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眼前是熟悉的长条白炽灯,周遭是熟悉的消毒水味。但缠着纱布的黎深此时竟然无法动弹,只稍微抬起手指,锥心的疼痛便迅速蔓延开来,几乎要将他吞没。
不出几分钟,病房外面进来人,看到他睡醒,迅速靠过来。
负责抢救的主刀开始麻利地检查他的瞳孔反应,一助关轩激动得差点落泪,知道不好在这种时候给黎老师来个飞扑,边掏出手机打电话,边在原地兴奋地狂跳。
“是的是的!醒了!黎老师醒了!”
你是二十分钟之后赶到的。
从行动部到Akso还有点路,但摩托飞驰声划破天际,你几乎顾不得其他。
关轩在病房门口等你,迎着你不知何时开始发红的眼睛,犹豫一阵,还是打算跟你说实话:
“猎人小姐,我希望……您能做好一些必要的心理准备。黎老师的恢复情况还不错,刚刚主任亲自检查过,也给伤口换了药。但是……
“就像我之前跟您提过的,这种情况下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或许会产生病因性的逆行性遗忘,也就是丢失事故发生前的一些记忆。当然,也不排除心因性遗忘的可能性……
“我们目前已经确认黎老师忘记了那场事故,主任还在给黎老师做其他简单测试。
“您随时可以进去。”
你确实有这个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意外,缓了缓神就推门进去。
这是个单人病房,已经是Akso单人病房的最高标准,屋里大小设备一应俱全,另设专门的陪护人员休息区域。窗外是Akso近几年新开辟的花园,还有淡淡的茉莉香从窗外飘进来。
穿着病号服的黎深脸色依旧苍白,或许是那道从肩膀一直拉到脊背正中的伤口已经开始长出新的皮肉,他并不舒服,始终皱着眉,偶尔小心调整坐姿。但他精神劲头看上去还不错,此时认真接受主任的询问,不时看一眼窗外又看一眼门口,想在等待什么的过程中顺便回答些对他来说极为简单的问题。
和你对上视线的瞬间,他先是迷茫,而后开始******,试着张嘴说些什么,但最后都被他咽回肚里。
你当然清楚地捕捉到他那瞬间的陌生目光,心里紧绷大半月的弦终于彻底绷断。
郑主任察觉出异样,把剩余心脏外科相关问题暂时抛之脑后,半分不确定地看着黎深:“小黎。”
他应声扭头,视线回到主任身上。
“你知道她是谁吗?”
闻言,黎深又看向已经不敢再上前半步的你,双唇微颤,终究没有说话。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如实回答“不知道”,但灵魂同时在嘶吼,诘问他怎么能忘。
郑主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也不好多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路过你时,低声嘱咐一句“可以试着帮他回想一些事情”,长辈般拍了拍你的肩膀,摇着头离开。
直到病房里只剩你和黎深,气氛却霎时凝固,你甚至挪不开步子靠近他,仿佛双脚被冰封在原地——就像那天一样。
反而是病榻上的黎深先打破沉默,他有着与往日面对你时全然不同的局促和小心:“你要不要过来坐?”
