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空城的第一场春雨开始下的时候,我仍然蹲在树荫下和黎深吵架。
“黎深,你已经死了,”我揪断了一片草叶,向前用力一扔,“死掉的人就不要多管闲事。”
草叶在空中飘飘悠悠地落下来,坠入泥土。
他不说话,那团小小的光球就这样停在我的右肩上,像一只做了坏事挨训的麻雀。
我冷笑一声,“如果你把力量耗光,连意识也没有了,我就去随便找个占卜师把关于你的记忆都洗了。”
“那样也可以。”他说。
“……占卜师也可能技艺不精,把我的脑子洗坏了,从此我就疯疯癫癫地一个人过,在大陆某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郁郁而终。”
“你有创生芯核的力量,除非阿斯塔降世,没有任何一种人类的法术能损坏你的脑子……”
“黎深!”我一下子站起身。
他又不说话了。
雨势渐渐迅疾起来,我没带伞,在树下蹲着也不是办法,只好脱下外套顶在头上,快步跑进一旁的街区,躲在了屋檐下。
我才站了没多久,又来了一位卖花的大叔,装着鲜花的推车太大,有一小半得不到遮挡。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花瓣上,衬得花朵鲜亮明媚。
“买一束花怎么样?”我问黎深。
“我们要去北方了,花养不长。”他的语调沉静,但不知是不是雨声在侧的缘故,总感觉还带着点怅然。
“不管,我要买。”我凑过去,问站在一旁的小贩,“大叔,茉莉怎么卖?”
小贩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四个铜币一把,十个铜币三把。”
“要一把。”我指了指推车最外沿的、那些浸透了雨水的花。
对方点了点头,替我挑出几枝,用带子系起来,动作谨慎。毕竟谁看见一个跟空气说话的人都会有点害怕。旅行了这么久,我已经司空见惯,并且懒得遮掩。
“小姑娘,你……”小贩将花递给我,欲言又止。
我从包里翻出铜币,向他笑了笑,“我爱人死了,那时候我就总能听见他和我说话。茉莉是他生前最喜欢的花。”
对方的眼里有一丝动容,他将我认成了因为恋人去世而精神失常的可怜人,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收我的钱。我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干脆地带着花冲进了雨里。
“较之于我,你也没有多爱惜自己的身体。”黎深凉凉地开口。
空气中氤氲着浓烈的草木芬芳,这是独属于南方的春日气息。极北之地终年严寒,从来没有过春天的样子。
“黎深,过去已经是幻影了。”雨水穿过那一小团光球,落在我的肩上,像神明温柔的责罚正在降临。我们是一对罪人,以不能触碰彼此为代价,在这个世界上流浪。“昨天我梦见你消失了,好像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一样。我不记得你的存在,也没有得冰裂症,更没有去过北方。我就那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光球飘起来,落在我怀中的茉莉花上。他沉默了很久。“你幸福吗?”
“我不知道,黎深。”雨水让视线也模糊起来,茉莉的香气变得潮湿而朦胧,“我只见过有你的世界。在没有你的可能里,我或许会幸福,但那绝不是幸运。”
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我错了,”他低声说,好像终于变得无可奈何似的,“我不该再动用力量。”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我不推开你,你就会被那辆马车撞倒。”
我把光球托在手里,那团没有实质的光轻微地颤了颤,仿佛很不情愿,“你说的,我有创生芯核的力量,顶多头上磕个大包。”
他叹了口气。我总能轻易地想象出他叹气时的表情,就连皱眉的弧度都是好看的。他也许会过来摸我的头,表示他根本不相信我会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如果他还是永恒先知的话,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时至今日我已然分辨不清,从那些短暂的、累世的记忆,跨越某个生与死的界限直到现在,我们谁更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2
死亡是永恒之境。《菲罗斯书·奥义篇》里这么记载。
极北之地霜雪连绵,人迹罕至,是一方巨大的坟冢。人们总是这么说。
那时我听了这个说法,表示不理解,“可永恒先知的高塔不是就在那里么?”
