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满门忠烈果然都将为我所用,哈哈哈哈!”你猖狂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国子监,自然也传进了不远处提着你的书箱,正要跨门而入的黎深耳朵里。
“世子……满门忠烈不是这样用的!”你的仆女翠玉在一旁羞窘地低声提醒。
“我爱如何用就如何用,本世子要是晓得怎样用,还用来上这国子监吗?”你理直气壮地说道,“你说对不对?黎伴读?”
“世子所言极是。”黎深走上前来,抬手对你作了个揖,“世子晨安。”
“黎伴读晨安呀!”你掂了掂手里新打的“裁纸刀”,又举到眼前检视了番。此刀锋刃锐利,寒光逼人,但你偏偏让匠人在刀柄上刻了副狸奴嬉雪的纹样。可谓是刚柔并济,令你爱不释手。
国子监禁携刀剑,但由于你父王是朝中颇为得势,战功彪炳的连亲王,在你的要求下,皇帝特允你佩一把贴身小刀。
这刀是你特权的体现。于是你掂着刀,试图用它折了日光去晃黎深的眼。
“伴读乃小小虚职,世子不必挂在嘴边,直呼在下之名即可。”黎深说道,那双狭长的,褐绿色的双眸平静地看着你,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狼狈地闭上。
“黎伴读此言差矣!本公子堂堂一个已袭父爵的亲王世子,你作为本世子的陪读,怎能说是’小小虚职’呢,明明是‘大大实职’!”你阴阳怪气地,说到最后四个字时,伸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从小力大如牛,这几下拍得他身形微晃。
“谢世子提点,是在下妄自菲薄了。”他唇角勾起一抹看起来没有温度的笑。
“哼!”你冷笑一声,觉得他是在暗嘲你自大。但你方才已拿伴读的身份刺了他一下,再反击就显得有些针锋相对了。
因为此时的你,必须藏锋敛芒。
如今圣上重文轻武,再加上忌惮在边疆屡立战功的连亲王功高盖主,暗起异心。你自去年随父亲回京述职后,圣上便借着为你袭爵开府的由头将你留在了京城,实则将你作为“质子”暗囚于京城。
而你实是女儿身——兄长几年前战死,母后忧虑成疾,难再有后。但按朝律,亲王若无子袭爵,亲王死后爵位便不再继承。
为保连家亲王爵位,万不得已,父王才想出令你女扮男装的下策。所幸父王在朝中根基深厚,篡改宗谱玉牒、诏书和往来书信,几番打点下来,你才名正言顺地,作为你并不存在的胞弟来到了京城。
但圣上生性猜疑,仍对你的身份有所疑虑,便支使黎深来当你的伴读。
堂堂尚书府嫡长子,不去考个状元早日入朝为官,却甘愿来当你的伴读。你用脚当脑袋想都知道,他哪是来当伴读的,他是来取他的青云梯的。
他就等着有朝一日抓到你的把柄,直接踩着你加官进爵,一步上青天。
“黎伴读,劳烦提上我的书箱,到时辰上课了!”你甩头就走,试图用脑后编的几束发辫扇到黎深的脸。
黎深微顿身形,又轻易避过了。
“芝渊兄,连世子胸无点墨,嚣张跋扈。且看着,他迟早惹出祸端被削爵,如今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一位同窗追上黎深,在他耳边抱不平。
“对对对,就这么编排我!”他们不知道的是,你听力和视力都过于常人,百步外的声音对你来说也近如耳语。这是从小在塞外随着父王拉练,打猎练就的。
而你巴不得就让世人都觉得你是个玩世不恭,不学无术的废物世子。
你也确实努力这么做了——在京城的这一年内,你撺掇有赌瘾的九皇子偷皇帝的夜壶去当赌注、支使长公主的暗中相好,在众多皇亲国戚出席的春雅宴上扮演公主与情郎私奔剧目中的情郎,气得驸马火冒三丈当众追打,将宴席搅得鸡飞狗跳……
但最令你自豪的一出还是在太后宴席上让十八个猛汉表演除衣舞,趁众人目瞪口呆之时你装醉上台,欲加入表演,刚脱下外袍就被一拥而上的御林军手忙脚乱地押了出去。
但由于使太后心花怒放,皇帝也只是将你禁足了一月。可至此,皇帝也基本打消了对你是女儿身的疑虑。
“子轩兄慎言。世子虽年纪尚幼,心性未定,却并非是非不分。”黎深说。
“芝渊兄的胸怀是我等远不能及的啊!”
“芝渊兄虚怀若谷,令我等钦佩不已!但是,你我同他这般大时也没这么荒唐罢!”
一众同窗在门外一边奉承着黎深,一边嚼着你的舌根。
“假惺惺!”你坐在位置上暗骂。手上却忙着整理衣摆,调整坐垫,为得是等会好入睡——一大早你就起来在府里跑了十几圈,还练了几套剑,早食还吃得太多,一时有点乏了。
“世子,今日是世子入学的第一日,祭酒会亲自来授书,还有开学礼。”黎深在你身侧入座,将你的书箱放在了他手边。
“什么开学礼?还有这种好事?”你精神抖擞起来。
“准确来说,是要先进行’拜师礼’,礼毕世子要向祭酒赠送六礼束脩,当然,祭酒也会回礼。”
“你怎么不早说!”你入学几日前,才知晓黎深被圣上指来做你的伴读,你便派人去打听了一番。
只听说黎深是个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心细如发、做事妥帖、甚得圣心……
你虽怀疑这全是溢美之辞的情报有失偏颇,但也认为他顾及体面,自会替你打点好一切,于是两手空空地就来了。
现在看来,果然耳听为虚!
