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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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极十年前进京的时候,在北京蜿蜒曲折的胡同深处租了个杂院里的小平房,砖墙旁靠着一辆生着斑驳锈迹的二八大杠,肉眼可见的地方尽是杂物,他没见过房东,只听一个院子里的其他租户说,房东曾经在戏曲界红极一时,更是附近戏楼里的当家花旦,人长得漂亮,戏也唱的顶好,只可惜造化弄人,跟张极搭话那个大婶看上去五十来岁,一边叹气一边摇头,从屋里拿了两个马扎,两个人坐在了院子里的树荫下。

“然后呢?” 张极问

“从戏楼二层摔下去了,本来可能没什么事,但是腰刚好摔在木椅靠背上,当场就动不了了。”

“好好的怎么会摔下去呢”

“唉…”大婶手里摇着蒲扇,支支吾吾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张极虽然好奇但也没继续追问,叉开话题开始唠家常

他祖籍在江南,世代经商,家里不缺钱,毛头小子不想被一群亲戚朋友有事没事调侃自己是个富二代,大学毕业第二年选择进京当个北漂,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一切从头开始。张极从小叛逆,父母给他打点好一切打算让他进事业单位抱个铁饭碗,张极偏不,一心只想搞艺术,不过自己也是争气,艺考成绩不错进了个美术专业,父母也就不再管他。张极进京之前和父母吵了一架,父母觉得他根本没有在北京立足的能力,张极觉得父母小看了自己,于是拿着为数不多的存款就直奔北京

北京这个地方寸土寸金,租个房的钱就让他心疼了好久,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了现在这个住处,交完房租手里的钱就没剩多少,只能出门找工作,死活就是不肯跟父母低头服软

后来好不容易在一个少儿画室里找到了工作,给不同年龄段的孩子教水彩画,虽然和他学的专业不太匹配,但好歹都是美术,多少有共共通的地方

在北京待了半年之后,张极遇见了自己的大学室友张泽禹,两个人擦肩而过,张泽禹转身跑上来叫住他,张极惊喜地抱住了这个自己当时很有好感的大学室友

虽说是室友,但当时宿舍六个人是不同专业拼成的宿舍,张泽禹是学金融的,黑龙江人,大大咧咧,说话带着大碴子味,仗义,典型的东北汉子,经常给他们带些特产,很招人喜欢

张泽禹拉着他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两个许久未见的人相谈甚欢,彼此都没想到居然能在北京这个地方再次遇见。张泽禹刚来北京没多久,工作虽然是定下了,但还没找住处,他跟张极抱怨着自己之前找的房子要不然就是离公司太远,不然就是太贵

“诶张极,你现在住哪啊”张泽禹叼着塑料吸管,牙齿一张一合地把它咬变了形

“一个小杂院的平房,挺小的,主要是图个便宜”

“哟,你现在居然知道省钱了”

张泽禹是典型的笑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在成一条缝,张极觉得这一幕许久未见,上次似乎还是毕业那天张泽禹送他出门的时候,当时两个人笑得比哭还难看

“出来之前跟父母吵了一架,他们觉得我在北京混不出头,我就想告诉他们我能行”

“有志气”张泽禹把最后一口柠檬汁吸了进去“不过你放心,伯父伯母还是心疼你的”

张极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杯子里剩下的冰块叮当着推搡着彼此,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晚上还有课,匆忙站起身和张泽禹告别之后,说着以后短信联系,张泽禹不慌不忙地朝他挥了挥手,支着下巴望着张极离去的背影

课程结束已经是深夜,张极赶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打开手机看到有两条来自张泽禹的未读信息,这是两个人从毕业之后第一次短信联系,点开信息的时候,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没有想到张泽禹真的会给他发来消息

“我是张泽禹”

“你现在住哪呀,如果有空房间的话我搬过去和你一起住吧!”