但我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永恒先知已经数百年没有降下预言,国王派去的使者往往无功而返,成了一场每百年进行一次的象征仪式。那座在风雪中长久伫立的、代表永恒的高塔真正开启过的岁月已被葬入故纸堆,令人无从分辨那究竟是传说还是历史。
我还是去了那座塔。
因为我快要死了。行将就木之人就该去往坟冢。
–
风雪呼啸之时,我发现自己正在做梦。我又梦到了那个时候。我和黎深的故事像一本失败的短篇小说集,每一页都是同样的开始,同样的结尾,重章复沓,中间的曲折全都葬于极北之地的风雪。
流浪了数不清的年岁之后,我发现这些都能用两个字概括,残酷而无情,都是命运。
冰原上的雪又开始下了,起初只是碎絮似的雪花,后来变得越来越大,铺天盖地。长驱直入的风将雪花扬起,天与地都是一片苍茫的白色。
这是故事的开头。有二十七个故事中途夭折,没有结尾,那二十七个我没能抵挡冰原的魔咒,成为冰雪中无名的白骨,其中离成功最近的一次,是在能看到荆棘高塔的山那座山上被雪崩吞噬。还有十三个故事停在开头,我甚至没能走到北境,在路途中冰裂症发作。
那些都过去了太久,久到回忆也成了负累,在脑海里凿下悼念般的碑文,我祭奠着自己的每一次死亡,仿佛只是别人的故事。
在我们所有的故事里,黎深是被囚禁在高塔中的囚徒,神明的棋子,每一次相遇都是对他的惩罚,我们忘记一切,再从头开始。直到他违抗了神。
这个梦有些飘忽不定。我穿过遮天蔽日的风雪,站在那座覆满冰霜的高塔面前,荆棘紧扣着门扉,我知道永恒先知就在塔里,他是一个被岁月侵蚀的沉寂偶像。如果我扣响这扇门,他就会从沉睡中醒来,同样的故事又会走完同样的开头。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颤抖着。
–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看见光球浮在枕边。“你做噩梦了。”黎深说,语调里夹杂着一丝担忧。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哑声道,“不算噩梦。”
旅店的窗外很安静,没有呼啸而过的风,也没有落雪。这是北境难得的晴夜,锐利如钩的弯月高悬于夜空,映得房顶上的积雪都白得发亮。
我下床给自己倒了水,一口气喝下半杯。房间里的油灯还亮着,火焰摇摇曳曳。
光球落在我的肩头。先知违抗了神的意志,于是被剥夺了一切,力量,永生,乃至身躯,成为无形的幽灵,依附于创生芯核而存在。而那枚象征着神之眼的芯核,现在却成了我的心脏。
“黎深,”我转过头看着他,“你有想过永恒是什么吗?”
他从肩头飘起来,我伸出手,光球落在我的掌心,好像他正注视着我的眼睛一样。“从前有个人来向我求一则预言,他带来了用凝镜术保留的一段影像,是他故乡的街道,而我虽然能观测所有人的命运,却从没有离开过高塔。在那个凝镜术里,有一段吟游诗人的歌……”
“‘永恒属于时间的范畴,因此也是匆匆过客。’”
他的语声很平静,也像诗歌那样轻盈而美丽。
“那永恒之前呢?是什么?”我问。
3
在那本失败的短篇小说集的末尾,我们的漫无止境的流浪开始了。我被创生芯核的力量束缚了时间,时间对我来说只是无意义的符号。
只有黎深,他静止在故事的结尾,始终如一地当一个没有形体的幽灵。
荆棘高塔永远地封闭,王国在后来的时间里经历漫长的兴衰,可向永恒先知的求告却总是没有回音。先知的语言逐渐变成传说,传说又被埋葬,最终无人问津,也没有人再提起。
除了我们,我们每隔十年会回去一次,像一场回环往复的悼念。
后来我没有再睡着,天刚亮就穿戴齐全出了门,去附近的小酒馆吃热乎乎的馅饼配汤。
“老板的手艺好像退步了。”我放下勺子,小声对黎深说。他似乎笑了一声,我没听清。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扎着鲜亮的蓝头巾,正在打瞌睡。
我结了饭钱,向她询问,“最近北边的天气怎么样?”
她的哈欠打了一半,保持着张嘴的惊讶姿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出城去北边?”
这里已经是王国的北境,再往北就只有冰原和雪山,人迹罕至。
“对,”我煞有介事地拢了拢头发,“我想今天就出发。”
“最近的风倒是不大,但冰原上说不准。”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北面的城门都快常年不开了,你知道吧?因为没有人出去。”
我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的,但是我的恋人前些年外出探险,没能回来,听说他死在了冰原上,我要去给他上坟。”
黎深的呼吸节奏都变了,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天哪!”姑娘惊叫了一声,夸张地捂住嘴,看我的眼神立刻充满了同情,“节哀,亲爱的,就算你不去冰原上,他也一定能理解……”
我用一种沉痛而坚定的目光看回去,摇了摇头,“不,我总觉得他的灵魂还在冰原上游荡,他一定十分想念我……”
对话就这样跑偏了,我离开酒馆的时候,姑娘还送我到了门口,仿佛我已经成了一个行走的深情传说。
“这么久了,你还热衷于编故事。”黎深的声音被我的斗篷遮盖着,有些闷闷的。
“我是一个趣味始终如一的人。”我说。
–
穿越冰原不是什么愉快的过程,即使这条路我已经走了很多遍。这一次旅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没有太多波折,指掉进雪洞,或者被卷进暴风雪,或者在冰原上迷路。也许是之前的预感起了作用,直到站在高塔门前,没有什么阻隔我们的脚步。
我看着那扇高大的木门,门上爬满霜雪的痕迹,却由于某种祝福的存在而从未被严寒侵蚀。门前是许多个故事的千篇一律的开头,门后是永恒先知一生的囚笼。
我推开门,光团从斗篷的领口飘出来,停在我的头顶,顺便给我照明。“故地重游的感觉怎么样,黎深?”
