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春之觉醒》这出戏的时候赤苇是很惶恐的。毕竟让还在上高三的舞蹈生出演主角之一无疑是一场冒险。但导演似乎就是特意找来这样一群初出茅庐的少男少女,这让赤苇一进排练厅就快活的空气激得往后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汗味,夹杂着少女的体香。把杆承载着一半的体重,发出吱呀的声音。
排练厅的中间有个男生在压腿。两条腿伸向两边,上身慢慢地贴向一边的大腿。
他的腿真漂亮,赤苇想。他的腿是很有力量感的那类型,肌肉线条流畅且并不突兀,腿型笔直而流畅。从他后脖颈露出的那一小片皮肤来看,他的腿也应当是白皙细腻的。
这就是赤苇对木兔的第一印象。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木兔光太郎就是这部戏的主角,也不知道他是舞蹈学院的专业第一。他只一眼,就喜欢上那一双腿。
《春之觉醒》在舞剧之前已经有了话剧和音乐剧,这次又被改编成舞剧。讲述的是19世纪德国一群少男少女在青春期的迷茫和躁动,整部剧围绕着“性”这一大主题展开。导演看起来并不满足于按部就班地展现这部经典之作,他把巧思放在了赤苇这个角色上——本应该是少女的Wendla让男性演员来扮演,将她改编为一个性别认知障碍的少年,而且指明一定要让十七八岁的学生来演。
赤苇第一次去面试的时候就被导演看中了。后者并不想找一个太阴柔的男孩,那样的话就和女演员无异了。Wendla这个角色的张力就在于两种不同性别气质的冲突所产生的美。而赤苇,据他所说,完美地符合这个描述。赤苇当时就有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却又没有寻常男性突出的力量感。导演后来跟他说,他穿一身柔软的亚麻色练功服,站在白色的圆台上,慢慢地抬起大腿和手臂的样子,就像一朵脆弱的雏菊。
“随便演,赤苇,随便演。你就是Wendla。”
赤苇其实一开始压根也没想到能获得这个角色,私下里看面试的录像也没看见所谓“脆弱的雏菊”的一点影子。但是得到了Wendla这个角色,他总归还是高兴的。原来学校的老师一听说他去面试《春之觉醒》成功了还很高兴,但后来一听说是Wendla眉头马上就蹙了起来。不再考虑考虑吗,他们都说。赤苇心里知道他们是怕这个角色的人设会对他未来的形象造成干扰,但是他不在乎。他看了Wendla独舞和与男主双人舞的选段,他觉得很美,于是就去演了。
一个小时之前内向的赤苇还是这个排练厅里比较边缘的一个人。一个小时之后导演过来让他们围坐过来做自我介绍,其他人才得知赤苇演的角色。于是话题的中心一下子掉转过来,所有人都用兴奋的眼神看着他。赤苇其实不太自在,但看到木兔的眼睛也在看着他,忽然也就不太介意了。
照理来说他和木兔作为这出戏的两个主角应当多多熟悉彼此。但赤苇始终迈不出这一步,不过好在木兔是个100%外向的大太阳性格,这件事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春之觉醒》是部大制作,导演像是得了很多投资的样子,再加上他本身也不愿意把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圈在排练厅里挥汗如雨,直接大手一挥包下一栋市郊的别墅。地下一层就是排练厅,休息的时候演员们就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晚上再围坐在大厅听导演讲戏。
赤苇的房间和木兔的挨得很近。毫无疑问这是导演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和木兔“多多增进感情”。
于是木兔那一双漂亮的腿就天天在赤苇的眼前晃。赤苇除了排练之外的时间就无时无刻不用目光描摹那双腿的形状,直到它们的每一丝肌肉线条都印在脑海里。
有时候赤苇也会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他不该对刚见面的前辈想入非非的。甚至还不是对他本人,只是他那一双腿。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它没多久就前功尽弃,后来甚至开始想象那微微发红的膝盖顶上自己小腹的样子。