张极几乎想也没想就回了一个“好啊”,即使他根本做不了决定,夏夜闷热,他从地铁站下来指尖都有些麻木,直到张泽禹再次给他发来短信询问地址,张极才反应过来要给房东打个电话,租房半年他还是第一次给房东打电话

往常收房租的时候一直都是一个高高瘦瘦带着眼镜穿着西装的男士,汽车开不进窄小的胡同,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极每次都觉得这个人和这个杂院极端不符

******响了许久,在自动挂断之前有人接了电话

“喂?”

男声顺着听筒传了过来,声音清冷,像飘在空气里虚无缥缈的雾,张极连忙向他表明身份,说了深夜打扰的缘由,对面沉默了许久

“可以,不过可能要麻烦你们自己收拾了,过几天会有人过去收押金和房租,这之前你们可以先住下”

张极立刻道谢,对方轻轻嗯了一声之后挂断了电话,他紧接着给张泽禹打了电话,给他报了自己的住址,两个人约着周六早上八点见面,这是他到北京之后第一件满心期待的事情

生活的落差感其实早就把他对生活的热情磨灭差不多了,仅存的傲气支撑着张极不肯低头,这千篇一律的生活被张泽禹迎面而来的那一刻击碎,光打在细密的裂纹上,终于不再是单调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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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有一串瓜藤,是院里大婶养的,现在正值黄瓜最鲜嫩的时候,大清早她敲开张极的房门,把顶着黄花浑身软刺的小黄瓜送了过来,张极把张泽禹的那份也收了下来,昨晚张泽禹似乎是去应酬了,顺门口把浑身酒气的人从他同事手里接过来的时候,张极一边道谢,一边听不省人事的张泽禹对天上的月亮喊着让关灯

堪称酒后迷惑行为大赏

能把一个东北人喝成这个样子,只能说那帮酒局上的都是人才。

张极把黄瓜拿到水盆里洗了洗,自己家养的蔬菜都不打农药,方便在于可以放心入口,就是苦了那几根瓜藤,叶子上常有虫洞。他挑了一根卖相不错的,咔嚓咔嚓嚼得欢快。

房门被慢悠悠推开,张泽禹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他觉得脚底发飘,顶着乱哄哄的头发凭着肌肉记忆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水滴流进眼睛里有些睁不开,几乎每一个宿醉的人第二天都会真诚地忏悔,只不过在下一次酒局之前就会忘的一干二净。张极自顾自地啃着黄瓜,打算看看张泽禹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

大学的时候张泽禹总爱赖床,张极每次都要提前半小时叫他,十分钟留给他洗漱,二十分钟让他坐在床上发呆放空

毫无目的地戳在院子里,院里有棵茂密的树,树冠冒出墙头伸出院外,那根树枝上大概有几只活泼的蝉,总是从早到晚地叫,他最后伸了个懒腰,回神之后一转身才看见角落里的张极,手里拿着最后的那一截黄瓜把儿

“嚯,吓我一跳”

“我看你半天了”张极走了过去,顺手把黄瓜把扔进垃圾桶“头还疼不疼”

张泽禹撅着嘴点头“下次再也不喝这么多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应酬这种事随着他升职只多不少,昨天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二次喝多被送回家了,上一次张极还打车去饭店门口接他,听他唱了一路好汉歌

张极搬了两个马扎,两个人一块坐在院子里,趁着太阳还不是狠毒,树荫下面勉强能供人避乘凉,两个人商量着要不过阵子去置办个空调,到时候搬到一个屋子住,还能省下一笔钱,不过装空调这种事情,也得跟房东知会一声

张泽禹记得张极喜欢吃他公司旁的一家糕点,于是每次得了空就要去买些给张极带回来,老式糕点很干,要就着水一起,糕点的袋子旁总会摆着几瓶矿泉水。两个人的屋子不分你我,想进就进。有时趁着六日,俩人就会去附近的公园坐坐,和张泽禹在一起,就连随便坐着都是有意思的,仿佛他们天生就应该待在一起,填补彼此生活里的空白。

