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
-三 十 三-
“17岁是一个什么样的年纪?”
17岁啊。
赤苇京治虽直挺地坐在那里,眼睛却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眼前的画面虚湮在了一起,模糊不清。
要他来形容自己的17岁,那一定像是清爽甘甜的夏日汽水,喝上一口也幸福地要命。
他们可以肆无顾忌地寻欢作乐,只需要一个眼神,便将对方视作自己一生的浪漫。
大抵还是那个很敢的年纪。
“17岁的爱情是彩色的,17岁的少年也一定幻想过要拉着身边人的手,带着她走入婚姻的殿堂,给她买漂亮的婚纱,举行一场人生中最完美的婚礼。”
“所以我的设计灵感就是「17岁」,在从前我们主推的圣洁端庄的正统婚纱设计上做一些小小的改动,使之更加俏皮一点,比如加入一些色彩。”木叶秋纪用笔点了点桌面,小心翼翼地探过头在赤苇的面前挥了挥手,“赤苇,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热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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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款
“啊……”飘远的思绪被他这一声试探给扯了回来,赤苇有些抱歉自己的走神,低低地说了一句,“挺不错的。”
“你看上去不是很认可的样子。”身边的人有些不开心,歪了歪头,显然是不满意他刚刚的表现。
“不是,只是17岁对我来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年龄,想到一些事情了,”赤苇站起身来,接过他的设计图纸,“是很巧妙的元素,但也要注意选材,不然会显得幼稚,这么棒的点子不要弄巧成拙了。”
“当然。”木叶充满自信地朝他挤了挤眼睛,“我相信会惊艳的。”
赤苇点点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会议了,简单嘱咐了几句,便让大家回去休息。
走出不大的会议室,他的脑海里仍被17岁的回忆占地满满当当,那人的模样有些模糊,可叫他名字时的声音,赤苇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摇摇脑袋,打算去对面的咖啡店买杯冰美式提提神,可还没走出店门,却在试衣间前的等候区里看到了刚刚占据在他脑海里的人。
赤苇被这莫名其妙的相遇弄得有些愣神,站在原地望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没有认错,那模糊的残像和他挺拔的背影正正好好地对上了。
也是,这人怎么会忘呢。
他穿着合身的西装,正低头看着表,全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的靠近。
“木兔…光太郎?”
许久未念出这个名字,似乎连语调都有些生涩,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变扭,假装大方地朝他挥了挥手。
男人见到他后表情有些诧异,小幅度地张了张嘴,又收回那份惊讶,回应道:“赤苇。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这家店是我和我朋友合开的。”
已然八年未见,面前的人早就蜕去年轻时的样子,现在成熟地让他有些恍惚。
“还真是不巧。”
“在这里陪未婚妻选婚纱吗?”
赤苇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未婚妻”三个字也只是蜻蜓点水地就带过去了,甚至有些淡然,木兔皱了皱眉,只是简短地回应:“嗯。”
正是这时,面前试衣间的门帘被拉开,礼服师抱着她刚刚换下的婚纱带着女人走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颔着头,两手拉着裙摆,站在木兔跟前:“这套好看吗?”
