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回电我

1

他回来了。

木兔光太郎第二十五次被那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绑到椅子上,其实也不算绑,他还算配合地完成了这个过程。坐到柔软舒适的椅子里,被蒙上眼睛,缚住小臂。绑住小臂的羊皮带子还带着天鹅绒的内衬,那人为了不伤到他——或者说是让他更舒服——做了十分周全的考虑,包括不会绑住他的关节处,包括一天里除了这一个小时以外,他可以自由地在这栋别墅里活动;甚至还有一个地下排球场供他每天练习或者消遣时间。

除了无法和外界交流,这里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牢笼。

是他把木兔光太郎绑架到这里的。

他不住在这幢房子里,但他每天都会来,时间往往是下午的六点到七点左右。每次他来之前,在别墅里服侍也监视着木兔光太郎的中年管家会重复一遍同样的礼仪:把木兔光太郎请到卧室,让他坐在软绵绵得能陷进去的椅子上,用柔软的皮革把他的小臂和椅子扶手绑在一起,然后给他戴上密不透光的眼罩。

啪嗒——管家把灯关了,这意味着那人已经到了房门口。

木兔光太郎安静地等待着。

他不是没想过逃出去——事实上直到今天他依然在思考方法。这栋房子远离市中心,周围是别墅群,他不被允许踏出别墅一步,自然无法打探周围的情况。木兔光太郎曾经用“想呼吸一下户外的新鲜空气”为借口,想要骗这脾气也不是很坏的中年管家给自己开个门,结果管家只是把他带到了二楼的巨大阳台上。

“请在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吧。”

木兔光太郎无奈地看着阳台上封死的铁丝网,就算蛮力能把铁丝砸开,但对于通了电的网来说,他还是小心为妙。

他试着碰了一下,电流咻一下窜过他的手指,十几分钟后指腹才恢复了知觉。

啪嗒——门开了,又很快被关上。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向他走来,不稳,很慢,拖泥带水地趿拉着家居拖鞋。那人走到他面前停下来,大概又过了几秒,才伸出手来碰了碰他的脸。

木兔光太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隐隐猜到在那几秒的空隙里,这个人应该是在看他。这让他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想象……他的脸在黑暗里是什么样子的?

他没有在黑暗中照过镜子,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没有光的地方看起来怎样。

但他见过黑暗里的赤苇京治,像睡莲一样的赤苇京治。

木兔光太郎一想到赤苇京治,心就晃晃悠悠地悬起来,他每一天都会想很多次,他失踪了,有没有人发现,姐姐们会不会担心,训练怎么办,以及,以及,赤苇京治过得好不好。

那人指尖微凉的温度落在他喉结上,让他从漫无边际的联想中醒过来,这个温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熟悉感,让他想起京治色深而清澈的眼珠,那双眼睛在看着他时总是十分专注,近乎……深情。这种想法让木兔光太郎的心不听话地重重跳了一下,但那只恼人的捣乱的手再一次打断了他的思路,伴随着冰凉的机械音。

“……在想什么?”

这个人肯定是他认识的人,不然他不会用变声器。木兔撇了撇嘴:“在想我喜欢的人。”

那人的手指在他锁骨上顿了一下,随后撤开,伴随着窸窣的声响——他似乎是在背后的床上坐下了。木兔光太郎知道这个人喜欢自己——无缘无故把一个人关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只是为了每天跟他独处一个小时,除了病态的喜欢,木兔光太郎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原因——他故意说这句话出来意欲激将,那人也的确有反应——但很轻微:他只是收回了手,又轻轻叹了口气。

木兔光太郎突然感到一点细小的难过,这种情绪并不是由他自己发出的,而更像是一种心灵的感应。那个人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用被扭曲过的冰凉的机械音说:“跟我说说他吧。”

木兔光太郎一下没反应过来:“谁?”他又突然明白了,“我喜欢的人?”

“嗯。”

“不。”木兔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说话时带着一种鲜见的,冷静而咬牙切齿的恨意,“你想学他,还是要伤害他?你不配听跟他有关的任何事情。”

那人是个出乎意料的好脾气,木兔早摸清楚这一点,但这次木兔自己也没底——他会生气吗?。然而木兔等了好一会儿,那个人也只是不声不响地坐着,没有再说话。他有点微妙的忐忑,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喂——你生气了吗?为什么不说话!”

他听到吸鼻子的声音,还有一声微弱的、湿润的长长吐气,木兔咽了口唾沫,不太敢相信:“……你哭啦?”

那个人不回答,只是站起来,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光太郎。”那个机械音在喃喃低语他的名字,“离你的比赛还有一个月?”

木兔光太郎摸不准他的意思,索性不回答。那个人又叹了口气,他说:“明天,明天你就能回去了。”

他冰凉的手放在了木兔光太郎温热的侧脸上。

“所以拜托了……今晚就让我放肆一点吧。”

啪嗒——有东西掉在木兔脸上,凉凉的,像一朵雪花;它又很快地颤动着流了下去,流进他的领口里,痒痒的。

于是木兔光太郎知道了,那是一滴眼泪。

他紧张起来:“好像!到时间了……”他指的是每天这个人会离开的时间。但这人没理睬他,固执地跨坐到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开始小心翼翼地亲吻他。木兔不愿意跟他接吻,用力地抿着唇,他也不恼,只是用柔软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认着他唇线的纹路。永远不愿放松的唇——木兔光太郎拒绝的意思实在是太明显了,但他依旧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这张冷冰冰的嘴唇,没有说话。木兔光太郎能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轻微地抖动着,扑在脸上的气息也混乱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木兔甚至以为这个人已经变态得自己******了——

不,不是的。他是在哭。

他哭得全身都在抖,却还忍着不出声音,只是近乎绝望地舔舐着神明的唇角,偶尔漏出一两声泣声,也被他竭尽全力地压下去、咽回去。木兔光太郎都被他哭得有点心软了,然而下一秒,他不由分说地扯开了木兔光太郎的运动裤。

“喂……”木兔光太郎浑身僵硬起来,他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穿了运动裤了。他想跟这位变态先生打个商量,但这个小变态的速度远比他快得多,那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他还没勃起的******,生涩地抚弄起来。

不,不,木兔光太郎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已经十几天没******过了,而且那双手的触感实在不赖。他的******不受他控制地硬起来,透明的腺液一股一股从顶上的裂口里冒出来。那人喘息起来,木兔光太郎以为他又要哭了,然而下一秒******上的奇怪触感让他浑身一颤:小变态把自己也硬起来的东西和他的靠在一起,两根一起快速地******起来;他应该是舒爽得受不了了,把头靠在木兔的肩窝里,控制不住地发出哭喘声,喘得木兔光太郎耳朵和整个脑袋都热起来。

但是发热的大脑里还有能转动的清醒地方——木兔光太郎微微皱起了眉。

变声器掉了吗?