他会陪着张极坐在湖边写生,静静地看着,有次被湖边举着相机的大爷拍了下来,张泽禹看着那张照片,两个人一立一坐,湖上是交颈的天鹅,身边是柳树垂髫。他将那张照片打了下来,买了盒烟给大爷当了报酬。他们人生第一张合影,被相框装好,端正地摆在了张泽禹的书桌上。

平常来收租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踏进这个小院子里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他们一日三餐的桌子上突然摆上鹅肝鲍鱼一样突兀,张极一开始以为他是房东的亲戚,后来大婶跟他们说,那个人和房东是一家人

“一家人?是兄弟吗?”

大婶没说话,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地复杂,张泽禹在旁边捅了捅张极,等大婶收完挂在外面的衣服进门,他才跟张极说

“一家人就是说人家是房东爱人”

张极有些不解

“可是房东不是男人吗”

张泽禹看了他一眼,拿着自己的东西进了屋,那之后好几天,张泽禹都没怎么理他,张极也不知道自己哪说错了话,趁着俩人有时间坐在院子里闲聊,他买了几瓶汽水才算打破僵局

今天又到了收租的日子,他们坐在树荫底下,蝉声愈发肆无忌惮,似是要在短暂的生命里竭尽全力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在正午阳光升到头顶之前,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小苏,你来啦”

“嗯,来了王姨”

隔壁大婶迎了出去,他们不知道那个人的全名,只听大婶叫他小苏,他们就跟着叫苏哥,按照流程交完房租,他们跟苏哥念叨了几句装空调的事

“你们看着来就好”

和往常不同,这次苏哥没有着急走,跟王姨借了个板凳,和俩人一起在树荫下坐了会,一身西装坐在木板凳上,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张极,你前阵子往南城画刊投稿了吗”苏哥突然开口问

“是”张极点头

两个月之前他给南城画刊投稿,编辑看中之后给他打了电话,算算应该是这个月刊登,前两天忙着给画室小朋友准备比赛画稿,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我爱人前阵子看到了你画的那幅油画,他很喜欢,没想到作者居然是你,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请你去家里做客”

张极有些意外,毕竟作品刊登也只会登个名字,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是怎么被发现的

苏哥看他有些纳闷,解释道

“你别误会,我们跟画刊的编辑有些交情,他也是刚好看到了你的地址很眼熟,我们才有机会欣赏到你的画作”

“不敢当不敢当,就是瞎画画而已,能被人喜欢是我的荣幸”

“那就这么定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苏哥站起来,伸手拍拍张泽禹的肩膀“泽禹到时也一起来吧,我爱人喜欢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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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调安好之后,张泽禹就搬到了张极屋里,他的房间大一点,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安在张极房间,两个人又找到了大学时一起住在宿舍的感觉,虽然从上下铺变成了双人床,张极倒是没什么,但张泽禹似乎不太适应,每次都离得很远,中间空出来的地方都能再睡一个人

一起睡的那两天张泽禹总是醒的很早,连赖床的毛病都没有了,他躲着尽量不在床上和张极挨着睡,可是几乎每天上张极总会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搭在他身上。

画室一般下午忙一些,早上张极没有什么课,张泽禹的工作早九晚五,经常加班,九点结束工作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张极起床的时候张泽禹刚刚走,忙起来两个人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张泽禹最近总刻意躲着他,张极也不是没感觉,两个人没吵架没干什么,如果说一起住不适应的话,大学一个宿舍也没发现有什么习惯冲突

可能是公司事情太糟心了吧,张极这么想着,开始收拾两个人的东西,和苏哥约了今天去他们家里拜访,根据地址来看,离他们住的地方挺远

北京郊区的路况要比城区内好不少,不过地铁没那么通达,到不了的地方需要倒几趟公交,目的地是个别墅区,安保很到位,到了大门口还需要确认身份,不过还算顺利

比较出人意料的是,这些独栋别墅分着区域划出了每家每户的小花园,是按照中式园林设计的,在欧式别墅为主流的当下别具一格

苏新皓站在门前等他们,热情地迎两个人进去,换好室内拖鞋,带着他们到了客厅,有个人坐在轮椅上,毛毯搭在下半身,眉眼生的柔和,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将本就不具攻击性的模样显得更加书生气,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那位未曾谋面的房东

