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雨季不再来

收到小黑的消息的时候我刚下直播,鼠标刚在结束键上点了一下,手机便弹出了消息。

这段时间V联盟常规赛开展得如火如荼,他也时常加班到深夜,以前总是在晚上六点左右发消息,最近则是向后一再推迟到十点左右。

我瞥了一眼手机,本以为依旧是他对于工作的控诉和哀嚎以及人形战绩播报,消息也会像前几天一样如水底气泡一般上浮个没完,没想到屏幕就亮了一下,随即归于寂寂无声——我习惯把各个软件的通知消息都设置成免打扰,除了朋友的信息,其他东西基本都不会在我的手机上主动弹出来。

怎么回事,今天是被工作拖住了吗。我关掉电脑之后滑亮手机屏幕,点进信息,赫然发现这条信息比以往的任何一条都要简明扼要——

“木兔受伤了,我在医院,下播给我打个电话。”

 

我在毕业赚到第一桶金之后就买了一辆车。坦白来说,东京公共交通丰富又发达,十步一电车五步一地铁,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买车实在是没有太大的必要。

不过对我来说,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可以确定我将来会有源源不断的资金进账,就算买了车没什么用,我也不会太过懊悔,更何况对我来说车最大的用途并不是当成战靴增加我的移动速度,而是让kodzuken的脸不会高频率地出现在公共交通的空间之内。

但是今晚我头一次庆幸我买下了这辆大排量的车:从家里坐电车去木兔所在的医院要两个小时,开车却只要五十五分钟。

 

医院的电梯里匆匆忙忙地塞满了病人,我实在不好跟他们抢占那狭小的空间,于是只能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八楼。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小黑说得对,我确实应该加强一下锻炼。

和苦情电视剧里经常演的戏码不一样,病房不是ICU,没有任何东西监控木兔的心跳,也没有各种发出滴滴滴急促声音的奇怪大头仪器,木兔也并未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他只是普通地躺着,连眼睛都没有昏昏沉沉地闭上。

医院的层高很低,小黑一米九的个子站在窗边,窗帘的个头甚至都不足以把他挡起来,整个病房简直是游戏里的一个精巧的大型玩具。

如果真的只是游戏就好了。

从熟悉程度的角度来说,我很想先把小黑拉到一边,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事件的主角并未丧失意识,根据我二十多年对于人际关系的粗浅学习,我还是先看向了病床上的木兔,几个音节从我的嘴唇之中蹦了出来:“痛吗?”

另外一个问句被我压了下去。“赤苇呢?”我想问,但我知道我并不该问。

木兔却是笑了出来,如释重负的样子:“还行,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痛啦!”

病房里只剩下他自己的笑声。小黑并没有跟着他一起笑,我也没笑,木兔的笑音渐渐消失,到最后他用鼻子吸了一口气,逼仄的病房里虽然塞着三个离死还有好远的活人,但却是回归了一片死寂。

他问:“你们怎么不说话?”

 

这一天的到来其实我和小黑早就有过预想。比起预想,我觉得这对运动员来说简直是个百分之九十概率触发的结局。

二传这个位置还算好,小黑当年说“跑动不多”也不尽然是诓骗的成分,看二传的平均职业寿命就能知道这个位置对身体的消耗并不算是压榨的程度;但是主攻……

如果要拿游戏来做比喻,我有的时候会觉得二传是牧师兼指挥,副攻是DPS职业,而主攻手则是坦克:当然这个比喻实在是太不恰当,虽然主攻承受了最大的压力,但场上的输出也极大程度上依赖着他们。

回想一下,小黑第一次向我表露他对木兔的担忧大概是四五年之前。那个时候我方才大学毕业,木兔在黑鹫旗大会里打得意气风发,观众在场下为他鼓掌鼓得拼命,他也笑得灿烂开心。