这样的喘息声他在哪里听过吗?

木兔光太郎绞尽脑汁地想着,唔,他曾听到过的,跟现在耳边的有些许差别,没有这么湿润暧昧,但也会让他心猿意马……

******让木兔的思考陷入停滞,他的嘴唇贴着身上人的锁骨,感受到贴着唇肉微微颤动的一滴汗,又鬼使神差地伸出舌头,轻轻卷掉了那颗咸味的水珠。坐在他身上的人浑身都在颤抖,木兔像是发现了他的弱点一样,用舌头在他胸膛上划出一片战场。

在靠近左肩的皮肤上,木兔光太郎舔到一个小小的凹陷。他觉得可爱,安抚一样地亲了那里一口,正想顺势咬一口就在旁边的手臂内侧的软肉——

他猛地愣住了。

耳边的喘息已经混乱湿润到了极点,那人像是快******了,但木兔光太郎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舌尖触碰那处小小的凹陷。

还没又半个指腹大的,微微的凹陷,像是针头猛地在儿童幼嫩皮肤上刺穿时会留下的痕迹。

木兔恍然想起来他在更衣室里见到过的赤苇京治的左肩膀,和那光滑皮肤上的一个并不显眼却也很容易发现的圆形疤痕。他问赤苇这是什么伤,赤苇说:“木兔前辈不知道吗?不规范的扎针就会留下这种伤口。”

“可是哪有人会在这里扎针啊?”木兔光太郎看着这个在锁骨下方胸部上方的小小伤疤。

可是哪有人会在这里扎针啊……木兔光太郎舔舐着这个在锁骨下面胸部上面的小小凹陷。

他咽了一口唾沫。

“……京治。”

那具柔软的身体猛地僵直了,身体的主人难以自抑地发出带着泣声的******,将新鲜的******洒在了木兔光太郎的小腹上。

 

2

赤苇狼狈地躲在走廊的拐角,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不容他打破的正常又浪漫的青春期告白。女孩子绯红的脸颊被枭谷校服的白衬衣衬得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她害羞地开口:“木兔学长……”

赤苇京治闭上了眼睛。

碰上这场表白绝非他本意,明明只是一点私心:老师的办公室在三年级这一层,他在交完作业后按捺不住想见他的渴望,绕了远一点的路去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能路过木兔光太郎的班级——尽管最后也并没有碰上。

怪不得没碰上,在这里被人堵住了。

午餐时间,走廊上没有其他人——除了他这个不速之客。

木兔光太郎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他支吾了几句,破罐子破摔似的:“对不起,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

赤苇京治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艰难地控制着胃袋里蝴蝶群飞舞一样的骚动,抿紧了干燥的嘴唇,几乎是在用全部精力听着那个每晚出现在他梦里的声音缓缓凌迟他的心脏。

“嗯……对,喜欢那个人很久了。”木兔前辈还笑了一声,是不好意思了吗,是谁那么幸运能让木兔前辈不好意思啊。

赤苇京治在拐角的阴影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人经过身边,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他才如梦初醒般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体,像个残废一样跌撞着冲去了洗手间,扶着墙吐了个天昏地暗。到了洗手台前,赤苇京治给自己洗了把脸,一抬头,看见镜子里那个不人不鬼的幽灵冷冷地看着自己。

你的眼睛为什么跟你那个******妈一样。

头皮上密密麻麻地痛起来,那种被抓着头发扔到墙角的疼痛似乎已经成了照相馆里留底的胶片,在不经意间就能洗出一张色彩如新的照片,让赤苇京治一遍遍体会已经深入骨髓的痛感和恐惧。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他没什么力气了,所以只是轻轻地皱了眉,眉间的褶皱淡淡的,像一个悬而未决、未能开口的顿号。

有人上完厕所冲了水,赤苇京治想要离开——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会吓到人——但没等他开始操纵自己僵直的身体,那个人就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脚步一顿。

“赤赤赤赤赤——赤苇!”

木兔光太郎瞪大了眼睛看着嘴唇发白的赤苇,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地走上去扶住了那人的手臂。“赤苇!”他又焦急又心疼,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不舒服吗!发烧了吗!午饭吃了吗!”

声音太大了,让厕所外路过的人都看过来,赤苇京治制止了木兔的问话:“没有不舒服,没有发烧,午饭吃过了。木兔前辈如果方便的话……能送我到教室吗?”

******啊,多么******,赤苇京治。他在心里狠狠地唾骂自己,你示弱乞怜求人爱的样子,和街边的流浪狗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如果这样做可以换得木兔光太郎揽着他肩膀时紧贴的温度,那赤苇京治也不在乎什么。

他们穿过走廊,木兔光太郎嘟嘟囔囔的,翻来覆去无非就是“赤苇怎么会突然不舒服呢”之类没有逻辑但让赤苇京治很受用的话。他听着木兔的声音,眼里却看到刚刚告白的主人公,正好与他迎上视线,擦肩而过。

视线相接那一瞬间,女孩子轻微地抖了一下,站在了原地。身边的朋友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回头去看那两个人挨在一起的背影。

……怎么会有那么锋利又冰冷的眼神啊?那样鲜明的恨意,我明明没惹过他啊。

赤苇京治到家时已近八点。

他垂着眼在玄关换好鞋,管家接过他的书包和外套,压低声音提醒他:“老爷今天回来了。”

他只是略一点头,往客厅走去,步子很稳,很轻,步速适中,是父亲从小教育他的有教养的上等人应该有的走路方式。“走不好别出门。”男人的声音像冰刃,不,更像埋在雪里的刀子,带着锋利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他童年时稚嫩的皮肤上慢慢拉出鲜红的口子,“没教养的东西,我会把你的两条腿都打断。”

他走到沙发边山,垂眼颔首:“爸。”

他能感受到那种扫描仪一样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这是父亲最爱干的事——欣赏他历经十几年******出来的完美艺术品。眼神收回去了,他听见男人满意的声音:“坐。”

他安分地坐下来,腰背挺得很直,像一杆竹。男人问他:“还在进行社团活动?”