“世子无须担心,在下都替世子备好了。”黎深轻拉开你的书箱,给你看里面的六礼束脩。
“好啊,还是眼见为实!”你松了口气,却不小心把心中话说了出口。
“世子方才说什么?谅在下没听清。”
“无碍,诶,箱子里那匣子是什么?”你急忙转移话题。
“是在下自己做的一些点心,怕世子中途饿了,可以垫垫肚子。”他拿出一个精美秀致的木匣子。打开最上面一层盖子,一阵馋人的甜香扑鼻而来,是几个做成水果模样的饴糖。
你迫不及待地拿了一颗梨子样式的塞进嘴里,“还有呢?”
他又打开一层,里面是几块小巧玲珑的桂花糕。
“还有呢?”甜滋滋的饴糖还没化完,你又拿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
他只好再打开最后一层,是几个甜香糯软的茉莉香饼,还做出茉莉花的模样拢在了一起。
你欲再拿一个往嘴里放,才发觉嘴里放不下了,只好先拿在了手上,但旋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找补道:“早上起得太晚,没吃几口就来上学了。”
“嗯,世子吃慢点。”他嘴角勾起一抹难察的轻笑。又拿出翠玉托给他的,你的水壶和杯子,帮你倒了杯水。
你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咂摸着,愈发觉得他在把你当幼孩哄,便道:“你莫不是想替了翠玉当我身边人吧,我告诉你,我们翠玉会得可多着呢!”
你想显得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同时也有点心虚,因为翠玉连蒸个包子都不会。
“在下只是想尽好伴读之职。”黎深说,琉璃似的眸子映着你的身影,看起来倒是一派认真,“看来在下要修习的仍有很多。”
你一愣,腹诽道:“他还挺投入,不去当细作真是屈才了!”
当今圣上虽重文轻武,但为了强身健体,国子监仍旧开设了骑射课,今日照例是击鞠赛。
你和八皇子作为学堂里身份最贵重的两位,被夫子分列为两队,黎深作为你的伴读自然同你一队,还有两个八皇子看不上眼的同窗也被分来了你这边。
由于击鞠也算项颇为激烈的运动,所有的学生都需要更换骑装和穿着护甲。
你抱着翠玉给你的衣服来到了马厩旁的更衣帐,在门口遇到了黎深。
“世子请。”他侧身。
你抬手掀开帐帘,发现帐里有一面大屏风。屏风外头设有桌椅,屏风后再进便是一间间用竹幕墙相隔开的小隔间。每个隔间虽有纱帘作为遮挡,但并无隐私可言。想来是国子监一般不纳女学生,所以并不考虑男女之防。
“这么巧便与他在更衣帐前相遇?”你突生戒心,“不会他就是想跟我一起进去,而后趁机揭穿我吧?”
你随即便打消了这猜想,因为黎深一派君子风仪,应会以这种手段为耻,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且你额外穿了一件特制的金丝甲,明着是为了防身,实则是为了防止有人使这种手段。于是你决定先反将一军。
“哎,一起进来吧?”你回头对黎深说,“里面没人。”
“世子先请。”黎深抬手作揖,仍站在门口不动,“在下作为伴读,同进有失礼制。”
“这么大一间房,我让你在外杵着才显得我摆架子,还是你就是想让旁人如此想我?”
“在下……不敢。”见你这架势,好似他不进你也不进了,他也只好也抬步跟上。
见他已跨进门来,你便把要换的衣服往门边的扶椅上一丢,双手拂上衣带,作势就要扯开。
“我直接在这换咯~”
“世子!”见状,黎深的语气有些慌乱。
“怎么?”你手一顿,在他张口欲劝阻之时,飞快地抽走衣带,双手分捏着衣摆大力地往后一甩,敞开了你的外服。
只见黎深迅速地闭起了眼,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你叉着腰走上前,凑得极近,抬头饶有兴致地观摩着他耳廓微红,眼皮轻眨,有些窘迫的神情。
“看来他很可能还怀疑我是女人,不然不会有如此大反应。”你得逞的笑,得到了你想要的答案。
“你瞧你,这么容易害臊。算了,我还是进去换吧!”
“世子……”他听你脚步渐远才敢睁眼,见你俨然一副流氓模样地甩着衣摆进了隔间,又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实在是无话可说。
换了骑装,你便先黎深到马厩去挑马。
“你看连世子那虎背熊腰的,当初父皇是怎么怀疑他是个女人的,这可能吗?”远处八皇子的话清晰地传入了你耳朵。
你轻嗤一声,拍了拍腹上的双层金丝甲,心想:“真是成见!女子就不能魁梧了吗!”
“看他这小身板,别待会被我一撞——就一行白鹭上青天了!哈哈哈哈!”你仰头笑着,顺便抬手束起你披散在脑后的辫子。
“世子慎言!这可是八皇子,太子疼爱万分的胞弟!”翠玉正帮你穿护甲,听到你的话吓得都忘了纠正你荒唐的错用。
八皇子一看见你,便骑着马过来了。他虽着劲装,却在其上用金线绣了只有皇子能用的蟒蚊,腰间也明晃晃坠着块御赐的绿翡。要是脸上能纹字,那在他眼下纹上“我是皇子”四个字,来遮住他因纵欲过度而有的青黑,就再适合不过了。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马上俯视你,开口道:“连世子,要是等会儿输了,你不会哭吧?”