二十四实在个是太年轻的数字,以至于那时根本没有人意识到那么精妙的小斜线扣球会让这个排球界新星的肩膀承受多大的压力。

我不清楚球队的队医有没有对木兔说过什么,但是小黑毕竟从前和他当了三年对手、如今每场比赛不落,他敏锐地意识到木兔如今剑走偏锋的扣球线路用得越来越频繁。

今年前段时间,小黑又旧事重提。我们在街心公园喝着冰镇的柠檬汽水,五月底的晚上七点半夜幕还没有轰然下坠。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公园里没风,他的声音格外清晰:“木兔的肩膀,以后大概率还会出问题。”

他用了“还”这个字。

从一开始的肌贴,到止痛贴,再到前年那个赛季之前的那一针封闭针,再然后不得已而为之的治疗方案成为了常态。一切的一切都好像是地下城中boss的level up,可惜没有任何人是勇者,只能眼睁睁看着怪物越来越臃肿庞大,并且清醒地保持无能为力。

我说:“理疗没有用吗?”

小黑叹了口气:“要是有用的话,他也不至于上封闭了。”

他的肩伤还没发展到要做手术的地步,只是肌肉伤,可是肌肉伤的疼痛并不会因为这“只是”二字便自觉地下降一个等级。

只是一针接一针的封闭打下去,他好像一直都那么健康,在球场上高高跃起的姿态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和他们两个见面的时候我们从来都对此默契地闭口不提。

伤病是房间里的大象。

我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汽水,它刚从冰柜里被拿出来的时候凉得我手疼,现在回过一点温度,倒是刚刚好。

五月底的东京已经出现了该死的蚊子,我穿了长袖长裤倒是还好,小黑嫌热穿了短袖出门,汽水还没喝完一半,他便开始为自己“来街心公园散步”这一决定付出惨痛的代价。

路灯不知道何时已经亮了起来,我看着他汗流浃背抓耳挠腮地从第一个包挠到第五个包,在他说出那句“要不然还是回家吧”之前,我终于说:“如果最后真的是那样的话,赤苇要怎么办?”

 

好了,现在算是一语成谶了。

我当年能问出这句话必然不是因为赤苇靠私下转移克扣木兔的税金为生,虽然我们全都知道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这么做;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全都知道,他对赤苇而言,是“明星”。

虽然从我自己出发,我并不可能把任何人任何事当成我的“明星”,但人和人毕竟不同,当年的赤苇、大多数情况下的赤苇乃至现在的赤苇,需要和渴求的正是“明星”。

为什么呢?我和小黑也曾就这一问题展开过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是不咸不淡的讨论。非要说实话的话,就是我们两个剥柚子的时候实在是打不了游戏也看不了手机,不聊点什么实在是无聊。

那时候我说:“赤苇看似坚强,其实内心并不是那样吧。”

那时候小黑顿了一下,很疑惑地看向我:“他看起来很坚强吗?”

抛去这个人幼稚的明知故问不提,我们的共识是——赤苇京治需要木兔光太郎。

对,是需要,而不是想要。

赤苇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接近社会传统意义上的精英,这和学习成绩关系并不大,更多是生活方式和追求的意味。

我完全相信有人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如鱼得水、乐在其中,人生最大的目标就是拼命往上爬,站在东京几千万人的顶端轻叹一声,决定今天吃完三文鱼沙拉之后加个无糖酸奶,去完gym冲个澡再打开outlook处理今天的邮件,乐趣的百分之九十九来源于职位的晋升和腕表的升级。

但那样的人不会是赤苇京治。以前不会是,现在不会是,永远都不会是。

小黑曾经说赤苇其人面冷心热,像咱们这种人还真未必能承受住他如此低沉又汹涌的爱与热情。

我说,咱们哪种?

小黑说,咱们这种。

黑尾铁朗还真是废话连篇。

从不熟悉他们的人的角度来看,赤苇京治真是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蛊,疯得够呛,跟偶像团体的Gacchi饭一样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对于他本人来说,正是因为有木兔光太郎这个简直和他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存在,他的隐而不宣的愿望、他的凝滞浓稠的爱,才寻得到一个出口。

 

在木兔问了那句话之后,小黑被迫开口说话——毕竟他清楚,第一个主动开口的人不可能是我。

小黑带着鼻音说:“这次你要住院多久?”

