远的……”

南斯拉夫盘着双腿坐在水泥地上,对将全部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的中国人轻声说道:“我等着你。”

 

黑发男人只是温驯地靠着,没有动静,也没有丝毫回答。

瓷太累了。南斯拉夫这样认为。他中午都没能安生休息;一个连高度数白酒都能做到千杯不醉的饮者绝不会因为几瓶啤酒而倒下。瓷只是太累了。

 

又是一阵风过,尽管并无明显的凉意,南斯拉夫还是感到身边的人的瑟缩。于是他扶着那人的脖颈侧躺在自己的膝上,脱下正装外套披给了对方的双肩。南斯拉夫自己只剩下一件挽着袖子的夏季衬衫,墨镜挂在领口,顺便用手掌为膝上人挡住眼前微斜的太阳辉光。

 

对于斯拉夫人的合身甚至略小的装束型号对于同辈的中国人显然是十分充裕、还微微偏大的,随着气息进出而微澜般起起伏伏。

衣下人安静地睡着,上方不到一拃便是斯拉夫人的心跳。

 

 

 

“Сачекаћу те.”

 

我等着你。

 

他又暗暗重复了一遍。无声地,悄悄地,说给不知是谁、或许是自己听。

 

 

 

 

 

 

 

 

 

 

醒过来的时候,瓷有些费力地掀开身上的衣服,拽过南斯拉夫的左手腕,瞟了一眼那上面戴着的的手表。

 

已经是六点四十二分了。

 

没有立刻从南斯拉夫身上起来,他转过头,面朝上望向那个已经察觉到自己苏醒、正想开口说什么的男人。

 

“你等******啥啊。”

 

中国人的声音很小,银发男人几乎听不见。

说完,瓷向斯拉夫人一笑,既像陈述句又像疑问句的语气里还显着一点初觉的沙哑。没等南斯拉夫反应过来,又定定地看着对方,补充道:“你也要往前走。大不了我赶快点……追上你之后咱俩再一块,把苏联那家伙落到后边、落得远远儿的。”

 

“…你听到了?”南斯拉夫问道,扶着瓷坐了起来。

 

中国人默不作声,微微颔首。

瓷向来习惯于在醉眠醒后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以检查自己是否已经有能力驾驭自己的理智,而不至于招致什么麻烦。他也不想过多的说什么话——刚才算是个例外。

片刻的沉默后,他拍了拍西装外套上沾染的灰尘、将外套递给银发男人后缓缓站起、走到天台边。

 

中国人的两臂交叠着撑在天台半人多高的水泥边沿上,面对远方已经有些西斜的日、和其背后由米黄与酞青蓝调和渐变的天,无言地哼唱起一泓谣乐,轻声而悠远。

 

好熟悉。斯拉夫人这么想。

 

“……《深深的海洋》…?”

南斯拉夫也从地上站了起来,右膊小臂挟着自己的外套,在那人身后半步的位置默默倾听片刻,小声辨认道。

 

听到南斯拉夫的话,瓷点点头,嗓间的哼唱流淌不辍。那些富于深切情思的南斯拉夫民谣的音符随着夏末的阳光一同倾情泼洒在整个天台,在两人已经有些随意的服装上天真地涂抹着橙色、金色的明亮——好像从这幢楼顶上向远方眺望,真的可以跨过整个这座内陆城市而看见亚德里亚海上的滔滔碧波。

 

夕暮已然降临,白日里道路上人声沸腾汽笛鸣响的小街市终于偷得了些许喘息之机,在一片橙色的光晕里安闲地歇息着。楼下路对过的花店附近,三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正在追逐嬉闹。身边中国人的歌声中点缀着他们的欢笑,优雅稳重的深情里便也透露出烟火气息的温暖色调。

 

旋律在轻盈的尾调中褪去,一曲已毕,瓷转头看向身边。然而这次的他却没有再遇到那常常守候着的、热情洋溢的视线,而是在不经意间描摹上了斯拉夫人托腮望向楼下的侧颜。

这人生来就有一副很合中国人品味的好面孔:鼻梁高挑,脸部曲线刚柔并生,俊美而多情。凝望着爱人,瓷不由得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睡在拉特摩斯山谷的牧羊人,恩底弥翁。或许,那位被月亮女神眷顾、无忧无虑的人间青年也会喜欢如此对着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静静发呆。

 

“那三个孩子,一个是克族人,那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男孩;另外两个是塞族人,那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和她的哥哥。”南斯拉夫注意到了身边人的注视却没有抬头,随即自顾自地介绍起来;于是瓷的视野也自然转向了下方。

 

“你能…看出来、他们的民族?”仔细地辨析着那三个同样活蹦乱跳的小娃娃,瓷迟疑地问,口吻中藏着诧异。

 

“哦、那倒也不至于,我向来认识他们几个。前些日子总是去那家店买花,我的园艺技术都是那位老店主教给我的——米尔娜太太,她老人家现在快要六十五岁了。”南斯拉夫向瓷笑着道,“尽管现在这家店大部分时间都是老太太的女儿在经营,不过她还是坚持要下午帮着打理,顺便照料放学回来的孙子孙女。”

 

“那个克族孩子呢?是他们的街坊吗?”

 

“不不,他是那位女孩的哥哥的同班同学,下学后会来这里待一会,他的父母或许离学校远一些。这三个小家伙可是好玩伴。妹妹要比另外两位小一岁,前两年还又害羞又文静,不敢见生人——现在可活泼得很,也被他们带得像个假小子啦……”

 

瓷看看那几个孩子,又转头细谛着南斯拉夫。

他在说这话时很是开心,眼里分明洋溢着幸福和欣慰;愈发柔和的光晕抚在银发男人的脸上,将他那双漂亮的青蓝色眸子映得熠熠生辉、澄澈通明,又极尽温润。

 

“如果大家都是这样就好了。”中国人轻声说道。

“…是啊,”南斯拉夫长出一口气,也耸起肩将双臂撑在了围墙粗糙的台面上,“这多好。不管是克罗地亚族、塞尔维亚族,还是阿尔巴尼亚族、*********……大家都在一起学习、生活、成长,一起分享快乐、共承困难;谁也不恨谁、谁也不敌视谁、谁也不欺侮谁、谁也不欠谁的债,没有仇恨、没有偏见。

“这片古老、肥沃的南欧土地上将会出现一个团结且勤劳的民族,将会有一个虽然年轻、但足够强大而进步的社会主义国家——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也没有人能拆散我们!”

天边的日光变得更加昏暗,斯拉夫人的声音却随着激扬的心绪而愈发洪亮,撑曲的双臂也随之情不自禁地伸展开来。下方三个孩子中的小女孩大概听到了对面楼上传来的响动,便放下手里摆弄着的折纸蝴蝶结,循着声源向二人的方向好奇地转身投过视线。

见状,瓷赶紧用手肘碰碰那人的左臂,才将他从思维的余韵中恍恍然拉出。只是南斯拉夫倒也不甚介意,歪了歪头、抬臂挥手笑着用塞语向她打招呼:“ 嘿,小可爱!今天玩得开心吗? ”

 

“咦……是铃兰花哥哥!”女孩惊喜地叫起来,扬起肉嘟嘟的小脸十分努力地朝南斯拉夫大声答复,“哥哥好——今天很开心!”

“那太好了!对啦蒂娜,你的外婆是不是在家?”

“在、在呢在呢,”还没等女孩开口,她的哥哥抛下了手里的纸飞机抢先挤过来回答,满载着星星的眼里明明亮亮,“外婆正在给我们烤蛋糕喔,你们一定要尝尝 ! ”

“还有蓝莓派…!”那个红衣服的小男孩也跟着凑过来,兴致勃勃地补充。

 

 

正在犹豫的当儿,中国人发觉自己的手被另一个人牵住,轻轻地拽引着。

“呃……我要去吗?”他突然有些踯躅,视线游移不定,一会看看脚下、一会看看不远处的楼梯、一会抬头看看拉着自己的那个人。

“那个孩子刚才说的是‘你们’。”斯拉夫人坚定地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你当然也要去。”

 

 

 

 

 

“铃兰花哥哥,这个黑头发的漂亮哥哥是你的好朋友吗?”

扎着麻花辫的小妹妹站在银发大哥哥的身边,小手有些紧张地拽住他的衣服,但又很明显地对陌生的中国人表现出浓烈的新奇感。

此时的店铺里并没有其他客人。木结构主体的屋里很凉快,充盈着浓而不腻的清香,各色各样的花卉和植株安安生生地在盆盆罐罐里醒着或睡着。

南斯拉夫垂眸望着揪着自己的风衣下摆不放的小女孩,右手柔和地抚了抚她的头,微笑着说道:“是啊,这是哥哥的朋友,是从很远很远的中国来的客人。”

于是,女孩便满脸喜悦地上下打量起不远处的黑发男人,像任何一个天真好奇的孩童一般致力于识别千里外的异乡人和自己熟悉的亲人朋友们会有什么独特的不同。

南斯拉夫不禁一乐,歪过身去对瓷用中文耳语,惹得男人脸一红,“她刚才可是在夸你漂亮哦。”

“Кина、…China!china…”近旁红衣服的小男孩一听,凝神略略思考了片刻,接着昂起头,自豪地宣布,“我、我记得学校里老师讲,英语里的‘中国’就是‘China’,而‘china’又是好看的瓷器——所以…所以我们的客人是…瓷哥哥!”

突然间被小孩子热情称呼的中国人不由得开心非常,腼腆地一笑,忙摸索着从侧兜拿出块自饭店携走的巧克力糖,弓身弯下腰递给男孩,实践着浅尝辄止的塞尔维亚语:“嗯,说对啦——很聪明嘛!”