“哈哈哈哈哈!”他身后的几个同窗也张口放肆地笑道。
你像被日光灼了似地,眯起眼看他,说道:“哟!这谁呀,八皇子嘛!坐在马上不下来跟我这个已袭父爵的人施礼,还以为是太子呢!”
看八皇子脸上笑容尽失,你毫不掩饰地得意一笑,翻身上马。
“世子。”
你循着声看,是黎深牵着马向你走来。
他也换了套和你一样的深红色的骑装,但对于你来说略大的外袍,却能完美地贴合着他修长匀称的身形,衬出他的宽肩窄腰。一捧如墨的发高高束起,随着他的动作利落地摆动。他从容地坐在马上,笔挺的腰像百折不挠的竹。
你看他这一副风轻云淡,仪表堂堂的模样,跟早上出门前垫了肩,扎了辫子还微卷了发尾的你比起来,他好似是毫不费劲地在俊俏,有些忿忿不平。
“哼!金玉其外又如何,又不似我文武双全!”你嘀咕着,想来坊间确实没有黎深擅武的传闻,“不过人无完人,待会他别给我拖后腿就行了。”
击鞠赛,也称马球赛,赛者手持弯月形木杖,须把一枚蛋大的红色小球击进己方的球帐里,才算得一筹。筹多者胜。
平坦如砥的球场中央,有内侍在挥动着彩旗,比赛开始的号角吹响。
你拍马如离弦之箭奔到球前,侧身将球杖往前一送——球便如你所预想的那般,如流星般直直地落入了己方的球帐。
众人没反应过来似地静默了顷刻,便有巨大的喝彩声从远处传来。
你回头一看,是一些你父王留在京城的旧部。见你望来,喝彩声更响了,还有人激动地站了起来。他们占满了场边的观赏台,想来是国子监的马场离练兵场很近,他们便来看看你。
“世子好马术!”黎深语气真挚地赞道。
“那是自然。”你骄傲地轻抬下巴。
侍卫收起示意开球的彩旗。
你又如上回一般,率先触球。
但敌方似已乱了阵脚,竟三个人同时上来合围你,黎深上前帮你拖住了一人。
你提缰,几番调转马头,闪展腾挪,轻易地甩下剩余二人。抬臂一挥,又将球打进了球帐!
喝彩声又起。
“就这?”你与八皇子擦肩而过,看他脸色铁青,火上浇油地将原话奉还:“八皇子,要是等会儿输了,你不会哭吧?”
“你…”八皇子紧咬牙关,眼神阴鸷。
再次开球。
若前两次敌方是乱了阵脚还没反应过来,这回,他们则是有预谋地在给你下绊子。
在你再次率先触球之后,眼前围堵你的二人竟敢抬起手臂用球仗微横在你胸前,试图阻挡你的进攻。
“世子小心!”
你若不减速,似乎要直直地与他们相撞了。
见状,你侧身用力一挥杆,将球传给在侧翼准备接应的黎深。而后抓紧缰绳挺腰后仰,后背几乎紧贴着马背,避过了眼前的几个“人障”,他们球仗的边缘堪堪从你面上擦过。
随后起身接过黎深再次传来的球。球仗一转,那球便又听话地直入球帐了。
“好马术啊,连世子。”八皇子咧嘴笑着,眼底却没有笑意。
“哼。”你也勾起唇角轻蔑一笑,随即展平,“小把戏。”
“你等着。”八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胸腔明显地起伏着。
第一小局的最后一次开球。
你发现八皇子面上的戾气难以忽视——向来前呼后拥的太子胞弟,被你接二连三地下面子,估计这会正绞尽脑汁地要找回场子呢。
“世子小心。”黎深也在一旁低声提醒你。
“嗯。”你挺直背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果然,在你再次带球正要突破敌方的三人合围之时。余光看到有一人正用力地鞭马,不要命似地向你冲来。
而你调转马头时却发现,八皇子正驱马贴了上来,面上带着狞笑,似是有意地堵着你,不让你有闪避的余地。
你眉头紧锁,但如此境况,从前学骑射时不是没有应对过。
“世子!”黎深有些惊慌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场边的几个侍卫拉紧了弓绳,犹豫着想将那发疯的马射了,但又怕失了准头中伤了你。
眼见那一人一马与你的距离在极速缩近。万不得已,你双脚离蹬,双手下按撑着马鞍起身,左腿发力越过马背强行下马,避开了八皇子的夹迫。
“世子!”
“芝渊!”
你借着落地的惯性使了巧劲,避免头着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才停下。周围的人一拥而上,查看你的伤情。
“嘶……我无大碍,黎深怎么了?”你听到方才有人在大喊他的字。
“芝渊兄他…去拦了那只发疯的马!”
“他怎么拦的?”你噌地从地上站起,腿上的擦伤让你疼得呲牙咧嘴。但你此刻顾不上了,抬腿跑向了场中。
“世子等等!你都流血了!”后面几人追着你。
只见场中一片混乱,两匹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黎深则双目紧闭地躺在一旁,一动不动,嘴里似乎包着一口暗色的血。
“黎深!”你扑上前去,“先别动他,叫太医了吗!担架拿来了吗?”