两个人走过去微微弯腰与他握手,简单地自我介绍过后,他们才知道了房东的名字叫朱志鑫。客厅一侧是个很高的展示柜,里面挂着一件戏服,王姨曾经说的关于房东的故事再次被验证

朱志鑫翻开手里那本画刊,将张极的画找了出来,那是他之前路过老戏台的时候心血来潮拍了几张照片,拿回去画了这副油画,用枯朽的颜色涂在上面,显得更是苍凉,可能正是带着岁月痕迹的戏台勾起了朱志鑫的兴趣

“我很想试着学习一下,如果张老师愿意的话,学费您尽管提”

几个人围坐在客厅的茶几旁,朱志鑫的话让张极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摆手

“老师算不上,您什么时候想学叫我来就成,提学费就见外了”

两个人纠结了很久,朱志鑫说要给他们免几个月房租,张极死活不肯同意,要免费教他,就当交个朋友,最后还是苏新皓在一边提议直接让两个人周六日的时候过来住,反正房子大的很,既可以让张极教朱志鑫画画,而且自己如果假日工作忙还能有人陪朱志鑫

张泽禹哪见过这阵仗,坐在一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谁知道张极反过来询问他的意见,他心下一惊,连忙又把问题抛了回去

“你决定就好,毕竟是你的事情”

“泽禹也一起过来住啊”朱志鑫看上去兴致很好,确实如苏新皓所说,他很喜欢家里热闹,保姆往往只是干好本职工作,鲜少与他能聊上天“只是六日而已,如果打扰你们休息的话,拒绝也可以”

打扰倒是说不上,两个人六日一般在家也不出门,一天三顿饭自己解决,突发奇想地的时候会去在周边找些苍蝇小馆,张极偶尔在六日会忙一些,最近画室的小朋友少了,他的课也少了很多

最后张极答应了下来,每周末搞完他们必须的工作和零碎的生活杂事,两个人就坐着公交去朱志鑫苏新皓的家里,朱志鑫特意为两个人准备了房间,为了不多麻烦他们,张极张泽禹选择住在了一间

卧室很大,有个独立卫生间,条件比他们在出租屋里好了多,那张床甚至可以睡下三个成年人。

张泽禹每次和张极一起睡,最不适应的就是这个人总会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晚上被冻醒之后他推了推张极

“张极,温度调高一点吧,我冷”

还在睡梦中的人本能地应了两声,然后把一旁的张泽禹按进自己怀里,张极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听到他说冷,下意识觉得抱在一起就不冷了

平时爱好健身的人比张泽禹强壮不少,被他抱在怀里很有压迫感,这回他是彻底睡不着了,******的皮肤贴在一起,张极怀里的热意蒸得他像是熟透了一般,熟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挑战着他的嗅觉

那是两个人共用沐浴露的味道

罪魁祸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精神很好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情,张泽禹顶了个黑眼圈和他下去吃饭,朱志鑫还问他是不是床不太舒服,张泽禹摇摇头,心想床是很舒服,就是他有些后悔没自己单独住在一个屋

张极和朱志鑫往往在房间一呆就是一上午,他喜欢画景很少画人,也就经常拿着风景照临摹,朱志鑫问他为什么不尝试画人,得到的回复是他觉得画人的局限太多,反倒是风景画更多融入了创作者的情绪

终究是那幅描摹戏楼子的画勾起了朱志鑫尘封的回忆,他和张极说想画自己穿着戏服站在台上,不需要多精细,能看出个大概就好,这对初学者并不是很容易,张极说由他来画,就当是这几天招待的报酬