“是的。”

“三年级的时候退了。”男人没有任何跟他商量的意思,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赤苇京治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狠狠地攥了一下,但他依然平静地回答:“好的。”

“你一向很听话。”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男人站起来,叫管家去拿外套,“我要走了,好好待着。”

这几年男人不怎么******了,赤苇京治想这可能是跟自己的初中一年级有关。那年刚去上学的时候,他被男人打狠了,身上留下了痕迹,连着好几个星期被老师问发生了什么。男人嫌麻烦,干脆利落给他办了退学,让他在家里待了一年。

赤苇京治不愿意回忆那一年。

那一年之后他不再被打了,但那种刻骨的优良家教依然时时扎在他的皮肤上。他是矜贵的赤苇家的少爷,“赤苇家的少爷”并不是指一个人,它常常指一种动物,那条巴甫洛夫摇铃铛就会流口水的狗;它也常常指一种精神病患者,一种想起父亲的仁慈就会浑身僵冷的条件反射生物,一种会恨不得把除了木兔光太郎以外的人全部杀掉来杜绝情敌可能性的A级罪犯,一种需要水、空气和食物但却没有跳动心脏的新新赛博人类。

管家把父亲送出了门。赤苇京治去为自己这副机器外壳除灰上油。

躺到床上的时候,他收到了木兔光太郎的短信。

“赤苇(*^o^*)赤苇睡着了吗~”

他看了一眼,已经十二点半了。

“还没有。木兔前辈睡不着吗?”

“是的!我可以给赤苇打电话吗?”

赤苇京治一向习惯于扮演体贴的后辈,这种时候,他应该劝说木兔前辈尽快睡觉,避免明天没有精神,部活训练时没有干劲。但今天的赤苇太累了,不足以延续他精湛的表演。

他直接拨通了电话。

是因为明天是周末,可以纵容自……嗯,纵容木兔前辈。赤苇京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想着。

电话接通后一秒不到就被接了起来,他听到木兔光太郎依然精神百倍的声音:“赤苇!怎么不睡觉!”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木兔前辈吧。”赤苇翻了个身,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木兔光太郎笑起来,他说起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今天午餐没跟赤苇一起吃,感觉怪怪的!难道赤苇是我的味精吗?”

在说什么孩子气的话啊……赤苇无奈地笑起来,他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心里冒出一股隐秘的欣喜,一种虚幻的被需要的错觉,他必须采取什么来暂停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木兔前辈睡不着的话,我倒是有一些助睡眠的好方法。”

木兔光太郎并不像他想的一样惊奇地回应“是什么啊”,而是沉默了几秒,在赤苇隐隐的不安中,他说:“……赤苇不想跟我聊天了吗?”

“不是——”

“赤苇是想休息了吧!好的那就早点睡吧晚安拜拜赤苇明天见——”

嘟——

什么啊,自说自话地发一通脾气算什么啊,就这样挂掉电话不给人解释的余地又算什么啊。赤苇京治简直委屈得要哭出来,但他又想,假如真给他解释的机会,他又能说什么呢?

“不好意思木兔前辈,我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不敢听这些暧昧的话。”

绝对会吓到人吧,谁会乐意被疯子、变态、神经病喜欢上。

赤苇把头埋到了被子里。

轻而清晰的敲门声响了起来,赤苇把自己从泥沼中拉起来:“怎么了?”

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和灯光一起漏进来的还有管家克制而带着欣喜的声音。

“少爷……医院来电话,老爷出车祸了。”

一个星期过去,木兔光太郎并没有发现赤苇生气的迹象。

事实上木兔光太郎从第二天起床开始就想着那晚的事。不应该那样粗暴地跟赤苇说话……他简直懊恼到了极点。但是看到赤苇在他挂电话之后发过来的“木兔前辈也请早些休息吧!”,他的心又稍稍平静了下来。

何况……赤苇表现得也太过正常了。

木兔光太郎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赤苇没生气,还是担心自己并不足以让赤苇的情绪波动。当他第十八次问起赤苇有没有生气的时候,赤苇依然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我不会跟木兔前辈生气。”

木兔光太郎觉得自己第十八次脸红了,赤苇又跟他说:“周五的部活,我需要请个假。”

“嗯嗯!”木兔问,“是有事情吗?”

“是的。”赤苇回答。

然而木兔没想到的是周五一整天赤苇都没有来学校,他去问赤苇的同班同学,只收到“他请假了”这样的回答。木兔光太郎非常没干劲地过了一天,终于在第三次没扣到球的时候被木叶按着脑袋推出了体育馆的大门。

“赤苇不在的话你这家伙就真的魂都掉了啊!”木叶简直恨铁不成钢,“再练下去也是白费功夫,你要是真的担心人家,就亲自去问啊!”

木兔觉得很有道理——可是一天后的他就并不这样觉得了:他打不通赤苇的电话。

电话里只有接通了又没人接起来的寂寞的忙音。

妈妈叫他去吃早餐:“光太郎——今天是周六,要去给奶奶祭扫哦!”

黄色和白色的菊花都开得很漂亮,今天还下了小雨,沾了雨水的花瓣看起来湿润和柔软,安静地枕在灰色的石碑下。他们对着奶奶的墓碑完成了祭扫的礼仪,木兔看着墓碑上照片里奶奶慈祥笑着的脸,他想悄悄问一下奶奶在天上过得好不好。

奶奶一定会笑着说:“我过得很快乐哟,我的光太郎!”