“唔……”木兔想了想,“一个月吧,多住一会儿,我还没怎么住过院呢。不过医生说我正常活动问题不大,因为我的骨头很强壮。只不过就是不能再那样起跳了,我的腰部肌肉坏得很严重。”

说到这里他甚至坐起身来,虽然眉头因为客观存在无法被忽略的疼痛而微微皱起来,但还是成功地向我们做出了证明:“你们看!这样坐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与此同时门被打开,门又被关上,如我们一直所知道的,赤苇京治是一个非常懂社交距离的人,就算是这种时候也仍然保持着不要让门内的声音影响静悄悄的楼道的意识。

他手里提着两三个纸袋子,和我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便把纸袋子放到已经显得很拥趸的窄小圆桌上:“烤肉饭,多肉少饭,还有两个蜜柑,外加乳酸菌汽水。木兔前辈现在就要吃吗?”

“我饿死啦!”木兔大叫道,“赤苇也一起吃吗?”

赤苇摇头:“我在外面吃过了。”

撒谎。

但我明知他撒谎却没有戳破,只是用最平静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问他:“我想买瓶酸奶,不知道自动贩卖机在哪里,你带我去找一下。”

 

我跟着他又从八楼下来,下楼比上楼轻松不少,但还是有点累。一出医院的大楼,他便很疲惫地倚靠在了楼的外墙上。

天气有点闷,我被湿热的空气堵得难受,在他身旁蹲了下来,看着他抬起手捏了捏眉心,他说“抱歉。”

你抱歉什么?不至于真的以为我要找自动贩卖机吧。

“我只是……只是……”

他说到这里,像是响片突然卡住的发声玩具。

再然后,赤苇靠着墙沿一点点滑落,在像一朵沉重的云一样落到和我一个水平线的时候,用手挡住了眼睛,终于发出了碎得不成样子的呜咽声。

我向来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于是我就这么安静地蹲着,默不作声地听着这一场连绵阴雨一般的哭泣。

他一边掉眼泪一边问我:“他才二十八岁……为什么?凭什么?”

非要我给出答案的话,我可能会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概率模型,小小的概率落到一个具体的事件上就是百分百,说不定明天僵尸入侵地球,我们直接全都在二十七岁死翘翘。要是有拉普拉斯妖,她可能还会准确地说出我能在几分几秒感到一阵窒息的痛苦,然后在几分几秒死掉。

但是他看起来太悲伤了,他的眼泪在眼睛里蓄成湖,然后延伸出一条薄而浅的河流,河流变成瀑布,波涛汹涌地向手背砸去。

于是最终我说:“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放弃排球,排球界也不会放弃他。”

我用的是肯定句,全世界都知道孤爪研磨从来不会因为气氛或者是情感而说出一些安慰剂一样的话,赤苇京治自然也知道,所以我的这句话似乎让他的心稍微宽慰了一点,他红着眼睛看向我:“但是退役的事是必然的吧?”

我没否认,只是直接继续往下讲:“毕竟像他这种选手在哪个时代都是凤毛麟角,就算不打职业,只要他还不想退出,他就可以一直继续往前走。”

赤苇抿了抿嘴唇。他刚才擦眼泪的时候摘了眼镜,现在更像我高中时经常见到的他的样子,枭谷的二传手赤苇京治。

我又说:“退一万步讲,只要他想打,至少还有你会为他托球。”

他揉揉眼睛,用力地点头。

“我们高中三年级的最后那场全国赛,最后有职业队的教练来找你了吧。”

赤苇京治作为二传并不如宫侑或者影山那么耀眼,但只是因为木兔的光芒盖过了他,而他也恰好心甘情愿。场下的观众看得未必清楚,但是教练能找上门来,必然不会是因为他的脸有多好看或者是中心考试的偏差值有多高。

我问他:“你当时为什么没去?”

他仰起头来,看起来略带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又低下头去:“其实我当时很犹豫,职业队那边开的待遇条件很好。”

“但是,”我说,“你对排球的热情还不足以让你以它为生。”

赤苇苦笑:“孤爪,你把话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

我不置可否:“如果你愿意的话,木兔前辈肯定比谁都希望你进入职业队,无论是作为他的队友还是对手。但是比起排球,你还有更喜欢的东西吧?”

