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秦彻】不系之舟

秦彻记得,在他这次走前,有一个漫长的假期。你们前去一座荒山的凹凼里住宿。那天夜里,大湖上结了冰。篝火上的那口小锅起先还结着冰碴,无论怎样炙烤,总也热不起来。细长的冷黄色火苗扫着锅底,四壁像出汗似地沁着水珠,缓慢迟滞地落进火里去。
你们起先只是沉默。那团冷淡的火光容易让你们联想起自身的处境,联想起被由来已久的沉默和忙碌耽搁的爱情。
秦彻说,宝宝,我不能不去。
你说,我知道,没关系,你不能不去,总是这样。

秦彻摊开那本红色的皮面笔记本,蜷缩在角落里。外套被他掀下来盖在身上,肩胛骨只抵着薄薄的一件毛衣、靠着冰冷的水泥墙。

这是一间破败不堪的车站,贴着国界线上最后一座完备的民用信号塔。从这里再向前,不会再有信号,不再有远方的音讯,只有连绵的电网,只有被霹雳劈出焦味、笔直陨落的飞鸟,黄沙在前方堆叠起连绵的山丘,异域的战士端着漆黑的枪管。
这间车站被肤色各异的人填得满满当当,种种语言相互交织。前线记者,掮客,将军,瘾君子……种种人物,不一而足。
这天夜里,狂风搬着滚滚的黄沙覆盖铁轨,谁也走不了。
秦彻,许多人知道的,在各种灰色交易中都是个人物,积累了不薄的声名。四周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多半误以为他摊着笔记、是在为最后的交易谈判做准备,其实他眼下不过正对着一张纸片发呆罢了。

一片薄薄的黑影落在他眼前,嫣红的笔记本上像被影子泅湿一片——那是同行的幕僚。秦彻匆忙把笔记合上,那张纸片却给皮页扇出的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到来人跟前。
幕僚俯身捡起它,瞧见上面那张脸蛋。但这摄影显然不属于任何杂志的妙笔。那张四四方方的纸片上,安静地嵌着一张惬意的睡颜,构图粗糙简洁,平常、温馨,色调和煦,带着长久共同生活的从容,这样柔软的爱意,让人在这紧逼着硝烟的候车厅里、几乎感到震悚和恍惚。

他抬起头,暼了紧绷的秦彻一眼,忽然笑了,正如所有成熟男人会做的那样,找出一个让彼此都不那么尴尬的由头,他敷衍道:“怎么,她,你追的星?”
也不知秦彻是否感知到这份好意,他低下头,小声而坚定地声明:“是我心爱的女孩子。”
“那你千万收好了,”幕僚说,他动作也跟着轻柔起来、慎重地将纸片递回秦彻手里,随后,他就邻着秦彻的肩膀席地而坐,问道,“每次要离开信号范围,你都掐着点去悄悄拨电话,这么多年了。怎么,这就是那个人?”
秦彻把照片妥帖地夹进书页里,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守财奴捧着珍宝。他回答道:“放我不下她。”
“可你还是每次都来了。”
“因为她有她自己投入的事情,她也愿意放我做我愿意做的事情。”
“她是个勇敢的人。”
“比我勇敢,她每天面对的绝不比我轻松,”秦彻说,显然没留神要压抑话语里的几分得意,“她也害怕过,只在我的事情上。”
幕僚大笑起来,笑声响亮,引起旁人侧目。秦彻也跟着笑了,一丝迟来的羞涩随后在心头泛起。
“今天通过话了吗?”幕僚问。
“还没有,”秦彻低头去看手表,他没有调过来,分秒指针仍然和远方故国一般进退,“得晚些,这个钟点是她难得的好睡眠。”
“你的电话是一年比一年晚了,”幕僚说,“我以为是感情不和。”
“是她睡得一年比一年久了,”秦彻满意地说,“从前她还在一个要害人物的私人剧场里卧底,假扮一个魔术师,每晚在剧院都待到深夜,有时电话通了,她也不和我讲话,把免提的手机放在一边,让我听空落落的剧院里她念串场词的回声。”
“一个用心的卧底,”幕僚说,“我太太知道她的,很喜欢她。”
“她一直这样,很少辜负别人的期待。替我谢谢你太太。”