奶奶,给光太郎一点做出选择的智慧和勇气吧。

他们走出墓园的时候雨稍微大了起来,二姐让他们在路边小卖部的屋檐下暂时躲躲雨,她打着几个人带的唯一一把伞去把车开过来。木兔低着头刷新着自己的line,显然,新消息为0这一点使他相当不愉快。

到底是什么事啊,什么事会一整天都不、回、消、息、啊。

大姐和妈妈在聊天,木兔烦躁地按熄手机屏幕,盯着外面并不算大但已经连成一片的灰蒙蒙的雨。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透过墓园的栏杆,看到的是墓园里最高档的那一片墓地,风水位置最好,但价格也最昂贵。往年来给奶奶祭扫的时候,木兔也并没有在那里见过什么来祭拜的人,但今天却不一样,他看到了不少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西装,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他定睛去看,而后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少年和另一个男人走在最前面,面色苍白,沉默无语。少年还说不上宽厚的肩膀上压着一根沉重的……棺木。

他在为不知是谁的死者抬棺。

木兔的魂都掉了,轻飘飘地落在少年另一边的肩膀上。

这么大的雨,他想,怎么没人给他的赤苇打伞呢。

 

3

赤苇京治总是梦到那个下雨天。

雨是冰冷的,湿淋淋地裹住他的骨头,让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但他能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温度,穿过雨水,从那个人的眼里到达他的心底。

光太郎……他在心里悄悄地喊这个不属于他的名字。喊得很小心,生怕一不注意就会被人发现这份越轨的觊觎。

葬礼上七零八碎的事情办好之后已经将近下午一点。赤苇把自己湿漉漉的额发往后梳,一抬头,看到墓园围墙外一个打着伞在等他的、眉头紧皱的木兔光太郎。

为什么皱着眉……赤苇的心钝钝地痛起来,皱眉意味着不高兴,是谁让木兔前辈不高兴了?他悚然想到答案可能是自己,于是裹在被子里的身体随着梦境微微颤抖,渗出一整个后背的冷汗。

时针轻轻地,嗒。凌晨四点,赤苇京治从梦里醒来。

距离自己的变态行为被木兔光太郎当场揭穿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赤苇京治想尽一切办法在躲木兔光太郎。部活还是参加的,但从不跟木兔有私人的交流,部活结束后也第一个离开(倒不如说是逃走);午饭时间也跑到没人的地方去迅速解决午餐,避免走一切他最熟悉的路线——每一条路线都是他和木兔一起走过的;甚至,木兔堵到教室门口来了,他也只是匆忙地拎上书包,在木兔身侧仓皇逃走。

他胆小如鼠,无法面对识破自己本性的木兔光太郎,更无法面对本性卑劣至此的自己。但木兔光太郎是勇敢的,他刺破这胶着了一星期的真空,逮捕了企图再次越狱的赤苇京治。

“赤苇!”

他用力拉住了赤苇京治的手臂,掌心的温度包裹在小臂上,让赤苇感到一阵难熬的心悸。

“今天下午训练,提前半小时来活动室!”木兔拽着他的手臂不放,声音似不满又似委屈,“……不许再躲!”

赤苇京治几乎想要原地消失,他讷讷地说不出话,只能胡乱点头,完全失去了以往聪慧后辈的形象。木兔光太郎的心脏像是被攥着一样疼痛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吓人了,懊恼地皱了眉,语气终究是缓和下来:“反正,我有话要跟你讲,你不可以不听。”

即使是要宣判自己的******,赤苇京治也会心甘情愿应木兔光太郎的邀约,奔赴断头台。

赤苇提前四十分钟到了活动室,换好了运动服和运动鞋。手是冰凉的——赤苇京治在摸到自己脸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这么紧张吗?可是心里却很平静,是已经对自己的罪行和即将承担的后果都了如指掌的缘故吗?他垂下头,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修剪整齐的肉粉色的指甲。活动室里只有风扇转动的轻微声响。

并没有让赤苇等多久,木兔光太郎伴随着“咔嗒”的开门声和春末傍晚湿润微冷的风到来。他反手关上门,想了想又落了锁,“咔嚓”一声,让赤苇心里也跟着抖了抖。

“赤苇——来得好早!等了我很久吗?”跟以往的无数个训练日一样,木兔再正常不过地跟他打招呼,赤苇却从未如此坐立难安过。

木兔换好运动服了,回过头来:“赤苇——为什么不说话?”

赤苇站起来看着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间干涩难忍:“木兔前辈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他略一停顿,又抢跑似的开口,竹筒倒豆子地一通说:“如果木兔前辈是想要报警的话,我希望能让我读完高中,有高中学历的话我出狱后会比较好找工作。我查过了,这类犯罪的报警保留期足够长,我这边已经保留了一切证据,您可以在我毕业之后马上报警——”

“赤苇!!!”木兔光太郎打断了他的话。他今天第一次鼓起勇气抬眼正视木兔,看见他紧皱的眉和不解而愠怒的神情。为什么,赤苇京治也疑惑起来,他还有什么想得不周全的地方吗。他转念一想,好像明白了:“木兔前辈是想尽快报警吗,那我也可以——”

“赤苇京治!”木兔光太郎简直搞不明白赤苇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赤苇,不要自说自话好嘛!”

要说自说自话,最爱这样干的是木兔前辈吧,赤苇京治的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种习以为常的吐槽来。这略微缓解了他紧张的情绪,让他能坚持和木兔对视:“那,木兔前辈是想说……?”

木兔叹了一口气:“我先说明白了,我是绝对不会去报什么警的!我根本不觉得赤苇哪里伤到了我,好吃好住地养了我一个月,虽然是把我关起来了,还把妈妈和姐姐都骗了过去,但是我也什么事都没有嘛!”

赤苇有点无奈,木兔前辈的个人感受并不会改变自己犯罪的事实,但这种情况下确实也可以算获得受害方谅解达成和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还没等赤苇想清楚,木兔的声音再次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所以说,按这个道理,嗯,就是……赤苇是喜欢我的吧?!”

赤苇京治睁大了眼睛。

“啊——————?”

“啊什么!无缘无故把人关起来又照顾得很好,怕我无聊在地下室弄了一个排球场,还,还……”木兔的脸突然红了,赤苇不禁感叹木兔前辈也会有脸红的时候啊,“还对我做那种事!难道不是喜欢吗!赤苇难道对谁都可以做那种事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对了!”木兔光太郎紧盯着赤苇,气鼓鼓地像要吞掉他一样,“那不就说明赤苇喜欢我吗!”

都会用“说明”这样的词了啊……看来木兔前辈一定为这几句话准备了很久。赤苇京治微微往后靠在柜子上,给自己一点站立的力量,自己长久以来精心伪造的温良恭俭让的后辈形象已经渣都不剩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是的,我……我喜欢木兔前辈。”

“对不起,我知道前辈有喜欢的人了。”他还是咬着牙低下了头,“但是单恋也不犯法吧……虽然说我已经干出犯法的事了……”

木兔沉默了半分钟,明明只是半分钟,赤苇却觉得难熬得厉害。木兔前辈会怎样看我呢,他会觉得抗拒吗,不,觉得抗拒也是很正常的吧,不直接拒绝就已经是很给我面子了;我还能继续跟他一起打球吗,只是在他身边看着他也好,我不会再跟他同路上下学,也不会跟他一起吃午饭……不,还是想跟他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不对,能不能继续打球都说不准吧,怎么还敢奢望这样的事……

“赤苇想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赤苇京治猛地抬起了头。

木兔又重复了一遍:“赤苇想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他难得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眼神却很认真。赤苇愣了愣:“不是说我不能知道吗……?”