 

 

不多时,由于孩子们对于异国历史天然的好奇心,在南斯拉夫的主持和倡议下,瓷在窗边的椅子上坐定,开始给孩子们说起东方革命的往事:讲起义,讲长征,讲延安,讲头裹白巾的乡亲们怎么在地道和灶台之间穿梭奇袭进犯的鬼子兵、妇女们怎么在淀塘荷叶的掩映下配合丈夫围剿敌人。

他越讲越起劲、越讲精神头越足,声色并茂的精彩叙述与曲折壮丽的历史故事把中国人还不甚娴熟的塞语瑕疵消弭得一干二净。孩子们也搬来小板凳围坐在他的身旁,全神贯注地听着,遇到紧张的情节就不觉捏紧了衣角,等到对方故意卖开关子时便又向前倾出上身、催促着快快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晚时的街上已经开了灯。窗外流进的明亮与斯拉夫人开启的室内灯光相互交融着落在东方人与孩子们身上,映亮了一方方侧脸,灼耀了一点点瞳仁。

从这面玻璃往外,远一些能看到瓷他们两个之前就餐的那家饭店:里面灯火通明,生意兴隆,不时传来吟游歌者或小乐队的演出声响和食客的掌声笑声。近处的窗子外沿下面是一方扎着樟子松围栏圈起的泥土,鼓鼓囊囊地植着大把薰衣草和鸡冠花,熙熙攘攘,像燃着一场大紫大红的火;门面外十分凸出的木房檐底下放着把展着的藤编安乐椅,常过这条小街的人都知道,它专在阳光不错的午后载着这家店的老太太安安稳稳地歇息一会。

 

南斯拉夫将视线从外面抽回,落在室内的人们身上,眉眼带笑。

 

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了。他想。

由于这几年一直在为红蓝阵营发难和本国内部民族与各联邦关系而烦恼不已,南斯拉夫的脾气也愈发地坏,以至于信任的塞尔维亚也在逐渐与他疏离。

不乏有人曾劝他不要给各个联邦组分过度的自******,而他则以平等、公正和释放活力为由驳回了这一提议,义正辞严、甚至于大发雷霆。实际上,过去与当下的种种繁杂事物早把这个铁一样的国际强人累得几近喘不过气,南斯拉夫的判断是“自己需要休息”——因此,他根本没想过也不乐意再去管理各个联邦成员可以独立完成的任务,而是认为那是仅仅是一种对别人的多此一举的束缚。

能在撇开鸢飞戾天之事的世外桃源偷得浮生半日闲对他来说当然再好不过,就像现在一样……

 

 

 

“……嚯,小伙子,今天怎么有空来啦?”

伴随着阵阵温热的甜香气息从店铺深处弥散出来与各色花香融为一体,一位穿着围裙戴着烘焙手套、体态胖胖的老妇人,端着一个盛着蛋糕的大托盘从里间缓缓走出来。

“啊,米尔娜太太 ! ——您慢点……”

南斯拉夫心中一喜,赶忙走上前双手握着把手接过撑着糕点的托盘:“老人家身子骨一向可好?对,也是我这段时间工作忙,没能来看看您——今天带着同事过来,正好小家伙们也在。这不,正跟蒂娜他们玩呢。”他把手里的东西安置在桌上,又直起身朝向瓷和孩子们的方向招呼道:“——行啦,大朋友和小朋友们,都过来吧!”

 

身着衬衫系着领带的中国人本来在陌生的环境里就有些拘束,也曾窃喜于只需要学会如何与小不点儿们相处;此时此刻店铺主人的出现却让他蓦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有意推辞可又盛情难却,只得被向往着美味的小娃娃们一边笑着、一边高兴地催促簇拥着走向桌边。

 

“同事?…哦!是个俊小伙 ——和你一样…!”精神矍铄的老太太笑着对南斯拉夫打趣道,接着又转向正在走来的黑发男人,“年轻人,你大概…是东方人吧?”

“是的,他来自中国,这段日子因工作需要来南斯拉夫出差,”银发男人一边故意俏皮地向瓷挤挤眼睛,一边在旁答道,“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啦。不过毕竟初来乍到,这位同志可能有时拘谨一些、放不大开。”

 

“叨扰了,麦…米尔娜太太,”

瓷鼓起勇气走上前,礼貌地向她躬身行礼,心里紧张得要命。

“我的塞语实在有些蹩脚,还请您多多见谅。”

 

听罢,老太太从容地摆摆手,万分热情地将两个人带到桌边,一面对瓷说道:“嗨,这有什么!在这多些时候就好了;也可以多问问你这位朋友嘛。”

 

多年后,当瓷向北京回忆起这段过去许久的往事,对方也曾很不解地询问为什么见惯了各国政要的他在这种时候会如此窘迫,而他一时也不知道作何回答。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经历了—— 像这样的、曾经无比熟悉的、亲切可爱的容颜在他当时那几年的记忆中似乎淡退已久——这也让瓷明白,蕴藉着人间温暖气息的平静时光绝非唾手可得。

 

 

“那是——可这位老是磨不开面子,我也没办法啊。”南斯拉夫十分配合地黏了上来,胳膊随性地搭在中国人的肩上,看着对方难为情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黑发男人红着脸暗暗搡了搡他,没什么成果,于是借着帮忙切蛋糕的机会强行和南斯拉夫拉远了距离。

——紧张什么啊,睡都睡过了。 斯拉夫人不解地思索,觉得对方有点无情:怎么连碰都不让碰?

不过片刻,他转念一想:苏联那家伙连瓷的面都见不着!于是又感到无比欣慰地一笔勾销了刚才的不愉快。

 

 

由于两小时前才用过热量丰富的晚餐,瓷伙同南斯拉夫一起配合着吃了一小块涂着奶油的草莓蛋糕后就异口同声地坚称真的很饱了,以至于把自己那部分蓝莓派又偷偷赠给了还眼馋着的几个小家伙。不过吃饱了总不能闲着,本着来了都来了的精神,作为陌生人的中国来客开始忙前忙后地帮着干些家勤杂务如浇花擦桌烘干衣裳之类的活儿——一则助人为乐劳动实践提升自己、二则熟悉熟悉他乡的生活习惯和文化风俗。

他的表现也让这家房屋的主人倍感意外,便愿意亲近些、聊起来关于中国的事儿——面对未知但又极尽好奇的领域时,年过花甲的老太太也能返老还童变成天真好问的小孩。小臂泡在木制洗衣盆爆起的白色泡沫里,瓷一边挑着老店主感兴趣的中国故事或史实来讲,一边也分享些自己或家乡身边人对于南斯拉夫的理解。两人聊得颇投机,让在一旁插不上话的南斯拉夫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喔,年轻人……来我这一趟,帮着干了这么多活儿,总不能空着手走哇!”

临别时,米尔娜太太匆匆去里屋取了些什么,将手里的东西很执意地塞给瓷。

“你就拿着,当个纪念吧。”

 

既然一边的南斯拉夫欣欣然地旁观而并没有帮腔,作为客人、瓷也不便推辞,只好连连道谢着接下那小小的礼物。

 

拿定,他展开手心,发现竟是一枚精致的邮票:上面印着一大片浓绿的纺锤形铃兰叶,衬着一串洁白饱满的、盛开的铃兰花,边缘处有“1963”的鎏金式字样,典雅精致。

 

“杰夫很喜欢收集邮票,我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六三年那会儿我表妹生了孩子,又赶上十一月的国庆日,就心血来潮买了一套……”

老人拉着瓷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件礼物的来由,“我这还有很多——没事没事、你就拿着吧。”

 

老妇人的话萦绕在耳边,瓷感受到手上的粗糙触感,于是凝睛细细谛察起那双抓着自己的手。

 

他想象着,它们曾经或许也属于一个活泼伶俐的少女,一个大方勇敢的母亲……而现在只属于一个将近垂暮的老人。

岁月早在上面留下过摧折的痕迹,操劳积累的肉褶子和干瘪发黑的皮囊挤在一起,同已经有略微脱形的手指关节述说着一个劳动者的艰辛,演绎着一个平凡人的“活着”。

 

他抬头,老妇人还在说着什么,似乎有些哽咽。边缘布满皱纹的眼窝,也凝结出一滴浑浊的泪。

 

 

 

 

 

 

 

 

 

 

 

十点钟,瓷和南斯拉夫并肩行于小街上。

 

他们的脚下是月光与灯光交相流淌的河床,头上是八月末的夜空和星星、两旁是一排排亮暗相间的店铺和人家、身边是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晚间的风凉爽着这座热气腾腾的内陆城市,像温柔的掌、抚慰着活泼而沸腾着的少男少女的心。

若说夏天,这儿的确没有克罗地亚杜布罗夫尼克的达尔马提亚海岸和她那美妙的海风,也没有黑山科托尔峡湾和她那蓝得浓于墨水的凉浪;若说夜,这儿没有威尼斯水城上那淡而深深寂寂的无声的波,也没有美国纽约那璀璨的不可一世的无边霓虹。

可在这儿的晚上,你常能看到布满大街小巷的咖啡馆、听到里面还传出着悠扬歌声;你能看到青石砖街两侧酒吧外的昏昏黄黄的灯影映着五颜六色的街头涂鸦、酒杯、和酒里摇晃着的月亮。

 

贝尔格莱德给人这样的印象,既热情又文静,既暄闹又安宁。

若是你一人、或者与同伴,走在那条窄窄的、笼着月光和暖色灯流的小街上,你会觉得贝尔格莱德的夜晚就是不该、或者不必说话——好像一言语就会惊动酒里的月亮、吓着正在红墙外打鼾的爬山虎,就会坏了她的美似的。

 

于是,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斯拉夫人的话在十五分钟的行程中都破天荒地没有超过五句,瓷也一反常态地没有继续追问剩下的那个问题。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谁也不打破宁远的平衡,彼此都心照不宣——直到两个人在国宾馆口处站定、上楼、在楼道里交流了些什么、再由瓷领着南斯拉夫步入客房的玄关。

 

 

 

 

 

 

 

“瓷,你这是要干什么……?”

 

南斯拉夫坐在床头,目光凝重地看着对方从行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有些旧的笔记本和一支红蓝铅笔,然后心安理得地坐在床尾、和他面对着面。

 

“补习功课。” 中国人很快地答道,没有丝毫犹豫:“好啦,最后一个问题还没问完。我记得是……‘自治协议’和‘社会契约’能否从根本上解决市场的盲目性和自发性?”

 

 

南斯拉夫蓦地有些******,定定地凝视了对方手中的纸笔一会。

 

……老天,竟然有人能在干干净净、配备齐全、还有个对象作伴的宾馆套房里研究社会主义自治和契约经济?

这样的情况不仅在当时、即使是放在三四十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也确实是很滑稽的事——简直不亚于在******的时候拿着记号笔在对方大腿内侧用蝇头小楷默写一遍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和泰勒展开公式。

 

 

 

南斯拉夫的窘迫写在脸上:“你刚才不是说……”

 

瓷好整以暇,端坐着向他报以微笑:“对,我说‘要一起吗 ? 今晚会睡不安生的。’”

 

南斯拉夫一时语塞,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可没料到这所谓“不安生”是熬夜给人家上夜校!他无疑是为这个国度的特色社会制度而骄傲的,但这东西适合在会客室里谈、在酒桌上谈、甚至可以在太阳伞下吮着椰子汁谈,可唯独不适合在一个干干净净、配备齐全、还有个对象陪着的宾馆套房的大床上谈。

 

“要不我们讲个条件吧。”眼见在沉默又尴尬的空气里对峙了快要半分钟,银发男人试着提议,“你陪我把正事办了,我给你解答——先交钱再交货,很公平。”

对面那人的笑容依然平易:“先解答后办事,货到付款。”

南重申:“付款发货。”

瓷不卑不亢:“货到付款。”

南斯拉夫没了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货到…”瓷刚想再重复一遍自己的主意,可开了口后又旋即斟酌了一下;他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浴室,遂将摊开的笔记本合起,对不远处的男人点点头、郑重地答道:“好。”

 

 

 

 

 

 

 

 

灭着灯的浴间内,朦胧的水雾还残留着些许。透过半透明玻璃幕,从内往外便能不甚确切地看到床铺、和上面两个依稀的人影。

 

“明白了吗?”