他点点头:“当时他跟我说,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我猜当时所有人都劝你去打职业。”

“毕竟这是那个时候从社会意味上来说最好的一条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愁苦地抽一根烟?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赤苇好像被我的话弄得有点无措又无语:“我不吸烟。”

“你别担心他了,木兔前辈比你坚强多了。”

他站起身:“我知道,我只是……替他不甘心。”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说,“说不定他开个排球馆,赚个一百亿日元,整天躺在家里数钱。”

赤苇被我的话带偏:“他不喜欢在家里躺着。”

我说:“我喜欢。”

我又说:“走了,买酸奶去。”

 

回到病房的时候木兔并没有什么异样,小黑倒是松了口气,不知道两个人聊了些什么;赤苇买的饭被吃了个精光,倒是乳酸菌汽水不知道为什么在小黑手里。

小黑看见我怀疑的眼神,解释道:“病人不能喝乳酸菌汽水。”

我只想翻个白眼,这大概又是他编出来哄木兔的弥天大谎,连病人都骗,太欺负人了黑尾铁朗。

 

我们认识了十多年,到了这个程度,客套寒暄的热情话说出来能让我们四个都生理性头晕目眩犯恶心,小黑自然而然地找了个和一切都无关的话题,以我手里的酸奶为由头,聊到酸奶面包,又聊起了枭谷对面的甜品店卷款跑路的事。这事实在是恼人,聊着聊着我们都快忘了我们为何聚集于此,完全陷入了义愤填膺的声讨状态。

聊到“那老板看脸就不觉得是什么好人”这一句的时候,木兔忽然说:“我也想自己开个店。我看脸应该像个好人吧?”

“像大明星。”小黑的脸上出现难得一见的诚恳神色。

“那就好!”木兔双臂抱在身前,“到时候你们会给我打广告的吧?”

“你要开什么店?”我问,“有些店做宣传是违法的。”

木兔想了想:“其实我也还没想好。如果是开店,那就是排球的训练馆吧?但是留在职业队做教练好像也挺好的……真难选啊!”

小黑毫不留情地吐槽道:“这其实都是一回事吧!”

我看见赤苇的眼睛疑惑地睁大了一些,随即整个人像松开的弓弦一样,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柔软放松了下来。

木兔颇为骄傲神气地骗过头来,对他说:“赤苇,你不知道吧?其实我早就考虑过以后的事情了。”

暖黄色的病房夜灯落在他的脸上,沁成橘色的一片,像夕阳又像朝阳。在旁人看来称得上是惨痛的终章居然完全无损于他飞扬的神气,他的眼睛仍然锐利明亮。

“虽然任何人都没和我聊过……你们好像都不想和我聊这个,但是,毕竟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嘛,”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和腹部,“我绝对是全世界最清楚它状况的人呀。”

他往床头靠了靠,把手递到赤苇手边,赤苇下意识地握住,又想起旁边有人,在意识到旁边的人是我和小黑之后,终于重新安心地紧紧抓住他的右手。

再然后,赤苇把头埋下去,用它们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木兔的另一只手在他的头上很轻地拍了拍又揉了揉,有点像哄小孩子。

我瞥见小黑贴心地偷偷在uber eats上买了敷眼睛的冰凉贴。

木兔把头扭过来跟我说:“研磨,能不能帮我剪个集锦视频?我想在退役发布会上放。”

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和想法,于是直接点头答应,并且抛出前提:“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得逐场找一下素材。”

木兔很疑惑:“不用啊,我哪些球打得好我都记得的,你直接找对应的场次就行。”

小黑笑起来:“还真是木兔光太郎行为啊。”

我又蹲又站一晚上,实在是有点累了,把病床上的棉被扒开一块小小的空地,坐了上去,继续听他们聊天。

木兔说:“其实我还挺幸运的吧,上次黑尾你跟我说的那个是什么来着?人气TOP?”