“可以。”木兔斩钉截铁,“如果是赤苇的话,就可以。”

这对他来说不知道是恩惠还是残忍,这种“唯一”让他悲喜交加,但赤苇京治是想知道的,他想知道木兔前辈口中“温柔,很细心,也很可爱”的人,究竟是幸运的谁。

少女的表白催生出他心里的嫉妒和悲哀,父亲的死亡解开了缚住他十七年的绳索,他心里的洪水猛兽已经跑出了围栏——他知道,他知道,但他一直在想,还有没有其他方法,能让他成为木兔光太郎的一日情人。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让他下定决心实施囚禁的那次社团聚餐。大家起哄让木兔回答真心话的问题,但是谁也没想到他真的能回答出一个人来。

“……有的。”木兔的脸红透了,“有喜欢的人。”

“诶诶诶诶诶——?!”白福惊得嘴里的寿司都掉了出来,“真的有?!你是木兔前辈吧!你真的是木兔前辈吗!木兔前辈也会有喜欢的人?!”

“太失礼了白福同学。”雀田把寿司夹回白福的碗里。这不怪白福反应大,所有队员都被木兔的回答吓到了,短暂的沉默消化之后,众人又起哄让他说一下对方是个怎样的人。赤苇京治只觉得自己坐在台风眼中心,不声不响,却濒临窒息。他拼命地祈祷,拜托了,神明啊,哪怕我跟那位幸运儿有一点相似也好,什么“冷静”“沉稳”“聪明”,这种词随便来一个就好。赤苇京治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人,但这是别人对他最常有的评价——即便这只是他的假象,赤苇也希望这个假象中能有哪怕一个点,会被木兔光太郎所青睐。

毕竟剥开外壳的赤苇京治实在是不堪入目啊。

“很……温柔,很细心,也很可爱。”木兔光太郎的声音里有笑意,“比较少笑,但每一次笑都很可爱很漂亮!”

“好恶心!木兔用这种表情说这种话真的好恶心!”木叶鸡皮疙瘩都快搓掉一层。众人在哄笑,赤苇的手却是冰凉的,他只能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水,沉默地一饮而尽。

无话可说,一败涂地。

看来自己是一辈子也够不着“木兔喜欢的人”的门槛了,既然如此,索性放纵一次吧——即便后退一步就是深渊巨谷也无所谓。赤苇京治觉得自己在花瓶里生长的前十七年都只是为了打碎花瓶的这一瞬间,然而躯体已经折断萎缩,花瓶打碎之后,成为怪物的他还能活在这世上吗。但是当太阳灼热的温度洒在皮肤上那一刻,他还是会发自心底地喟叹——

总好过从未拥有。

“我想知道。”或许这幅样子看起来贪婪又******,但赤苇管不了这么多了,“我想知道……请告诉我吧。”

“好。”木兔从包里找出自己的手机,“我给你看他的照片。”

赤苇京治紧张得嘴里发苦,以至于木兔把手机屏幕亮到他面前时,他猛地别过了头。

他不敢看。

“赤——苇——”木兔说,“你不是要看吗?”

是啊,是啊,明明是自己要看的。赤苇谴责着自己的虚伪和惺惺作态,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手机屏幕,然后微微一愣。

“那个……木兔前辈,你点到摄像头了。”赤苇京治看着前置摄像头里惊慌失措嘴唇发白的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在他到目前为止短暂的人生中极为罕见。木兔忍不住喊了出来:

“赤苇是笨蛋,是傻瓜吗!”木兔金色的眼睛直视着他,眼里有一团火,让赤苇京治颤抖却无法移开视线,“我喜欢的人是你!木兔光太郎喜欢的人,是赤苇京治!赤苇!京治!”

“不。”赤苇京治想都没想就否定了这个回答,“不可能,没有人喜欢我。”

“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你还有这么多队友朋友呢?你能说他们都不喜欢你吗?”

“那种喜欢跟这种喜欢当然不一样。”赤苇京治分析着——他竟然还在分析!——“木兔前辈对我是朋友的喜欢的话,是很大可能的。但是这种恋人之间的喜欢,应该不太可能;而且您也已经知道我骨子里是个怎样的人了,我这种人不太可能被别人喜欢。”

“所以……木兔前辈是不是弄错了?”

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对视着,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简直要爆开来,但他没有任何理由向赤苇发火:因为赤苇不是在拒绝他或者自怨自艾,赤苇是真的在认真分析,分析自己是怎样一个不应该被爱的人。那种抽丝剥茧的冷静的理性,让他在震惊又难过的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赤苇京治的样子……吗?

木兔无奈到了极点,皱着眉头却忍不住微笑,他说:“赤苇,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如果这些都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为什么在哭呢?”

啊,如果木兔前辈不说,赤苇还不知道自己脸上温热的痒痒的触感是什么呢。他下意识眨了两下眼,于是视线里变成一片模糊,唯有木兔光太郎金色的眼睛最为清楚。

“闭上眼,京治。”木兔前辈这样跟他说。他像受了蛊惑一样愣愣地闭上眼睛,然后感受到不同于自己冰凉双手的指腹的温度轻轻落在他的脸颊和眼角。赤苇京治感觉到了木兔的呼吸——是不是太近了,他这样担心地想着,刚想睁开眼,温热的掌心就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木兔前辈跟他说:“别怕,京治,不要害怕。”

温热干燥的触感落在他的唇上,他轻轻地拧起眉,抽泣出声,几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他明明是最清楚的。

木兔前辈吻了他。

 

4

赤苇京治坐在浴缸里,水已经满了,入水口还在继续工作,往浴缸里持续不断地注入温水。持续更新的温水流能保证浴缸里的水温维持在较高的温度,减缓甚至阻止伤口的愈合,让泡在水里的伤口保持开放流血状态。他还喝了一点葡萄酒,酒精******血液循环加快,再加上身体浸泡在温水里,可以加速血液流失的速度。这些都是赤苇京治在很久以前就做好的功课,他早早地安排好了自己的死亡,但出于很多原因,一直没有实践它。

某种意义上说,赤苇是感谢自己活到了现在的,他从荆棘丛里挣扎着一路走来,似乎只是为了来见他的太阳。自己苦难而短暂的人生,终点在何处。赤苇想,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

在离他千万里之外的木兔光太郎身上。

他把刀刃轻轻地靠在手腕上,温热的皮肤能感觉到冰冷而锋利的金属腥气。再用力一点,这吹毛利刃就能轻松地破开他的皮肤,血管,让他生命中的红色颜料在人生画布上绘制出最后的晚餐……

“赤苇!”锁上的浴室门被猛地撞了一下,他听见木兔的声音,“赤苇!”