寒冰消融,你顿顿地上前,在刚刚郑主任的位置坐下。
黎深没错过你无名指上的戒指,顷刻间慌张起来,下意识去寻自己手指上的信物。
你及时按住他,怕他乱动扯到伤口,看他额前已经泛起细密汗珠,还是于心不忍,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在雪地里花了近两天时间才找回来的男款戒指,伸到他面前。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此时的懊悔和对自己的愤怒,但这情绪在你面前根本无处可施,只是盯着你的掌心看了一阵,他的情绪好像就能顷刻间平静下来。
耳边隐约有声音响起,他只能勉强辨认出一句“心迹难表”,混乱嘈杂的声音就充斥了他的大脑,让他连太阳穴都跟着生疼。
他甚至不敢接过那枚戒指:“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
只那瞬间,你的鼻尖开始发酸,但终究不敢在他面前就这样落泪。
“如你所见,我和他是夫妻,很普通的、想要庆祝一周年的夫妻。
“雪原磁场爆发,天黑得太早,我们无法靠近原定的深山小木屋。职业嗅觉告诉我,那大概率是一场巨大的磁场紊乱,会滋养出大量危险系数极高的狂化流浪体,所以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进安全屋是最稳妥的选择。”
黎深抬眼看你,认真又满是怜惜。
虽然什么都没回想起,但你再简单不过的描述,轻而易举地让他从心底泛起针扎般刺痛。
“凌晨,磁场彻底紊乱,比我预计的结果更差。如果不强行突出去,全靠安全屋的备用物资,我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山上温度底,通讯设备无法联络到行动部,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和他商量,在紊乱稍弱的时候趁机往外突,这样能最大程度减少伤害。我们配合多年,很清楚彼此的能力,我相信他,他信任我。
“我们尝试了一次。”
“失败了吗?”
“那只流浪体的狂化程度超出预计,我们需要再调整。”
黎深顿顿地点头。
“体力也是个问题,我们只是出去度假,没有做好战斗的准备。
“夜越深,温度越低,就越容易流失体能。他是我的主治医生,他知道我的心脏不能承受过低的环境温度。
“我们相拥在仅有的毛毯下,打算再等等。
“我知道他用大衣裹住我,也能察觉到他的手按在我脖子上,而后我逐渐睡着。我也听见安全屋的门被打开,而后是冰晶迅速生成……我太熟悉那样的声音了,这些天做噩梦,我耳边还是那些声音。
“每回惊醒,我还和那天一样,毫不犹豫地冲出去。”
“我无法接受爱人为了我的安全只身赴险。”
黎深对这件事的印象也不能说完全空白,但脑子里都只是极为零碎的闪光点,根本连贯不起来。听到你说的这些,耳边竟能响起当初呼呼的风声和流浪体的嘶吼。
“他或许也没想到我会直接打碎他的冰吧……对爱人的保护欲总是能让人在顷刻间丧失理智,不是吗。
“其实我那时候忘了我的共鸣能消融冰雪,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看到窗外的他已经冲进狂化流浪体包围圈,我就想不到其他任何了。
“在他的事情上,我不需要理智。”
黎深已经暗暗握紧拳头,如炬的目光却始终停在你脸上,像是要把你的样子一点点刻在心底。
“但我没想到安全屋顶上就埋伏着一只流浪体,他朝我冲过来的时候,可能也没注意到自己身后那只流浪体。我们总是配合得很好,那次本应该也是。
“越来越多的流浪体朝我包围过来,乱流彻底爆发,我被冰晶推回了安全屋。
“他知道的,我不是安分听话的人,我不可能看着他被包围、被伤害,甚至……被撕扯,他知道我做不到的。
“大概是在那附近出外勤的同事检测到了乱流,特遣队很快来了人。
“但救援队来得没有那么快,我抱着他在安全屋里等救援。他躺在我怀里,肩上有一道很深很长的伤口……我止不住血,我只能抱着他,让他保持体温,让他不要那么冷。”
“他不希望你也受到伤害,所以没有让你出去。”黎深没忍住,眼里有些迫切,“或许,你活着,对他来说,才不是失去。”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希望他只要我活着就一直爱我,希望他不要把我留在漆黑冰冷的安全屋里,希望他不要受伤。”
“很害怕吧。”
“什么?”
“一个人留在漆黑冰冷的房间里,一个人面对那么大、那么复杂的伤口,很害怕吧?”