朱志鑫没有拒绝,他的身体由不得他支配,经常会突发的疲惫,不得已去房间休息,张极让他在一旁看着,两个人时不时地搭话,聊起了关于朱志鑫和苏新皓的过往

他们是实打实的竹马,现在出租的小院曾经是他们童年的居所,那棵树长了好多年,像个活的编年史。小时候不听话,总喜欢往上爬,最后掉下来,没人安慰不说,还要挨家长的巴掌,埋怨不老实。

朱志鑫从小学戏,归功于他的祖父,初中辍学在家一门心思学戏,十几岁就登台演出,十八那年成了城南戏楼的当家花旦。当时的苏新皓就是个普通人,学习不好,在学校总是闯祸,朱志鑫上台唱戏的那几天,他总要翘课去看,没钱买票,就从后台溜进去,反正他熟,在二楼找个没人的角落盯着自己的人看。

戏没开场前,苏新皓喜欢在后台看朱志鑫化妆,喜欢牵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然后一字一句地夸他好看,夸的人耳根直红,伸手去捂他的嘴,苏新皓便握着那双连关节都发红的手放在嘴边亲吻

直到他后来出了事,就像院里王姨说的一样,他从二楼摔了下来,张极好奇得很,他想知道为什么,但刨根问底终究不礼貌,朱志鑫只对他说

“那些人不喜欢看到违背伦理的事”

“我和苏新皓,就是违背伦理”

故事被推门而入的苏新皓打断,提醒两个人吃午饭,张极收拾好画具,同苏新皓一起推着朱志鑫下楼,张泽禹站在餐桌旁等着他们落座

餐后两个人要在晚高峰前赶回小院,张泽禹周一还要准备上班,公交车压在有些坑洼的水泥路上,司机似乎很烦躁,一脚一脚地踩着刹车,晃的张泽禹头晕,半路张极说起了房东和苏新皓,故事让人听得唏嘘,只是还没有结尾,不过多少也能猜的到,他们如今生活在一起,已经是给这个故事最完美的结局了

“如果阿志哥没有摔下来的话,他现在应该是戏曲界的大红人了吧”

胃里翻腾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张泽禹大脑一片混沌,张极的话传到耳朵里嗡嗡作响,自暴自弃地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搭

“我上辈子一定是和这个司机有仇”

“睡会吧,到了我叫你”

这句话他听清了,积攒了一上午的困意袭来,完全没了招架的力气

到家的时候不算晚,不过谁都不想回去做饭,俩人在胡同外面找了个小饭店,随随便便吃了个面,破天荒地往里面加了两片肉

张泽禹突然冷不丁开口问了他一句

“张极,如果有男生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对面的人被问得一愣,刚放进嘴里的面条又滑了出来,问问题的人并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张极心下一慌,脑子里蹦出来的都是无关内容,最后分门别类,只剩一句话

为什么张泽禹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见人许久没有回答,张泽禹又来了一句“我随便问问,你可以不回答……”

“可能…大概率会拒绝吧…”

这个答案是张泽禹预料之中的,毕竟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与他一样,对自己身边的朋友,产生不切实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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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泽禹和他冷战了,莫名其妙的,张极和朱志鑫这么说。

这周张泽禹并没有和他一起来,不和他交流了不说,连空调也不吹了,整天除了上班就是憋在自己那个屋里,小小的一个地方真怕他中暑,张极觉得他阴晴不定的,从前上学的时候也没见张泽禹这么奇怪

朱志鑫在旁边看着张极拿画笔往画布上戳,有泄愤那个味道,他笑着开口问

“你们吵架了?”