小黑点头:“V联盟人气TOP选手木兔光太郎。还是大断层呢。”

“我们这几年不是也没少在海外打比赛么,”木兔回忆了一下,“意大利、巴西、中国……无论去哪一个国家,每一次观众席上都有很多人喊我的名字,尤其是发球的时候。有的时候在我下一个发球的就是侑侑,观众席收不住继续喊,差点把他气死。”

赤苇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笑出声来:“木兔前辈还让我教他他的名字在每个语言中的发音。”

木兔颇为得意:“每次都没白教!每个地方都有人为我喝彩!”说到这里,他又向赤苇确认:“MU……”

赤苇又用中文读了一遍他的名字,我听了一下:“后面三个字和日语的发音还挺像的。”

“是吧是吧。”

 

我们离开病房的时候已然是深夜,电梯终于不再忙碌地升升降降,我按下按钮,等着电梯轿厢升到八楼。

小黑看了我一眼:“我相信就算是现在这个时间,研磨你开车也不会是疲劳驾驶对吧。”

我说多巧,孤爪研磨的生物钟就是从现在这个点开始崭新美好的一天。

我们去停车场把车开了出来,深夜车辆稀疏,回家的时间连五十五分钟都不需要。

小黑坐在副驾驶托着下巴,在安静的空调风声中开口:“木兔退役的事,刚才黑狼那边已经和排协沟通过了。”

虽然他是推广部的成员,并不负责人员管理,但是一来排协毕竟是个整体,而来木兔光太郎也不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他要退役的消息还没被他本人确认下来,就已经像穿堂风一样把整个排球界吹了个彻头彻尾连底翻。

但我还是挺惊讶的:“你们这么晚还加班?”

“毕竟事关重大嘛。”小黑顿了一下,道:“从黑狼的角度来看,好在队里选手够多,如果换个小队伍的话,失去这么一个王牌可以说是致命性的打击了。”

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外面夜色晦暗,后面的车灯离我们很远:“现在还在季后赛赛季内,退役发布会应该要在季后赛结束之后才开吧。”

他点点头:“黑狼这边是这么想的。其实他们早就做好了一套退役发布会的预案,不过……”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过本来是为了奥利弗做的。”

奥利弗已经在职业生涯的末年,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无论如何都可以算得上是圆满退役。

小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犟得很,怎么都不肯睡觉,说是怕我一个人夜间开车不安全。他伸手去拨弄挂在副驾驶抽屉把手上的猫咪御守,御守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发出细碎的哗啦啦响声,随即恢复原状,静静地挂在那里。

“奇怪,怎么我不动还是有声音?”小黑闭着眼睛纳闷道。

我指了指窗外:“睁睁眼吧黑尾部长,下雨了。”

我们的车在淋漓雨水和泼天夜幕中驶离医院,回了家。

 

季后赛打得焦灼,去年表现平平的EJP和VC神奈川一路高歌地挺进了四强,但AD和黑狼家底雄厚,最终仍然是这两队的针锋对决。

决赛和季军争夺赛在同一天开幕,小黑分身乏术,只好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溜到虎那边,恭喜他们拿下铜牌。

今年AD又有新人的加入,是前几年春高备受瞩目的主攻手,我和小黑猜测过AD花了多大的价钱签下了他;不过人员的组成是一方面,今年AD的气势确实也是难出其右,但黑狼就算少了木兔也不是吃素的——小黑说这句话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非常正确,最后的决赛也打得很艰辛,AD打到三比二、最后一场甚至逼近了三十五分才赢下了这个冠军。

我没去现场,直接在直播间做了转播加解说,不出意外地,评论区涌入了一群ID并不熟悉的人,显然是排球而非游戏题材的受众。

颁奖仪式进行完毕,我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电脑时间,调整了一下麦克风:“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我是Kodzuken,明天见。”

小黑这次没给我发消息,似乎是直接蹲守了我的直播,在我关闭直播的下一秒,电话就打了进来:“来吗?木兔的退役发布会半个小时之后开。”

我从电竞椅上站起身,一只手拎起车钥匙,另一只手擎着通话中的手机,踢上拖鞋往玄关走去:“我这就来。”

 

小黑还混迹在一群NPC一样的黑西装白衬衫的工作人员之中,个子高发型怪倒是还算好认,但我没去找他,轻车熟路地摸到赤苇旁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发布会尚未开始,我们身边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记者,其拥挤场面比决赛最后一球时沸腾的观众席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小小的会场之中冷气倒是开得很足,我甚至打了个冷颤。