你霎时愣住。
黎深说过,不会把你丢下,无论如何,你们已经是共同体,不会再有分别。
他总是能及时捕捉到你的情绪变化,总是能第一时间感知到你的新鲜想法,像是天生就与你同在。
但他也在捕捉到危险的那瞬间扑向了你,你从没听他用那样焦急、紧张、担忧甚至恐惧的声音喊过你的名字,像是下一秒就要尽数碎裂。
可到头来,为什么承受更多的,是他呢。
“黎医生,你可能不知道,我后来才知道,我的爱人在婚礼上对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你垂下脑袋,只轻轻眨眼,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
“他说,要和我生死与共,永世不忘。”
那只下意识抚上你脸颊、试图给你擦眼泪的手突然顿住。
虽然黎深醒了,但这两天,你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留在Akso彻夜陪护,而是成了灵空行动部心理咨询室的常客。
“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你真的没印象了吗?”
这是你这几天最常听见的问题,但每一次,你都只能茫然地摇头。
这边,黎深主动约了全套检查。郑主任亲自把报告单拿来病房,见黎深坐在病床上看书,什么都没说,把报告交给他自己看。
见他准备离开,黎深想了想,还是叫住他:“郑主任。”
“小黎。”
“她当时告诉我的那些,已经是全部了吗?”
主任一下子顿住。
而这个动作恰恰印证了黎深的猜想,捏着报告的手不知何时加重力气,紧盯着主任的背影:“郑主任,我是她的主治医生,我有权查看她的心脏检查报告。”
“不是心脏的问题。”郑主任叹了口气,“不是。”
“她脖子上的冰裂纹,是芯源症发作的体现。”
“小黎。”
郑主任转过身来,再看向他时,眼里泛起无尽的惋惜。
“特遣队要给救援队开路,地形复杂,磁场尚未完全稳定,直升机不好降落,所以救援队要从另一条山路上去。
“那时,你已经身受重伤,她独自清除了安全屋周围的流浪体,但你体温过低,引发evol失控,安全屋里没有其他保暖设备……等救援队找到你们的时候,她抱着你坐在角落里。
“她的共鸣很强大,小黎,你应该知道的,过低的体温还会诱发芯源病后遗症。
“Akso有针对她的完整救助方案,是你写的,我们在两天之内就平稳了她的体征。
“但我们也发现,她并不记得受伤之后一段时间的事情,不过她缺失的记忆很短,只有你们在安全屋等待救援队那些。
“前段时间,灵空和Akso达成合作,已经针对她的情况制定了新的方案,效果很好。只是,她的那部分顺行性遗忘问题,我们至今没有办法解决。
“灵空那边说,那天的经历对她冲击过大,或许,不回想起来,才是最好的结果。”
黎深沉默了。
主任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思忖再三,看他捏着报告的指尖都开始泛白,不免心疼:“小黎,这是无法避免的。”
窗外飘进来一阵茉莉香。
不过几分钟,你拎着纸袋推门进去,茉莉香随后就被香甜的烘焙气味替代。
“哟,Akso门口的甜品店又有新菜单啦?”
“主任的海盐栗子布朗尼。”你掏出另一个小袋子,“还有给关医生和小袁护士的开心果芋泥贝果。”
“又麻烦你咯!”