木兔前辈,他怎么会到家里来……赤苇京治手足无措地放下小刀,他清了清嗓子:“木兔前辈?”

“赤苇京治。”那声音突然又变了,变成那让他夜夜不得安宁的蛇一样冰冷瘆人的嗓音,“京治啊,我死后你过得相当愉快啊。”

“就那么想让我死吗?”

“我的孩子……”那声音笑起来了,带着雏鸟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愉悦和兴奋,“你就这样诅咒你的父亲吗?”

赤苇抓起了刀,用力得指尖都在颤抖:“滚!”他声音嘶哑又绝望,让门那边的人怒极反笑,不停地追问。

“我教你的你都忘了吗!没有我哪里来的今天的你啊!”

“你是这样的白眼狼吗?忘恩负义的东西,我把你养这么大,我难道会这样一死了之了吗!别躲了,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啊,他威严的不可反对的父亲啊,向他发出鸩毒一样温情的邀请,“别躲了,跟爸爸来吧,好吗?”

不,不,不!赤苇京治的喉咙已经被恐惧扼住了,他连哪怕一个求救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刀刃没入皮肤的冰凉触感让他浑身发抖。木兔呢,木兔光太郎呢,刚刚不是要来救他了吗,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为什么!

“赤苇!”

赤苇京治猛地睁开眼睛。

他的视线是涣散的,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中的混沌,然而有让人很安心的声音在他耳边,这个人用体温包裹着自己:“赤苇,做噩梦了吗?不用怕,不用怕,现在醒啦……”

床边的台灯被打开,是温柔的最低档,暖黄的光让赤苇的眼神逐渐聚焦,他看到了,金黄色的眼睛,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木兔的眼睛里有且只有赤苇京治。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得救,他拼命地喘起气来,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木兔怕他受伤,只能松开手,眼睁睁地看着他扑到地上去开床头柜的抽屉。

赤苇在抽屉里找到了文件袋,他用几乎要把牛皮纸文件袋直接撕开的力度扯开了绳扣,里面的东西都被他倒在地上。哪里,哪里,在哪里……他的绿色眼睛紧张地寻找着,终于锁定在那行白纸黑字的“死亡证明”上。对!死亡证明!他一把拿起来仔细看上面的名字,性别,日期……

他终于像是耗光力气一样安静下来。

木兔坐到了地上,他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赤苇。他听见了赤苇的喃喃低语。

“他死了,他真的死了……”赤苇回过身把脸埋在木兔的肩上,失控地哽咽着,“他真的死了,他不会再回来……”

他狠狠地把泪抹在木兔的衣服上。

赤苇京治在被亲了之后脸上呈现出少见的茫然神态,木兔的笑声让他回过神来。他脸红心跳,强装镇定地邀请木兔前辈训练结束之后跟自己一起走,顺便说开相关的事情。但木兔光太郎远比他想得要强势而勇敢。

“我想去赤苇家里!”木兔用他金黄色的眼睛注视着赤苇——赤苇敢打包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忍心拒绝这双眼睛,他无奈而甜蜜退了一步:“好的,木兔前辈,如果你不会觉得不自在的话。”

木兔的“当然不会!”被敲门声打断,门背后是木叶不耐烦的声音:“我说你们两个聊得够久了吧,该训练了!开门!”进门的时候大家属实被赤苇红红的眼眶吓到了,但都很懂气氛地没多问。

倒是鹫尾偷偷跟木兔确认了一下赤苇有没有事。木兔看一眼面色已经恢复如常,正在热身的赤苇,扬眉一笑:“没事的——他可是赤苇啊。”

赤苇果然发挥稳定,整个训练中都保持着水准,三对三练习里也有条不紊地组织了进攻。回家的路上,木兔提起了和鹫尾的这段对话:“果然是赤苇啊——训练的时候也做得很好呢,一点都不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那也并不算哭吧……赤苇在心里说着。他低头看着自己和木兔前辈正在往前走的双脚,木兔前辈走路的时候步子迈得很大,总有一股向上跳的劲儿;而自己的步子无论是速度还是大小都很适中。如果说木兔的步伐是“天然野生”的,那自己的步子显然就是“人为驯化”的。但奇怪的是,这样不协调的两套步伐,却总能并排而行。赤苇明白,这不仅仅是自己追上了木兔前辈的步伐,也是木兔主动放慢脚步在等他。

真奇怪,木兔前辈明明是那种“我要往前走了你们可不要掉队”的类型啊。

赤苇京治的童年并不愉快。他七岁的时候,母亲终于无法忍受父亲的专断性格和家暴行为,向******提出******离婚。******的判决下来,支持二人离婚,但出于两方经济状况的对比考虑,把京治判给了父亲。父亲在法庭上对法官表达出千恩万谢,但京治听到过父母私下的对质。

“我绝对不会放弃抚养权。”父亲这样说,俊美而冷酷的面孔隐藏在青灰色的烟后,昂贵的手卷雪茄为他的话镀上一层银色的光,堂而皇之地羞辱着出身平凡的前妻,“我会感谢你的,为赤苇家留了种。”

女人听得懂他未说尽的话,“你应该感谢我,让你身上唯一一个有用的器官在最健康的年纪证明了你人生仅有的那点意义。”法律将京治判给了人面兽心的东西,如果她不想离开还年幼的孩子,就意味着她必须在赤苇家待下去。她冷酷无情的前夫完全可以按法律要求履行离婚手续,她将失去婚姻这最后一层居留的合法性,成为赤苇家的佣人或奴仆,才能留在京治身边。