秦彻听着手腕上的表盘滴滴答答地运转,满室嘈杂,他却好像只能听见那个。他俯下身去,侧着脸、伏在膝盖上,耳朵就躺在冰凉的表盘上头。
滴答,滴答,这声音从他的耳廓里滚进去,像一缕雪亮的丝线,贯穿他的思绪,遥遥地在空中盘旋升腾,连着河流、荒漠、原野和大山的尽头,连着另一个人温柔昏沉的睡眠。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直到一股蛮横的暴力把他推搡着醒来,他恍惚间以为是自己错过了通话的时间,再次检查过表盘上的钟点,这才安下心来,抬起眼时,一口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枪口那头吐来一句喉音很重的英语,口吻凶狠又冷淡,那个声音对他说,你站到那头去。

你惊醒时,看着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那面大钟,比秦彻往常给你拨电话的时间早了一些。屋外一场夜雨新歇,此刻出离静谧,只有风声未停,夜中树影在远方翻滚成浓墨,几盏路灯像萤火似的孱弱。你定定地瞧着。噩梦一场醒来,未散的震悚似利爪戳刺你身,叫你如坠冰窟。事到如今,仍然会做那样的噩梦,多少次平安归来、多少团热泪滚落手心,这都不够,什么也填补不了你的隐藏于心的畏惧,你无法试着习惯。

你闭上眼,等待那通多年不能缺失的电话。

这远不是你们第一次学着这种提心吊胆的分离。在大湖之夜的更久远前,你们之间还有一个意义隆重的白昼。那是你们第一次分开那样久。
那天,酷暑淋漓,汗珠在年少之人肩膀上攀爬,日光像长出了利爪般刺伤着人的皮肤。你远远地盯着登机口瞧。
那间郊外的机场有着透明的穹顶,烈日倾泻进来,在玻璃的表面熠熠生辉。
你是从室外冲进去的,从市中心的车水马龙中来,来不及把戏做足,和剧院的所有人道别。在出租车上,你蠕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拍着驾驶座的椅背,就连解释的力气也匮乏,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我男朋友要走了,去战场”。

你是从许多公里以外赶来,擦着无数声尖利刺耳的鸣笛,顾不上伸手去拿司机找还的零钱,尽管那时你的日子真的不阔绰。

你火急火燎地奔跑而去,以至于身上的汗液还依恋着皮肤未散,机场里如同冰窟似的严寒,手指僵直,关节似被钉上铁钉,几乎不得屈伸。

那天早晨,秦彻出门时对着不肯醒来的你道别,声音哑得像在冷冷的海水里沃洗过的白沙。你多一分秒的眼睫颤动也不肯施舍,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假装梦境把你淹没了,可那时的梦里,也总是秦彻这么向你道别的场景。你此刻站在机场里才感到后悔,后悔没有立刻睁开眼,后悔没有抓紧分秒去亲吻他的脸颊。

人群裹着秦彻往前走。他背着那个笨重夯实的迷彩包,虽然他已经很高大,那个包装着太多需要他自己背的东西,几乎比他自己还要厚些,可腰杆仍旧挺拔得像一棵树。他无所畏惧地向前走。

前几天夜里,你抱着手臂,倚在墙上,竭力离秦彻远一些、再远一些,试图凭此无声地宣泄他的愤怒。可是你们的房间太狭窄了——一个遭人暗算过的蛰伏的极道,一个不知道还要卧底多久的特警,你们的日子能有多宽裕——这里根本无处供你遁形。你只好眼睁睁看着秦彻如何向那个迷彩包里头拾掇种种杂物。

第一个夹层用来放录音笔、钢笔和一方红色的四角皮面笔记本。第二个夹层他似乎规划用来放日用品,但不过多时,他就忘了自己的安排,把一金属盒的薄荷糖也“丁零当啷”地塞进去了。所有夹层都在错位,秦彻想得或许没有那么清楚分明,又或许他这么从容镇定地收拾行囊时,心里就像你一样感到畏缩。
所有夹层都乱了套,你想道,它们混混沌沌,乱乱糟糟。可只有那第一个夹层,他始终待它珍而重之,用以收纳那支录音笔,那支钢笔,还有那方皮面笔记本。
你把一句含着妥协意味的叹息咽回喉咙里,你蹲下身来,说:“你让开点。”