泛着淡蓝色的黑暗里,南斯拉夫体贴地询问身边躯体微蜷着的人,好像真的很关心自己的夜校教学成果究竟如何。可他的教学对象并不领情,没好气地钻在毯子里敷衍地咕哝了一声:“明白了。……你的吻技真差。”

 

“啊,有吗。我觉得挺好的。”对方的语气轻佻得很,听起来毫无愧意。 中国人白了他一眼——尽管这不会被对方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没什么威慑作用。

瓷这脾气可不是没来由的,毕竟哪有正常人会在床伴临近******、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还搁那儿不厌其烦地问有没有理解刚才讲的内容、并要求简要复述一遍? 可片刻后瓷又觉得这样闹脾气实在太幼稚,反而会让始作俑者得了意。他只好憋下羞恼探出半个脑袋,忍着被迫纵欲过度后嗓子的沙哑难耐,评价道:“自下而上的协议不可避免地会侧重体现局部或个人、本邦利益……很难像由上到下的联邦国家整体规划那样具有全面性。”

 

“嗯,你说得对,但很多假设都是以理想情况为背景的。”南斯拉夫回答,并没有什么愠怒的颜色,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完善实施机制是个长期工作——灵活性强……玩儿市场嘛,毕竟利大于弊。”

说着,他的左手指间夹来一支初燃的烟向瓷示意:“万宝路。”

 

瓷也没看见这小子的烟打哪儿摸出来的,不过并没有客气。待对方接下后,斯拉夫人起身下床、拉开厚重的亚麻帘幕、推开窗户。他好像并不在意身上的衬衫仍在胸前大敞着,自顾自地探身出去,护着火点上一根烟、咬在嘴里。

亮亮的火星着了又熄,香烟的末端迸发出一缕青云。

 

“你的雪茄呢。”他听见身后的人说。

 

“你不是抽不惯?”南斯拉夫反问了一句。他也没回头,还是抱着双臂倚在窗边,向外面黑沉沉的夜晚观望,道:“香烟便携一些。”

烟头端的灰末被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掸了掸,掉下来的一点碎屑随气流逃逸出窗外。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带你去布莱德湖那边住一段时间。”

他转过脸,望向瓷。疲惫的中国人靠坐在床头,向着窗户的一侧******肌肤还沁着汗、被月光浸得泛起皎洁的微光,又被看不见的缭绕烟雾环着拥抱。

“在斯洛文尼亚。你会喜欢的,那儿很美……像这样的夜景,还是需要一泊湖水的。”

 

瓷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垂着头,也许是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该说的都说过了,不该说的也不适合开口。于是无端令人心安的沉默就这样在这间房间里一直淹到一米多深,再从窗口涌溢到屋外,漫上午夜时酣睡的街道和广场。

 

 

“别着凉。”

宁静的水位线消失了。

黑发男人冷不丁地想出一句,对窗边的情人如是说。

 

斯拉夫人的衬衫被灌进来的夜风轻轻吹拂着,显出几道折皱,流变着明暗与光影,掩透着布料下方健实而布满疤痕的肌肉。

 

不过脱口而出后瓷心里又有点后悔:关了窗户,再抽烟就不合适了。于是不得不从唇间取下香烟,掐灭后连同灰烬一起丢进烟灰缸里,同时感到些许惋惜。

 

“…瓷,现在是夏天。”

窗边人的语气里杂着笑意,不过依旧听话地顺从了爱人的建议。他在对方的注视下将那截剩余的烟随手戳在大理石的窗台上摁灭,又抬臂关上窗户,拽着窗帘将大部分月光遮挡在外面。

 

“睡吧。明天事还很多…一系列会谈和访问;你下午还要去军事博物馆参观呢。”

上好的布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南斯拉夫再次坐回中国人的身边,闭着眼倚上那人的肩,与之一同靠躺在床头。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和政治、经济无关。”被靠着的人轻声试探道。

 

南斯拉夫没说话,瓷就当他是默许了:“米尔娜太太说的——杰夫,是谁?”

 

 

“……是她的爱人。”

 

银发男人幽幽答道,被夜之黑暗浸透的眼底有些不明朗的变化。

 

 

“那…他,在不在贝尔格莱德…?”

见对方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瓷忍不住又问;可这话一出口他就自觉没趣,好像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准确来说,在。

 

“在贝尔格莱德城郊的烈士墓。”

 

南斯拉夫一字一顿地低声说着,在黑暗里回响良久。

“……他们的事儿,说来话长。米尔娜自己是1917年生人,杰夫大她一岁,两人在1938年结婚。虽是父母介绍,他们的感情却一直很好,尽管生活比较拮据——她自己是小学教员,杰夫是贝尔格莱德一家印刷厂的技工。

“结婚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小女孩;而这个小宝贝到来的第二年,纳粹侵入了南斯拉夫,王国政府流亡,贝尔格莱德也很快沦陷。于是在米尔娜24岁时,她的丈夫杰夫在家人支持下加入了南共领导的游击队,之后就一直转战于南斯拉夫的山区和丘陵。

“1944年,反攻的队伍在苏联军队的协助下解放贝尔格莱德,那时已经是少尉的杰夫在与妻子孩子匆匆小聚的第二天就再次启程,跟随无产者第八军解放南斯拉夫境内剩下的地区。

“米尔娜当然很盼望丈夫能早点回来,毕竟孩子还很小、才见过父亲几面。不过应答她的是一个噩耗:杰夫在当年十一月末的克宁战役中冲锋时受了重伤,在转移回后方的途中因重感染去世。”

他越说声音越小,中间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

“…就在纳粹彻底灭亡、胜利到来的前夜。

“1963年11月30日,是她和已故丈夫的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那年刚颁布了新宪法、我才更为如今的姓名——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战前的结婚纪念日,他们俩都没有什么钱,也不曾互相送什么比较体面的东西。她很心细,素来知道丈夫有集邮的爱好,所以那年买了那套邮票……”

“那么,所谓亲人得子……大概是怕我不肯收下才这么说的。”瓷听罢,惶惶然道。

南斯拉夫点点头,叹了口气:“之后她没再结婚,入党之后一直从事着新国家的基层教育工作,在亲戚朋友、丈夫的战友的资助扶持下供养长辈,又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我来这儿比较多,和米尔娜太太、她的街坊好友也比较熟,知道的也多……她和她的丈夫都很伟大,是我和这个国家的恩人。”

 

杰夫这样的战士、米尔娜这样的妇女,不仅在南斯拉夫,也在苏联、在中国,在每一个有压迫便有反抗的地方。

他们之中,有人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殒身不恤,为了祖国的新生;有人在断壁颓垣间顽韧地活下来,建设新生的祖国。

 

 

“…多坚强的人。”

瓷低着头,道。

 

 

有些东西是靠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它像一座巨大的石碑,人类面对它的最好姿态只有沉默的敬畏。

 

二人无言,任由黑沉沉的夜静静流淌。

 

 

 

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就会一同奔赴一天又一天的工作行程;与此同时,太阳将照常升起,给贝尔格莱德带来金色的黎明。

 

 

 

 

 

 

 

 

 

 

 

访问的最后一天下午,为了有始有终,南斯拉夫又邀请瓷去了那家饭店,点了卡拉乔尔德肉排、烤羊肉和Grah浓豆汤。

之前几天中,利用用餐时间,好客的斯拉夫人几乎带着这位同事把贝尔格莱德的美食都吃了个遍:从早餐的黄油面包、铜锅咖啡、驴奶酪,到午餐的猪油薯片、鸡蛋派、炸面团球,再到晚餐的切巴契契、吐痰猪肉……教瓷在学习南国改革经验的同时深切体会到了这里的人民对于肉类的钟爱,也暗自锚定接下来的一大民生任务就是让自家少年娃子们在成长期的肉蛋奶不能缺,这样才能长得高高、身体倍儿棒。

 

 

结账的时候,瓷注意到柜台收银员大多数时候都在使用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而时不时也会说斯洛文尼亚语,便些好奇地问那个女孩是哪族人。

“我是南斯拉夫人。”女孩礼貌地向他微笑道,清澈的玉蓝色眼睛里流露着年轻一代鲜明的民族自豪与信心。

 

 

 

走在通往天台的阶梯上,南斯拉夫与瓷交谈着:“在南共联盟的政治引导作用下,我们这里是推广普及这种较偏广义民族认同的国族建构教育的——如你所见。显然,这种对于‘南斯拉夫族’的认同更加有利于整个地区的稳定和联邦成员之间的团结,因为它可以淡化像克族、塞族、阿族等等这些比较具体且多元的民族身份,从而推动人际隔阂和政治疏离的减弱。”

 

“很有建设性,或许它的效果会比单纯的民族均势政策要较持久。”瓷微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答道,“我是指在长期上。”

南:“是。我之前也说过,这需要漫长的时间。”

瓷:“而且在这段时间内,需要防范各种各样的不稳定因素。……这种工作的初期总是最艰巨的。”

 

在中国,大家在介绍自己时都可以很正常且大方地说自己是哪个省份或地区的人,如河南人、江西人、河北人等等,却鲜有人在无必要的情况下郑重其事地特别强调自己的国籍和民族——大家都是中国人、都属于中华民族,都是华夏家庭中的一份子。

而在南斯拉夫国内,情况则大不相同:部分人,尤以靠近中央地区、更易受到政策导向影响的人群为多,较快接受并希望对他人突出自己“南斯拉夫族”这一身份,来彰显个体对于高于民族的国家整体的精神认同。这种在中国人眼中略显陌生的行为局面的出现,一方面在客观上、是由于巴尔干半岛自身的历史遗留与复杂的民族关系因素,一方面在主观上、是由于执政者对于巩固地区团结稳定和治理秩序的现实需要。

 

“尽管很艰难,可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南斯拉夫倚着天台的水泥围边,无不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老天,否则我一定会得精神分裂的。你真应该去看看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他们吵起来有多热闹……!贝尔格莱德也都要头疼死了——他必须不偏不倚,又不方便给塞尔维亚撑腰。”

 

瓷:“我了解得不多…似乎塞尔维亚族作为整个南斯拉夫境内最大的民族,也才占到国家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五左右。”

 

南:“差不多。”

 

瓷又问:“并且他们大多集中分布在塞尔维亚境内?”

