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回音

临空市美术新馆甫一建成便迎来一场重磅展览，《利莫里亚海底回音——知名艺术家祁煜个人画展》。画家祁煜自出道以来就颇负盛名，一生佳作无数，尤以一手出神入化的色彩运用和情感表达为人所称道。据悉，策展人是画家生前至交好友唐知理，在其努力下，本次展览获得多位藏家支持，是历次祁煜个人画展中作品数量最多、创作时间跨度最大的一次。现场还将展出多份未公开手稿。唐知理本人也称，会尽己所能使所有展品以最完美的姿态呈现，全面完整地展现画家祁煜的内心世界。

同这篇报道一起被转发给我的，还有一张电子票，附上一个笑得俏皮的emoji。

“这么好的展，票给我太浪费。”我回。毕竟我实在是没什么艺术细胞，曾经在一场陶瓷展中半天憋出一句磕磕巴巴的“这盘子用来装水果应该挺好看”，被同行人拍肩笑了好半天。

“少来，这些年没少看艺术鉴赏相关吧。再说，我知道你最近的工作项目和这个有关。哎呀去看看吧，不会后悔的。”

“这票可难抢了，一定要去看啊！不会让你后悔的。”

架不住友人的反复劝说，我最终收下那张票。只是工作繁忙，到馆时距离当日闭展只剩一小时，草草逛过两三个展区便直奔藏有未公开手稿的特别馆。主展区囫囵看过已是浪费，再错过朋友反复强调“一定要去看”的特别馆就真成暴殄天物了。

为保证观赏体验，特别馆严格限流，需排队进场参观。我没忍住撇嘴，好展子也需要这样的噱头吗？

但还是乖乖走到队尾。所有展品按照创作时间先后陈列布置，作为收尾的特别馆总还值得一等。等待时忍不住想刚才匆匆几眼略过的景色。友人说得不错，这个展子不会让人后悔，画作中绮丽美妙的色彩对于不懂画的人来说也是美学盛宴，遑论笔触和色彩间丰盈的情绪。

第一个展区画的是些海底风物，大约都归属于传说中的文明利莫里亚。蜜罐里浸过一般的蓝铺就一片底色，稚拙的笔触天真可爱地穿梭游过，一路游至大片不知名的红，甩出一尾剔透冰冷的月色。

第二个展区最叫人看不懂，一整面墙尺幅不一的不同天空。艺术鉴赏里总有些简单的公式，画家们用什么取景视角映射自己的内心，用什么色彩表达或热烈外溢或哀愁内敛的情绪。这一墙的天空有如镜花水月，交融的冷暖色彩远离一切关乎内心情绪的剖析，无论是玻璃橱柜里映出的半截晚霞，一汪水潭里映出的星月，还是取景框中留住的带有湿气的彩虹，边界分明的天空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叫人只能隔着玻璃雾蒙蒙地看着。就连画家本人也带着种疏离，好似清晨山中雾，午夜海上花，远远徘徊，冷眼看着，画笔抹过一片风景视线也未曾真正落下。

第三个展区里的画作以小品风景画为主，田野风光、海边落日、山中清晨……所有作品的边界变得模糊，田埂一路延伸至远山，欢腾的海浪似要漫出画外，翅膀满张的飞鸟朝着天际一路飞去。山间迷蒙冰凉的雾气中终被一团柴火裹了去，烧起袅袅一阵炊烟，蒸腾出满怀的期待与欣喜，在空中盛放出一簇绚烂的烟花，褪去灼人温度后落入等待已久的掌心。

终于等到我进场。

一进去就是条曲折环绕的走廊，铺了海蓝的墙纸，沿途挂着炭笔或铅笔绘就的黑白手稿，画上是不同地方的一隅小景或一角月亮，角落里还有零碎几道看不出意味的闲笔。迈步的须臾间，便是日升月落，四季轮转。

暖橙带金的顶灯按着一明一暗的规律延伸去，重复枯燥，又亮得刺眼，墙底“安全出口”指示灯都显得黯淡，牌子的可信度也因着不够明亮的灯光直线下降。沿途走过都是不变的相似陈设，哪里看见什么出口？

空间安静得只听到脚步落在地毯的沉闷声响，间或听到附近游客的小声交谈。曲折回环的廊道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黑白手稿也变得单调乏味。

倦意一路上涌，叫人昏昏欲睡。

转过弯，终于在尽头看见不一样的灯光。视野豁然开朗时也被震撼到失语。入眼是一整面墙大小的海，灿金的阳光慷慨铺陈，海面沙滩都泛着耀眼的金光。滚烫的热意裹着潮湿水汽扑面袭来，成一阵闷不透气的风。

画面中央是熟悉的闲笔，色彩互衬下终于认出其勾勒出的人形轮廓，拄着大剑，半回头，发丝飘扬，仿佛能看见她脸上运动后的晶莹汗珠和健康红晕。她轻盈得像海面的泡沫，好像下一秒会笑吟吟走过来，又好像马上就迎着热烈的阳光不由分说地消散。

再定睛看去，她还在那里，半回头站着，未曾变过。

手臂被人戳了戳，低头看见一包面巾纸被递过来，我这才惊觉满面的泪水。

面巾纸的主人，一位穿着志愿者红马褂的老婆婆笑呵呵看我，问：“你也喜欢这幅画吗？”

我擦去眼泪，点头答：“我想是的，我从来……从来没在哪幅画里感受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您知道它的创作背景吗？”

老婆婆语调平静：“画上的人是我的朋友，他的恋人，战死后葬在画上的海中。”

“那是片很美的海。我们都很想念她。”

难怪，只勾出一个朦胧的、薄雾般的影子。一路不得其意的闲笔也有了答案。

我恍然那漫长无趣的走廊是何设计。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潮汐往复，踽踽独行的路上再不会有那个鲜活生动的身影，剩记忆里的只言片影，被画笔捕捉轮廓，再多就怕被时光皴变了形。

再看向画，原来灯光也配合画做了设计，蓝色水波纹荡漾不止，往复不息，时时没过口鼻，呼吸也变困难。周身血液随着泛金的海水同频振荡，自深处淌出一两声悠长的哀伤鲸鸣。

人要如何在漫长枯燥的时光里适应挚爱从心头剜去的疼痛？

我不知道。

这个海浪声声的展馆是答案吗？

我不知道。

清扬乐声响起，广播温声道今日即将闭馆，提醒游客带好随身物品有序离场。

走出美术馆，深吸一口气，似还能嗅到海浪气息。我掏出手机，点开沉寂已久的指定对话框，敲下一行字点击发送：

“今晚想去看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