你拎起那个迷彩包,把它整个对着沙发颠倒过来,像拎着一个折叠起来的机器猫口袋一样,瞠目结舌地看着神出鬼没的东西从里头滚出来,散乱在沙发上,好像这是一个吉普赛女人的神秘店铺——你也没有忘记要留神把第一个夹层捂好,总是试图珍惜秦彻所珍惜的,好像那些也都是你的宝物。尽管有时并不理解,可你向来在学着懂得。
“我觉得这好像是你送我的戒指。你凭什么带走。”你突然说道,举起那枚戒指。
“它能让我好受点,”秦彻小心地说。
于是戒指被放下。
“你要这件衬衫做什么?那里很冷,你用不上。”你又说。
“这是你给我买的。”秦彻嗫嚅道,几乎只是在窃窃自语。
你把衬衫和戒指都攥在手心里,面色难看地低头去瞧秦彻,看见那双眼睛也望向你。
许多天来,你每一次质问他,“你就非去不可吗”,秦彻面上的神情总是如出一辙。坚定而沉着,超脱并且理智,那样大义凛然,似乎除了那些结束蛰伏的机会,他什么也不在乎,就连你也可以弃之不顾。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从那样树木一般坚挺的眼神后、小心地掘出一些畏缩,掘出一点明证——证明他也心有牵挂、不敢随意挥霍生命。

这就够了,你对自己宣布道。

那天的后来,你用力地揪紧秦彻的衬衫,像要把他拖进一场斗殴里。而秦彻甚至没有表露出任何筋骨紧绷的意思,似乎心甘情愿领受一记重拳。你扑上去吻他,更近似于一种撕咬,唇齿的每一下咬合都货真价实,不掺杂调情的暧昧,那是每一个吻都要留下痕迹的吻法。
一些旖旎绮思是稍后才泛起来的,你们起先只是认真地对待这个吻,在两面贴近的、热气蓬勃的物体之间角力,每一次牙关相碰都伴随着沉默的巨响、无声的呼号,你们像一团炽热的铁水,沉重热烈地纠|缠起来,要把彼此熔铸成同一块结实的废钢。
“别害怕,宝宝,别害怕,我会轻轻的……”他在你耳边哄慰道,或许更像是对他自己说。
那面干燥的手掌像滚烫的铁砧,在你身上擦出火星,在一切流动的沃土上点燃野火。
“对不起,宝宝。”他又说,不知道是为这场离别,还是为他即将给予你的疼痛。

那时,你耳鸣长彻,脑海里如同汪洋齐震,无形的手掏空四肢,空落落地疼。你听见他的话,一时心烦意乱,只想打断,于是俯身凑前掐住他的耳垂。他浑身颤了一瞬,被他摁在墙上的你跟着颤抖。

你们那天太着急了,尽管做过很多次爱,这一次都要显得尤为生涩,仿佛他在迫不及待地抓住什么,好像今天和明天的窄缝正向你们紧逼。

——没关系。

你在纵情的颠簸中想,亲爱的男朋友,不用跟我道歉。

——今天我和你,本来就是为留下痛苦而来。

那屋里的场景在你脑海里呼啸而过,写成文字,大抵也需要千言万语阐明矛盾的心境,可在人心里,就只是一瞬而已。
此刻,你目光只是牢牢地楔住那个背影,四周的喧哗声像一滴树腊似地没过你头顶,把你压缩在一片死寂的琥珀里头。一百台闪着雪花片的电视机在你胸膛里吠叫。
你喊起来,吓了四周的陌生人一跳,你说,秦彻,害怕他听不见,于是高声地喊着,秦彻,秦彻,胳膊举得那么高,像一面旗帜一样昂起。
那个身影在汩汩前流的人群里倏忽静止,猛然回过头来,他也伸直胳膊,背对着即将振翅高飞的载具,背对着地面亮得让人心惊的停机坪,人群里,两面手掌遥遥地相对。
你们那时隔得太远了,你看不清他的嘴型,这个神秘的谜底直到秦彻风尘仆仆地回国才揭晓。