“你觉得怎么样?”男人反问到。
“我觉得还可以……但是没有到满意的程度。”
“这是您试的第几套了?”赤苇站在旁边问到,眼神礼貌地将她小小打量了一番。
“第四套了。”旁边的礼服师代她回答,女人正低头摆弄着胸前的细纱。
“这个设计师本身是主打森系婚纱的,这套反倒显得正经,没能凸显出您的身材优势。”赤苇走到他跟前,“里馆里还有一些比较小众的款式,可以去看看。”
木兔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赤苇。
他和他,是前任与前任的尴尬关系。
八年前,一个人突然消失了,另一个人也没有勇气再去追了。
女人明显在征求自己伴侣的意见,他舔舔嘴唇开口:“这位是我的老同学,这家店是他的,听他的去看看吧。”
“我带他们试就好了。”赤苇听他这么说,便朝一旁的人挥挥手,眼神淡淡地从木兔身上扫过,随后向前走了。
他走在前面,木兔跟在赤苇身后,女人挽着他的手臂,眼神没有从婚纱上离开过。
里馆的陈列更为简单一些,但款式不少,她走到里面还是小小地惊叹了一声。
“光太郎,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怎么不早点说,我们还试了这么多家店。”
“我也是才知道他换了新的店铺地址。”
“我给你发过讯息,”赤苇歪歪头,“开业的那天。”
“我换手机了。”
赤苇了然,没再说什么。
女人明显很喜欢这里的婚纱,看了赤苇的设计作品后更是心花怒放,他其实很久没有接过这样的单子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下来,以前明明拼了命想要逃离和那个人的回忆,现在却一门心思往他身上扑。
人总会自相矛盾。
登记了两个人的一些信息,亲自丈量了各种需要的尺寸,赤苇目送着女人挽着他的手走出门店。
正要转身离开,他的手机里传来一条消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即便如此,赤苇也知道是谁发来的。
「赤苇,之后抽空见一面吧。」
/
周二总是艳阳天,赤苇京治摆弄着工作室里的图纸,昨天晚上熬夜画了几稿都不是很满意,努力想要回忆他伴侣的模样,满心却只有木兔和他对视时的神情。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拉开办公室的窗帘,阳光洒落进来,男人撑着窗台望向天空中盛开的一朵云。
木叶秋纪直接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他昨日念着的咖啡递到他跟前。
赤苇背靠着窗台,从手中接过杯子。
“怎么接了那单?”
“昨天听了你的想法后觉得很适合那位女士,就接了。”
“我看了顾客单,”木叶并没有多喜欢喝咖啡,但为了工作有精神也只能忍着,刚咽下一口冰美式,端正的五官便因为苦味扭曲在一起了,“木兔光太郎,是吧。”
“怎么?”
“赤苇京治,我好歹和你认识那么久了,你家床头柜压着的照片我知道是谁,你和木兔是什么情况我也清楚,这可是你自己喝醉酒后抱着我一边哭一边讲的。”
“这都几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上回让你给我捎的东西你怎么记不住。”赤苇嗔了一口气。
“哎,这可不是一码事。我说你去淌这浑水干嘛,哪有自己揭自己伤疤的理?”
“我早就放下了,他也算是老朋友,这点忙还是可以帮的吧。况且人家都来我们店里了,说明我们口碑还是很好的。”赤苇把咖啡放到桌上,抬眼看向木叶。
“希望你是真的放下了。”
“你有闲工夫在这里对我说教,怎么不多去研究一下最近的流行趋势?”
“我这不是有点惊讶吗,再说了,我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些事情烦心,本身看你这段时间就不对劲。”
“好啦,我没事。”他转过身,“我可能要出去一趟,找一找灵感。”
赤苇没有和他说要去哪,只是抓起包便出门,起身带到了桌上的图纸,他弯腰捡起后丢进垃圾桶。
这地方太久没回去了,小镇的景象和城市的街景在他的脑海中胶着在一起,最后只能凭借着导航和一点模糊的印象才回到十几年前居住的地方。
父母都随他住到了东京,除了逢年过节回来探望一些亲戚外,他根本不敢轻易踏足这儿。窗外的风景飞速往后退,和他脑海中的丝缕记忆连成一根又一根的线,他那颗心也跟着上下悬浮。这里有太多他裹藏起来的回忆了,和那个人分手后,赤苇更加没有勇气一个人过来。
他没和家人说自己要回来,下了车便直奔那个地方。
果然,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这家婚纱馆开在了小镇最南边的一条小巷子里,相当不起眼,从门外看还有些破旧,说是婚纱馆,更不如说像个大点的裁缝店。
这个婚纱馆和大都市里的完全不一样,里面的婚纱并不是什么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的,也没有牌子,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花完了年轻时赚的钱咬咬牙开的,起初她每周都会自己一个人到市场上买布料,哼哧哼哧骑着小车扛回店里,再一针一线缝制出一件婚纱。没有华丽的款式,没有豪华的料子,没有复杂的设计,但她店里的婚纱,却一直保留着最纯真的东西。
老旧的店铺甚至没有个名字,古木色的门顶上靠着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大大的三个字:“婚纱馆”,门上挂着“营业中”的牌子,赤苇整了整领子,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门。
阿婆坐在台子这边,戴着一幅眼镜正低头看报纸,听到风******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赤苇半天,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一拍大腿:“是你呀!”