 

南斯拉夫点点头。 中国人低下头,无言地沉吟着。

民族均势,社会主义工人自治,社会所有制,契约经济,这可真是……

 

“南斯拉夫,我有一些不明白,”瓷复而抬首,眼睫微微眯起,注视着远方已经渐变为橙黄色的落日,“你不觉得你太…‘公正’了吗?”

 

“公平和正义,多棒的褒义词。瓷,这不好吗?”南斯拉夫反问。

 

“不不,我是说,也许…也许…、过犹不及。”中国人转过头,直面对方疑惑的目光,合上眼睛叹了口气,“请见谅,我只是以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跟你谈到这个,没有干涉友邦内政的意思。我只是……”

 

“嗯,我也猜到你肯定不太能理解。毕竟,‘南斯拉夫’在外人看来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体民族,而我们还要大搞民族平均,十足的怪事儿——对不对?”斯拉夫人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解释着,似乎一身轻松,“可是我们不得不这样。至少,适当地打压大塞族主义对于遏制其他联邦组分的激进民族主义没有坏处。”

 

“是吗……”

 

可是,可是,南斯拉夫,我的好同志,你有没有深入考虑过活跃在大塞尔维亚主义对面的狭隘民族主义?大塞尔维亚主义被抑制之后,形势方面的一种走向是其他民族的激进情绪减退,这正是你所希望的;可另一种走向——你真的能保证这个已经极其牵强的主体民族受到抑制的同时,其他联邦成分的离心性不会愈演愈烈吗?你怎么知道没有新的野心家、或周边的隔岸观火者出现呢?在社会主义自治的政治氛围下,你真的认为自己对他们有十足的控制力吗?近来南共的联邦化早就让他不堪重负、威信与效率均大大下降,如若积重难返又该如何维系对全国的政治领导?……

 

——南斯拉夫、南斯拉夫,

——你是否真的相信你自己所说的话?

 

在不到一分钟的静默里,瓷由访问的这几天的见闻想了很多很多,思维的重负也随之愈累愈深。可最终他又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去评价兄弟国的政策;又或许……或许自己对于南斯拉夫的国情了解尚不充分?

 

…但愿如此吧。瓷在心里暗道。

 

“…啊、对了,南……明天我们会回国,早九点登机。所以今天我需要回南斯拉夫酒店整理行李,不能陪你了。——以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我会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来到南斯拉夫。毕竟,接下来的十几年…家里肯定比较忙;你也知道,新阶段的市场经济起步工作并不轻松。”笃定地抬起头,瓷向身边人眨眨眼睛,面对对方抬手张开双臂,“不过,感谢你们在这几天对我们的盛情接待与指导,欢迎你再来到中国!”

 

闻言,南斯拉夫低着头沉默半晌,又撇过脸无言地盯了他一小会,突然转身抬臂用双手狠狠抓扶住中国人的双肩。瓷还以为南斯拉夫的预备动作是想要拥抱自己,因而毫无防备、险些跌个踉跄。

 

“……瓷。”

那人面色凝重,郑重其事地向瓷发出指令。

“你……你听好了——”

斯拉夫人的话说了半截,又有些踌躇着停顿下来,似乎在纠结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视线不由得挪开、又匆匆移回、再对上瓷疑惑的目光。

“咋啦,说呀。”瓷忍俊不禁,只好哭笑不得地催促,“咱这交情你跟我客气什么。”

 

 

х оћешлидамепољубиш(你愿意,和我接吻吗)……?”

 

南斯拉夫问道,一反常态地有些青涩、甚至忸怩。

 

 

在多年的交往、无论是见面还是见字如面中,瓷老早就摸透了南斯拉夫的一个说话习惯:他在与自己正常交谈或聊天时会很体贴地说中文,现在已经十分流利;但每当被莫名的羞涩、难为情红了耳根,他的话又会变成塞尔维亚语。

毫无疑问,中国人当然愿意并娴熟于运用作为母语的汉文;不过,好在他深厚的俄语基础与对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的补习训练已经让他较好地具备了理解对方的能力,瓷也并不介意用塞语交流,而只是一边窘迫于自身实战熟练度的不足、一边觉得对方用母语来遮遮掩掩表达爱意的样子实在可爱。

 

瓷点点头,可是仍旧站定,注视向南斯拉夫的双目里。后者的眼睛亮亮的,眸瞳中的有些湿润的青蓝色像是与落日相拥的地中海、又引人遐想到或许尘间未曾有过的蔚色长空。

 

 

于是,金色红色的云层之下,南斯拉夫笑着吻上了自己的爱人。

 

夏日白天,余末的阳光照在远处,远处的沉沉的浪似的楼房便像是火烧起来、一块黄一块白一块赤色地燃着;楼房上空广广阔阔的,天际线上躺着些翻滚的绵团似的云代替了夜空的星流、簇拥着的一圆红红的落日代替了皎皎的皓月,构成一副铺满苍穹的金色星月夜。

可在近处,它就驯服地逝去了烈性,只剩下令人心安的和蔼与温存,流淌在近处二人的脸颊上、衣褶上、发丝间,明明亮亮地洒下一片柔嫩的耀斑,又在唇齿相离的瞬间短暂地在彼此之间划下一道银色的线。

 

这个吻热烈而不深,至少不比晚间黑夜里那般肆无忌惮,让瓷感到十分舒适。直到终了,他竟觉得耳边像是过了不到一秒,又像是已经旅逝了一个世纪——他与南斯拉夫自本世纪的二三十年代从纸面和精神上相识,身隔千里而一同担当着纷飞的战火,再于热忱的夏季越过整个大陆、走在一起。

 

“我称之为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吻。”南斯拉夫扶着爱人的肩头,满眼欣慰地与之对视,颇得意地宣布,“因为七十年代就要结束了!”

“…照这么说,你也可以叫它夏天的最后一吻。”瓷说,与对方一同笑了起来。

“不,不能这么讲。只能说这是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夏天的。我们还会有无数个夏天,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二十一世纪!……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你们那里。”

 

当下的吻只是一个共同起点的见证;他们还会继续前进——继续往前、一起走,无论前方有多远。

 

 

 

 

 

 

离开的当日,贝尔格莱德的天气很晴朗,就像中国人初次来到那天一样。晨风在人们身后、在国际机场上肆意地刮着。

 

“我觉得你说的对。”南斯拉夫的墨镜挂在胸前,很认真地对准备登机的瓷确认道。

那人在检查着公文包里的文件,被突如其来的肯定整得发懵:“我说的什么对?” 他抬头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下,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哦——你终于承认你吻技烂了?”

 

“什么啊,我的吻技哪里不好了!”对方另辟蹊径的回答莫名激发了南斯拉夫的胜负欲,让他欺身上前打算当众进行对等反制,“你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吧?——那要不要我现在再让你好好体验体验?”

瓷见好就收,把“你发什么疯”的粗口咽了回去:“你、…人多……!别别别。那你倒是说你在赞同什么?”

要回面子的南斯拉夫看对方服了软,消气地回答:“二十一号、我来机场接你的时候,你说晴天很适合我。我现在觉得很对。”

 

“那当然,你在蓝天和阳光底下真的特别好看——而且,你好像每天都很开心。”

瓷一扫刚才的窘态,自豪地说着,眼里一片光明,

“也许这种性格和你们这里的气候有关系……不过,这真让人感觉南欧是没有阴天和雨雪的一片地方,南斯拉夫也总是一个充满着晴朗日子的国家。”

 

……没有阴天和雨雪、充满着晴天?

 

南斯拉夫愣了一下。他想说:谢谢、但你知道那不可能。

 

可南欧的阳光似乎也仍眷恋着眼前的黑发男人,流连地亲吻着他的脸颊和黑褐色的眼瞳。那个东方人笑着,向爱人张开双臂,又用塞语大声重复了一遍:“ Сунчани дан вам одговара, другови Југославија!( 晴天很适合你,南斯拉夫同志)”

 

 

“… Хвала.( 谢谢)”

斯拉夫没有再犹豫,向前一步拥住了对方,在爱人的耳廓呢喃道。

他抱得很紧很紧,好像一撒手,怀里的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同志,我要走啦,保重。”瓷失笑,与他的斯拉夫爱人相拥着,道:

 

“不用等着我。”

 

 

 

 

不多时,身后远远地传来同伴的呼唤声。

瓷长出一口气,缓缓从温热的怀抱中抽身。他立正身子,整整衣衫,向对方伸出了右手:

“好了,同志。期待着我们下一次的会面——再见!”

 

南斯拉夫注视着他,抬臂与之握手。

 

 

 

晴空下,他们相视一笑,一人伫立、一人转身。

 

 

 

 

 

 

“Сачекаћу те.”