“没有,就突然不理我,对我爱搭不理的”

“那你们冷战之前干什么了”

张极手里拿着调色盘,皱着眉回忆,想起了那个在他看来有些荒唐的问题

“他问我如果有男生喜欢我,我会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拒绝啊”

腿上的毛毯险些滑落,朱志鑫伸手往上拉了拉,几乎立刻就猜到了两个人矛盾产生的原因

“张极”

“嗯?”他头也不回地应着

“你觉得泽禹这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心细,也会照顾人,脾气也随和”张极的笔落在戏台的角落,灰色的阴影,整幅画按照朱志鑫所说地尽量还原本来面貌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还是你们俩自己解决比较好”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看了眼朱志鑫,笑意一如既往的柔和,也看不出什么问题,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找时间和张泽禹好好谈谈吧

下午自己一个人回家,走得有些晚,赶上了晚高峰,堵车堵了一个小时,到小院的时候天色已晚,探头望了望张泽禹的房间暗着灯,似乎还没回来

张极搬了个板凳坐在院里,蚊子格外猖狂,于是他涂了花露水,夏夜的标配。看着夕阳一点点沉没,拢上了一层黑幕,城里很少能看到星星,月亮都是朦胧的

他记得张泽禹刚搬过来的时候,俩人就喜欢坐在院里唠嗑,张泽禹爱说话,逮着个人就能唠一下午,偏偏张极就喜欢听他说些有的没的。之前总有人和他说,朋友之前要保持距离感,如果没了距离,也许就做不了朋友,他之前还不信,如今倒是一点点应验了

快准备回房休息的时候,他接到了电话,果不其然,张泽禹又在饭局喝多了,同事已经学会娴熟地给他打电话叫救援了

赶过去的时候,张泽禹迷迷糊糊地躺在大厅的沙发上,同事见他来了,把人扶着往他怀里一塞就溜了,怀里的人盯了他好久,醉醺醺地开口

“你是……谁啊……?”

行,这会喝得连人都不认识了,张极把人扶正让他看着自己

“看看我,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了……你是张极……”张泽禹突然乐起来,往他怀里一扑“你来接我回家啊……”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张极措手不及,他只能不停地应着,转身把人背在背上,上面的人不老实,一个劲地乱动

“别乱动,不然不要你了”

张泽禹似乎被吓了一跳,立马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饭店离家并不远,打车也麻烦,张极打算就这样背他回去,毕竟一点也不重

一路上难得地安静,似乎还是头一次喝醉之后没有乱说话,一时之间有些不适应,他颠了颠张泽禹

“睡着了?”

背上的人似乎在摇头,发出否认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了”

“你会不要我………”

委屈的语气让张极心里一软,每次面对张泽禹,他即便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发泄不出来,总想着要柔和些,不然会吓到这个兔子一样的人

“你别生气……”张泽禹似乎越说越委屈,酒劲上头,他搂着张极的脖子哭了起来,二十多岁的人也顾不上面子,情绪上头满脑子都是张极说的那句不要他了“我听话………你别…别不要我”

张极被他吓得赶紧加快步伐往回赶,幸好只剩几步路,他背着张泽禹直接进了自己房间,把门一关,开始给张泽禹擦眼泪,人哭得很凶,眼角和鼻尖都晕着红色,哭着哭着就开始胡言乱语

“张极…张极……张极”

“别叫了,我在这呢”

张泽禹叫得他心尖直颤,也不想推开可劲往他怀里扎的人,死死搂着他的脖颈

“张极…你是个******……我不想喜欢你了……”

房间霎时安静下来,只剩张泽禹的哽咽声,张极的手顿在半空,张泽禹那天的话空荡地响在他耳边

如果有男生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他突然站起来远离张泽禹,退到房间的角落里,不应该是这样,他和张泽禹,应该是朋友才对,他们应该是好朋友,一生一世的……好朋友

坐在床上的人在被张极推开的一刹那彻底清醒,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全部咽了回去,他像个小丑一样自作多情了这么久,也应该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收场,张泽禹轻声对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默默走出房间

张极听到了张泽禹房间落锁的声音,清脆的,足能够让他回过神,颓然地坐在地板上,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应该感到厌恶,还是恐惧,可张极并没有