和木兔第一次排双人舞的前一天晚上,他梦到他了。梦到他用嘴一点点地吻过那双腿上的每一条血管。隆起的肌肉像一条条山脉,他顺着它们,蜿蜒而上。
紫色的天空下,白玉一样的山脉。
这是一支充满暗示的舞。赤苇在正式排练之前模拟了很多很多遍,尝试去找那种感觉。他仔细想过,Wendla对Melchoir到底是不是爱情?他反反复复地看,后来得出一个结论,不是。爱情这个字眼对他们两个来说都过于沉重。Melchoir更像是Wendla的理想,是他黑白青春年代里的一个光点——太阳光照到屋顶的水晶灯上,折射出的摇摇晃晃的光点。他什么也抓不住,可他就愿意献身于他。
他想通过Melchoir的身体,再活一遍。
这部改编剧中,Wendla并没有和真正的Melchoir结合。当他最终鼓起勇气,想要向Melchoir献身的时候却遭遇了******。但剧烈的痛感与晕眩当中,他还是看到了Melchoir。
他强迫自己看见了Melchoir。
木兔光太郎跳舞的时候和平常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导演说过,虚幻的Melchoir对Wendla的态度是引诱,充满着迷离感,但同时也近乎残忍。他的动作很轻,像是一阵风拂过赤苇的周身;但金色的眼睛却很亮,让人移不开目光。这一阵风有时候托着赤苇让他飘向青云,但目光如火燎过他的脸颊却让他胆怯顿生。
结尾的时候,赤苇被他扛在肩上,像是扛着一具破碎的人偶。木兔高挑的身躯立在台上,像是一把剑穿透了他的胸口。他挂在木兔身上,纤长的四肢无力地垂落。
导演喊停之后,木兔托着赤苇的身体,慢慢地放在地板上。护着他的头,没让他磕到一点。赤苇轻声道谢,然后就默默站到一旁去。
太棒了,他心想。太棒了。刚才跳舞的感觉。他目之所及唯有木兔的金色眼睛。旋转,托举,排练厅的木质地板。举臂,跳跃,他们身上的灰色练功服。人群,镜子,还有木兔——都消失了。他们几乎从未缠抱在一起,所有的肢体接触都是一触即分、欲说还休。但是心跳,心跳太快了。赤苇用手紧紧地捂住双颊,无穷的热量在皮肤之间交互传递。为什么会这样?
还没等他想明白,导演就一把把他拉到众人之前。“木兔,赤苇,你们两个太完美了!第一遍!第一遍就这么成功!”
完美。赤苇把这两个字放在唇齿间品咂,一种别样的意味在那里酝酿。完美,他和木兔。
晚上睡觉的时候,三四个男孩子住在一个房间里。不到二十岁的男孩,总归还是有欲望的。半夜三更的时候赤苇被吵醒,听见浴室隐隐约约的水声还有轻微的喘息声。赤苇想象着浴室内的场景,此时他们的指尖应当深深地陷进了彼此的身体里。滚烫的热水和汗液交叠在一起,再被舌尖舔舐消失。水声滴答,仿佛一声声禅言于他耳边道破。
原来他和木兔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着性暗示。这固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性,但归根结底是性。他们指尖的每一次触碰,留在彼此耳畔的每一声呼吸,都是性。
赤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跳出这样的效果,于是只能暂时归咎于木兔。
木兔一次就从那些动作中品味出了欲说还休的暧昧,而且他还成功地用眼神和动作将这种感觉传达给了赤苇。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成了木兔的一部分,他带着他,把Melchoir和Wendla的故事跳出来。他下意识地信任那一头银发的青年,后者的气魄也在悄无声息地感染他。
第二天早晨起来赤苇趁着空腹的时候做拉伸。坐在床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开,向后下腰抓自己的脚踝。这对他早就不是难事了,但十几年来这已然成为他的一种习惯。
然后就下楼吃早餐。他拿了一个苹果和一瓶牛奶就坐下开始吃。
他没注意的时候,一片火腿被装在盘子里推到面前。
木兔。
“现在又不用减重了,干嘛还吃这么少?”