 

 

 

 

 

注视着远去的背影,南斯拉夫在阳光下说道。被风淹没了声音。

 

 

 

 

 

 

 

 

 

 

 

登机告别时,谁都很欣慰,谁都觉得这将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旅途的起点;谁都相信他们终将再次相聚在巴尔干半岛的内地、或渤海的近边。

 

毕竟,连瓷自己也未曾想到:当晚霞的余晖在南欧八月末尾的时间上烙下他们相拥的剪影,那不仅仅是“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吻”,也是他与面前之人一起,在无意间做出的、最后的生死诀别。

 

 

 

 

 

 

 

 

1991年6月25日,斯洛文尼亚宣布独立。

1991年6月25日,克罗地亚宣布独立。

1991年9月25日,马其顿宣布独立。

1992年3月3日,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宣布独立。

1992年4月28日,塞尔维亚和黑山这两个留在前南斯拉夫的国家宣布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改名为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

 

 

 

 

 

 

“都散了。”

 

他将手中的报纸搁在一边,合上了眼睛。

 

 

 

 

 

 

 

1992年9月22日,联合国阻止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继承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席位。

2000年11月1日,南斯拉夫重新加******合国。

2003年2月4日,该国又改名为塞尔维亚和黑山。

2006年6月3日,黑山宣布独立。南斯拉夫最终解体。

2008年2月17日,科索沃宣布独立,塞尔维亚拒绝承认。

 

 

 

 

 

 

 

 

 

 

 

 

『21世纪20年代某年,12月。不归人的雪夜之归。』

 

 

 

在贝尔格莱德特斯拉机场上,当和PLA检查完最后一批防空导弹的型号和数量的时候,中国人累得瘫倒在场地外围的座位上,静候着谁的到来。

 

虽说还未曾下雪,可这座城市的十二月已经分明是冬的天下。

凛凛的风裹挟着刺骨的寒刮过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尺墙壁,让谢落的飘叶作出场的开幕式,狂妄地宣布自己才是此处的主宰。于是它也毫不愧疚地命令一切建筑材料变得同它一样冷——瓷所坐的座位也不例外。

 

夜里的中国人一手持着通信工具,一手将羽绒服的领子向围巾里收了收,好让冬风少一条侵入热源的可乘之径。PLA需要和塞军方进行验收工作,方才先行赶往了机场另一侧。吩咐叮嘱工作已毕,瓷放心地撂下手机,不经意间看到还未熄灭的暗屏上显着些漉漉的雾洇、其中映射着屏幕结构上五颜六色的细小微斑。它们的形成大概是因为他于人迹稀少的寒冷环境下向着收音口说话,哈出的热气在冰凉的屏幕上很快液化。

 

瓷低着头,正想用指肚粗略地擦拭一下花掉的屏幕,一块淡色的干燥方巾被一只手携着、进入了他的视线。心中一惊,他顺着那只手由小臂自下而上,直至看到那人斯拉夫式的俊美的脸——是塞尔维亚。

 

“谢谢。”

瓷仰头,向高大的塞族青年一笑,接下那块方巾、擦拭干手机屏后又递还了回去。接着,他挎起背包从座位上起身,塞尔维亚则很自觉地担当起牵引行李箱的任务。

 

“很冷吧…瓷,其实你可以在大厅里面等,我刚才在机场那边和他们对接去了。”向机场外走的过程中,青年说着,吐出的气息也在空中立刻成了水雾,消散得不见踪影,“抱歉啊,让你久等了。”

 

瓷伴在他身边,两颊因为夜凉而冻得微红,像刚喝了酒似的:“没事,这样的话PLA他们还能轻松一点。”

说罢,他在风衣侧兜中摁亮手机屏幕,草草一看,已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刨去检查和等待的三十多分钟,自昨天下午三点整从中国首都起飞至抵达目的地塞尔维亚首都,需要经历将近十个小时的航程。

 

 

 

“我还是第一次在冬天来贝尔格莱德。”

 

中国人环顾四周,望着有些萧瑟寂寥的机场建筑群,捏了捏面部医护口罩在鼻梁处的金属条。

“七八年是第一次,八月底,夏天;九九年是第二次,六月初,夏天;二零二零年是第三次,三月末……那时候也不算冬天了吧?”

 

“其实你今年四月就可以来的,还暖和一点。”身边是塞尔维亚闷闷地说,声音搁着布料也听不甚清晰。

“哦,那会儿啊——北京往这儿的直飞航线还没开通,走运-20的军用线我又不好意思来…PLA自己一个人就够啦。”

瓷无奈地向对方一笑,耸了耸肩。身侧感受到口袋里明显的消息提示的振动感,他伸手去掏手机,还一边说着:“而且那会上海疫情还很严峻,又得替北方那位邻居头疼;现在还好有直飞,要不然很大概率还要从莫斯科转机。那地方冬天要比这里冷多了,我可受不……”

 

 

 

眼见“了”字还没出口,说话的人突然一怔,呆立在原地。

 

“瓷,怎么了?”塞尔维亚也随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询问道。

 

那人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凝神盯着尚未解锁、仍黑着屏幕的手机,以及上面的一点一点的沾湿痕迹,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塞族青年疑惑地皱起眉头,又向对方凑近了一点。机场周边的室外泛光照明系统并不会因为寒冷而停工,冷白的光洒在中国人着灰黑色羽绒服的身上,明晃晃地如暗中的一团冰棱。

 

 

良久,亮着白色灯光的夜里才传来中国人的声音:

 

 

 

 

“……下雪了?”

 

 

 

 

 

 

 

 

 

 

“没什么,是PLA汇过来的记录表。没什么。”

 

房间里暖烘烘的,瓷靠在皮革套的沙发上,已经脱下了厚重的羽绒服外套,仅留下常穿的白衬衫和卫衣。当再一次被塞尔维亚问到在机场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十分敷衍地回答,似乎不想再提起这个话题。

 

塞尔维亚早会察言观色,于是知趣地不再加以追问,免得惹客人不自在。

等瓷坐定后,他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其中一杯放在瓷手边的几案上:“加了糖的,不苦。”

 

“…谢谢,麻烦了。”瓷拿起杯子捧在手里,感受着浓重的热意从手心的皮肤很快传遍自己的全身。

“看起来你们都很喜欢咖啡。”他若有所思地说,“从机场这一路来,少说也有五家咖啡馆。”

 

“是的,就像很多东方人喜欢茶一样……这对我们这里的大部分人来说,它是生活必需品。”青年向他一笑,此时他杯中的棕黑色饮料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喝咖啡是这儿的一种生活方式……南斯拉夫之前也很喜欢。”塞尔维亚看似无意地补充道,余光观察着瓷的动向。

 

不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中国人听到这个名字后没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并不像听到俄罗斯提到苏联那样不自觉地紧张。他仍然很疲惫似的坐着、没有接话,好像身处寒冬的室外、任何温暖的东西都与自己无关。

 

“对了,塞。……格尔特先生现在怎么样了?” 正当塞尔维亚以为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对方突然问道。

塞尔维亚稍微回想了一下,猜测着:“格尔特……瓷,你是说——沃林·格尔特,就是1977年、跟着南斯拉夫一起去你们那儿访问的那位翻译?”

 

瓷犹豫片刻,接着笃定地点点头:“嗯。”

“他早在1992年就去世了。”

“那他的女儿、诺娃呢?”瓷好像已经料到了,盯着手里的咖啡而没有抬头,继续问。

“那个女孩也去世了。在1999年,北约对南联盟的无差别轰炸中遇难…和她的爱人一起。”

 

玻璃窗挡着屋外的飘雪,映射着屋内的橙黄色的灯光。

瓷无神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窗户上的光斑,接着示意身边拿着咖啡杯的人继续说下去。也许他也不知道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但是心底的冲动激发着他去更多地了解、更多地倾听——仿佛只要这样,死者便会复生、那些噩耗就从来不曾发生过。

 

塞尔维亚将空空如也的杯子放下,在瓷的对面坐了下来。

“格尔特生在贝尔格莱德。1941年纳粹入侵的时候,14岁的他失去了在城里工作的父母,原因是他的父母曾短暂收留过一个从捷克斯洛伐克逃难而来、经过南斯拉夫的犹太家庭。那时候他在乡下祖母那里,逃过了一劫。第二年他参了军,从15岁起就一直跟随着南斯拉夫游击队的领导人阻击德军,保卫家乡,经历了一系列战役的同时也立下不少军功。

“战后,格尔特本有机会被安排在新政府的行政单位工作,不过却选择了去进修中文——他很想去中国看看,因为他很早就在游击队的宣传小册子里知道长征、知道那里的社会主义的运动和发展、知道那也是个伟大的国家,有着伟大的劳动人民和传奇的历史。

“诺娃,那个小女孩,是他和一个从军期间便结下深厚情谊的、比他小半岁的女战友的爱情结晶。战后他的妻子留在军队政委的职务上,工作之余需要培养孩子,也常常到处寻找一些中文的档案和资料供丈夫学习。最终,格尔特被安排为1977年那次会面的翻译人员之一。

“他的妻子因为宫颈癌于1990年去世。两年后,格尔特在被派往克罗地亚执行临时调解派出任务时,死在了民族激进分子和仇塞主义者的枪口下。

“1999年那会诺娃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父母遇难时,那个男孩正在中国留学——哦,听说他现在北京定居。”

“以及……格尔特的父母所帮助的犹太家庭逃过了纳粹的种族清洗,之后他们移居至美国。那个家庭中有一个小女孩——后来她成为了美国的第一位女国务卿,并成功主张和推动了1999年的对南轰炸。”

 

瓷低着头,仍死死盯着那杯东西。

他干涩的声音有些木讷,机械地问:“哦,我知道了……还有,塞,你认识米尔娜太太吧?我只从南斯拉夫那里听到过她的前半生…她现在……”

 

话音未落,一杯冒着热气和清香的茶水被一只白皙的手持着闯入他的视线,把那一圆黑色液体遮蔽掉、把亮亮的晃荡的灯影换在浅碧色的液体中。

于是瓷放下咖啡,接下了茶水一饮而尽;权当解渴,也没有细细分辨那是什么品类。

 

 

“米尔娜太太还健在。”

看到对方的状态略有好转,塞坐回座位,继续说了下去:“1999年初,女儿女婿带着八十二岁的她去法国治病,小孩子们去了外地上学或工作,幸而灾难发生时这家人都不在贝尔格莱德。可当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时,那间得有三十个年头的花店已经被从空中投下的炸弹碾为灰尘,老太太自二战结束以来所珍藏的邮票和花种也不知所终。瓦加涅,那个克族孩子,在贝尔格莱德完成大学学业之后赴美工作,再也没有回到欧洲。”

“不过米尔娜在这场浩劫过后并没有放弃。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她又执意带着女儿几口子重新在废墟原址上开起了一家花店和一家烘焙店。她仍然很健谈,气色不错;但很少再和后辈说起过去的事情。

“今年她已经一百零三岁了,就在上个月。”青年的言语中透着些感慨。

 

读完了这位妇女的一生,也就读完了南斯拉夫自1918年建国至今的历史。她是这一百多年间这片土地上无数平凡人的缩影——站在人山人海之中,见证并参与了这个国家在历史长河波涛中的浮浮沉沉、兴衰荣辱。

若单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南斯拉夫——那么见证一个国家由生到死,只需要两代人、甚至一代人就可以。

星海横流不止,岁月铸史成碑。瓷在塞族青年的娓娓道来中仿佛又置身于数十年前的那座无名的巨大石碑之前,怀着难以名状的敬畏。

 

 

“既然如此……嗯…塞,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米尔娜太太——代我向她老人家问好。”

终于,瓷将思绪从浩瀚的过往中抽离,继而从贴胸的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薄薄小小的、包裹着塑料保护膜的片装物,极其稳重地把它搁进一副信封里。那里面有些鼓囊,大概还放着书信什么的其他东西,没有封口。

 

青年接过来,夹进他惯常携带的深蓝色文件夹中,随口提议道:“你不去见见她?”