赤苇很开心她还记得自己。
店里的陈设没有太大的变化,虽然比以前陈旧了些,但是阿婆整理地很干净,还雇用了店员。北面墙上挂着的婚纱是今年比较流行的款式,最里头有一个小小的试衣间,小店里被纯白的婚纱塞得满满当当,像是掉进了棉花糖里面。
阿婆认识他,对他印象深刻,她拉着赤苇聊了半天,说是在报纸上看过他的新闻。
“你那会儿在我们店里看婚纱的时候我就印象很深,两个男生,对不对。”阿婆扶了扶眼镜,“不过啊,你穿婚纱也好看,多俊俏的男孩,我看了都喜欢。”
赤苇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那件婚纱现在还在我家衣柜里挂着。”
“我这里也还有你的照片。”
说着,阿婆站起身来,走到前台的小抽屉前,捣鼓了半天。
那张相片夹在阿婆的照片册里,她喜欢给每一位试穿婚纱的新人拍上一张照,哪怕不买她家的婚纱也没事。
而赤苇和木兔,是这本照片簿里唯一的两位男生。
照片的成色不太好,但他们的笑意是泛黄的相纸也无法掩盖的,赤苇左手攥着裙摆,右手挽着木兔的手臂,眼神因为害羞和不自在有些躲闪,而木兔则穿着学校里的白色校服,笑得那么开心。
阿婆用手指了指他们,似乎当时的画面就在眼前,她笑盈盈地举着大相机对着他们按下了快门。
“最开始我以为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呢,但后来你在试衣间里,另外一个男孩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你是他喜欢的人,我吓了一跳。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对吧,你看你们当时笑得多开心。”
赤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望向了当时拍照的那个角落。17岁的赤苇和木兔仿佛站在了33岁的自己面前,他们挽着手,像一对新人一样,即将走入婚姻的殿堂。
“现在这个男生怎么样,你们结婚了吗?”她合上册子,右手撑了撑眼镜。
“没有,阿婆。我今天来,是想找一找灵感,我要为他的爱人设计一套婚纱。”赤苇说到,难得露出了一点伤心的表情,像是受了伤的小动物,垂下眼睛。
阿婆楞了楞,从他手中抽出相纸,将滑落的眼镜又推了上去,低头端详许久,才舍得收进相册。
“好,你随便看吧。”
说着,她掀开门帘,好像安慰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留赤苇站在空调口,对着一屋子的回忆。
十多年下来,阿婆的手艺是变好了,但是年纪大了有点跟不上时代,很多婚纱的款式都过时了,不过他摸着那柔软的纱,想起了自己以前攥着的触感,脑海里又被那时的温柔侵占。
约摸20分钟后,阿婆手中拎着东西走出来,看到在那认真记录的赤苇长长叹了一口气。
“小伙子,你过来。”
赤苇乖乖地走到他跟前,接过阿婆递来的东西。
“这是我昨天做的桂花糕,送你一点路上饿了饱饱肚,我知道你大老远跑一趟过来也不方便,带点东西回去。”
“你知道吗,你在里面试婚纱的时候他很紧张。”阿婆说这话时没有看着他,而是望着窗外的天,“你拉开帘子的那一下,他惊讶地‘哇’了一声,眼睛是发光的。”
赤苇记不得这些细节了,但仍能记得他带着亮光的眼。木兔的瞳眸本就生的好看,金色的,和他一样熠熠生辉。
“我想,他当时一定很爱你。虽然你们现在分开了,但是起码在那个时候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吧?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们离开彼此,但那个年纪纯粹的爱也很让人羡慕的。”
说着,她那双苍老的手握住了赤苇。
“你还年轻,那个爱你的人永远都在。”
赤苇低下头。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想要掉眼泪。
-十 七-
盛夏,草垛上盛着金黄色的浪花,夏风绻着蝉鸣,此起彼伏地欢歌。
木兔哼哧哼哧地骑着单车,镇上的小路有些破烂,车轮子一不小心陷进了水坑里,溅起大片的水花,他的白色布鞋被弄脏了。
男孩哪有心思管这些,他只要沿着这条路往前一直骑,就能见到自己喜欢的人了。
等不及,车停地七扭八歪的,木兔扶了扶自己的布包,敲响了赤苇家的门。
房子里面的男孩穿着白色的背心,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见到是木兔才把房门全部打开,招招手让他进来:“空调坏啦,我放了两盆水在这儿,扇风扇吧。”
赤苇房间的小桌子上摊着他刚刚的画稿,木兔坐下,拿起来看了看。
男孩脚下踏着硬板拖鞋,手上抱着半个切好的西瓜,里头插了两根塑料吸管,他嘴里还叼着一个大银勺。
“会不会热?”