赤苇看了一眼木兔的盘子,量不大,但营养很全面。蛋白质维生素之类的一应俱全。
“谢谢。我早上胃口不是很好。”他还是把火腿推回去。
“好吧。”木兔笑了一下,“那等会儿排练的时候,记得把门口的能量饮料拿一瓶。”
“我力气大得很,就算赤苇多吃一点我也能举得起来。”他笑着撂下这句话就走过去加入了围坐在一起的人们。
赤苇不动声色地继续吃自己的苹果。
今天是群舞的部分,没有木兔和赤苇的事。他俩找了个角落,对着镜子扣双人舞的动作。
木兔的动作好像没有昨天那么轻柔了,赤苇默默地想着。有一个地方需要木兔握着赤苇的腰做出各种大幅度的动作。昨天第一次跳的时候木兔手臂的幅度很小,赤苇做起来更有余裕。但今天他的动作幅度变大了,这意味着赤苇需要有良好的软开度和核心力量才能做到优美流畅,否则就会显得局促。
跳完之后赤苇指出了这个问题。木兔坦言说:“因为昨天是第一次磨合,我还不太清楚赤苇你在被托举的情况下能把动作做到什么程度。但是昨天跳完之后,我能感觉到那还不是你的100%。”
“Melchoir对Wendla不该那么温柔。假如Melchoir是波涛汹涌的海,Wendla就像是漂在海上的一叶扁舟。作为海而言,当然是越狂暴越不近人情才越好。”
“而且,赤苇你完成的很好。动作一点没打折扣。”他开心地说:“我之前很少和男性配合。本以为男性相比起女性多少要更僵硬一些,没想到你能做到这个程度。”
木兔这一番话让赤苇有些不知所措。他作为演员居然在主动激发自己的潜力。
木兔的话和导演、老师都有区别。后者大部分时候是直接指出具体动作的不足,但前者却只给出一个模糊的方向。赤苇老是听到别人说木兔说话太抽象,老是喜欢用一些奇怪的比喻。但对于赤苇而言,他却一下子就能领会木兔所说的话。
这个事实让木兔也颇为欢喜。“赤苇!你太聪明了!”他总是这么说。
赤苇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里也在小小地雀跃。木兔的活力是少见地不具有攻击性的那一类,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能感染别人。呆在这样的人旁边没有赤苇想象中的困难,有了木兔的声音,连往年最讨厌的倒春寒也不能让赤苇感到烦躁。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滴轻捷地从玻璃窗上滑下,一如透明的游鱼。木兔和赤苇两个人坐在地上,前者给后者捏着肩膀。“今天练得太狠了,明天稍微休息一下吧?”
赤苇摇摇头:“木兔前辈,再过几天又要联排了,我们的舞还是再练一下比较好。”
木兔在赤苇看不到的地方点了点头:“你不嫌腻就好。”
“怎么会呢。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木兔笑了笑,“说的也是。”
那天晚上木兔跟赤苇说了很多话。从高中说到小学,两个人绕来绕去也说不出别的,于是话题总还是围着现代舞打转。赤苇原先以为木兔是天赋型的,但没想到他练功的时间比谁都长,也比谁都辛苦。
“从小我就长得比别人高,骨架也更大,而且肢体看起来一直不协调,柔韧性也差。”木兔两腿叉开,一个横叉滑下去,保持着这个动作,一边拉伸一边和赤苇说话。后者看着那两条笔直的腿,像绷紧的弓弦。“我的老师是一点情面都不给学生留的类型。那时候班里只有我一个人横叉下不去,后来他就按着我的肩膀往下压。”
“真的蛮痛的。”他换了个角度,从横叉变成竖叉。“之后我的老师就跟我说,如果再下不去就每天这样按,直到下去为止。”
木兔说自那之后他每天晚上从学校回到家之后都会练横叉,靠着墙根,拼命地把腿靠近墙壁,直到最后两腿一分开就能轻易地滑下去。
赤苇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每一个舞蹈生,除去那些极个别天赋异禀的,都有这个时期。横叉竖叉,下腰,绷脚背,开胯,每天除了这些就是这些。一开始在电视上看到的舞蹈演员美丽的倩影都被撕裂的疼痛打得粉碎。大多数被家长逼着学跳舞的人都会在这里止步了。至于坚持下去的那些人——自己当时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稀里糊涂地就坚持下去了。”木兔笑了笑:“大家都是这样吧。那时候说是真心喜欢跳舞大概也没人会信。要说喜欢,也是上大学之后的事了。”
赤苇想着,好像确实是这样。初中到高中几乎一直是苦练基本功的阶段,要么就是按部就班地学成品舞。直到他决定接下《春之觉醒》,看到了这些上了大学的前辈跳舞,才看到什么叫“自由地舞蹈”。大概是因为他们挥别了“基本功是唯一标准”的阶段,才能发掘出这样的乐趣吧。
“跳舞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不像球类运动之类的,有团队合作这一说。就算练习的时候有再多的同伴,站上台的时候能跳成什么样终归还是靠自己。”
是啊,赤苇想着。又痛又苦又孤独,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自己这些人走到现在呢?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明明已经到春天了,下起雨来却还和冬天一样冷。纯白的房间,被冷色的灯光一染,莹白的像雪洞一样。赤苇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给木兔和自己盖上。
木兔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太晚啦。要不然我就先回去了?”