 

“不,我想她已经忘记我了。…把这些给她就好。”

瓷说得很慢、语气很轻,但非常坚决,其中透露着一些无奈的劲儿。

 

不能去,我不能去。瓷咬着牙暗暗地喟叹。

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要去——正如一只巨手,总是推着他向前走,而绝不让他后退、甚至仅仅是回头。

 

 

“不能被过去的事束缚住手脚。”

“我们都要向前看。”

恍恍然中,中国人猛地想起来:这两句话是上世纪七七年见面时,南斯拉夫对他说的。

“对,向前看,朝前走。”黑发的中国人也这么说。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一个人停下了,另一个人还在走。前行的人发觉到自己的孤独,想向后看。

 

“不要等我。不要回头。”

他听到那个人对他说。

 

可他终究没有遵循那个声音的叮嘱,驻住脚步、向身后望去。

晴朗的青空一碧如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滞着许雪白的云。那人似乎早就有所逆料,像无数个过去一样挺拔地立着,在阳光中向他微笑。

“…不用等我,同志,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呢。——向前走吧。”

 

还要继续前行的人有些哽咽,刚想说些什么;可那人随即回过身,背对着他,向远方离去。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至那一点点身影也被蒙蒙的烟雾迷了去、洇成一团氤氲的霭。

 

 

哦,那个人回去了。

不知道回到了哪里,也不知道那里是春天还是冬天、晴日还是雪夜。

 

 

 

 

 

 

 

 

 

 

远方传来教堂低沉而深远的钟声,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了凌晨两点。

渺远的夜中仍飞舞着银屑,这些雪花掠过已经爬上冰窗花的玻璃,便可窥视得室内二人长谈未眠的情景。

 

在房间主人允许的情况下,瓷不知何时点起了一支烟:“《没有天空的都市》——我更喜欢这个译名。塞,你看过吧?”

洗漱完毕快要熄灯时,中国人突然向塞尔维亚抛出了一个与工作和历史毫不相干的问题,让对方感到有些奇怪。

 

“《没有天空的都市》的原名——《地下》吗…?当然,它在1995获得过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至于我观看那部电影…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青年略略思考了一下,记了起来,“——十多年了吧……”

 

“啊,谁不是呢。”男人面色平静地盯着指间闪烁的火星,喁喁道,“不过我还记得,很……姑且称之为精彩吧…?”

 

“可是它所呈现的一切都是彻彻底底的骗局…欺骗所有人,包括自己。”

塞族青年的视线垂落在地板上,语调中夹杂着淡淡的隔膜,“我,我猜我其实并不很喜欢它……”

 

“欺骗自己——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像,他——南斯拉夫。我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他曾经对我说的一切有哪些是真话,以及他说的话自己信不信。真的,……我不知道。

“塞,大概是零六年吧——我第一次看的时候,那部电影下的一个中文影评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瓷突然很古怪地笑了起来,这是谁都没有见过的,“它说啊,我也在欺骗所有人。”

 

“欺骗?……你?”

塞尔维亚一愣,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客人。

 

中国人站立起来,看向窗外。

乌云遮蔽了月光,除了深色的朦胧的夜与雪片,什么都见不到;于是,眺望者的眼瞳中也是一片漆黑。

 

“对,是‘我’。就是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它说,所有人都甘愿沉沦蒙蔽于我编造的谎言之中——指的就是生活在‘我’所来自的国度的人民。

“它的编者讲,他完全可以与《地下》的导演——那个天才的塞尔维亚人——感同身受。它说,我就是个骗子,可大家都没有意识到。”

瓷仰天笑道,异常浓厚且诡异不堪的自嘲意味呼之欲出,渐渐不由得让身边座位上的主人皱紧了眉头。

“也许他说的没错……也许我就是一个伪装得天衣无缝、连我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罪人…!

“…过去、现在、以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虚伪的,自私的……!我是专制的,愚弄众人的……我是那个没有天空的地下都市,而我的人民就是像电影里那样被欺骗的还不自知的、满腔热忱的受害者!…——无论是否自愿,他们把血和泪全部贡献给我,而自己最终却只能生活在事实上的地牢里了其一生!!……”

 

愈加歇斯底里的异样情绪缠肆意流淌,几乎将身边的氧气全部勒尽。身处暖室,塞尔维亚惊愕地感受到不知何时沁出的冷汗划过自己的侧颊,随着怦然作响的心跳砸在地上。

 

自从多半个世纪前的那次见面算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中国人如此失态的模样。多年来的发展压力和讦责毁谤让他的神经变得无比坚强也无比脆弱,总会在不知何时何地加以集中爆发。

 

“瓷,你……”

不再顾得上倾听,斯拉夫人无措地倾起前身,正想要离席启口阻住那人不要再回忆这些荒谬的论调;可在直视对方的刹那间,又被其脸上骤然显现出的凄凉而苦涩的笑容噎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可悲。”

像是近冬的树木浸满到了忽起北风卷来的凛寒,黑发男人的声音突兀地沉闷了下来。

 

急促的呼吸变得愈发艰难,汹涌的疲累浪潮自四肢端向全身蔓延开来;情感崩溃后无比虚弱的身躯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紧紧推着一般任人摆布。

瓷无力地瘫坐在柔软的座位上,从头到脚处处都像灌了铅水似的沉重。

 

“不对吗,塞尔维亚。”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颓然合上眼睛。

 

“我是罪人……”

 

 

 

 

 

窗外,雪花的眼睛在窥探着,亮亮晶晶。

 

看着对方颓唐不堪的狼狈模样,塞尔维亚的心底莫名涌现出一股异样的冲动;那种欣慰的、激动的、疯狂的情绪积聚着,几乎让他笑出声来。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或许自己不能像南斯拉夫那样成为对方的同志,但或许、或许可以成为他的共犯……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已,骤然迸发的情感终究敌不过长期练习的理智;尤其是在这位客人的面前——他早就学会在长辈面前隐抑自己的情愫,伴作一个乖巧懂事的后辈。

 

“不,你……没关系的,瓷,我也是。我是真正的罪犯,比你的所谓的罪行深重千万倍——我自诞生之日起就背负着的十字架都会被我的恶行染成黑色。” 不管有没有回应,青年都十分关切地看着对方,态度极为诚恳,“…否则,我和他们的关系不会是现在这样。”

 

“Хрватска、……他们吗。”瓷仍然闭着眼睛,喃喃道。

 

斯洛文尼亚、黑山、科索沃自治省、克罗地亚……

 

塞尔维亚沉默着点了点头,有点无奈地垂下眼帘,接着抬手慢慢拿起那只在瓷手边几案上搁置已久的白釉咖啡杯。室外是飘雪的十二月,那里面的深色液体早就凉透了。

“即使将我们的血都倒在这同一个杯子里,”斯拉夫人垂眸盯着里面深不见底的浓褐色,沉静地叙述,“它们也将泾渭分明。——哦,这就会成为一杯拿铁。”

“半岛…这里从来都不适合成为一个家,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家。谁妄图将各族人弥合起来,谁就会被这杯血水淹没、溺死。没有例外。”

“瓷,我想了很久,得出了一个很可笑的结论…你知道什么时候巴尔干半岛的大家最团结吗?是当我们一同抵御外敌的时候?不、不是——是当我们一起绞死一个想在这种地方组建起一个家的******的时候。”

 

“……我理解。”瓷仍仰躺着,小臂肘外侧搭在眼睛上,轻轻地说。

塞尔维亚看了他一会,声音柔和下来:“…瓷,你不会理解的——不过,谢谢你。”

黑发男人一怔,垂下眼睛沉默半晌,又暗自启口:“可能吧。我们那里,很久以前…中华大地上千百年来的民族碰撞总是伴随着交融并进,可现代的民族冲突似乎只剩下了愈来愈深的芥蒂……在热武器的帮助下。……尤其是在,这里。”

他无力地指指脚下,感叹道。

 

 

见状,塞尔维亚起身,拿起手边自己的黑色正装外套,来到瓷的身旁为对方披上,就势紧挨着坐了下来、轻柔地搂住那人近来有些消瘦的肩膀。

 

“……最绝望的事情不在于冲突矛盾和它带来的灾难本身,而在于我们明明知道彼此间的杀戮和复仇只能让自己向万劫不复的泥沼越陷越深,甚至窒息而死…”

塞尔维亚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嗓音深处有些难以抑制的颤抖。他那与南斯拉夫同样闪烁着海洋般青蓝色的左眸眼底晦明不定,看不出到底是多了一分阴鸷还是悲哀。

“——…可是,没有人后悔。相互厌弃和报复就这样成为了双方交往的主旋律,”

青年哽咽了一瞬,或许是因为痛苦而深深低下头,

“……我也在内。我相信他们也是的。”

 

 

瓷挺起身子,忧郁地看了身边人一眼,一手安慰似的搭在对方搂住自己肩头的手背上。塞族人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掌苍白却有力,那上面的纹路和细小疤痕中烙刻着铸藏在血脉里的不甘与仇恨。

瓷一边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那人的手,一边暗自言语:“这……这也不能只怪你们。大洋对岸、大陆西边不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故意拱火的——净是些极端民族主义的帮凶。”黑发男人欠欠身子,又安稳地靠在旁边的高个子肩上,他有些疲累了,“如果那位尚能主持局面的铁腕强人能晚一点去世,如果广义的民族概念的提出和推广能早上哪怕几年,也许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南斯拉夫…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旧事重提的委婉说法即所谓朝花夕拾,可拾起来的朝花若是带刺便更伤人心。冗长的回溯中,过往的一切又都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瓷涌过来,挣扎着妄图与他的四肢融为一体,想要牵扯住他的脚步,让他永远留在那些过去的、缥缈却诱人的记忆里。

此时,不愿留下的旅者需要与过去诀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方。

 

 

“瓷,他…”塞族青年偏偏头,将身边的人搂得更紧了些,低低说道,“……南斯拉夫那时走得悄无声息。当我和贝尔格莱德找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那张他常用的写字台上很干净,与周围满是纸张碎屑的杂乱环境格格不入。桌面上放着他的墨镜,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他在上面写了什么吗?”瓷问,直起上身来。

塞尔维亚没再回答,而是顺势起身、从窗台上铃兰花的花盆下抽出了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字条,递给了瓷。那株铃兰早就凋谢了,蔫蔫地睡着几根枯萎的枝条。

 

瓷伸手接过,定睛辨认着已经淡褪了三十年的字迹。是很工整的塞文。

 

 

Тако је ,сунчано』

“真好啊 晴天”

 

 

 

读罢,瓷一时有些发懵,不自觉地喃喃道:“为什么要写……这个?”