他调大了风扇,却把桌上的画稿吹了起来,满地乱撒,木兔慌张地伸手去接,生怕弄坏了,将它理齐放在桌角,又把风扇对着赤苇了。
“不热,你吹。”
冰过的西瓜是最夏天的,木兔剜下好大一块儿塞进嘴巴里,满足地发出感慨,赤苇拿着吸管往里嘬,清甜的汁水削减了些夏日的燥热。
“诶,你以后是要考美术学校吗?”
“我还没想好。”
“你画的很好看,就是怎么都是婚纱啊?”木兔擦了擦手,拿起那份未完成的稿子。
纤细的模特身上穿着一件抹胸婚纱,精致又小巧,不像是一个男孩子能画出来的作品。
“其实我想当婚纱设计师。”
“婚纱啊……”
“我妈24岁那年有了我,意外怀孕的,他们俩没什么思考的时间就结婚了,那时候家里条件很一般,结婚的婚纱是租来的,”赤苇用橡皮擦掉了一点画出来的线,“妈妈说,她这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婚纱,所以我想,以后一定要送她一套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婚纱。”
木兔抿了抿嘴,又瞥了一眼那画稿,眼前似乎有赤苇伏着身子努力画画的样子。
“阿姨超级有气质,到时候穿上你做的婚纱一定更美。”
他看向面前这个秀气的男孩,眉眼间和那位妇人那么相似,完全继承了妈妈的优点才生的这么漂亮吧。
“现在说来也只是天方夜谭,毕竟我连婚纱都没摸过呢。”赤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少年蜷着的手被身边的人猛得握住,赤苇心里一怔,抬起脸望向他。
“京治,无论什么,我会帮你的。”
木兔就这样望着他。
许多年后,再回忆起来这句话的甜度,他才知道那时的心怔,是心动。
也难怪自己鬼使神差地伸过脑袋,两瓣唇贴在一起时,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禁锢多时的感情在唇下舞动,像一个躁动不安的小兽,张牙舞爪。
就这样,他们和夏日的热气一起坠入爱河。
没有什么海誓山盟的约定,也没什么赴汤蹈火的宣言,甚至连“做我男朋友吧”这样的邀请都没有,一切似乎和往常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天天腻在一起,不过木兔似乎比从前忙碌了些,放学后,还要去家旁边的便利店打工。
赤苇总会倚在门口等他下班,两个人并肩走在石子小路上,木兔推着他那老旧的自行车,在疙疙瘩瘩的路面上嘎吱嘎吱响。
夏日的天空被太阳烫了一个大洞,连风都裹着阳光,这热意斟的太满,躁地他有些不自在。
木兔几乎是跑到他家门前的,放着钱的小包把裤袋子撑得鼓囊囊,他摁醒了赤苇家的门铃,他的心也跟着醒了。
“京治,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时的婚纱馆在小镇里生意还不错,木兔拉着赤苇的手,坐在等待的长椅上。赤苇始终不敢抬起自己的头,眼睛瞄着那些准新娘拖地的裙摆和露出的一点高跟鞋尖。
“走,去看看。”
“可是我们没钱买啊,婚纱很贵的。”
木兔停下步子,大手捧着赤苇的脸:“我给你买,我有钱的。”
“光太郎……”
“你不要担心啦,等你以后开工作室开婚纱馆赚大钱了,再还给我吧。”
说着,他推搡了一把赤苇,将他推到那一堆婚纱前。
赤苇犹豫地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的梦,指尖上的触感柔软异常,又有些麻酥酥的,他轻轻抚摸着那长长的裙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已然翘起。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站在身旁的木兔望地出神。
“你们的新娘子呢?”