你最知道被马撞的人轻则肺腑创伤,重则……
“谁让你救我了!”你伸手感受他微弱的脉搏,心中一阵阵泛酸,不知所措地紧握着他的手。
尚书府
“世子,我家公子正在换药呢!”小厮见你轻车熟路地往黎深的住处走,无奈地劝道。
黎深受伤之后,便被抬回了尚书府医治。他的胸骨断了两根,昏迷了两天,你每天都来看他。
“噢?他醒了?”你加快脚步,“黎深,黎深!”你敲了敲他紧闭的房门。
“世子?”黎深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听起来有些虚弱。
“感觉如何?我想进来看看你!”你又敲了敲。
“在下还在换药,衣冠未整,请世子……”
他话音还未落,你把手往门上搭时,不小心推开了房门。
“吔?”你顺势探头进去,“我说是这门没关严实,你信么?”
“我信……”黎深的语气无力又无奈。
你抬眼看去,发现屏风后的他正坐在床上,赤着上身,一旁的太医在给他包扎伤口。
他的面色带着病中的苍白,那双苍绿色的眸子却仍熠熠生光地看着你,一头墨发也被一丝不苟地束在了脑后。
发现他没穿上衣,你一僵,抬步就要转身,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要避嫌?”
于是你不退反进。
“你可终于醒了,你昏迷了整整两天!我每天来看你,呆到傍晚呢。”你目不斜视,面带诚恳地说,虽然有一大原因是为了逃学。
“多谢世子关心,在下感觉好多了。”黎深看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脸上有些窘迫,忙问:“世子是不是也受伤了?”
“膝盖受了些皮外伤,你要看看么?”你捏起下衣摆,欲掀开,“不过已无大碍了。”
“咳咳……不,不必了世子……咳”
“你是不是还发着热,脸怎么这么红。”你看黎深咳着,脸上的红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忍不住上手去探他的额头。
“世子……”他下意识想躲,但不知为何,还是顿住还是让你碰了。
“也不烫啊?”你嘀咕着。他额前的碎发软软的,让你的掌心有些痒。
“下次不许再擅自主张救我了!”你想到他受伤的原因,立刻板着脸说教道,“不是说不能救我,是要冷静地度量形势!你都不熟悉马性,这次算你命大!”
“嗯,在下知道了。”他看着你故作严肃,一副夫子的派头。眸子里像是有什么化开了,盈着柔润的水光。
“是在下怕世子会受伤,关心则乱了。”
“我…我从小就练习骑术……不会轻易受伤。”看起来古板寡言的黎深突然说出这么熨帖的话来,你一时招架不住,脸上有些发烫。
“欸,你也别’在下’’在下’的了,我这没这么多礼数。”你又忍不住道。
脑海里却闪过一个念头,他这招不会是苦肉计吧!但旋即又想,苦肉计便苦肉计吧,至少在众敌中,他不是想要了你的命的那个。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因为他还没找到你的把柄——他至少还愿意“苦肉”呢!
“嗯。”黎深点头,“世子可想吃点点心?”
想起他做的糕点的滋味,你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想……但你现在可不能动弹。”
“府上请了御膳房的糕点师,我的手艺就是跟他学的,这会他应该在府里。”
“那我想试试别的糕点!”你突生忧虑,万一你馋住了这番好滋味,黎深却不能在你身边给你做一辈子的糕点,便问,“那我能把他请去教我府上的厨子吗?”
“他若应允,自是可以。”黎深语气平平。
“那敢情好!我世子府就在你家街对面呢!”你兴奋地起身踱步,“是了,我们住得如此近,你什么时候去我府上玩?”
“等我病愈,必登门拜访。”
“你院子里的梨树长得这么好,我家的却瘦得可怜……”
……
风摇帘幕,轻掩去房中温言细语。几只灰雀跳进树影,轻衔起落地梨花。蝶影翻飞,春光正好。
秋祈节,是仅次于新元节的第二大节日。皇家会举办秋野狩猎,用于秋祭。今日便是秋野狩猎的最后一日。
“嘶…有点紧了,”你活动了下被护甲勒得有些紧的腰,“莫不是这几个月经常吃甜食,吃胖了?
“可不是吗世子,这几个月,您都快把甜食当饭吃了。”翠玉帮你再松了松腰带。
“我从小在塞外长大,还从未吃过这般精致的糕点呢!且黎深说他做时用的是……什么糖来着?反正是易消化,不易发胖的那种。”
“再不易发胖也经不住您天天吃呀!”
“唉,我也纳闷怎么天天也吃不腻呢?”