赤苇在旁边像一尊思考者石像,我想了想,掏出三个苹果糖给他。

石像迷茫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我说:“游戏里给石像供奉三个苹果可以触发克洛格。”

结果是他的表情变得更迷茫了。

 

第一个上场的不是木兔本人,而是他们的队长明暗修吾。这很好理解,毕竟我们在学生时代开表彰大会的时候第一个讲话的也不是被表扬的学生本人。

前面的流程像流水一样走过,我听得昏昏欲睡,赤苇倒是聚精会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黑狼的股东。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球迷和股东的区别也并不是很大,只不过一个倾注的是金钱,另一个倾注的是心力。

我问他:“以后你还会看黑狼的比赛吗?”

他微微一怔,随即目光垂下,点了点头:“会。就算木兔前辈一开始就没在黑狼,我应该也会。毕竟日向、宫侑、佐久早……”

这一串熟悉的名字让他心安。除了枭谷之外,这些一直在赛场上扎了根的对手是二传手赤苇京治在排球一事中的另一个锚点。

紧接着妖怪世代的其他人从后台走了出来,分列两边,双手背在身后,像每一个经常在发布会出没的运动员那样略带摇晃地站着。其他的成员则是退得更远了一些。

不对,他们背在身后的手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佐久早我不好说,但是宫侑和翔阳的胳膊一直在蠕动来蠕动去,显然是有什么藏着。

明暗队长俯下身来,让麦克风离自己的嘴边更近,鼓足了劲,用最大的音量喊道:“现在出场的是我们黑狼队的大明星——木兔光太郎!”

在台下的一片欢呼声中,翔阳他们很迅速地从手中抽出了什么,“嘭”“啪”的清脆四声响起;更远处的几名队员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了巨大号的手拉礼炮,声音巨大,我几乎要捂住耳朵。

随即,漫天的金雨落下,木兔光太郎从金雨和灯光里走来。

这是妖怪世代的第一场退役。

 

我还没顾得上听木兔说什么,赤苇就在我旁边不住地抽出纸巾,左右开弓,一手擦眼泪一手擦鼻涕。我替他收好他的眼镜,掏了掏我随身的帆布包,居然摸出来一个不知道买什么东西给的纸袋子:“扔这里。”

“谢谢你孤爪。”他小声说,稍微缓了一会儿,终于让自己心情平复了些许。

刚才木兔忙着和队友拥抱,抱完这个抱那个,就连佐久早都破天荒地没有躲开、反而是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这个时候,木兔终于来到了麦克风之前,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木兔光太郎,今天就要退役了!”

随即,他挠了挠头,问大家:“接下来我该说什么?”

台下笑成一片。

“呃,那我就随便说吧!谢谢队长,这还是我第一次有这么长的自由演讲时间,以前抢镜头抢久了队长就会揍我来着。哦对了侑侑,以后就不会有人跟你抢镜头啦。”

我看见宫侑眼眶红了,拳头向下一挥,嘴里不住地低声说着些什么。

“谢谢我的朋友——我想想,名字暂且保密吧,他肯定不想让我说,总之谢谢我的朋友帮我剪辑的集锦视频。在黑狼打球的每一天我都过得特别开心,无论是训练还是赛场上都是。当然,我最开心的还是我打球能为所有人带来快乐,所以……”说到这里他开始面露难色地按鼠标,又转头看向大屏幕,再然后求助性地看向人堆中的小黑,“屏幕怎么不动啊?”