目送主任出去,你拎着袋子转身走到待客区,给他把无糖小蛋糕单独分装出来。
并不是没注意到黎深从你进门起就钉在你身上的目光,只是你当下还没完全整理好应对“被遗忘”这个问题的情绪,看到这张脸,下意识还是心疼与沉迷,进而回想起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以及那天的恐怖经历,再就是他在听到主任那个问题之后瞬间茫然又转而焦虑的眼神。
灵空的咨询师也曾问你会不会因为被忘记而伤心愤怒,但你那时只是摇摇头,下意识转动无名指上的婚戒——这是结婚之后,你和他不约而同养成的习惯,认真思考时,就会摸着那枚象征身份状态的戒指。
“他是我爱人。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记不记得,我都会找到他。
“因为他的灵魂会认出我。
“我能肯定。”
黎深出院那天,你在行动部汇报工作,从楠队办公室出来才发现他已经给你发了很多消息,最新一条是十五分钟前的“在忙吗?那一会儿见”。
你知道他容易在你的事情上没有安全感,这点尤其体现在他结婚之后明显变得更主动、更频繁的消息和电话:
早起出门后会提醒你早餐在保温箱里,要记得吃完再去行动部;他上下班路上碰到的比他还爱工作的小猫,也会变成你们对话框里的一张张照片、一段段小视频;这两年胖了一圈的波立维和六饼,偶尔也会在你们的消息里探头。
家长里短不是他过去爱聊的领域,但结婚之后的黎深也开始喜欢观察那些过去不怎关心的小细节,比如你家的床品应该什么时候搬去他家,比如你的书签是不是落在他的纸质文献里,比如他的文件夹封皮上有没有你贴的小雪人贴纸;又比如他今天出门时听保安问他太太是不是大清早出外勤去了,比如他下午回家前被小患者问起那个身上能长出曲奇饼干的姐姐什么时候会去看她,比如学生一口一个“师娘”喊得比“师父”还熟稔。
黎深并不擅长直白说“爱”,但他简单至极的平铺直叙,每个字都是“爱”和“想”,你知道的。
你并不意外他没有自己回去而是在办公室看资料,只是他好像有事瞒你,看到你进去,下意识将那份文件藏了藏。
你下意识以为那是不方便你看的Akso患者资料,把顺路买的小蛋糕交给他拎着,随后被他牵着手带出办公室。
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的是你们在市区买的婚房,黎深依旧轻车熟路,但在进门之后愣了一瞬。
依然被放在玄关柜子上的小企鹅钥匙包,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零食箱,窗边盛放的茉莉,躺在窗台上晒太阳的海豹先生,沙发上随意放着的毛绒娃娃,茶几上翻开的文献和新修订版猎人手册,被临时当做镇纸的陶瓷小雪人,沙发扶手上的情侣猫耳杯……
每个细节都是屋子主人身份状态的证明。
“我……”你注意到他的怔愣,反而有些局促,“这是我们的家。这些天,我……医生建议我暂时远离两个人共同的住处,但我总是很容易就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在自己家总是睡不好,所以我……还是搬回来了。这里能让我心安,不至于整夜整夜失眠……这里才是我的家。”
在你眼泪掉下来之前,人就被带进一个无比熟悉的怀抱。
黎深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做反而会让你情绪更快决堤呢。
他知道。
千百次埋怨自己为什么偏偏忘记这样重要的爱人之后,理智尽可能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大脑毫不犹豫地听从了灵魂的指令。
他知道拥抱是最能给人安全感的行为,他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可以解释的余地,他知道爱人的情绪始终走在钢索上甚至逼近崩塌,他知道遗忘是最残忍的惩罚,他知道,他知道。
日久生情的人,在很久不见面后再次见面,也会一见钟情。
缺失的记忆固然是横贯在两个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但他顷刻间的反应和动作,和闻到室内花香之后霎时安定下来的情绪,好像已经在深渊之上架起索桥。
遗憾岁岁年年,回忆朝朝暮暮,至少当下,在察觉到颈间湿热之后,黎深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这颗后脑勺上。尽管分辨不出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安慰还是共情,但他能察觉到程度更甚的痛苦和挣扎。
那天,他也是这样被抱着、被共鸣的吗?他不记得了。