你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到,黎深三天两头地换糕点样式和口味,着实也很难腻味。
正如他这人,这几月同他相处下来,你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古板之人。
他的眸光总是平静柔和的,像一泓明澈的清溪,宁静却又充满生机地流动着。这样的人,不应是皇帝手中腐朽的权柄。
所以你总在不知不觉中放下对他的防备,而后又懊悔着。
“世子晨安。”。
“啊,你来了。”你回神,发现所想之人就在眼前。
谦谦君子如松如竹,似玉山照人。你的心跳莫名乱了一拍。
“今日八皇子恐有所动作,世子小心。”他熟练地往你马上的鞍袋放他为你备好的干粮和零嘴。
“哦?隐忍了这么久,他终于憋不住了吗?”你拨起腰间的短刀,又按入刀鞘,只为听刀和鞘清脆的撞击声。
上回马场事端,只有那个纵疯马伤人的学生受到了严惩,八皇子怕黎尚书深究,也安分了一段时日。
但秋祈节前,他特意跟皇上请示要与你一同狩猎。本来为防止错伤他人和安排守卫,各人的狩猎路线是早已划定好的。八皇子这一举动,实有猫腻,但皇帝宠爱太子,便爱屋及乌地对八皇子有求必应,自是应允了。
而前两日八皇子也只是抢射你看上的猎物,故意驱马干扰你瞄准——都是些你看不上的小打小闹。
但黎深这番特意提醒,让你不得不警觉起来。
果然如前两日一般,你在猎林的入口看到满面红光,早已整装待发的八皇子。
“连世子今日可要打起精神来了,他们在林子里放了那只伤民无数,凶残无比的野虎。父皇说了,皇子们若是猎得,可得重赏。”他得意洋洋地梳着马鬃,“咦,忘了你不是皇子了!不过你要是从旁协助有功,得了奖赏我分你一点便是。”
你直白地翻了个白眼,“多谢八皇子抬举。”
见八皇子还是如往日一般蠢钝,满腹算计都写在脸上。你安心许多,决心先以不变应万变,“请吧,尊贵的太子——胞弟殿下。”
“你…”八皇子又轻易地被你激得面色涨红,马儿感觉到主人的激动,也躁动不安地用前蹄刨地。
“连世子,人不会一世行运,等着瞧吧 !”言毕,他一挥马鞭,便往林子里奔去,“想分赏的话还不快跟上!”
“不自量力!”你嘀咕着,也翻身上马。
刚入林,你便发觉不太对劲——今日林中竟漫着半人高的瘴雾,且虽有日光渗入,但背光之地格外阴冷,听不到几声虫鸣鸟叫。
于是你驱马停在一片有日光照进的矮草丛中,看着八皇子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消失在林中深处。
“可有御林军在此?”你嘹声喊道。
“世子殿下有何吩咐?”没等一会儿,两个身着银盔的兵卒从不远的树后牵着马走出,一人扛着根作方向指示的旗子。
“你们不觉得今日林子里不大对劲?”你问道。
“回世子殿下,可能是因为今日世子殿下又俊了些。”一人抱拳回答,另一人点头附和。
“你说得对,但这是拍马屁的时候吗?都给我严肃点!”你无语道,虽知皇帝不尚武,却没想到连御林军的风气都如此懈怠。
“殿下恕罪!”那两人正要跪下请罪,林深处却传来一声沉怒的虎啸。
你仔细分辨,正是八皇子方才消失的方向。
你拍马便走,“不好,八皇子可能遇上那猛虎了!”你虽厌极了八皇子,却没有到见死却不救的地步,“你们若见势不对,即刻发信引援!”
那二人应声,也骑马缀在你身后。
林越深,瘴雾愈浓了,掩去了身后两人的声息,他们似是跟丢了,你也不得不慢下速度辨认方向。
又走了百余步后,你依稀辨得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
“八皇子?”你问,仔细观察着四周,疑心他是否在耍什么花招。
“连世子?”八皇子声音颤抖,只不断地叫你,“连世子?”
“是我。”你走上前去,发现八皇子弓身趴在马上,瑟缩着举目四望。
“我觉得这里有人在盯着我!”他看见了你,如见了救星一般,急呼道:“你快带我离开这里!”
“跟上!”你凝神感知,周围确实有紊乱的声息,但有瘴雾干扰,你辨不出是动物或人。
直觉告诉你此地不宜久留,你调转马头。
“噗。”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利箭穿透盔甲的声音。
你寒毛直竖,抽箭回身搭弓,却看到八皇子双目怒睁,直挺挺地从马上落下。
“连世子杀了八皇子!”
没等你反应过来,林中突然冲出一队兵马,是着银色盔甲的御林军。他们约莫十余人,上前将你团团围住。
“不是我!”你怒极,是谁要用如此低劣恶毒的圈套来栽脏你。
地上八皇子的眼睛还未合上,眼中是惊惧与难以置信——他的性命就此了结了。
“还敢狡辩!八皇子所中之箭上的箭羽,乃与你同色!”领头模样的人指着八皇子的尸体。
你定睛一看,确实如他所说,那箭羽是属于你的蓝色,而各人箭羽的颜色在狩猎前便规定好了。
“给我拿下他!”不容你再分辩,他们缩小了包围圈。
“别过来!”你拉紧了弓。心中忖度着这狠毒的圈套:若你束手就擒,岂不由着他们颠倒是非;但若是突出重围,不小心打伤几人,又会被昧为畏罪反抗。
如此境况……不是你独自一人能应对的,于是你抽出塞在腿套里的信号弹,对天发射。
“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你还想搬什么救兵?”为首的御林军甩着手上的套索,猖狂地笑着。
“嗖”
林中又有人趁着混乱向你射来一箭,杀意凛然,你一个侧身堪堪躲过。却射中了你身后人的马身,那马嘶鸣一声,肆意冲撞起来。
成形的围阵一时间被打乱了。有人跌马,有人牵马闪躲,有人在混乱中呼喊:“连世子还想再杀人!快把他拿下!”
他们持着刀剑向你冲来,你只好鞭马从包围的空隙中冲出。
“看来今日这劫,避无可避了。”你往林中深处去。
混乱的马蹄声,惊起鸟雀扑闪着翅膀,瘴雾被混乱的气息搅得浑浊,忽明忽暗,前路难辨。
“连世子,别跑了!前面没路了!”