赤苇正在整理被子的手停下了。他其实并不想木兔走。
“前辈。”某种力量在推动着他开口:“能不能再留一会儿?”
木兔的脚步停下了。“今天中午发现一部很好看的电影,”赤苇在那个瞬间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越界,但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要一起看吗?”
那好像的确是一部很好看的电影,但具体讲的是什么,赤苇已经记不清了。就像那天第一次跳双人舞一样,他的注意力全部被木兔侵占。或许正因为什么东西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所以内心里才愈发产生一种巨大的激流。他们的腿挨在一起,赤苇能感觉到木兔散发出的热量。薄薄的被子下藏着的,是木兔的双腿,赤苇日思夜想的双腿。
时间很晚了,电影还没有播完。月光透过纱质的窗帘洒进来,房间里弥漫着乳白色的莹莹微光,使寒冷的春夜,越发生出一种冷寂的意味。耳边木兔的呼吸变得悠长,赤苇关掉了电视,两人躺在同一个枕头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慢慢地下滑,使被子盖过头顶,鼻子靠近木兔的胸膛。那里随着木兔的呼吸一起一伏,散发着和阳光一样的热量,混合着洗衣皂的清香。赤苇陷在这令人目眩的气息里,将双腿和木兔的贴在一起。那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自己和木兔身体就这样合为一体,不分你我。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从被子里钻出来。木兔看起来并没有要醒的迹象,赤苇放下心,重新睡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木兔在身边的缘故,那天晚上他久违地一个梦都没有做。
自那之后赤苇偶尔也会主动邀请木兔去他的房间。木兔每次都欣然答应。他们有时候一起看电影,有时候交换自己对剧情的理解,有些时候甚至什么都不说:赤苇坐在钢琴前慢慢弹奏,木兔撑着下颌看着他。赤苇不知道那时香薰蜡烛的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烛光灵巧地跳跃,使他的侧脸陷入朦胧的光晕里,香气萦绕在鼻尖。木兔久久地看着这一幕,就像在看一幅气质沉静却美得动人心弦的油画。
其他人发现木兔和赤苇成双成对地出现的次数变多了。吃早饭的时候赤苇不再一个人坐在角落,他旁边多出了一个大口吃饭的木兔。排练的时候他们也待在一起帮彼此拉伸。还有那支双人舞——他们的配合已经完全成熟了。赤苇做动作的时候再也不会踌躇,因为他知道身下那双臂膀会始终有力地托着他。
除去那支双人舞之外,木兔还会帮赤苇看他那支单人舞,就是他在最初面试时试跳的那支——《Mama Who Bore Me》。
这支舞是Wendla的自我介绍,也是奠定全剧基调的一支舞。大型舞剧通常会选择用富有气势的群舞来作为开场,以便于调动全场氛围。但是《春之觉醒》特意保留了音乐剧的开场方式,用一支单人舞来开场。
这支舞是《春之觉醒》中所有少男少女的诘问。对自身的诘问,对命运的诘问,对时代的诘问。Wendla身上性别的倒错、人生悲剧的谶语都在这一支舞中展现。
木兔看完之后一如既往地夸赞了赤苇,只是又补了一句:“如果再坚韧一点就好了。”
“什么意思?”