但那些闪着光的记忆碎片在提醒他,有个熟悉到让他如同被针扎一万遍的哭腔在反复央求他“不要睡着”。
“求求你,别睡着……不要睡着。”
他脑海里又依稀响起这样的央求。
“黎深,看着我,不要睡着……黎深,我很爱你,求求你。”
严格来说,除却逆行性遗忘这个问题以及需要对伤口多加关注,黎深的日常生活并不受影响,他是医生,以前也不是没伤过,所以他回来之后还和你一起整理好了零食箱。
白天才在行动部忙了一天,还临时被派去出了个外勤,你早已身心俱疲。洗完澡出来,看他还在书房敲键盘,似乎又是忙工作,还是没忍住提醒一句“早点休息”。
他却像是触电一般,倏地从键盘前抬起手,抿着嘴看你,似乎还有些紧张——这神态莫名让你回想起他犯腱鞘炎时的情景,那时你还在颈间晃了晃手刀“威胁”他,得到他瞬间变得更加乖巧的眼神作为回应。
只是现在,你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那样细节的往事,差点举起的手被你及时收住,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回卧室。
还坐在书桌前的黎深却像是又弄丢了什么重要物品一样,顷刻间的怅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自打事故发生以来你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虽然前些日子在Akso病房里陪夜时你也会趴在床边将就整宿,但这次睡梦间终于察觉到无比熟悉的气息,霎时的安定感甚至让你在梦里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床头的小夜灯开着,温柔的橘光洒落,仿若在你脸上轻轻抹了层光辉。黎深就这样盯着你无意识地将手搭在他腰间,人也紧跟着凑过来,非但没有任何陌生感,反而从心底里觉得这就该是他要过的生活。
掌心一刻未停地轻抚着胸口这颗脑袋,想要通过更大面积的接触来试图感受你这些天的艰辛苦楚,夜色中逐渐清晰的呼吸声成了他最好的镇定剂。
在你的事情上,他愿意抛弃理性,全然听从灵魂指引。
而与此同时,这样熟悉的气味也在不停地撕扯着你的梦境,比过去这些时日更浓烈的雪松香气又一次将你拽回那个冰冷的黑夜和那个空洞的房间。
你听见狂化流浪体在安全屋外嘶吼,也听见黎深一遍遍用气声安慰你“别哭”“我不疼”;你看到覆在爱人身上的大衣不断攀上红色冰晶,也看到他愈发苍白的面颊几乎布满汗珠。
这些记忆碎片零散又尖锐,在脑海里不断飞旋。你只觉得自己被锁在一个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看不清出口,但下一秒,门被打开,随后是冰晶快速凝结的声音。
你霎时惊醒坐起。
一如这些天,那瞬间想要掀开被子冲出去,但你的手臂几乎即刻被拽住,人随后跌回那个熟悉的怀抱。
没加以控制的头槌照着他胸口来了一下,黎深没设防,在夜色中闷哼一声。可他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像是在保护易碎的珍贵瓷器。
你应该问问他是不是动作太大扯到了伤口,或者回抱住他汲取更多的、更强烈的安全感。
但你没有。
你就这样缩着,被他以极大的力气圈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鼻尖满是他身上的木香——让你这些时日噩梦不断、也让你顷刻间眼泪决堤的气味。
“做噩梦了吗?”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胸腔的振动也同时清晰传递给你。
“我没有睡着。
“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感受到了吗?”
夜灯重新亮起的时候,你******的情绪已经在他的怀抱里重归稳定,他抽了纸巾过来,给你细细擦掉泪痕。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急剧缩短,暖色灯光如同给他镀上光辉,你就这样盯着他那双让你沉迷多年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看到自己的倒影,鼻尖又开始发酸。
说到底,怎么可能不委屈呢,怎么可能就这样接受被爱人忘记的现实呢。
只是你不想黎深也被你拽进这样的情绪囹圄,一个和死神赛跑成功的人,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换爱人生还和周全的人,不应该再承受更多了。
他重新将你拉进怀里,指腹轻轻擦过你的脸颊,什么都没说,从床头柜上拿来那本相册,轻轻翻开。