秦彻回来的那天夜里,久别中滋生的想念点燃一切,有如烈火点燃荒原,每一个吻都带着庆幸的意味,缠绵不到半秒,即刻沾染野蛮的性质。秦彻凝望着你的脸,手指抹开被汗黏着在你额角的头发,深深地掠过。他心里想着要温柔对你,可太想你了,几乎是在撕着你。他在你耳边低声说,宝贝,那天我说的是,我会回来的,你不等我也没关系,我会一直爱你。可是,我想要你等我,宝贝。

他是你的不系之舟,是彼此肌肤连成的船。

秦彻盯着那个士兵翻阅他的笔记本,照片从里头落下来,像一片单薄的断翅白鸽,飘飘摇摇地落在肮脏的地上。

他记得他第一次离开。那时,他像只偷衔蓝色珠宝的乌鸦似地、悄悄向行囊里藏起一些东西。他知道那些东西装不下、用不上,但好在你神通广大,世上从没有你无法收拾的包裹。尽管你那时一副绝不心软的模样,只是坚决地说,别带这些了,我不会替你收拾进去的。
秦彻朝他眨了眨眼,显得很可怜,但不一会儿他又笑逐颜开起来,拉着板着脸的你坐在他身边、紧紧挨着他。
“你看,宝宝。”他把珍贵的第一夹层打开,小心地从里头拿出那本皮面笔记本,翻开扉页,给他瞧那张小小的照片。
“我看不见,”你回答道,仍旧绷着脸,可秦彻还是瞧见了你通红的耳根,“你想让我看什么呢?我只看见一个装成正人君子的王八蛋。”
“是吗?他在哪呢?他在做什么呢?”秦彻问道。
“这个人在爱我,想要我。”你虽然很生气,可是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仿佛被自己的话吓到气到,太过无奈,接着又假装凶狠地朝他露出两枚犬齿。

他把你进一个燎原大火般原始野蛮的亲吻里。
他以为他的请求被你就这么搪塞了过去,心里颇为遗憾,后来,他最后一次翻看行囊时,他还是看见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看见那枚戒指安静地卷在里头。

那是他第一次在你眼前泄露零星的稚气,好在你对一切崭新的、有关“秦彻”的事,向来全数接纳。
秦彻此前少有那副不确定的模样。在你面前,他总是竭力使自己看起来足够冷静、理智,不需要安慰,更无所谓寄托。他知道两个同样茫然的人牵着手,终究会给汹涌的暗流冲散。那时他还是个几乎穷途末路的极道,你的卧底生活还看不见前方。他要学着成熟,他和你对你们将要过上怎样的生活负有责任。

他仍然记得你在剧场人走光之后,为了发泄情绪,在舞台上挥汗如雨地对人形立桩拳打脚踢。他坐在观众席上,听见每一句呼喊如何从台上的女人的牙关间珍重地滚落出来,手臂起落,挥洒出去的好像是啮碎的心肝,聚光灯下,她眼睫眉梢都闪着星辉。可他也没有错过你停下喘气时,露出的那个受了惊似的、茫然无措的眼神,好像你刚刚才惊醒,才明白自己在做一件很暴力的事情。
秦彻一言不发地走到你身边去,拿起他那副沉稳冷静的假面,装作一副他已经预先替你吃过半生的苦的模样。他握着你的肩膀说,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一切都会更好。
他那时心里也焦灼,也无措,他害怕你哭,却也不忍你不哭。
秦彻用上蛮力狠劲,拉起你,他说,你要打,我陪你打,不把我打痛,我今天不带你回去。
剧院里昏暗无声,一时间,你似乎怯于去看那成排成排空旷的坐席,几乎以为那是一排猩红笑脸的獠牙。你沮丧地转过身,先前状似熠熠生辉的精力被抽干了,只想埋进秦彻的肩窝里。
秦彻却假装对你受伤的神情视而不见,他退后一步,避开你的拥抱,他说,你是花木兰,别装杜丽娘。
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同坚冰也如同利刃的眼神。在漫长的死寂里、在紧绷一线的对峙中,有那么多次,秦彻几近心软,可你比他先一步屈服,向来如此。
你在他近乎审判的眼神里,抬起你的胳膊,朝他施展你的拳脚,起先还发着抖,而后身手便趋于稳定、沉着,你又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在空无一人的剧院里,流着一场大雨那么多的汗。
你终于捏住秦彻小臂时,秦彻无法遏制自己,无法再硬着心肠,他把你拉进拥抱里,沉醉地吻你的额角。他每吻一次,你就流下一行泪,而你每抬手抹一次脸,秦彻又无可遏制地渴望再度去吻你。
你真勇敢,真可爱,真美,宝宝,你是我的天才女孩,他说。你想说点什么,因为累了,有些结结巴巴,秦彻又用一个温柔但执着的吻打断。
你一定会取走那个尸位素餐的蠢才的人头,宝宝。他说。