“赤苇,我知道你一直想去抓Wendla身上女性化的一面,但是,现在缺少了一点Wendla作为人的主体性。”木兔摩挲着耳垂,看起来像是在检索词库。“就是,有点太扁平了。”
“他爱Melchoir,这不错。但他爱Melchoir的原因其实是为了补足自己。”
赤苇把木兔的这一句话放在心里不断揣摩,却还是不得要领。他也没尝试再去问过木兔,因为他知道,木兔从来不会给出任何具体的指示。他从来都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前赤苇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但这次却没能做到。
正巧那天正式的演出服到了。Wendla的戏服有两身。一套是和其他男演员一样的衬衫西裤,另一套则是一条珍珠白的连衣裙。那身裙子很素净,没有一点装饰。在灯光下散发着丝绸特有的光泽。两条肩带挂在赤苇瘦得突出的肩膀上,露出背后的蝴蝶骨。
那天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赤苇一个人留在排练厅。他没有开灯,只是拉开窗帘,让月光溜进来,攀上那身素白的裙子。
他再次开始跳那支《Mama Who Bore Me》。这一次他看着镜子里穿着裙子的自己。第一次,他放弃了作为赤苇京治的自己,将这具躯体的主导权交给Wendla。他看着镜子里从裙摆边缘滑出来的纤长双腿,******的双足,还有衣领下平坦的胸脯,伸展开的双臂像天鹅的双翼,投射出一具伶仃的影子。月光下那手臂那么细瘦,所以越发显得脆弱,仿佛轻轻一握就会折断了。
Wendla一定尝试过千百种方法将这个自己锁紧。所以他平日里穿着和旁人一样的衬衫西裤,剪着利落的短发,大笑着和Melchoir勾肩搭背。但这过程对他来说一定是痛苦万分,犹如抽筋剥皮一般的酷刑。所以当他看见Melchoir不顾一切地顶撞老师的时候,心里一定受到了莫大的感动吧。赤苇带着这样的感情旋转,周围的景物都模糊成一片,只剩下镜子里的一身珍珠白的长裙,在月光下变成银亮的水花。
“他爱Melchoir的原因是为了补足自己。”木兔的话再一次划过他的脑海。赤苇旋转地越来越快,他不在乎自己的舞姿是否优美或平衡,只是一直转了下去。曾经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是这样转着,不能停下除非老师喊停。他的头越来越晕,脚步也失去了节奏和平衡,平举的手臂也变得酸痛难当,但他还要一直转下去——
赤苇的身影忽然定住,双手举起,指尖拼命伸向夜空。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流淌的银河,在他的头顶上壮阔地奔腾,似乎永不止息。他忽然想就这样变成一颗星,飞到天空上,成为那银河的一部分。
最后他力竭地倒在地上,心中却充满喜悦。他知道Wendla刚才借着他的身体活了一遍,他借着他的身体传达出了没能实现的愿望。赤苇看着满是汗水的手心,觉得自己离木兔又更近了一步。
第一次全体排练很快就到了。大巴车带着几十个青年驶向剧院。一路上赤苇和木兔坐在一起,没有说很多话,但是彼此都感觉舒服惬意。那时候春光正好,已然完全脱去了冬日的冷漠,也还没有暮春的燥热。像是雏鸟脖颈上新生的鹅黄色羽毛,暖暖的令人欢喜。天空分外澄澈,衬得路旁的樱花格外轻柔。
一行人叽叽喳喳地走进剧院,簇拥在后台换衣服准备上场。赤苇从更衣室走出来的一刹那就发现之前还吵吵嚷嚷的房间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身上那身珍珠白的长裙。赤苇一时间有些慌乱地向后退去,但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和其他人之间。
“很漂亮,赤苇。”木兔的声音很真挚,他的眼睛也是。
“谢谢你,木兔前辈。”
“等会儿好好跳。”
“嗯,我知道。”他微微颔首,径直向舞台的方向走去。
剧院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使汗很快地就冒出来。周围是一片黑暗,只有冷白色的光束打在身上,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寂静的月夜。
第一幕结束之后导演激动地在后台把赤苇从人堆中拎出来:“赤苇,我就知道你是天才!今天的开场舞比上次我看的时候好太多太多了。之后正式演出的时候也按照这个感觉跳!”