张泽禹,居然是喜欢自己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居然是出乎自己意料的有些兴奋,但兴奋来自何处,说不清也道不明,张极感觉自己像是生了病,灵魂纠结着让他抓狂,大概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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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连续三天都没有看到张泽禹的身影,房门一直紧闭着,没有回来过的迹象,朱志鑫在第四天给他打来电话,说张泽禹要退租,问他怎么回事

张泽禹走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张极彻底慌了神,给他打过去的电话发过去的信息全部石沉大海,顾不上收拾,张极直接打了出租去到朱志鑫那里

颓废的样子让朱志鑫吓了一跳,张极一股脑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朱志鑫没说话,等着张极逐渐冷静下来,让他去卫生间收拾一下,再坐到自己面前

朱志鑫给张泽禹拨通了电话,把手机递到张极面前,让他自己同张泽禹说,张极畏缩着不敢接过手机

“张极,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手机悬在半空,张极硬着头皮接过来,那边的人等了很久,想直接挂掉,被张极开口叫住

“泽禹,我们谈谈好吗,我求你,出来见我一面”

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呢张极,明明喜欢你的人是我,说漏嘴的是我,不该这么做的是我,被拒绝的人也是我,张泽禹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漠然地回他

“好”

他们在北京初遇后相聚的咖啡厅见了面,张泽禹安静地坐在那,好像一切都与之前一样,只是人变得憔悴了。张极很想走过去抱抱张泽禹,但他现在没了资格,如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紧张地坐在那等着宣判

“我要回黑龙江了张极”

他想了很多个开场白,例如好久不见,你还好吗,但没有想到张泽禹的第一句就是告别,在和张极说,你被判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黑龙江!你不是说要北京打拼吗!”

激烈的语气吸引了咖啡厅不少人的目光,张泽禹只能抱歉地朝他们点点头

“我之前,想在北京重新开始,然后遇见了你,我觉得一切都在转好,只要不被发现我喜欢你,我就可以在你身边待一辈子,哪怕是朋友的身份”

张泽禹平静地看着他,说出的话仿佛都是别人的故事

“但人心不足,我就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我也想像阿志哥那样,身边光明正大地站着自己的爱人,但我是个异类,张极”

“我胆小,所以只会一遍遍试探,我没有资本去面对世俗,我要做的事违背伦理,说到底,我不配,我没有他们的勇气”

张极开口想要解释什么,他想告诉张泽禹自己并不讨厌他,他想和张泽禹说,如果他愿意,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一起生活,但张泽禹没有给他机会

“张极,我妈让我回去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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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故事在那句话后戛然而止,张泽禹把呆愣的张极扔在了咖啡厅,他自己坐在角落的位置里,任由眼泪从眼眶里滑出,胸口空泛地疼痛,他捂着脸号啕大哭,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故事,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张泽禹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装进行李带走,他趁着张极不在的时候搬走了自己的东西,连面都不肯再让张极见,最后只剩那张两个人的合影,孤零零地摆在书桌上,张极把它收了起来,放到了自己枕侧

记得当时张泽禹和大爷要这张照片的时候,他还觉得没有必要,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要什么合照,如今这张合照竟然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北京城来来往往的人与车忙着赶路忙着生活,没人在乎他们的纠葛与感情,也没人在乎他们是不是爱而不得,为什么痛哭流涕,困住身体与心脏的到底是世俗还是面对的恐惧,张极不想深究了

他辞了职,开始专心在朱志鑫家中完成那幅画,朱志鑫依旧每天看着他,只是张极沉默不少,往往不再开口,一门心思埋在画上

戏台已经画完,只差站在上面的人,他不知道如何下笔,犹豫着迟迟没有动手,朱志鑫突然打断了张极,让他推着自己去到客厅展示柜前,里面那件繁杂的戏服静静地立着

“你想知道我和苏新皓故事的结局吗?”