 

塞尔维亚在一旁平静地提醒道:“瓷,忘了吗——不管是在七七年还是七八年的会面中,你都曾经说过,晴朗的天气十分与他相配。而南斯拉夫最后到达科斯马伊山的时候,那里正好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Ko******aj,红星纪念碑的所在地,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行踪。

“南斯拉夫所钟爱的铃兰花也是在艳晴天多、气候适宜的时令开放。你也知道,他这个人、平时很…姑且称之为健谈吧,——依我观察,也就是五六月份的时候,他才能稍微安静一些。因为那会正好是铃兰的花期,尚能夺走他的一部分注意力。…… 他离开的时候,是四月末。”

 

自然也就没能看到铃兰花的再开。

 

 

 

“‘君影草’。”

瓷倾听着,末了时轻声提到了一个陌生的中文名词,让塞尔维亚几乎听不见。

 

“这是…铃兰花的一个中文别称。”

铃兰亦兰,兰若君子。幽谷生兰,恰以兰影喻君子之形,谓之“君影”。

 

他颔首,摩挲着手下的纸条。

 

“…君影草。”

 

 

 

 

春晴嬉天高兮,盎之然然。

素裹烁银妆兮,云之雯雯。

归去而无来兮,斯人杳杳。

君子之如兰兮,皭影存存。

 

 

 

 

 

 

“塞尔维亚,”

瓷抬起头,热切地注视着被呼唤的对方。

 

 

“你能…陪我去一趟科斯马伊纪念碑吗?”

 

 

 

 

 

 

 

 

 

 

 

 

 

当二人驱车抵达科斯马伊山时,此处的夜幕已经降临许久,寒凉的空中飘着不大的雪花。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切活物和生机都颤抖着臣服在寒冬的高压之下,不见踪影。供旅者行走的石路侧旁簇拥着光秃凋零的高大树木,挨挨挤挤,上段分杈的剑锋直指浩瀚的星辰。大概雪落时间并不短,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不薄的皑皑白雪,被瓷和塞一前一后辟出一条******着灰色石路的小径、留下最初的人迹。

 

临近纪念碑时,引路在前的斯拉夫人缓缓驻下脚步,静观中国人继续走在雪里,步上一级又一级石阶。

 

凌晨、寒冷、雪片……这些极尽相似的物像又让瓷恍恍然有了昨日之感。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又赶忙收了收衣领。

 

走完最后一阶,他登上了一个阔大的圆形平台。

那座庞庞然顶天立地的水泥混凝土建筑物矗立在渺小的人儿面前,后方靛黑色的天空在纪念碑周围灯光的照映下显出些饱和的紫红色,似落日方不久、仍残存着的斑斓的晚霞。

蹈舞的雪花掩映中,那无言的石碑一直无言地站立着,像五只摊开的、伸向天空的巨掌——仿佛只消轻轻一握,便可玩天地乾坤于股掌、集万众灵魂于片刻。

可它终究是沉默的,没有戏玩天地的消遣闲情,却有着十足的尊严和定力,无言地立于南欧的山间、雪间。红星纪念碑忠实记叙着上世纪那段波澜澎湃的斗争历程和铁与火的史诗、深沉诉说着人民大众的顽强斗志与磅礴伟力;它凝聚着南斯拉夫民族融通共有的精神品质,在使瞻仰者惊叹、折服、敬畏的同时油然生出宁远的心安。

——也无怪乎南斯拉夫会选择此处作为生命最后一程的终点。

瓷想着,在距离雕塑基座三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湿漉漉的鞋底藏在积雪之中。

塞尔维亚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瞭望着他的背影。

 

 

 

抬起头,东方人面向那五只伸张向天空的巨手。

 

“你好,南斯拉夫同志。别来无恙啊。”

 

他开口,呼出的热气向上升腾为缥缈难捉的白雾。

深夜里,除了风声,没有人回应。寒风依旧凛冽,裹着刺骨的气息打在混凝土石上,再默默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瓷一手从侧兜里掏出一支样式古久的雪茄,一手摸着打火机:“我是来给塞尔维亚交付军备的,也算回来看看你。不过你如果认为这次到访是为了表达对多年前的一些歉意,也无妨。”他神态自若地诉说,像是在和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交心叙旧,甚至有些特意伪装出的轻浮,“不好意思,这回装备不多,没带那些专业用具。……况且,塞尔维亚也并不多么习惯抽雪茄。”

 

“…就只用打火机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冻的泛白的手指扣动了打火机的指扳,明黄色的火焰跳动到雪茄头部,嘘嘘燃烧着,缭绕出一缕白色。

中国人定了定神,很勉强地将雪茄放进唇齿间;可刚抽了一口,他就禁不住难耐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咳、靠,…你说的对……我真是抽不惯。”瓷只好服了软,悻悻地再也没敢尝第二口, “哪天我把我那盒给你带过来,省的放我那儿也没什么用……咳、算啦,说点正事。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世界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我们的改革事业仍在很成功地继续推进着,成就斐然——在新世纪的第10个年头已经成了经济总量上的世界第二。第一位…你当然知道,那个金毛******——老实说,正是因为从上世纪九一年至今一直没人敢真的揍他一顿,他才得以天天表现得那么欠揍…。尤其是九九年三月,未经安理会授权,纠集着他那群欧洲的狗们对南联盟进行了两个多月空袭轰炸、对象包括平民区和民用基础设施——妈的,这群败类玩意儿……”

 

瓷的语气在最后一句的末尾狠狠咬重,由于焦躁而爆出的粗口于寂寂的夜里格外明显。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还是说点高兴的吧。八十年代去过你们那里后,南斯拉夫人民的发展和探索给了我们很多灵感与经验,真的很感谢你——或许我该叫你一声‘老师’?……哦,对,现在没问题了,苏联的坟头草也早已经亭亭如盖了,不是吗?…”

“没错,大家的生活也在变好。不过不可否认,问题仍然在,而且还有很多。所以我需要学习,不停地学习,就像我曾经学习苏联的重工业发展模式、学习你和美利坚的市场经济一样。

“讲个很好玩的事情。有些人——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骂我专制、称呼我为欺诈民众的‘骗子’。在以往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声音此起彼伏、滞留徘荡在我的心里……那时候,我甚至也怀疑过、动摇过。我问我自己:我是不是真是个骗子?骗术精湛到了自欺欺人的程度的那种?……可话说回来,那不过净是些胡扯。

“很难说清楚是脑子还是心思上出了些毛病,总有人单单指责我为十恶不赦的欺诈者,却对那些真正的刽子手、杀人犯无动于衷,甚至大加赞颂。这种贼喊捉贼的事儿本就不少,之前有,现在还有。说实在的,我只要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凭什么非得一心一意听信那些狗屁评论?……无论我做的好不好,大概也都不会得到它们的肯定。不过,合理的批判应当有,只是、只是…我可能分不太清——我想做出这些评价的人也不一定能分得清。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我会做到更好。

“啊…对了,还有08年经济危机,奥运会,世界杯。真不走运,你都没有看见……呃,经济危机就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那年的夏季奥运是我们承办的,我觉得很成功…还有2022年的冬奥会,刚过去没有很久——北京现在可是争气,世界上第一个双奥之城……”

 

雪花拥抱着他四周的空气,有的降落在他的发上,留下一点洁白的印记,转瞬间便又化为乌有。

他仍无休无止地说着,好像想要把卅载的所有经历、感受都向倾听者尽数转告,把自己的温热的心剖开给已逝的故人看,直到鲜血淋漓。

 

……

 

 

“无论怎么样吧,南斯拉夫。我们都将站在一起,走在一起。”

无论是作为同志,或者共犯。

 

“无论任何人、怎么看我。

“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说不定我就是个骗子,一个善于撒谎的伪善者。”

 

黑发男人叹了口气,不想再说话。

望着呼出的热气溶凝为白雾又消散开来,瓷无言地合上了双眼。雪片自子夜的怀抱中袅袅降下,带着湿湿凉凉的触觉万分怜爱地亲吻上他那在寒冻中略显苍白、却漾着一纹笑意的唇角,妄想用冰冷的雪水融化那颗早已坚硬如磐的心。

大概听到了谁的呼唤,三十年前那位逝去之人以雪花寄寓带来的抚慰让这颗心在不经意间轻轻颤了颤,可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执拗与沉默。

 

“我知道这样做会显得我的唯物主义理论跟白学了一样——南斯拉夫…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夜很静,风徘徊在周围的山谷,任谁都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好吧。我知道你在听,你只是不想说话。或者……也许你已经说过了——那么我也在听。”

 

还是没有回应。他低下头,自顾自地一笑。

“南,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冬天来过这儿吧……我说过、且一直愿意相信:南斯拉夫不会下雪。我以为这里的一切都应当像你一样,只与晴天作伴。”

 

“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哪里没有风和雪呢?我们总可以熬过去。因为我们知道,它们的后面一定藏着个大晴天——向前走就可以了。总能见到的。” 中国人缓缓走上前,抚上石碑的粗糙表面。它也与周围的空间一样冷峻,默默注视着他做的一切动作。

 

我会去往前方。我会看到,也会让你看到。一个新的、明朗的晴天。

他在心里说。

 

 

顿了顿,瓷的右手在那上面停留又放下,掌心处留下湿痕与冷冷的触感:

“……至于,我到底是不是个骗子——这事儿…哈哈,也难说。”

 

后退几步,旅者仰起头将面前巨物的整体纳入视野,最后望了一眼石碑的顶端。

那是一把由血泪凝成的利剑,指向天空;不久后,它即将刺破乌云和黑夜,为这片土地带来奔腾流泻的阳光。

 

 

 

“……如果那是真的,就让我这样一直伪装下去吧。”

 

 

 

 

他转过身去。塞尔维亚还在等他。

 

凛冽彻骨的南欧冬夜里,那尊五指上仰、向往着天空的铁黑色雕塑似乎承载起了不知谁的魂灵,在一片宁静中俯瞰向覆盖着皑皑积雪的大地。

于是,上至寒流吹拂的云端,下至亚德里亚海的最深处,凝视着东方人离去的背影,只有这位无言的守望者记住了那句被风淹没的话:

 

 

н ећу се освртати .