赤苇忙不迭地道谢。“哪里,多亏木兔前辈指点……”
“怎么又扯上我了?明明是赤苇自己用心的结果。”木兔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他用拇指摸了摸赤苇汗津津的额头。“第二幕就是我的戏份啦,赤苇可要好好看。”
赤苇点点头。他早就看过木兔跳舞,但他穿着演出服在舞台上跳,还是第一次。
造型师并没有在木兔那头张扬的银发上下太多功夫,所以那些银色的发丝就那样随着木兔的动作肆意地飘舞,在炽热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当木兔起舞的时候好像世界都在随着他一起旋转。灯光、音乐、飘飞的衣袂,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展示他不可一世的气魄。木兔自己就是一把剑,锋芒毕露,寒光刺目。他屈膝的时候大腿的肌肉绷紧再在跳跃的时候极致地舒展,连舞台都因此震颤,激起尘埃,在光中飞舞。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在台上出神入化地把一支舞跳完。所有人都知道木兔的境界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那份自由,那份自如,是怎么练都练不出来的。他的双手平举,只见向前,双手化为剑戟,指向前方的无尽的黑。
那一刻,一定是Wendla爱上Melchoir的瞬间,同时赤苇京治爱上木兔光太郎的瞬间。或许这两者已经极致地统一——是的,没必要分开论述。当木兔金色的眼睛看向台侧的赤苇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合为一体。
原来这才是舞蹈的魅力。当赤苇在台上脱去衬衫外套,露出底下的长裙的时候,他恍惚也解脱了一切束缚。他急切地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木兔,就像海鸟在暴风雨中找到了栖身之处。舞蹈此刻像呼吸一样自然,再也不是需要精密计算的课业。
他看见木兔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从前跳这支舞的时候木兔的眼睛是冷的。尽管他的动作看上去那么轻柔,但眼睛却始终不带感情。因为Melchoir此刻是暴力的化身,他不爱Wendla,就算后者再如何蒙骗自己。但当木兔托住赤苇后背的时候,当他们的眼睛对视的时候,赤苇看见了木兔眼底燃烧的******。
不需要语言的交流,他们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对对方的爱意。是Melchoir对Wendla的,也是木兔光太郎对赤苇京治的。他们毫无疑问地越界了,但没有人在乎。
彩排结束的当晚他们在赤苇的房间里过夜。他们忘我地接吻,榨取对方口腔中的每一丝氧气,直到两人的脸上都飞起红云。赤苇用手摸着木兔的后脖颈,摸到一手微冷的汗水。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木兔的时候就看见的是这一小块皮肤。很小,却很美,像是初春最后一块还没融化的积雪。
他们拥抱在一起,一整晚。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薄的针织被。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赤苇侧过脸去,只看见一只挥舞着翅膀飞走的麻雀。木兔躺在他身边,已经睡熟了。只剩下赤苇一个人看着远处黑色的群山。他的脸映在玻璃窗外的群山里,像是透明的一样。
那晚之后他们经常悄悄地亲吻对方,有时会做得更进一步。有时是深夜的排练厅里,有时是赤苇的房间。等天气渐渐暖和了,还会到天台上去。桂花开了,夜空中都是花朵的清香。他紧紧地拥抱着木兔******的上身,一开始是微凉的,因为汗水的缘故。但很快地就变成温暖的触感,像把夕阳抱在怀里。
赤苇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这么幸福过。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无忧无虑。睁眼就能看到自己心爱的人,对舞蹈的热爱也日日在心中潜滋暗长。他和木兔虽然行事并不张扬,但眼神和语气毕竟变了,终究瞒不过其他人。不过兴许是学艺术的人都思想开放,其他人对他们的唯有歆羨和祝福。
只有一件事让他在意。有一天晚上他无意中碰到了木兔的左腿,当下木兔就无意识地将腿蜷缩了起来。赤苇当时并没在意,但第二天看木兔跳舞的时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把一周之前彩排的视频找出来,和木兔现在的对比,才终于发现了端倪——重心变了。尤其是在托举的时候,他的重心向右腿稍微移动了一些。
他也试过旁敲侧击地去问木兔,但每次都被木兔不轻不重地岔开话题。久而久之赤苇只好放弃了——可能只是拉伤之类的小问题吧。他这么对自己说。木兔是很有担当的类型,在所有演员中他的年纪也算大,再加上对舞蹈的理解能力也强,所以很多人都对他十分信服。他自己也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人。现在距离正式演出只有一周多了,说不定他只是不想让这种小问题困扰到其他人。
想到这儿他顿住了。只有一周多了吗?他生发出一种强烈的落寞感。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吃早饭,一个人顺着小径下山。小径的两旁种着许许多多的柳树,柳叶张牙舞爪地在风中狂舞,无边无际地威压过来。各种各样的花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其中还暗含着花瓣腐烂在泥土里的气息。乱乱的鸟鸣回荡在耳畔。