“不怎么样,”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你的鼻尖都冻红了。”
我摸了摸鼻子,好像确实没有知觉了,“待会去火边暖暖就行。”
我擦干净身上的雪,轻车熟路地走到壁炉边,用法术生了火——这座塔的时间好像也静止了,囤积的木柴不会潮湿,黎深收藏的书也不会霉变,只会落满尘埃,那是时间流动的证明。
时间,我想,那对我们来说是无意义的符号。
属于火焰的温暖气息逼退了身上的寒意。我复又站起身,取出小心包好的茉莉。还是在临空城买的那一束,从南至北跨越漫长的旅程,被我做成了干花。它的生命也冻结在那一刻,和我们一起,和这座塔一起静止下去。
我翻出一个花瓶,把干花******去,似乎还能闻见属于春日的、湿润的茉莉香气。
黎深在我找花瓶的时候就离开了,去高塔的其他地方游荡。我从储物间取出了尘封的清扫工具,开始打扫图书室。
那里还是保留着过去的样子,古老的纸张集结成册,栖息在高大的书架上,从地面一直生长到穹顶之高。我在其间穿行,像这么多年我在大地上行走一样。
或许我对酒馆的姑娘说的也没有错——这座荆棘高塔就是一方巨大的坟冢,我和黎深,我们两个幽灵被它所牵绊着,我们在无数的时间和空间中游荡,故事却总会被打翻到原点。直到他放弃了那本故事书。
在梦的罅隙里盛开的茉莉花田,在我们离开高塔的那一刻悉数枯萎。那是阿斯塔对我们的放逐。过往就这样死亡。
–
我站在那扇高大的门扉面前,我知道,这是第一百六十四个故事。
——推开这扇门。那个冥冥之中的声音说,好像神殿里巨大的风琴发出的庄严唱诵声。推开它,那是你的命运。
我的手在颤抖。
那个念头还是冒了出来,犹如一株在石缝里顽强扎根的植物:如果,如果黎深从未见过我,我们从未相遇,他会过得更幸福吗?
心跳疯狂地鼓噪着,天地之间的风雪都被这个疑问所裹挟。那样他就不必接受一百六十四的惩罚和忘却,不必放弃力量、永生和触摸世界的权利,他还会是神明的代行者,千年百年地守望这个世界的所有预言……
我迟疑着,慢慢缩回手。
也许……也许有这样的可能……
过了太久了,我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疯子。难道我真的已经出现了幻觉,幻想着黎深还在我身边,陪我走过这漫无止境的一生?
我后退了半步,那扇紧闭的大门却在这时打开了。
沉重的吱呀声轮转过去,我看见黎深的脸,永恒先知站在门后,他有一双新叶初生的眼睛,像沉睡在春山深处的湖。
“黎……深?”我仰起脸看着他,有点慌乱。他从不来我的梦里。
已经很久了,从他背叛神明开始,我从没有在梦里见过他。
“我有种预感,”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这一次你好像不会选择我了,所以……”
“我来选择你。”他说。
–
“你为什么溜进我的梦里?”我用袖子使劲擦着眼泪,对漂浮在眼前的光团进行谴责。
打扫图书室是个体力活,我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缩在书架旁睡着了。
“我不知道,之前我没有这个能力,”他好像有一点着急,却无能为力,“我只是看你在梦里哭得很伤心,忽然就……”
“黎深,我好想你。”我对着他哭,哭得稀里哗啦,“那么多年,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你的样子。”
光团飘过来,蹭了蹭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忘记我长什么样了?”
“没有,”我摇头,“我始终记得,我会永远记得。”
“之前你还问过我什么是永恒。”他的语气轻松了一点,想要移开这个沉重的话题。
“你说永恒只是匆匆过客。”
“你的记忆力确实一直很好,”他笑了一声,“你还问我永恒之前有什么。”
“你没有回答我。”我把光团捧在手里,感觉自己的声音也被哭得糊糊的。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他的语声温柔,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许许多多个春日的早晨,微风和煦,犹带花香,“是你我的一生,我们的一生。”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