阿婆手中拿着赤苇刚刚选好的婚纱,问到。
那是一件复古又可爱的婚纱,有着大大的泡泡袖和蓬蓬的裙摆,领口设计成了蝴蝶翅膀的样式,头纱上还镶了几颗珍珠。
“没有新娘,”木兔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是他要试穿。”
阿婆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看着木兔紧紧握着赤苇的手,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赤苇很瘦,给女孩穿的样版纱的腰身甚至有些宽,阿婆用一根白丝带给他系上,把他推到镜子前,招了招手让木兔过来。
赤苇本就长了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那种朦胧的美,在他低垂着眼眸时展现得淋漓尽致。正因如此,即使是男孩子的他穿着这样的婚纱也没有任何的违和感,相反的,还有一些不同于女性的美,令木兔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太美好了,红色的布帘拉开时,那星光一闪的瞬间,让他有了枯木逢春的感觉,只想将这破开冰河的心动永远地封存。
赤苇一直低着头,手紧紧攥着裙摆,有些不敢看他。木兔轻轻捧住他的脸蛋,把他带到镜子前:“京治。你看看。”
看看你自己,是多么的漂亮。
木兔买下了这套婚纱,阿婆亲手打包好放到了赤苇手上,桌上还摊着那一堆零钞,她没有去清点。
他们和她道了别,木兔拉着赤苇的手走出店里,见他仍低头打量着手中的袋子,便揉了揉他的头发。
“现在你也摸过婚纱了,离你的梦想又进一步了。”
“谢谢你光太郎,真的!真的……”
他还回味着婚纱柔软的触感,好像自己虚无的梦也终于有了边际。
“我也会努力的,以后给你更好的生活,让你快快开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没事,”他跑到木兔的跟前,背着光笑得那么灿烂,“你一直爱我就够了,以后该让我来实现你的梦了。”
17岁时,所有的感情都是那么纯粹,许下的誓言也随着日光闪闪发亮。
他们在黄昏时分别,赤苇偷偷亲了一口他的脸,害羞着小步跑上楼,朝在楼下的他挥挥手。
晚风把树叶吹的沙沙响,他们告别的声音就这样隐在了风中。
-二 十 五-
夜沉得深,天上有一颗特别亮的星。
木兔又一次从梦中惊醒,身边依然冷冰冰的,赤苇好像根本没有回来。
几个月前,他的外婆因为疾病去世了,失去至亲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很长一段时间木兔都没有缓和过来,好在爱人还在他身边。
状况不稳定的这段时间里,他总是重复地做一个梦,木兔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噩梦还是美梦,梦里天空和大地离得很近,好像只要他一伸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摘到一朵云。赤苇站在他面前,嘴里说着什么,表情有些悲伤,但他从没有听清过。
他们在一起八年了,成功度过了七年之痒,家里人也对此了然,两个人对自己的爱情都应该有信心,木兔甚至在偷偷地准备求婚,只要等到彼此都安定下来,他们便可以奔赴年少时的梦。
他大学毕业后去追逐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排球梦,凭借优秀的实力进了职业队,而赤苇也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如愿以偿地学习了服装设计,卖力工作,在国际上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找到了很不错的合伙人,现在工作室也小有雏形,好像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中。
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
木兔拼死拼活和赤苇考到了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大二他们就搬出来同居,每天都腻在一起。