赤苇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握住了他的心。
“梦总是突然醒的,就像泡沫一般,越吹越大,最后啪地破灭,什么也没有,除了空虚。”这句话像是预言一样毫无来由地从蒸腾的雾气中浮现。山腰的位置,拔地而起的一张网一样的大雾。
赤苇靠着一棵柳树坐下,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接下来的日子他不再和木兔那么亲近。可能是快要正式演出了,一切都变得兵荒马乱起来。他们搬离了那座山中别墅,住进了离剧院不远的一家酒店里。
收拾东西的时候赤苇在房间门口很久地驻足。那间素白的宛如雪洞一般的房间,一切事物在这间房里都变的剔透纯净。他对木兔的迷恋也是,明明开始只是一点意乱情迷,随后却发展成心灵相通的倾慕和相爱。他在离开之前把这座房子从上到下走了一遍。每个地方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从天台到房间到客厅的早餐桌到地下的排练厅。他们肆无忌惮的吻,肢体交缠的舞,还有一呼一吸的性,一切都在这里。然而,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这马上就是结束了。这或许是人类的陋习,总是喜欢在最幸福的时候想象这幸福的终点。
酒店是单人间,他不再有和木兔单独相处的时间了。在排练厅一起练习的时候他还是时不时注意木兔的左腿。他总感觉那条腿越来越牵制住了木兔的动作——但这也可能是他的幻觉,因为无论是导演还是其他演员,谁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正式演出的那一天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台远比彩排那天拥挤得多。赤苇是第一个上场,又是那么重要的一支独舞,自然有一群人围着他转。化妆师的刷子在他脸上不停动作,不一会儿又有助理过来给他递水喝,就连忙得脱不开身的导演也抽空过来给他打气。
舞台妆本该是浓妆艳抹的,但等赤苇睁开眼睛的时候并没有在镜子中看到那样的自己。他的脸上并没有浓烈的色彩,唯有两颊的粉色腮红格外夺目。他抹了粉底之后越发白皙的脸上,两朵盛开的桃花。眼皮上有银色的亮片,随着灯光的变换而显得顾盼生辉。他眨眨眼,总觉得自己的眼睛上盖着莹莹泪光。
他穿着珍珠白的连衣裙站起身来,走到台侧候场。在那里,他看见了木兔。
木兔看着他。“赤苇,你真美。”
他本想伸手去碰赤苇的头发,但刚触碰到就意识到那头发已经用发胶定型了,只好缩回手。
他吻了赤苇的侧颈,然后就向后退去,身影没入黑暗当中。赤苇本想去抓他的手,致捞到一缕空气。
但导演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他只能站到舞台中央去,等着大幕徐徐拉开。
赤苇京治在那一刻消失了,台上只剩下一个叫Wendla的男孩。他有着星辰般的双眸,周身裹挟着月光,在高高的圆台上起舞。
葱绿的春天,青涩的少男少女像一群白鸽一样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他们长出了自由的翅膀,不能再被笼子禁锢住。白鸽撞向鸟笼,头破血流,迎来悍烈的死亡。
然后是他们的双人舞。舞台中央,刚刚结束独舞的木兔流着汗,微喘着站立。赤苇从舞台正后方的黑暗中走出来,聚光灯分成两束,随着他的身影移动。
赤苇今天跳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肆意。他追逐着木兔的身影,沿着舞台的边缘奔跑,想要去牵他的手却被他灵巧地避开。他们的动作一开始轻得像羽毛,随后灯光逐渐由轻柔的绿色变成了红色。鼓点细细密密地织起来,他们的肢体交缠在一起。Wendla瘦削的躯体被狂暴的海洋托着,仿佛随时会被拍得粉碎。如此激烈的场面被他们两人生生地跳出一种悲伤的情怀,两人的汗水滴到对方的脸上,唇齿间都是一片苦涩的咸味。
木兔的手不知道多少次托住赤苇的后背。如血的灯光下,赤苇看向木兔的眼睛——他什么也没看到。木兔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眉头紧锁,汗水不住地流淌。
下一秒,他脱力了。两人一起向后倒去。
赤苇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现在该怎么办?爬起来继续跳吗?但现在爬起来已经连不上之后的动作了……更重要的是,木兔,还能跳吗?那条不自然的左腿马上就出现在了赤苇脑海中,让他更加慌乱。
木兔撑在他的身体上方,急急地喘息着。鼻尖和嘴唇上都是汗。两拍之后,他扶着赤苇站起来,卡着节拍继续完成下一个动作。他一直引导着赤苇,直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台下没有人发现这个失误,木兔将这个失误化为了舞台的一部分。剩下的一分钟里,赤苇一直在用眼神询问木兔是否要停下,但木兔只是按照原定计划跳着,完成了所有的托举动作。
但是赤苇感受的到,木兔扶着他腰部的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
幸好接下来的是群舞,他们可以回幕后休息。他们刚一下场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木兔将裤子挽了起来,露出用绷带固定的脚踝。脚踝已经肿的厉害,连鞋都很难再穿上去。
“还能行吗?”