急促的马蹄声越逼越近,你转身往追兵的马前封了一箭,想逼退他们。
“那你别追啊!”你怒吼,你的马儿也累得喘起了粗气。
“连世子!”
被树从遮蔽的前路隐有日光析出,等你发觉那是悬崖,想再勒马时,已经来不及了——惯性将你和马甩入了眼前那片虚空之中。
那崖很深,从崖底升腾的冽风刮得双颊生疼。快触地时,你拔出短刀,奋力凿中一颗崖壁中斜横出的藤树减速,而后坠进了崖底的深潭。
“黎深!”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你喊的是他的名。
“我在这。”他回答。
冰冷的潭水再次淹没你口鼻,你倏得睁开眼,却发现你正躺在一张床上,周围是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
而黎深正端着一碗药,紧皱着眉,面露忧色地看着你。
“这是地府吗?”你开口问道,双唇却不觉得干裂,应是有人替你润过。
“是,我是阎王。”黎深语气平和,将那碗黑漆漆的汤端到你面前,“喝了这碗孟婆汤。”
“地府原是个如此关怀人情之地……”没想到阎王爷居然还能变成你生前想见之人的模样,“那你能再变成我母后、我父王、我兄长还有翠玉……跟我说说话吗?”
“……你还真是得寸进尺。”
“我都死了你就让让我吧!”你恳求道,“那情景是否可更易?我想置身于帐中,大家围着边炉,里面烫着野味和山蔬,若是手边再能有碗鲜牛乳浇顶的蜜沙冰就更好了。”
“不能。”“阎王爷”毅然回绝。
“为何!”你不甘心。
“冷热交杂,有伤脾胃。”黎深舀起一勺汤药,不容你退避地喂进你嘴里,“且你是真的在我府中。”
“嘶…好苦哇!”你抱怨着,而后反应过来,死人怎会有人间关于苦的知觉?
“我还活着?”你怔怔地坐起身来,眼中不自觉地掉下两串泪花,是劫后余生,是心有余悸。
“我循着你发的信号弹,最后崖底的潭边找到了你。”黎深曲起食指拭去你睫上挂的泪珠,“不哭了。”他轻哄道。
“那八皇子呢,皇帝没有召我问罪吗?”你吸了吸鼻子。
“他们以为你失踪了。”
“什么?你瞒着他们把我救下了?瞒着全天下?”
“嗯,全天下只有你我知道,你现在在我府中。”黎深点头,又舀了一勺汤药。
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你无暇抵触,乖顺地任他喂你。
“这……是什么章程?”你后知后觉地低头,发现你防身的金丝甲不见了,被换成了柔软的绸衣,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你发现了我是?”
“女儿身。”他面色平静地吐出一道惊雷。
“你发现我不是……?”
“连亲王的次子。”他对答如流。
“你都知道了。”你撤去所有力气,躺回了床上。“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交出去?”
“难道升官邀赏还要挑个好日子?”你心如死灰地揣测,“还是念在同窗情谊,帮我把伤养好了再去受牢狱之苦?”
“我不会把你交出去的。”
“为何?”你费劲心神,最后得出个荒唐,但却颇有根据的结论,不敢置信地看向正眉眼温柔地看着你的黎深。
他内着象牙白的里衣,外着水蓝色广袖长袍,衣领熨贴工整地交叠着,端正地坐在床边,另一只没拿碗的手规矩地放在膝上,怎么看都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你想金屋藏娇!”
“……”黎深一时无言,“你就当我是吧。”
你紧捂胸口,作西子捧心状,“没想到我前辈子风光无限,最后却沦落为他人的……”
“你还是省些气力养伤吧。”黎深剥了一颗饴糖及时地塞进你嘴里。
“甜丝丝的。”死里逃生,你连平日里吃惯了的饴糖都嚼得有滋有味,“如实招来吧,你从什么时候起,对我有了歹念?”
“事已至此,我便向你全盘托出吧。”黎深没有即刻否认你的说辞。
“嗯嗯。”你又坐起身来,准备洗耳恭听。
“我和父亲,从始至终都效力于连亲王。”
“什么?”你惊得瞪大了双眼,“先前黎尚书与我父王决裂,是假的?”
“嗯。”他点头。
你恍然大悟。
父王少年时便战功赫赫,再加上当时足智多谋,有逸群治世之才的黎尚书作为军师在旁辅佐,令皇帝忌惮不已。他便几番设计挑拨二人关系,父王便与黎尚书将计就计,演了一出挚友暗生嫌隙,最后反目成仇彻底割席的戏码。
皇帝虽多疑,却也目空一切,自得于其挑拨之计高明,不疑黎尚书与父王决裂有假,从此便把黎尚书当作针对父王的最趁手的利刃,也放心地支使黎深来监视你。
“那你知道,八皇子是谁杀的吗?”
“恐是太子。”黎深说,“有消息传来,你父王遭人暗算,身体有恙。”
“我父王受伤了?”你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是些皮外伤,昨日来信,已无大碍。”黎深将你父王的信递给你,继续说道,“但也因此纠出几个军中奸细,他们是太子之人——太子想害你父王,再加害于你,连亲王一脉便无后继之人,军权便会旁落至敦亲王,而敦亲王是太子一派。”
“好大的一盘棋!”你震惊地无以复加,“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的胞弟都杀!原来平日里疼爱胞弟都是装的…”
“这样的人当皇帝……”你紧皱起眉头,“那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现下看来,我就此失了行踪还比较妥善?”