 

 

 

 

 

 

所以,无论再过多少年,如果你踏上这片曾经被雪亲吻过的土地,亲自去询问那座红星纪念碑,她都会那么、那么沉静地告诉你:

 

 

四月

春日的晴天

一个斯拉夫人来到这片土地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再见 南斯拉夫”

他的第一句话是

“我将要远走”

 

十二月

冬季的雪夜

一个中国人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第一句话是

“你好 南斯拉夫”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不会回头”

 

 

 

 

 

 

 

 

 

 

尾声

 

 

 

『……平原与平原之间常常有山重水复的阻隔,晴天和晴天之间也总是有一段夜晚的风雪。因此,我必须向前走,既不停留,也永不回头。』

 

 

 

 

 

黑色的字迹在纸面上延伸着,直到流畅地截止。

 

瓷抬手将钢笔搁在一边,合上笔记,把它放在窗台上一盆才植起不久的、正含苞欲放的铃兰花旁边,一如以往无数个早晨。

 

阳台上亮亮的,四月份的明媚光线笼罩着中国人的上身。男人起身伸了个懒腰,心里盘算着在这难得能睡个回笼觉的周日早上该去哪里买份早点,或者图个省事就去蹭北京他们的饭。

可能肚子空空的觅食生物自然地对香味更加敏感,瓷定了定神,不自觉地将视线由玻璃之外的晴空移向面前的窗台。

他还记得,这些花卉的种子是前些时候由塞尔维亚邮寄过来的,说是一位故人的回礼。数天前那黑黑的籽粒饱满油亮,经过长久的隐忍与生长后终于等到了大展风采的机遇。

一朵朵小花苞安静地低垂在翠色的枝条上,在金光下白得有些澄透,如玉,像是近春即将溶化的积雪,又像是山间融融的堆云。

 

“五月份……晴天要更多啦。”

自言自语着,中国人会心地注视着那几抹可爱的白色。这时,她们也好像有些醒了,眯起惺忪的睡眼,朝着阳光的方向颤了颤花瓣。

 

晴天,晴天…

多好的天气啊。

 

瓷望着眼下灵动的生命,心里止不住地喜悦。

 

 

 

“你喜欢这样的光景吗,嗯?小家伙?”

他弯下身凑近那几朵铃兰花,笑着问道。

 

 

“我呢,知道一个人。他也很喜欢晴天。”

 

 

 

大概是听到了花骨朵们的回答与好奇追问,男人挺直身子、清了清嗓,继而神采飞扬地讲述起来:

 

 

 

 

 

 

“嗯…,那个人的名字是南斯拉夫——老家在南欧, 在亚德里亚海的旁边……”

 

 

 

 

 

 

 

 

 

End.

 

Notes:

【后记1:关于标题
从2022年的7月到2023年的2月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这篇四万多字的长文章的标题改过好几次。我记得最初的标题是“雪茄、烟和领带”,第二版是“晴雪夜归人”,第三版是“晴雪不夜 归人不归”,最后是第四版、也就是定版的“晴雪不归人”。
第一版是因为我在最初的想法是让情感线按照这三个线索物展开;第二版中的“雪”“夜”主要是考虑到了最后写瓷的那一段情节,顺便化用一下“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第三版是因为字数太多而放弃了,实在不够简洁,有搬文弄墨生搬硬套之嫌。
写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在“归”的语境下:归者是何人、不归者又是何人?而他们又分别去向了何处呢?一开始我的理解是,“夜归”的是cn,雪夜访碑;“不归”的是早就解体了的yugo,看看现在巴尔干半岛那几位的关系就能知道这仍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后来,自从写到cn说出“我不会回头”这句话之后,我的设想就被自己推翻了一半。也许,cn并不仅仅是“归人”。
或许是出于一种直觉吧,总之最后选定了第四版,也就是第二版中的“夜”换成了“不”,即“夜归人”在向沉默的石碑倾吐心迹之后、真正成了“不归人”。
怎么说呢,这也是我所想传达的一种感受:cn会记住,会回忆,但再也不会向后看,即使那是一片铺满灿阳而令人神往的四月晴天;他会执着地往前走,不停留,不回头,尽管前方是呼啸的北风与肆虐的雪片。cn的心里盛着热忱,可骨子里透着固执。于是,他给别人的印象也是一个一意孤行、莫问前程的不归人。
不过分恼怒,也不会歇斯底里地反驳,只是走。就这样,“不归”于后,而终“归”于前。只要走的够远,我们将一直坚信:总有一个时刻,冰雪消融、在所有人的面前化为另一个春天。

 

【后记2:部分史实补充
①二战期间,中南两党虽然远隔万里,各自在东西两线同*********进行殊死的战斗,而且也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两党都奉行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政策,坚持武装斗争,都在解放区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两党都把对方视为同一战线的战友,和相互信任的同志。两党通过自己的媒体,都对对方表达了极大的关注、声援和钦佩之情。中共在延安和重庆的报刊大量报道了南共和铁托反抗*********的事迹,仅《解放日报》在1941至1945年间,就发表了近600条有关消息和评述。南共游击队对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斗争也做了大量的报道,并称,南中两国有许多“相似之处”,有着“相同的命运和斗争”。南斯拉夫游击队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根据艾德加·斯诺撰写的书籍和资料编辑出版了题为《中国游击队的万里长征》和《中国青年的斗争》两本小册子,以颂扬中国人民斗争的业绩,激励南共游击队的斗志。
②中南建交过程曲折异常,建议使用浏览器自行搜索,通过1948年中对南的批判和二者建交过程波动可以窥探建国初期的中苏关系。中南于1955年建交后关系发展迅猛,经济、政治、文化、科技等方面的往来日益密切。同时,高级官员和代表团、记者团之间的来往逐渐频繁,呈现一片欣欣向好之势,当时的中国驻南大使伍修权在回忆录中形容为“中南友谊如春潮般”向前发展。
③20世纪50年代末,中南之间的论战当时非常激烈,且很大程度上是中方对南斯拉夫单方面的抨击和批判。指摘集中于1958年南共联盟通过的南共盟七大《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纲领草案》以及其中对于党政分开和政治体制变革、社会主义自治模式的说明,并以1958.5.5中方发表的《现代修正主义必须批判》一文为中共对南论战的开始,也是由联共(布)发起的对南共联盟第七次代表大会纲领草案批判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在对南进行批判的同时,出于对社会主义国家该走何种道路的问题的思考,中共也在不破坏中苏同盟关系的情况下对苏共进行了含沙射影的指责,并对六十年代中苏论战、“文化大革命”影响深远。在这次批判后,中南两国关系严重恶化,经济文化政治交流受阻。1978年6月,南共联盟成为第一个与中共恢复关系的“修正主义政党”。
④1999年3月24日,北约发动了对南联盟的空中打击,科索沃战争爆发。当时的北约有19个国家,但其中有13个国家(美、英、法、德、意、加、荷、挪、比、土、葡、西、丹)直接参加了对南联盟的空中打击。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绕过联合国,违反了《联合国******》,打着“维护人权”的旗号,出动飞机1000多架,舰艇40多艘。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尽管这样,南联盟击落了F-117A隐形战斗机在内的61架北约飞机,以及无人驾驶飞机30架、直升机7架、巡航导弹238枚。真正迫使南联盟屈服的是北约没有经过联合国授权轰炸民生领域,炸毁24座桥梁、12个火车站、36个工厂、7个机场、16个燃料站和库房、17个电视发射塔和诸多电力设施。连续78天的轰炸造成南联盟1800多名平民丧生,6000多人受伤,近百万人沦为难民,直接经济损失达2000多亿美元。甚至1999年5月8日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也遭到轰炸。为了达到其在政治上向南联盟政府施压,迫使其接受苛刻条件,北约以大批的南联盟平民伤亡为代价,甚至动用了国际公约禁止的集束炸弹和能导致新生儿畸形和白血病的贫铀炸弹。轰炸南联盟,起因在于科索沃地区(南斯拉夫时期属于塞尔维亚的一个自治省)的阿族要求独立,塞族领袖米洛舍维奇(有大塞族主义倾向)前来平乱,美国带领的北约对米洛舍维奇提出严正警告,令其撤出科索沃。但他低估了北约对科索沃战争采取打魏救赵的战略,南联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政治强人米洛舍维奇于2001年4月被逮捕,同年6月,米洛舍维奇被送交海牙******,成了历史上第一个被定性战争罪的前国家元首送上国际法庭审判,2006年死于******。
注意,中国并不承认科索沃独立。
⑤本文塞尔维亚说的犹太小女孩原型:1937年,奥尔布赖特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个犹太人家庭。在她两岁时,捷克斯洛伐克被纳粹德国的铁蹄占领。为了逃避纳粹的种族迫害,奥尔布赖特的父亲带着一家逃到了南斯拉夫,虽然后来南斯拉夫也被纳粹德国占领,但在南斯拉夫人们的帮助下,奥尔布赖特家族躲过了纳粹的种族大屠杀。战后奥尔布赖特一家******美国。1999年,已经身为美国国务卿的奥尔布赖特极力主张对南联盟实行大规模轰炸,并不惜和当时的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科林鲍威尔发生激烈争吵。据当时的人回忆,奥尔布赖特厉声对鲍威尔说道:“科林,如果我们放着这样一支大军不用,留着又有何用?!”此人死于2022年3月23日。

 

【后记3:有关文中的部分情节
①文章后半部分瓷塞进信封的薄片物,就是1978年他首次访问贝尔格莱德时米尔娜太太赠送的那张铃兰花邮票。因为在老太太多年收集的邮票里,只有它免于轰炸之灾。
②文章尾声处塞尔维亚寄给瓷的花种来自米尔娜太太,故称“故人”。这是她对瓷送还邮票的答谢。

 

【本文相关大事记梳理
1945.11.29 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成立
1955.1.2 中国与南斯拉夫建交
1969.3.21 珍宝岛事件爆发,中苏交恶深化
1977.8.30 南斯拉夫领导人访问中国
1978.8.21 中国领导人访问南斯拉夫
1992.4.28 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宣告解体
1999.3.24北约未经联合国安理会批准 对南联盟发动大规模空袭;同年5.8 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邵云环、许杏虎、朱颖三位记者牺牲

 

【理论借鉴及参考资料
《关于1958年中共批判南共联盟纲领草案问题》邢和明
《1958年中共批判南共修正主义的后果分析》陈良
《中国与南斯拉夫建交始末》佚名
《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1981年6月27日党的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通过)
《民族认同与南斯拉夫民族危机》余建华
《南斯拉夫联邦的解体与************》金谷
《南斯拉夫联邦解体原因再探析》马细谱
《张维为、潘光:我曾考察南斯拉夫,虽然羡慕却也发现了危机》(观察者网根据东方卫视《这就是中国》第104期节目内容整理的文稿)
《南斯拉夫教育简介》[苏]马·波尔特诺夫/何国华 译
《对改革开放带来启迪的外事活动——铁托与*********互访》朱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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