那一天,你最终声嘶力竭,在昏暗的剧场里,你因为腿上的肌肉酸胀而在一个男人怀里发抖,胳膊精疲力竭地抬起来,犹犹豫豫地搂紧他的肩膀和脖子。
“我真的足够好吗?我能迎来一个快意恩仇的未来吗?”你茫然地问。
“你比谁都值得。”秦彻回答你。

光辉是遮掩不住的,秦彻一直这样评价你。
你的机锋,终有一天要穿透那些恶魔的动脉。眼前的道路日益敞亮。你逐渐干掉了阻挡你刺杀之路的一干人马,架空了最大的恶棍,和断联的同僚取得了联系,只等某天把恶棍送进坟场。
秦彻后来也变得忙碌,日进斗金,但他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一场你假扮魔术师时的演出,报纸上常对此评头论足,可最大胆的猜测也不过断言你们是知交罢了。
秦彻总是和人群一同起立,沸腾的鼓掌里也有他独一无二的一份节拍。这世间或许有时喜欢辜负苦心人,他想,可它也向来珍视真心。
他骄傲地看着落泪的人群,又想道,她是我的珍宝,好在人间有幸能够看到。

那张复刻着珍宝的白纸,眼下正孱弱地躺在地上,秦彻在枪管的逼仄下看着它,看见一只泥泞的皮靴不留神碾在上头。他偏过头去看候车大厅那破成空洞的窗户,窗外异国夜色渐浓,百万里外应当时近破晓。
某个时刻,他早已错过。

那个时刻已经过了,你想。某通电话并没有来过。

第一个一刻钟闲庭信步地从表盘上踱步而去,第二个一刻钟则是踮着足、蹑手蹑脚地离开。你起先躺着假寐,如今坐直身来,那手机端端正正地躺在被褥的凹陷处,映在上头的面容也沉默狡黠地回视着他。

薛影打来电话时,你仍旧心神恍惚,只听着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薛明的声音打稍远处传来,告诉她,她必须得知道。
那头又一阵磕磕碰碰的喧闹,半晌,你又听见薛影的声音:我打开那个截获情报的软件了。
你感到这一切荒诞不经,有那么一瞬间,几乎笑了,你想说,大半夜的,你们这两个活宝齐聚一堂,是在做什么呢。可那句话像块尖锐的石砾一般抵着你上颚、扼住你的呼吸和话语。那头窸窸窣窣的声响好半晌才稳定下来,你们好像屏住了呼吸,留下一团肃穆,留下软件里清晰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坚决地宣布着什么。
你又想,这是在说什么呢。
千百排镰刀和着雷声的号令在他脑海里举起来,一切浑浑噩噩,叫人听不见周遭。薛明的声音隐约滚进你思绪里。他说,小姐,我们现在去找你。
他又说,我听说老大去的那个边境线上有人死了,是谁死了,不好说……小姐,你要想好。