“嗯。等你大好了,我便送你回连亲王身边。待朝局稍稳,你再现身。”
“着实是妙啊!世人皆以为我们水火不容,谁能想到此刻我便在你府中?”
你兴奋地想下床走两步,却被黎深扶肩拦住了,“别乱动,你伤了脚腕,还未好全。”
“我就伤了脚吗?”你觉得浑身都提不上劲。
“还有头,其实你已昏迷了七日有余。”黎深俯身将你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起身取了一个布囊展开,里面是一排闪着渗人银光的细针,“现在也到时辰施针了。”
“你还会针灸?”
“嗯,军中医官也随我父亲回到了京城,我自小便跟着他学医。”
“你会的真多。”你有些仰慕地看着他。
“那我要开始施针了。”
“嗯。”你点点头,毫不怀疑他的医术。
“你要做什么!”
眼见梨深熟练地掀起盖在你腿上的被褥,就要将你的罗袜取下。
“施针。”他面色不改地抽出一根中指长的银针。
“放…放肆!”你双颊发烫,抬手把被褥又急忙盖了回去。
刚刚还觉得他是正人君子呢!
“我的医术还没有高超到隔着被褥也能扎中穴位。”
你面色涨红,双手还是紧紧压着被子。
“世子先前不是还愿意与我一同更衣,如今怎么生分了?”黎深收回手,饶有兴致地看你难得的害羞神情。
“从前是从前!现在我已恢复女儿身,你自然得…”你羞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以为,将你从潭边救起后,是谁帮你换了湿衣裳?”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你仍在为了清白抵死不从与为了诊治坦诚相见的两种思绪之间挣扎的心绝杀了,你脱力地撒了手,躺回了床上,任他施为。
你紧闭着眼,感觉到他温暖干燥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你的脚背。你下意识地想挣脱开,他却只略微用力便牢牢控住了你。见你知晓挣扎的徒劳,他略松了手上的力道。
你实在受不了这莫名旖旎的氛围,又睁开眼瞪他。
“轻一点!”你恼羞成怒,但这话从有气无力的你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一句轻的不能再轻的娇嗔。
“嗯。”
直到你发现他如玉般莹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绯,才反应过来方才话中的歧义,羞得你掀起被褥蒙住你的脸。
“咳…别闷着了。”
“假正经!”你腹诽道,旋即又反应过来你躺的是黎深的床,蒙的是黎深的被褥……你终于放下了无用的矜持,又推开了被褥,直挺挺地躺着,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耳边传来一声黎深的轻笑,“我做了山药粥和山药酥,等会就可以吃了。”
“太好了!我肚子好饿。”你支起脖子嗅了嗅,果然闻到房中除了炉中的药香,还夹杂着一丝食物的清甜香味,即刻便与窘意和病痛和解了,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雪漫山径马蹄轻,帘外时闻折竹声。偶尔有犬吠传来,你掀开车帘,见远山腰上有人家升了炊烟。
袅袅孤烟衬得远山的雪愈白,又是一年冬。
你在黎深府中养了三个多月的伤,终于大好了。
黎深令一人扮成你大摇大摆地出入已被查封的世子府——失踪多月的连世子突然现身,闹得朝中人心惶惶,皇帝和太子明里暗里地增添兵力寻你。再加上年节将近,百邦来朝,需加紧城中布防,一时间御林军和禁军都忙得焦头烂额。
黎深便趁此机带你出城,踏上了回北邑的路。
“雪路难行,赶不到下一个客栈了,今晚便跟这家人借宿吧。”在雪中又艰难地走了段路,黎深勒停了马车,“你先在马车上等我。”
“我和你一起。”你也起身要下马车,黎深在马车旁自然地伸出双臂要接住你。先前你腿没好全,要下来走动时都是他把你抱下马车的。
“我的腿好了。”你提醒他,后者却跟没听到似的不为所动。你只好抬起双臂搭着他肩膀任他扶着你的腰下了马车。
“你叫我关娘子便好了,这是大黄。”那家的妇人见有人来借宿,热情地招呼你们。一只大黄狗应声从屋里窜出,兴奋地绕着你和黎深打转。
“你们正好睡这间空屋,我家郎君带着孩子回老丈人家过年了。”
“那怎留关娘子一人在此?”你环顾四周,屋内被妇人打理得井井有条,除寝床外,罗汉榻、香几、茶案一应俱全,窗下还放着盆将开未开的水仙,倒有几番文人的风雅意趣。
“来回得两个月呢,我腿脚不方便。”关娘子温柔笑着,似是想到了家人。
“你是他的新妇?”关娘子见黎深出门拴马去了,凑近你好奇地问道。
“嗯。”这一路来你跟黎深几番装作夫妻骗过盘查,对扮演这身份熟络极了,应答时没有一丝心虚和羞赧。
“那你们怎么不好好呆在城中过新元,反倒跑来这荒山野岭?”关娘子追问道,“呀,是我冒昧了。”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可能,惊得捂起了嘴。
“我和表哥私奔了……不,我和我郎君私奔了!我的意思是我和郎君……”见关娘子淳朴可爱,你忽起了逗弄的心思,装作慌张地口不择言。
“你放心!”她急忙道,“我不会乱说的!”