朱志鑫的下半身失去知觉,成了一个什么事都要人帮的残废,对于一个曾在戏台上风光无限的人来说,他无法接受,多次想要自我了断,觉得活着也是给身边的人徒增麻烦。苏新皓当时高考压线,勉强读了个大学,有课没课就往医院跑,陪着朱志鑫治疗,他跟朱志鑫说

他们看不惯我们,但这日子又不是活给别人看的,我好好学习工作,你好好活着,想唱戏就唱给我听,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轮椅到不了的地方我就背着你

下辈子我还找你,让你唱戏给我听

二十八岁那年他们才从杂院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苏新皓挣来的大房子里,家对于他们来说是个避风港,毫无忌惮地相拥接吻没有人会指指点点,朱志鑫很早就想开了,在还在杂院住着的时候,看着苏新皓伏在自己膝上计划两个人未来的时候。小时候尚且还能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彼此的手,说一辈子也不分开的誓言,如今年岁越长越胆小,但他不打算松开苏新皓的手了

这就是结局吗,张极问道

朱志鑫摇摇头,对他说“只要人不死,故事就永远没有结局”

张极望着面前的戏服,一针一线将他们的过往缝入其中,诉说着世俗与爱,唱着别离与圆满,他转头看向朱志鑫,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他还没有走,说回家结婚也是骗你的,不过已经订了今天下午的火车”

“张极,错过了这一次,就真的没机会了,要不要去追,你自己决定”

“别忘了,你也是故事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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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的人熙熙攘攘,张极不停地催促司机快一点,架不住堵车,他付了钱就朝目的地狂奔,一公里几乎让他跑的筋疲力尽,他站在候车大厅,黑压压的人群看得人绝望,他下了狠心,在厅里大喊张泽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直到被人拉着胳膊往旁边拖,张极转过身看到张泽禹的背影,和他通红的耳根,想也不想直接将他抱进怀里,由着人对他拳打脚踢

“你是不是疯了!那么大声喊我名字!”

“不这样找不到你……”

张泽禹猜到了朱志鑫肯定会把自己的事和张极讲,他没抱着张极会来找自己的念头,但多少还是会有希冀,依旧给张极留着找到自己的机会

“你来干吗…我都要回黑龙江了,我要回老家结婚了,你难道来当伴郎吗?”

“骗子……张泽禹你个骗子,你明明不是回去结婚的为什么要骗我……”

张泽禹推了推扒在自己身上的张极,奈何他力气比自己大不少,没好气地锤了下他的后背

“我就是回家结婚去的,你管我,放手我要检票了”

“那我跟你一起回黑龙江”张极朝他抖了抖手上的行李箱,上午得知消息之后他就立刻买了和张泽禹一列的火车,回家飞速打包了自己的行李

“你疯了吧…在北京好好的为什么要跟我去黑龙江”

张泽禹这次是真的有些慌了,他没想让张极因为自己断送了前程,于是推着他往站外走

“你快走,不许你跟我去”

“凭什么,我就要去,我就要去黑龙江,你去黑龙江结婚,那我也去结婚”

……从前没发现张极这么胡搅蛮缠,自己似乎是失策了

“你去结什么婚……”

“我去给你当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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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朱志鑫收到了一封来自黑龙江的信,带着一个包裹

信里说,他们在黑龙江定居了,张极开了自己的画室,也能接到一些商稿,张泽禹在县城找了个安定的工作,两个人似乎在另一个地方以新的身份新的关系开始了新生活

朱志鑫委托他的那幅没画完的画,张极说等他下次来北京,一定会画完

一起寄来的那个包裹里是一幅画,画着连绵青山,以及青山脚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这么久了,他终于知道怎么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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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被列入了******范围,见证着几代人生活的地方会建起高楼,那棵老树被电锯放倒,结束那不长不短几十年的历史,会有更多的年轻人踏在上面,演绎自己的人生

故事会流传于众说纷纭,最后淹没在喧闹的车流里

面对着世俗,顾不上唏嘘,他们只与爱人相伴,便也能度过这人生寥寥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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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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