你记得秦彻第一次离开、记得他的第一通电话。那时,他并没有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通,毕竟那时你们仍然处于冷战。
那年,盛夏将近,一天夜里,某一场短促的沉眠结束后,你对着灰蒙蒙的室内发怔,那通电话就是在这时来的。
你接通来电,握着手机,一言不发。眼下你该用什么口吻和秦彻说话?你不知道。寻常恋人的口吻不能表达爱恨纠葛之万一,深仇大恨的语调又委实对压抑的依恋太过残忍。
他只好一言不发。可秦彻倒好像胸有成竹似的,他闷着声音说,宝宝,宝宝,你听得见吗?大风猎猎破空的声音让这话显得有些断续难辨。
“我听得见。”你保守地选择先从一问一答做起。
“我很快就要出信号范围了,这里真冷,夜里尤其冷,沙子快把我吃了。”
“谁叫你要去的呢?”你说,可甫一出口就倍感后悔。他倔强地抿紧嘴唇。
“你还在生我的气,”秦彻说,“你该生我的气。对不起。”

你听着他冷静的语气,听见他判断道,“你应该生我的气”,好像他是一个公正严明的法官,一台凭逻辑运作的机器,你向其中倾吐一切委屈和控诉,他就条分缕析地把因果剖开,最后用一个陈述句回答他,你应该生我的气。

你的怒气只好偃旗息鼓,所有不满、不甘,此刻都只能如一簇幼弱的火苗一般,在荒原上一挣一挣,扑朔着余烬,总也烧不起来。这个人向来不讲情理,你想,可这大概就是他的极限了,这本来就是他认定的事,而他在为他没有做错的事道歉,还能要求什么呢?对于秦彻,你向来无可奈何。
秦彻其人,称不上高尚的理想主义者,眼下又故意不去循规蹈矩,在你精明起来时,他却又掉转头,选择了幼稚、背叛起那些精明巧妙的人世规则来。
或许你该为此指责他。可是,你想,他始终无法真的指责他,因为那个桀骜的男孩子一直藏在他躯壳里,你看得见他,看得见秦彻和你在乱哄哄的世界里像小少年小姑娘一样孩子气地喜欢对方的所有时刻。
理智里包着冲动,勇敢贴近着懦弱。秦彻总是如此,他是个透明的谜团,是最好和最坏的******,给你他辛苦得到的,又轻巧地索取走一部分他眼馋你的。这个谜团要用终身来解,某些困惑和“爱他”此事共生。

那年夏夜,你轻轻地、释怀地笑了。温柔的电流联通着远方黄沙四起的黑夜。
“我要去演我的戏了,”你说,语气是和缓的,决心废止这场冷战,“谢谢你打来,我会成功的。”
“你当然会了。”秦彻说。

仍旧是那独一份的、藏在陈述句里的温柔,你读懂他,四肢被信心丰盈。总是如此。你们各自为人或许常常怯懦谨慎,但倘若揉作同一团火,也就不在那么害怕风雨多舛。

“几个小时了?”你问。
谁也没有回答你。

 

薛明突然跳起来。把亮着的屏幕关了,电源插头被薛影拔下来牢牢在握在手里,
起先,你一言不发,在心里计数分秒,尽管你感激他们好心,可只有******才能让你免于麻木。每数过一百下,你就用指甲在手背上掐出一道浅浅的月牙,眼下痕迹尽失,那些时间仍然混沌地流逝了,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声音是无法掩盖的,车水马龙、人声笑语,一切渐渐盖过清晨的悦耳鸟鸣,你那么戒备地留神听这些声音。
天逐渐亮了,你们即刻就能知道边界上发生了什么,你们会在地下世界白纸黑字的名单上看见那个闻名遐迩的名字。无数表面上的讶异、惋惜、忧虑,会填满一部分人间,可当真痛彻心扉的人寥寥无几。

 