赤苇从来没有埋怨过早早离开他的母亲。他一直记得那天早上母亲离开前跟他说话的情景,母亲的脸上并不是全然的悲伤,赤苇能从她的眼里看到那种奔向新生活的灿烂的光辉。她说:“对不起,京治……但我没有办法。我也是个人,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妈妈,赤苇在心里这样说。这是多年之后他在心里给出的回答。当时的他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走,他只知道妈妈看起来很高兴,这种高兴跟妈妈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他去逗她开心的那种情绪不一样,这一次,他知道,这种快乐的希望在母亲的心里压倒了一切,包括对她年幼的孩子的爱。

京治,不要怪我。母亲终究还是哭了,他能感受到眼泪里真实的悲伤,这让他感到更加难过。他抱住妈妈的脖子,声音小小的,妈妈,我不怪你,你以后会来看我吗。

母亲说,或许吧。

母亲将这个回答中的不确定性执行得近乎完美:她再也没来看过赤苇京治。

初一的时候,赤苇身上的伤被老师发现了,在老师持续的追问下,不耐烦的父亲给他办了退学。那天他回到家里,父亲告知了他这个消息,并对他发出指令:“既然你已经不听话到学校的老师都没有办法继续教你,那我只能先教育好你再让你去上学。”

“我养了你那么久,你却还是赤苇家最没教养的人,你说是为什么?”

赤苇一向早熟,他早就学会了用沉默代替恐惧来表达他的不满,这一次他也同样沉默着。他直直地看着父亲,并没有做出什么表情,但这双直白的审视的眼睛激怒了男人,他被扯着头发仰起头来,男人说:“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为什么跟你那个******妈一样。”他的呼吸喷在赤苇的脸上,赤苇却感觉不到活人的温度,他说,“你在看什么?她联系你了?你在帮她看什么?”

赤苇想说我没有,我的母亲没有来看过我,我也没有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但是窒息让他无法说话,他只能用尽全力地扯着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成年人宽厚的手。他太小了,他修剪好的指甲甚至无法在男人的手上留下伤口,直到男人把他甩到了墙角,他才重新开始呼吸,急速涌入呼吸道的空气让他剧烈地咳嗽,整个胸口都是难忍的刺痛。

在他稚嫩的咳嗽声里,男人说:“我必须教育你。”

教育,多么上流的一个词,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就意味着强权和暴政。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去“改造”他的孩子,吃饭的坐姿,拿筷子的位置,走路的方式,为人倒茶时头应该垂下的角度,做出不同反应时肩膀的位置,这些不足以对生活发生改变的细枝末节被他神经质地一遍遍提起。一年之后,“赤苇家的人”赤苇京治被打造出来了,他迈着很稳,很轻,步速适中的步子,成功从家庭教育中毕业,在父亲病态的满意中走向这个世界。

“木兔前辈跟两位姐姐的感情都很好呢。”赤苇京治说。

“是啊!虽然她们有时候也爱捉弄我。”木兔挠了挠下巴,“不过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吧,一起吃饭,出门和回家的时候打招呼,有些时候跟妈妈一起逛超市,就是很普通地过日子啊。”

所以赤苇知道了木兔走在自己前面的原因。啊,普通的日子,他梦寐以求的普通。他听见木兔问他:“那赤苇……你们家呢?”

他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小心翼翼,大抵是在墓园的那一天他对于父亲死亡的冷漠态度给木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木兔似乎大致能猜到他四分五裂的家庭背景,因此在好奇的同时也十分谨慎。

但他不想讲,所以他只是说:“也就那样,没有什么。”

没有必要,赤苇想。你在一个家庭幸福美满从小在爱里长大的人面前诉说自己的悲惨经历是想做什么呢?博取同情来为自己减刑,争取被疼爱的机会吗?赤苇京治,体面一点。

 

5

“你不要洗太久。”木兔叮嘱完还不放心,又喊了一句,“不许用浴缸!”

他听见赤苇无奈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好的,遵命,木兔前辈。”

木兔出了房门下了楼。赤苇家厨房的冰箱里有很多食材和速冻食品,木兔拿了两把青菜,又从橱柜里找出方便面,打算给半夜醒来就再也没睡过的赤苇和自己煮点东西吃。

今天在赤苇家里留宿,甚至和赤苇睡在同一张床上,说实话都是木兔自己颇为冒犯地要求的。尽管再自信,木兔心里也有想知道想确认的事情,他通过种种迹象猜测——甚至已经基本证明了——赤苇是喜欢自己的,也向赤苇表达了自己的心意,甚至通过现在想起来会觉得羞耻的前置摄像头方式明确地说出了“我喜欢的人是赤苇”这样的话。

但是赤苇并没有表明心意。

晚饭结束后他们试图实施赤苇所说的“说开相关的事情”,但是结果在木兔看来并不好。木兔认为“说开相关的事情”至少是互相表明自己的心意,然后决定接下来怎么做——对他而言也就“马上在一起”和“过一段时间再交往”两个选项;但是赤苇却说:“我明白木兔前辈的心意了,但是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如果木兔前辈想要知道原因,可能需要一些时间。”他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我暂时还不太愿意提起这些事情。”

在看到赤苇神情的一瞬间木兔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咄咄逼人,他不希望看到赤苇伤心又为难的样子。他凑上去抱住了赤苇,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有微微的僵硬:“赤苇在紧张吗?”

“不用紧张,赤苇想说的时候再说。”木兔去看怀里人的脸,和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对视着,“反正赤苇要知道,我喜欢你。在这一点上,赤苇不用怀疑自己。”

半夜的时候他被耳边的哭声吵醒,赤苇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咬着唇发出哀哀的泣声。木兔被他哭得心都慌了,把人叫醒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赤苇疯了一样去翻床头柜的抽屉,然后在一堆纸片里找到救命稻草。

死亡证明。木兔在看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明白了,明白赤苇梦到了什么,赤苇在哭什么,赤苇在怕什么。赤苇把脸埋在他肩上,他能感受到湿热的呼吸和眼泪将衣服弄得一塌糊涂,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抖,他拍着赤苇的背,小声地重复着:“对,他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尽管他还不知道男人曾经做过什么,但赤苇的反应足以让他诅咒那地下的灵魂一百零一次。

赤苇开始跟他说那些黑色的流着脓的往事,声音很小,带着哽咽,语速很快,像在希求着谁的安慰和帮助。赤苇说自己在梦里看到流血的手腕和死而复生的魔鬼:“你明明已经来了,都怪他!都怪他!”又像是怕木兔担心他梦里的******行为,他抱紧木兔,“我没死,我不会死了,我不会的!你来了,我舍不得你……”