两个人几乎没有吵过什么架,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过了8年。
毕业后,他们在市中心租了个更大的房子,准备正式地住在一起。搬家时,赤苇吃力地将木兔送给他的婚纱小心地打包好,还一直叮嘱搬家师傅不要弄坏了。
“什么时候再穿给我看?”木兔从他背后窜出来,手里捧着一堆碟片。
“等我们结婚那天吧。”赤苇揽住他,往他怀里蹭了蹭,差点把手中的碟片蹭掉。
新家宽敞很多,甚至能腾出一个房间给赤苇当工作室,里面刷成了淡淡的绿色,有时地上铺满了图纸,有时又到处都是木兔叫不出名字的布料,而这小小的绿色房间,不知不觉成为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
东京的冬天挺冷的,赤苇又怕冷。
以往他喜欢盖着毯子窝在沙发上和木兔一起看电影,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再冷的冬夜也会暖和起来。
木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沙发上睡着了,毯子掉到了地上,头发也睡得乱七八糟的。
离十二点还差一刻钟,赤苇依然呆在他的小房间里,趴在地上量布料的尺寸。
没有窝在他的怀里,没有给他掖一掖被角,更没有给他晚安吻,可他难得才有休假,难得才赶回东京啊。
木兔用食指指肘轻轻敲了敲房门,赤苇抬起头,用略显疲惫的目光望着他。
“光太郎。”
“你该睡觉了,眼睛都有红血丝了。”
“再一会儿就睡。”
“你昨天几点睡的?”他走到赤苇身旁,盯着他的发旋。
“四点半。”
“然后你七点又起床了?”
他没有回答他。
“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木兔握住他拿着粉笔的手腕,眼里溢满了心疼。
赤苇抬起眼,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许多日没有好好看看喜欢的人了,甚至,连他的那张脸都变得有些陌生。
“对不起……光太郎,我如果不趁着自己有精力的时候多努力一点,会被别人很轻易地就追上来的,工作室要扩大,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赤苇将手中的资料举起来给木兔看,沉甸甸的文字和压抑的图纸,令木兔感到无法呼吸。
“我知道,就今天,去睡觉好不好?”木兔压下他的手,将他圈在怀里,用脸颊去蹭他。
“我……”
“我最近总是做噩梦。”
赤苇有些想哭,他抱住木兔,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那一晚木兔睡得很安稳,赤苇像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沉沉睡去。
日子在时间里又趋于平静,他们为了生活和梦想更加忙碌,木兔好长时间没有做过那个梦了,但总觉得心里多了一块缺口。
他越发地没有安全感,有时会站在房门前看赤苇很久,直到他注意到自己,抬起疲倦的眸子朝他笑着。
那笑容让人看着心里酸酸的,一个曾经也爱笑的人却累到只能扯着嘴角,木兔好心疼。
赤苇每晚都会抱着木兔,会呆到他睡着,然后半夜摸黑爬起来,不敢开小房间的大灯,只敢开桌上的台灯,继续工作。
睡眠浅的爱人早就发现了,他只觉得赤苇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再像往日那样那么触手可及,赤苇好像掉进海中,任凭木兔怎么伸手搅合,都寻不到他的身影。
痛苦的后遗症是失眠,赤苇拿着安眠药和水递到他跟前,捧着他的脸蛋亲了亲他闭着的眼。
难得从失眠中挣脱开,他得到的却是那个梦。
这次他清楚地听到梦中的赤苇在说什么了。
“木兔,我很爱你,很爱你,但是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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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总是来得没有征兆,而离开就更不需要提前告知了。
木兔最后还是把赤苇的照片从相框里拆出来了。小小的纸片被压在行李箱的最底下,他有太多东西在这间房子里,重到他一个人拿不动。
衣服、生活用品,这些都无所谓,可脑海里的回忆,和他生活的种种,该怎么丢掉呢?