你细细追忆你们的每一次道别,总是在沮丧、失落,恍惚朦胧的记忆里,你似乎从未对秦彻说过,你也为他骄傲。

在更久远以前,在一个雪天,秦彻牵着你,沿着一条废弃的铁轨走了很远。
他轻轻地喊你的名字,他说:“宝贝,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我不知道,”你回答他,“就连怎么找到我要查的目标人物我都不明白。”
“你想做普通人吗?”秦彻小心翼翼地问道,好像在确认是否有一条路你们可以同行。
你在思索过后回答他:“不想,但也想。”
秦彻笑起来,那是朝气蓬勃的、敞亮的笑语,他说:“无论如何,普通抑或不普通,我希望至少做一件独一无二、世间罕有的事。”
“什么算是那样的事?”你问。
“我想破坏一些人自以为是地维护着的秩序。”秦彻抒发雄心壮志时、难以自制地抽了抽鼻子,可你对一向崇拜,那句被削弱了些许气势的远大理想,落在他耳里,仍然像是英雄的宣言,“我想他们无法不敬畏我的声音。”
“真厉害啊。”
他笑起来,星辉在眼底闪烁。
“宝宝,你不害怕我去做这个吗?”秦彻拽了拽你裹得严严实实的两条胳膊,隔着手套,手指灵巧地楔进另一双手十指之间,紧紧地贴近,柔软的棉絮掩饰一份紧张的痉挛,“做一个头领可是很难的,要去危险的地方,要离开很久。”
“我男朋友那么厉害,会保护好自己的。”你骄傲地说,仿佛是在自夸一样得意。
“我不是说这个,”秦彻发出一句懊丧的嘟囔,“我是说,我可能经常会离开很久,去最危险的地方,你就不会觉得孤独吗?”
你眯起眼睛,瞧着脚底那一块盘算了一阵,像是孩童精明地权衡着是否要让出糖果:“这么看来,你就不能一直陪着我了?”
“我经常要走,或许每周都要去远方,你,”秦彻吞咽着口水,“你就不在乎吗?”
“还挺在乎的,”你回答道,“可是这样才会有更多人知道你。”
秦彻恼火地低吼一声,又高声响亮地骂道,“你这个傻瓜”。你给这句没头没脑的斥责骇得懵了头脑,直到秦彻在手掌间托住你的脸、力度不算小地拧了一下你的脸颊肉,你也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受到这样的惩罚。
你捂着脸小声抱怨,秦彻旋即又心疼起来,黏糊糊地抱住你,花了几十分钟给你赔不是。

那份过于艰涩难辨的试探,你此刻才读懂。为野心勃勃受伤的枭雄,会得到普世的崇敬。唯有至亲和自己心爱的男人感同身受,你那年发誓支持秦彻,可你最终感到后悔了。因为爱有时只是自私,是做贼、偷情一样的想念。

 

那天,你像具被抽干了千魂万魄的稻草人,浑浑噩噩地离开,喧哗在你身后如同霹雳乍惊,可你什么也听不到。眼前的路漆黑而漫长,就像梦一样昏沉可怖。
那天夜里,你梦见大湖之夜,梦见第一次道别的机场里那面开阔耀眼的玻璃穹顶,也梦见下雪、听见梦里的自己许下一个天真的誓言。
你梦见一场大火,烧透了半面黑黢黢的天空,黄沙和雪子一道裹着,火炮的惊鸣入梦来。
你梦见秦彻平静的、不会呼吸的模样,却又梦见成群的陌生人在这间他曾住过的屋子里来回奔走,把所有抽屉倒置、把窗户砸得一干二净,他们高声呼喝着,在哪呢,在哪?我们找不到他,我们要一件他始终放不下的东西代他入葬。
你梦见你对人们说,那么,带我走,好不好。

 

你或许睡了太久了。在两天两夜惶恐的清醒中,你已然被榨成一滩零散的梦话,只会在半梦半醒间、用唇齿打磨一个名字。
你睡了太久了,足够久了,理应换回一些什么,好嘉奖你的勇气和安分。

于是“嘉奖”真的来了。一双干枯粗糙的唇降临在你额角,一个哑得像半个世纪不曾开口的嗓音傍着耳廓呢喃。这有些痒,像蒲公英在你脖颈间翕动,“蒲公英”的花蕊上染着硝烟和烈火的味道。

秦彻回来了。

fin.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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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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