小黑认命地走了出来,距离太远我听不见他和木兔说了什么,但我猜是“大明星,这个电脑没连屏幕,要用的电脑在我们手里”。

 

大屏幕上,身着黑狼12号队服的木兔光太郎选手一次又一次地起跳、飞扑救球,打出球路奇诡的一个个球,又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地方全力暴扣。

一场集锦下来,连记者都忘了拍照,只顾得上在每一次扣球的时候放下手中的相机,拼命为他鼓掌叫好。

“这个视频我会拜托我的朋友上传到他的*********************频道,到时候大家可以反复观看。”木兔向大屏幕望了最后一眼,对大家说。

既然最终还是由我来上传到我的频道,那刚才的匿名行为到底是图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好在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时至今日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那么,职业排球运动员木兔光太郎就陪大家到这里啦。至于我之后嘛……大家不用担心,反正我肯定还是会一直打排球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想直接教大家木兔光线的独门绝技。而且,”说到这里,他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且我很确信在视频的话题过去之后他看的不会是我,“在球队的这几年一直超级忙,训练啊打比赛啥的,甚至很多时候都不在日本。但是,接下来我应该就有很多时间和我爱的人一起生活了。”

我也认命地当了一下服务生,从我的帆布袋里给赤苇掏纸巾。他的纸巾在二十分钟之前就被扯光了。

明暗适时地把麦克风接过来插话:“那个,除了我们选手主动透露的内容,希望大家不要对运动员的感情生活给予太多不必要的关心,如果实在想关心的话还是关心一下我们黑狼的成绩吧!木兔,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木兔想了想,说:“嗯……请大家都来喜欢排球吧!”

明暗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狼永远是你的家。”

我也抽了一张抽纸。赤苇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我解释:“我冻得有点流鼻涕。”

 

“他还真是神奇。”送走了所有人,甚至送走了黑狼其他的队友,这个时间体育馆本来应该闭馆打扫,但小黑从一开始就悄悄地将租借时间延长了半个小时,现在我们正站在这偷来的半个小时里。

小黑道:“我本来还以为底下他的粉丝会哭成一片呢。”

“他的退役发布会跟得了冠军一样。那样的金雨我也见过。”我说。几年前我加入了某竞技游戏的职业战队,苏黎世世邀赛上,灯下的金雨浓得像阳光。

小黑毫不留情地指出:“你当时是第四。”

我撇嘴:“第四也不会被赶出颁奖典礼现场。”

木兔这段时间恢复良好,可以轻轻起跳。小黑找了个三色的排球扔给赤苇,赤苇解开袖口的扣子,掂了掂排球,用一种轻柔的姿态托给了木兔。

“跟当年和枭谷集训一样。”我说。这一幕穿过十年,很不同,但又很熟悉。

小黑跃跃欲试:“来吗?我们是血液……”

“停,你不继续往下说的话我就来。”

他做了一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比了个“OK”的手势。

 

我们四个的这场排球打得不伦不类,一个许久没有运动的宅男、两个社畜、一个因伤退役的运动员,却打得尽兴酣畅。

打到最后,倒是木兔这个负伤的人还精神满满:“再来一球!”

哪怕是不能起跳的一球,他也仍然期冀。

我实在是体力不支,率先倒在地板上伪装死尸。小黑走过来,一******坐在我身边。

我翻了个身,球网对面的两个人在我的视线里旋转了九十度,横直地站着。横着的赤苇小跑了两步把滚落到栏杆旁边的排球捡起来,他看起来已经有些累了,呼吸的幅度开始变大,但他仍然调整了一下呼吸,又全力地把球抛起来,手在球上重重一击,球便乖巧地向木兔的方向飞了过去。

“嘭”的一声,木兔把这个球扣到了我和小黑之间,我费力地坐起来,看见他冲我们做了个挑衅的表情。

小黑刚深吸一口气,打算张嘴开始回击,木兔便将头扭了过去,看向赤苇。

他说:“赤苇,你传的球真是太棒了!”

赤苇吸了吸鼻子,向前走了半步,很紧很紧地抱了他一下。松开的时候,赤苇终于笑了,是难得的轻松。

小黑的手机震了震,是半个小时的闹钟响起。他看了一眼,向他们两个招呼道:“走吧,回家了!”

我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顶上的通知消息来自系统自带的天气。

天气说,本年夏日的雨季已经结束,接下来的一周都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Notes:

一开始写这篇的时候本来是想写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伤退役对所有运动员来说都是最大的痛苦和噩梦,尤其是巅峰期的年纪。可是写到中段,木兔似乎不受我的思路控制,无论如何他都会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他是永恒不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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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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