他坐在衣服堆里失了神,动作迟缓,房间里只有秒针走动的声音。
挣扎片刻,他脱力地爬起身,在纸条上留下了三个字,贴在了那个绿色房间的门口。
他和赤苇都已经不是那个17岁可以奋不顾身的少年了,他们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年轻,眼前黑压压的是来自各方的压力,他也不能再拖着赤苇了,分开应该是对两个人来说最好的决定。
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以前什么都商量着一起做,这是木兔第一次自己做决定。
那天没有下雨,但是风很大,赤苇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坐在后排,头靠着车窗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
他划开手机屏幕,三条未读消息,都是工作上的事。
赤苇点进置顶的聊天框,两个人的对话止于昨天。
「京治,晚饭吃什么呀?我想吃烤肉啦。」
「我不回来吃了,要赶一个稿子,冰箱里有拉面,等忙完这阵我们一起去吃。」
「好吧,可是我过两天就要回去训练了。」
木兔关掉手机,发了会儿呆又打开,补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回家,我想你了。」
赤苇习惯性地回复了一个猫头鹰的表情,二人都没有再找彼此。
赤苇曾经说过那个猫头鹰很像他,所以特别喜欢用这个表情,每每看到就想起了木兔。但赤苇不知道那时的木兔却盯着手机掉眼泪,眼泪花在屏幕上,他的视线变得好模糊。
木兔没有再问他今天要不要回家吃饭,也没有问他怎么还没到家,更没有撒娇说这是难得的休假京治为什么不回来陪我,这有些反常,但赤苇只是想着,他很累吧。
很累吧,如果回到家他已经睡着了就好了,睡着的木兔是最可爱的。
脑海里浮现出爱人毫无攻击的松软睡眼,赤苇笑了笑,黑着的手机屏幕上浮现出了那人最爱的笑颜。
家里黑着灯,异常安静,总觉得和平常有些不同。
赤苇把包放在沙发上,拖着拖鞋去房间里找他。
“光太郎?”
不在房间,卫生间,客厅,都没有。
赤苇走到绿色房间的门口,一眼就望见了那张纸条。
他的字有些潦草,不知是不安还是不耐烦。
「我走啦」
风把窗帘吹得呼呼响,赤苇靠在沙发上仰着头,像一条濒死的鱼。他不停地打木兔的电话,能打通但对面却一直不接,他的心堵得难受,什么都思考不了。
赤苇忽得有些生气,他踹了一脚垃圾桶,垃圾散落一地,还掉出了好多废纸团。他坐在地上,展开那些纸团,发现木兔在走之前想要骗他,想编织一些他一辈子也不会做的谎言来让赤苇恨他。
他说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说自己倦怠了,甚至说自己爱上了别人。
但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把不舍与埋怨都吞进了肚子里,只是离开,留下赤苇空荡荡的心。
赤苇不恨他,木兔也不恨他。
脆弱的寂静吞噬掉他的呜咽声,原来爱意也终有一天如枯叶一般败落枝头。
-三 十 三-
赤苇又一次在工作室里醒来。
窗门没关,细纱窗帘被风吹了起来,小束的阳光透过缝隙钻进来,他揉了揉发酸的肩膀,直起身子。
趴在桌上睡觉的姿势让他全身酸痛,身子骨好像散架了一般。
桌上仍旧摆着那些稿件,一切都如往常。
木兔自然地走进赤苇的工作室,给他带了可颂和热牛奶,他将食物放下,揪了揪赤苇翘起的头毛。
“辛苦了。”
“你看看这稿怎么样?”
“终稿了吧,很配我的西装。”
“我也觉得,你太太穿肯定很好看。”他满足的笑了,举起稿件对着洒进来的阳光,纸被照得透亮。
木兔垂了垂眼,他觉得蜷在办公椅上的这个背影比以前更加单薄,这令他渴求一个拥抱。
“你休息几天吧,这段时间都在忙。”
没料到这句话引发了对面那人的轻笑,木兔抬眼望着他——赤苇已经不再逃避和他对视。
“木兔,你不觉得很像以前吗?”
“嗯?”
