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落地的雕花玻璃窗后悬了整幅的孔雀蓝天鹅绒帐子,客厅暗沉沉的,只两样东西耀目,牌桌上悬着的一只灯泡,与占了上首的曾舜晞含着水色光亮的眼睛。
他在麻将桌前坐得有些久了,指尖捻着骨牌直发涩,嘴唇却还笑着,将人情官司应付得妥帖。灯光雪亮,映得他眼下白皙肌肤里透出一圈苍青。旁人不知就里,却也知道当赞一句曾家公子好皮相,只是滴水不漏久了,便难免乏味:牌桌前一时如凝胶,无人做声,只哪家太太抬手将一缕蓬了的鬓发抿到耳后,手腕上笼着的翡翠镯子碰出琳琅一响。
女客对看一眼,已彼此在眼神里道了乏,不约而同牵动一抹苦笑。都知道曾家娇惯幼子,却不知道少爷脾气发作起来是这样白耗着她们作陪,只是这赌的气不知从何而来。
隐约有汽车喇叭响,曾舜晞略微抬了下眉,将一张三条丢进牌桌,挺直的脊背立时松弛下来抵在椅背上,抬起的目光却似一刃星,泠泠地看着门里迎进来的两个人。
周太太******的臂膀上裹着深色的披肩,丰熟圆润的肩头被日光照得泛红。看不出是多么尽兴,眼波流转时却显得格外嗔怒:“小晞惯会躲懒,倒使唤肖生替我跑腿。”她柔软的口吻里糅着难以分辨的折转,套在黑色蕾丝手套的手十分虚弱地搭在身旁男人的臂弯上,令他一时转过视线,望向坐在牌桌后的年轻人。
曾舜晞却霎时垂落了眼,瘦削的指尖抚在玉润的骨牌上,声音倒是稳固的:“太阳这么晒,宇梁身体好,我是怕中暑的。”他再抬起脸时笑得温良,似乎是无愠无喜,眼神却像带了钩子:“今天都认得路么,宇梁?我怕你地头不熟,本该借李师傅给你做司机。”
“陪你上那么多次街,记也记熟了。”肖宇梁回答着,手上十分殷勤地将周太太解下的那块披肩勾在衣帽架上。他走近时衣风掠过,一股巴黎新拟香水的甜味。曾舜晞不耐地在面前码着的块垒上抚过,该是听胡了,他却不由自主地拆了一张出来,正摩挲间,肩头却被轻轻叩了一下。
他回过头,肖宇梁捧着碗佣人刚端上来的杏仁露,正握着瓷匙舀起当中那粒红樱桃送到他唇边,低垂的眸中是抹揶揄的笑意:“玩累了?”
他轻吁一口气,脸色仍是郁郁的,却已伸手推倒了牌,偏过头咽了那勺甜滑。
“时间不早了,我新得了一组今晚粤生剧院的昆曲票子,倒是难得。各位太太若是有兴致,不妨与——”他偏了偏头,耳鬓堪堪蹭在肖宇梁的西装下摆上,令他的声音带了些暧昧的模糊,目光却落在周太太的面孔上:“姑姑一起去听听。”
周太太懒在沙发上,拖长了调子笑:“我这个姑姑一到家,小晞便要将我往外赶么?”
杏仁露的凉在口腔里余下潮湿的甜味,曾舜晞抬眼望着肖宇梁钉在自己唇角的眼神,话仍说得稳妥:“不能光叫宇梁替我孝敬,我也是费心给您安排了的。”
肖宇梁对口角官司置若罔闻,伸手轻轻抚了下他唇角,声音亦是低的:“沾到了。”
他送走女宾折回来时曾舜晞正斜在长椅上,昏昏欲睡地披着夕阳酡红。肖宇梁拿了新送来的晚报敲他肩头:“别睡在这。”
“宇梁。”曾舜晞含糊地念一声他的名字,却并未睁开眼,“这一趟陪客做得如何?”
肖宇梁戏谑地抿了下唇,斜着身靠到窗沿上。熏然的暖风裹着荤熟的花香涌进来,像女人鼓胀的裙摆般自他脸上柔软地抚过,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低垂的插销:“你姑妈倒是大方。”
“姑父已死了将近六年,又是新太太做继室,你说她会不会管钱?”曾舜晞嗤笑一声,睁眼看他:“她手松,却没多少钱能给你。”
肖宇梁抬了下眉,却并未看他。目所能及处是繁密的棕榈叶,给远处粼粼的海岸线镀上一道浓绿的镶边。圆日正缓缓垂下,不远处是抹苍白的月影,于云中若隐若现。
曾舜晞望着他侧过身的一道剪影,肖宇梁清淡的容色此刻浸于日色,是种蛊惑人心的静。他交游甚广,浮浪之中便是有这样安定才可令诸人前仆后继地信他清寒如星子。曾舜晞一时想不起肖宇梁是如何被揿到这浮华的拼图一角上,迟疑了许久才道:“我来时就知道你是姑父的远侄,在这里念书才住到周家。只是如今这么久了,也不见你学。”
“有她们在,你说我学不学呢?”肖宇梁答。他低头看去,曾舜晞的脸被盖在晚报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澈无澜的虹膜明亮,却辨不出情绪。他的唇动了动,不知怎的,还是道:“学完了也找不到事,哪有吃现成的上算。”
曾舜晞一噎,却摇了摇头:“你怎么也不装个样子。”
“何妨告诉我那群小姐女学生,你喜欢哪一个,”肖宇梁变本加厉,伸手按在他肩头,凑近时有温淡的吐息拂在曾舜晞袒露的前额,恶意说:“我好不与你争。”
谁都知道曾家公子是回香港选一门亲事,这几日周公馆才如此歌舞连翩,交际不休。纵然周太太无那样大的面子,她这个府上暂住的侄子却是上好的人选。港督府以下,少不了放出手段来笼络的千金。曾舜晞提起便觉得烦腻,反手将报纸打在肖宇梁腿上:“我倒觉得是在给你做嫁衣,招惹得开心么?”
他顿一顿,还是说:“你仿佛从前还会敷衍我,像你对她们一样。”
他没什么愠色,也不答,只是笑:“但我没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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