“只剩结尾最后一支舞了,当然可以!”他想站起来,可是刚一使劲,脚踝处就传来剧痛,又坐了回去。
赤苇看见,木兔坐下去的那一刻,金色的眼睛黯淡了一瞬。
他的语气坚决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导演扶着他的肩膀,严肃地说道:“你要想好,这关系到你的职业生涯。还有替补可以上,不用硬拼。”
但木兔没有退缩:“我想跳完。至少是这一场。”
导演叹了口气:“好吧。”
赤苇被人群挤到远远的地方。看他们的反应,是都知道木兔的腿伤?可为什么……木兔始终没有告诉自己?
他趁机抓住另一个演员。“木兔前辈的腿是怎么回事?”
“他一直都有腿伤,一周前可能是练的太多,就复发了。看你们那么要好的样子,他没跟你说过吗?”
那人见赤苇愣在原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只要是跟他一个大学的人应该都知道。木兔本来是要去国外深造的,但是因为腿伤的关系没被选上。那么宝贵的机会,如果给了一个可能会残疾的人,别人会怎么想?”
“本来按照医嘱他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不再跳舞的。但这部戏找到他的时候他实在是很喜欢,说无论如何都要跳完这最后一支。他太坚决了,所以老师才允许他来的。”
“他这一休息可能就是一两年的时间。舞者的黄金时期多短啊,谁不想趁着年轻多跳几支呢?”那人似乎也于心不忍,看了一眼一旁正在缠绷带的木兔。“何况是他这么有天赋的舞者。”
随后木兔就上场了。最后一幕。赤苇站在台侧静静地看着他。木兔充满力量感的动作中多出了几分悲壮的意味。他的额头和颧骨周围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汗还是泪。但他一直那样充满******地舞着,没有一个人能看出来他的腿伤,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站在台上充满热情地舞。
Melchoir失去了一切。他的朋友、爱人。但最后一幕的灯光却还是那么柔和,一如开场时那拂过少男少女脸上和煦的春风。木兔双膝跪地,大汗淋漓,但他金色的眼睛却还是那么亮,就像在看着远处的晨星。
他永远不会在此终结,所以这也不是木兔光太郎作为舞者的最后一次谢幕。他与Melchoir或许都深陷在绝望的泥沼里,但绝望却不敢因此损伤他们。赤苇和其他人一起走上台来,握着他的手鞠躬谢幕。等大幕落下的时候,他们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
“接下来我可能得休息一阵子。”木兔笑着说。“只能委屈你和别人搭档啦。”
赤苇将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木兔前辈,我们会再见的对吗?”
“会的。”木兔抚摸着他的脊背。“下一次,我们再跳《春之觉醒》。”
赤苇觉得,甚至连木兔自己都不知道他给他带来了什么。从此之后,说到舞蹈浮现在赤苇京治眼前的再也不是灰色的排练厅和无边的镜子、腿部撕裂的疼痛和灰色的未来。他的身体深深地记住了自由地起舞的感觉,就像记住了如何爱一个人一样。
他的心好像被木兔的一个个吻唤醒了,在这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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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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