刚刚你去洗澡时,他就在书房里翻找相册。
你们家的相册不少,黎深在收纳这方面有些可爱的强迫症,将所有照片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相册,风景照单独一本,婚纱照单独一本,证件照单独一本,单人******单独一本……这一本里几乎都是两个人外出度假时的合影,搞怪的、温馨的、可爱的……都有。
你靠在他怀里,小心避开他伤口位置,垂眸看他一页页翻过去。
黎深的指尖停在你们曾经在雪绒镇拍的合影上,轻轻点了点穿着碧色长裙的你:“我想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是个临空猎人,小时候就和你认识了,你们是竹马青梅。那个时候,水族馆、游乐园、家里院子、门口小路……都有你们玩闹的痕迹。但你上大学早,你们很快就分开了。她从来没告诉过你,在见不到面的日子里,她很想你。
“后来长大,你成了她的主治医生,你们在临空重新相遇。长大之后总算能表明心意,你们回了幸福镇吃小丸子,你们去了游乐场度过平凡一天,你们去另一个城市相互准备惊喜,你们你们去划船、去散步、去滑雪、去一起做很多事情。
“确定关系那天,你问她,一般下次见面会约在什么时候。你说如果周日见面,你会从周四开始高兴。可能你不知道,她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如果周日见面,她会从定下日程的那一刻起开始期待。
“那天,你们原本以为自己都不会加班,但你临时接到一例重危,她临时出外勤,晚餐泡汤了,她脸上还挂了彩。她不敢告诉你受伤的消息,怕你担心着急,但又想接你下班,在你的办公室等到睡着。
“你在她耳边小声问她组成家庭的必备条件是什么,是携手面对未知未来的勇气,还是无论生死都能坚定守护对方的决心,亦或者是成为对方坚不可摧的底气。你说你想过无数次两个人的生活,但过去你始终站在让她觉得舒服的地方等待她的回应,这次你想试着主动迈出一步。
“黎深,那个时候她没有睡着,她都听见了。
“求婚那天,你们在雪绒镇,六饼是全场最兴奋的那个,方教授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你,她说黎深从来都是把她照顾得最好的那个,你们的未来生活,一定会是她从小最期待的样子。”
迎着他专注的目光,你抬头看他,视线又在顷刻间模糊。
“黎深,她在你身边很开心,你很爱她。”
这次入睡总算没有太艰难,小夜灯始终亮着,像是你心里的灯塔,肩上也始终有一只大手在轻轻拍着。
你原本想陪他多看看照片,试着帮他多回忆一些过往碎片,但架不住情绪剧烈起伏之后的疲惫,你就这样靠在他怀里逐渐闭上眼睛。
等到你呼吸再次平稳下来,黎深没有关灯,小心翼翼地把你放下,掖好被角,抱着相册快步去书房,不出半分钟就回来。
他拿了信纸和钢笔,重新坐进被窝。
睡梦中的你又一次察觉到安全气息,下意识靠近,被他搭住肩膀轻轻拍着。
他的声音尽可能低:“别怕,他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笔尖落在信纸上,在寂静夜里沙沙作响。
【妻:
翻相册时,我发现我有给你写信的习惯。从前车马慢,现在再复杂的消息也能即刻送达,我却依然很喜欢心意被一点点解读的感觉。
接受现实并不容易,你我皆是。但如若重来一次,要我与你共赴危难,我也还是会选择先你一步,挡在风雪来临之前。我相信并且确认,你也会这样做,灵魂告诉我,这是我们彼此相爱的方式。
我们被镜头定格的所有瞬间,你都是开心的,这让我觉得庆幸。我很喜欢我们在雪绒镇相拥欣赏极光的背影,在万丈极光下,我们只是黑夜的剪影,雪原寂寥,夜色苍茫,而你我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夫妻,相拥着欣赏世间绮丽。我也喜欢我们牵着手走在夕阳下的身影,余晖耀眼,阴影拉长,前路无尽。
我感激我有这样好的爱人,如雪夜繁星,亦如海上灯塔,在我最迷茫无措的时候,依然坚定选择我、信任我。我也庆幸过去的自己能在那样的可能与意外里与你重新相遇,而后幸福的分分秒秒,或许都是这些偶然带来的注定。
记忆的缺失是不断被迫加深遗憾的曾经,也是阻碍我再次毫不犹豫奔向你的陷阱。我的灵魂从未忘记,这次也是。
过去的记忆,我会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努力找回;新的记忆,希望你能继续与我用每个瞬间填补,岁岁年年,日日夜夜。
希望你不会再被噩梦侵扰。
黎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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