“你别逗她了。”黎深提着你的行囊跨门进来。
关娘子噤声,一会儿瞟你,一会儿瞟黎深,那好似知道了什么天大隐秘却不能向外人道的焦灼神情令你乐不可支。
“我没逗她。”你挺直了背脊,端正坐好。
“我说关医师,她知道我们身份。”黎深淡淡地扫了眼关娘子。
你一愣,随即明白了过来,以黎深的谨慎,岂会随便找户人家便下榻。
“……怎地不早说!”
“哈哈哈哈,世子真是可爱!”这下乐不可支的人变成了关娘子。
“明日雪停,她送你出山与连亲王的人接应。”黎深对你说。
虽然这在计划之中,京中情形也不容黎深离开太久,但听他用平静的语气道出你们即将分别,你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你欠我一个新元节!”你不甘地撒起泼道,“你得补偿我!”
“以后每个新元节都一起过。” “那你以后每个新元节都得陪我过!”
“噗……”没预料到的异口同声逗笑了你,暂时冲淡了心中愁绪。
晚云渐收,夕阳斜挂,毫不吝啬地用霞光给远山都做了金色的披帛。
隐隐有香味钻进鼻腔,令靠着罗塌昏昏欲睡的你一下清醒了。
“欸!果真来了。”关娘子在桌上摆着碗筷,“芝渊说你闻到香味了便会醒来,不用特意去喊醒你。”
“嘿嘿。”你不好意思地揉揉肚子,双目放光,“是打边炉!”
“你先尝尝这葱饼好不好吃。这盘是野兔肉,这盘是山鸡,这些菜则是我自己种的。”
“多谢,关娘子真是费心了。”你迫不及待地接过葱饼塞进嘴里。
“该谢的另有其人,这些野味都是芝渊带大黄去打的。”关医师努努嘴指向还在灶房里忙碌的黎深。
“要我帮忙吗?”你探头进屋问。只见黎深身前系了一块围布,广袖挽至肘上,正熟练地揉着面团,俨然一副大厨模样。
“嗯,你帮我把头发再束一下。”他侧头将散落的发荡到一侧。
你垫起脚扯下他的发带,如墨的发瞬间披散下来,带着一股冷梅香。
你抑制住想一头钻进他发间的冲动,抬手费劲地将他的头发都拢到一块。但由于手艺实在生疏,反倒有几缕发调皮地从你的手中溜到了他眼前,反给他增添了几分洒脱之意。
“……你帮的是倒忙吗。”
你笑嘻嘻地看着你的杰作,诚心地夸赞道:“黎深,你这样也可俊俏了。”
“真的?”他转过脸来正对着你,似是要你再认真评判一番。
“真的。”你用力地点点头。
他趁你看着他******,抬起沾满面粉的手,轻轻地刮了两下你的鼻子,“帮倒忙和嘴甜的谢礼。”
“你偷袭!”
“咕咕……”
你和你的肚子同时控诉着,虽然原由不同。
“饿了就先去吃,我快做好了。”黎深笑得温柔,灿然暖意似能催得积雪融化。
“愣着干什么。”
“噢……”你回过神来,讪讪地摸摸鼻子上的面粉,方才竟是看着他的笑容看呆了。
奶足饭饱过后,黎深起身正要收拾碗筷,被关娘子拦下了。
只见她挤眉弄眼地往他手里塞了个天灯,“过新元就是要放天灯的呀,芝渊,你带世子出去走走吧。”
“那就劳烦关医师了。”黎深从善如流地取来狐裘给你披上,牵起你的手,“外边路滑,当心。”
可大黄没有眼力见地跟上了你们,关娘子几番唤回无果,你只好坐在树下的木墩上与它玩了许久。
淡月笼纱,星辰微烁。寒意渐重了,大黄也玩累了靠在你腿边喘着气。
离别的愁绪终是如扑面寒风般,避无可避。
“夜深了,我们把天灯放了便回去吧。”
“好吧。”你起身。
黎深托着已点亮的天灯放到你手里,“按习俗,要在放飞它前许个愿。”
你接过天灯,蹙眉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天灯,可我方才想了有十来个愿望。”
“都有哪些?”他问。
“罢了,都说出来天神应会嫌我太贪心了。”
“我不会觉得的。”他定定地看着你。
他眼中盛满的热意太灼人,你难耐地跳脚道:“你又不是天神!”
“只要我能做到。”他又说道。
“那我不得许几个最容易的?怕你做不到下不来台。”你佯作打趣道,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只感觉他再如此直诉心意,你就要招架不住缴械投降了。
他点点头,又转攻势,抬手将你被风吹乱的发抚顺。
一阵风过,灌木沙沙战栗。大黄站起来,对着风来的方向吠了几声,似是在警告风不要来打扰你们。
“呀,烛要熄了。”你急忙托起天灯,对着天神的方向,虔诚地闭上眼。
“我有三重深深愿。一愿早日除邪奸。二愿长安身康健。三愿,岁岁常相见。”
你睁开眼看向黎深,他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你。
在他苍绿色的双眸中,与烛光一同明明灭灭的,是毫不遮掩的汹涌爱意。
“嗯,深深愿。”他说。
你心颤着,终于朝他张开双臂,他如愿地拥你入怀。
天灯越飞越高,一路驱散了愁云,最后如流星般一烁,是天神听到了你的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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