木兔低头去亲赤苇的侧脸,亲他可爱的锁骨和左肩上的圆形伤口。赤苇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了,他混乱地发泄着,脑子里已经没有空间让他思考什么卖惨什么不应当,他简直要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了。

我告诉你,我全都告诉你,我很害怕,你千万不要走。

木兔从赤苇断续的哭诉中理清了圆形伤口出现的始末。母亲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属于她的所有东西,唯独剩下了那一包她之前生病居家注射用的还未拆封的新针管。父亲是因为什么事情而盛怒的,赤苇早已忘记,但他记得父亲在无意中发现那些针管时扭曲的神情。他极度自恋的父亲不爱任何人,从他身旁逃离的女人从未激起过他的爱意,但却足以点燃他因被忤逆而生的怒火。男人总是在遇到和女人有关的事情时失控,譬如这包针管,譬如赤苇和他母亲一样的绿色的眼睛。

“很痛……!”赤苇像一只中箭的幼鹿,在木兔怀里嘶哑地哭喊,他简直又变成那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了,“针头很痛,很冷……”十岁不到的孩子没有办法理解爸爸为什么这样恨他,恨不得要杀掉他,他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坏的人,他只是恐惧又委屈:为什么妈妈不要我了,为什么爸爸总是打我呢。

陈旧的伤口在多年之后再揭开去看,依然是血淋淋的一团,血肉在时间中愈合,止住流血的同时,也将刺破它的凶器包裹起来。孩子就是在这样吞掉伤害、与之共生的状态下长成大人的。十多年来赤苇京治都这样活着,他被******出来的很稳,很轻,步速适中的脚步,每一只脚都踩着刀尖下地,每一步都割骨流血。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在地毯上坐了两个多小时,从凌晨两三点一直坐到五点半。赤苇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包括他的童年,他的自卑和惶恐,他无意中撞见的表白,他对木兔暗恋对象疯狂的嫉妒。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迎来上断头台前的空洞的坦然,然而心里有穿堂而过风声的空隙被木兔一个又一个的亲吻填满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抓着木兔的衣领,想要和他接吻。

木兔当然温柔地满足了他。

他们亲了起码得有十分钟吧,两个人倒在地毯上互相拥抱着,每次嘴唇刚分开,在对方眼里看到同样专注的自己,就会忍不住又一次贴近。赤苇几乎软成一滩水,他喘息着轻咬木兔的下巴和喉结,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哼叫声;作为回馈,木兔抱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轻松地扯下睡裤,在已经被弄湿一块的******上揉了一把。

“赤苇好色。”木兔小声地跟赤苇咬耳朵,赤苇受不了了,把头埋进木兔前辈的怀里,声音很小,带着委屈撒娇的意思:“要……!帮我……”

完事之后赤苇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挣扎着想要去洗澡,偏偏浑身发软,坐都坐不住。木兔只能哭笑不得地把他抱住,好声好气地哄他先坐一会儿再去。

“赤苇闹脾气的时候就跟小孩一样。”木兔搂着他偷笑着,不出意外地收获了张牙舞爪的赤苇在他肩上狠咬的一口。

木兔看了一眼自己右肩上的牙印,眉毛一挑,忍不住笑了起来。软软的触感从背后贴过来,赤苇穿着浴袍,头发吹了个半干,摇晃的发丝柔软地蹭着他的脖子。

“你怎么******衣服。”赤苇把头靠在他肩上,抱着他裸着的上半身,“木兔前辈真是没有公德心,在别人家里还******上衣到处跑。”

木兔好脾气地听着赤苇絮絮叨叨不着边际的指责,他往两人碗里都窝了一个蛋,然后美滋滋地给赤苇看:“赤苇,看我做的温泉蛋!”

在看到赤苇惊奇的目光后木兔更得意了,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厉害吧——我学了好久才学会的!”

赤苇尝了一口沾着蛋液的面条,味道比他想的要好得多——虽然说煮个方便面好像也没多大的难度。他又吃了一口:“看不出来木兔前辈是会做饭的类型。”

“是妈妈要我学的!”木兔说,“妈妈说在家里也要分担家务,不能让一个人全部做完。”

如今的赤苇在听到“妈妈”这个词的时候心里已经没有什么波澜了,他的心被木兔光太郎的温暖浸泡得发软,只觉得平静而甜蜜。赤苇把碗里的面条和青菜吃完,他看着还捧着碗在呼噜呼噜喝汤的木兔,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木兔前辈。”赤苇微笑着注视看向自己的金色眼睛,“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我的事情现在你已经全部知道了,包括我是怎样的一个……危险人物。”

“我的心理状态很不健康,所以我私底下会有很多毛病,情绪起伏大,轻微的妄想症,可能还有一些别的毛病。如果想要和我保持稳定的亲密关系,恐怕需要木兔前辈花很多心思。”

“更重要的是,木兔前辈,如果你想走了,我不能保证我会放你走。”赤苇垂下双眼,“绑架这样的事我已经做过一次,我可能会采取更过激的手段,让木兔前辈只能和我在一起,离不开我,永远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思想在抗拒自己,那颗爱着木兔光太郎的心在嘭嘭跳动,向他的话发出最大声的******。

“你明知道你不会这样。”他被木兔抱住了,他的脸贴在木兔温暖的上腹部,他能听到上方那颗强大的心脏有力跳动的声音。到目前为止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赤苇京治一直在经历寒潮,他曾经以为那些落在地里被冰封起来的种子会悄悄地死去,荒芜的雪原上年复一年寸草不生,只有他一个人凿冰饮雪,踽踽独行。

他很小的时候,妈妈给他讲过北风和太阳的故事。

北风与太阳为谁更厉害而争论不休,他们决定,谁能让人们脱下衣服,谁就更强。北风用尽力量狂吹猛刮,但人们把衣服裹得更紧;而太阳只是温柔地散发光芒,人们感受到了温暖,脱下了衣裳。

小时候听故事,想的是北风和太阳;现在听故事,想的却是路上的那个人。赤苇想,在经历了十余年的北风后重见暖阳,是什么感觉呢?他会痛哭流涕地感谢救赎吗,他会面对已不习惯的温暖不知所措吗,还是说,他会感谢自己坚持到现在,感谢太阳终于到来。赤苇曾经想象过这一天,他想,如果能知道这种滋味了,那该有多好。

赤苇京治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伸手抱住了木兔光太郎。

他现在知道了;因为他已在太阳怀中。

 

 

202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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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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