他忽然意识到,八年前的他们也是现在这样。
赤苇没日没夜地窝在小小的工作室里,而木兔在一旁看着他,心疼他。
“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害怕,你突然就不见了,我感觉天都塌了,”赤苇整个人仰在椅子上,“刚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你是一个这么绝情的人呢。”
“如果…”木兔抿了抿嘴,“如果那天你回来了,可能我不会走。”
“是吗。”赤苇的眼神有些涣散,他不知在看着哪里。
或许旧时光只应该停留在记忆中,一切关于那时的回忆,只要还记得就已经很美妙了。
一切无法改变的结局,便不要再浪费力气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你回去吧,我要准备别的东西了。”赤苇站起身,面向木兔。
他也站了起来,走上前去拉了拉那人的衣领,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走出房间。
他盯着桌上的画稿,感觉视线逐渐晕成一滩水,最后却聚焦成了两个人的背影。
那个穿着婚纱的人,究竟是谁呢。
/
从设计到布料再到裁剪几乎都是赤苇亲自上手,不明白事情缘由的其他工作伙伴都感到很诧异,只有木叶站在他身边神情复杂。
赤苇嘴里叼着根针,还在对模特身上成型的婚纱挑毛病,木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休息一下。
“这两天就能收尾了。”
“收尾之后给自己放个假吧。”
赤苇抬起头愣了愣神,又抛出那个疲惫的笑容:“嗯,好。”
木兔收到赤苇发来的信息立马就来了,他看着那件完成的婚纱,心里好像鼓动着许多异样的情绪,难以抚平又难以排解。
“怎么没带着未婚妻一起过来?”
“她这几天忙着操心婚礼别的事情。”
“怎么样,就快要结婚了,开心吗。”
“当然开心,我很爱她,但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抬起头看着赤苇。
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眼神依然和以前一样清澈,或许人总会变,但他似乎一直如从前那般,散发着像太阳一样的光亮,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的爱人也是喜欢这样明媚又可爱的木兔光太郎吧。
赤苇把头撇开:“那我帮你包起来你带回去给她试一下?”
“你可以试穿一下吗?”
“木兔……”
“我的最后一个请求。”
不再拒绝,赤苇当着他的面脱下了外套。
“你转过去。”
他解开自己衬衣的扣子,解开皮带,木兔可以清楚地听到金属在空气中碰撞的声音,这让他心跳有些加速。
赤苇的手有些颤抖,他不停地深呼吸,随后慢慢地拉上拉链,系上带子,戴好头纱,末了,用指尖碰了碰那人的肩膀。
转过身的一刹那,一切的记忆似乎都和17岁的那天重叠。
他赤着脚,裙身布满了羽毛,修长的脖颈因为紧张而绷着,白色的丝带绕在******的皮肤上,而他脸颊微红,像少女一样羞赧地垂着头。
木兔咽了口口水,二人久久未言,一时之中安静的空气里只有呼吸声。
“赤苇…赤苇京治,你真的真的是,成为了很优秀的人了。”木兔终于开口,走到他的跟前,用手轻轻地撩着他的头纱。
“谢谢。”赤苇难掩局促,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说到底给女人穿的婚纱对他来说还是太小了些,本该拖地的裙子也短了一大截,他只觉得呼吸不过来,胸腔被压的生疼,“我可以脱下来吗。”
“等等。”
木兔掀起他的头纱,朝他笑着,最后拉起他的手,吻上了赤苇空荡荡的无名指。
“弥补一下错过的婚礼吧。”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誓言,只有两位新郎,一个穿着女士婚纱,一个穿着休闲的白衬衣,这荒诞又诡异的一幕,却给他们的故事画上了最完整的句号。
或许不再有爱情,但爱一直都在,赤苇在那一刻明白,木兔深深爱着自己的未婚妻,也爱着曾经的自己。
爱,本来就是一种复杂的感情。
婚礼那天,赤苇作为新郎的好友也参加了,他跟着所有人一起在他们接吻时起哄鼓掌,也跟着VCR看完了他们相遇相识到结婚的全过程。
木兔还是有些笨手笨脚,宣誓的时候太紧张,誓词说的磕磕巴巴,惹得台下一众大笑,赤苇也觉得滑稽,拿起手机拍下他窘迫的一面。
比起那错过八年的沉闷,他现在已经轻松了许多,心口郁结的情绪早就随着柔软的婚纱和无名指上微热的触感消逝了,就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虽然漫天白色,却终会在春天来临前消融。
正想着,台上的木兔刚好与他对视。
他笑眼盈盈地用口型对他说:“要幸福哦。”
要幸福哦,光太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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