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星星

一

城市越来越亮了。
大家看起来很喜欢这样，他们总觉得灯越亮，科技就越发达；科技越发达，也许工作的机会就能变多。
但实际上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机器人替代了人工作业，他们夺走了大部分需要付出人工的工作岗位。
只需要付出一些购置费、专利费、维护费和维修费，就能替代不稳定的、质量参差不齐的、总是叫嚷着要更多时薪的员工，企业家们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的。

木兔光太郎也住在下城区，那里是混混和平民的居所。他本可以不住在这里的，他有着令人尊敬的体面工作——研发机器人。市面上大部分的机器人都会在芯片处刻上“木兔 制”的字样。
他比任何人都要有钱，却依旧选择住在拥挤混乱的下城区。

“木兔君，你真的不打算换个地方住吗？”微弱的灯光慢慢扭动着，逐渐变成一个漂亮得不像凡人的俊美青年。
“换了地方就看不到赤苇了啊！”木兔光太郎想当然地回答，“上城区的灯光太亮了，高楼总是挡住了天空，那样我就看不到你了。”
他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就好像捏住了天空中那颗唯一能看见的星星。

而他正是为了那一颗星星而留下来的。

几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座光鲜亮丽的大城市，摩拳擦掌想用毕生所学闯出一番天地却处处碰壁，所以被迫搬进这间逼仄狭小的下城区小屋。
他还记得那天，大概是四月五日，他再次被某家科技公司拒绝，买了几瓶酒打算在自己的小屋里醉生梦死麻痹自我，喝了一半却好像被拉入幻境可一般。

因为他看到了一颗星星。

木兔光太郎清楚地知道现在的光污染有多严重，若非刻意搜寻，仅凭肉眼是无法观测到星辰的。
可是那颗星星那么明亮，是广阔夜空中独一份的温柔，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他觉得这颗星星和自己一样孤独，所以才会为他而闪烁。
这种说法好像确实有点自恋，但并不妨碍他自说自话地把星星当成自己的朋友。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在小小沙发上昏昏欲睡时，投进小屋中的光里走出一个看上去随时都会消失的青年，他替木兔光太郎盖好被子后，就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到晨光彻底掩盖掉星星的光芒，他的身影才逐渐消失不见。
而从那天开始，木兔光太郎的人生也突然开始变得顺利起来。

这听上去像个童话故事。

起初赤苇京治怕吓到他，从来只在他睡着时伴随摇曳的的灯光出现。后来那道身影真正出现在木兔光太郎面前，他也没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他很美。

他说：“我叫木兔光太郎，你叫什么？你多大啦？你来自哪里？”

“我…你可以叫我赤苇京治。”
“我大概有几万岁了吧。”
“我来自更加高远的宇宙，”
“也来自你的心里。”

二

赤苇京治从来只在夜晚出现。
白天会掩盖属于星星的光芒，这样的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星光编织出的青年更趋近半透明，但是被光勾勒出的轮廓依旧精致得让他看起来像上城区的某些奢侈品商店出售的水晶雕像。
他的头发看起来十分柔软，睫毛也根根分明，他的瞳色介于蓝绿和墨绿之间，倒映出的是他不曾见过的深邃宇宙。
他像一副虚幻的画，虽然木兔光太郎不会欣赏所谓的艺术，但这并不妨碍他总去数字艺术馆找灵感并记住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画作。
赤苇京治总坐在点着小灯的桌前，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注视着他，灯光将他的皮肤照得发亮，这让他想起了«油灯前的抹大拉»。
赤苇京治是沉默的，他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他的沉默就像黑夜，拥有寂寞与群星；他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木兔光太郎笔下永远都是精密机械和复杂电路，但是在笔记本扉页，那里画着一个赤苇京治半身像。

——————————————

起初木兔光太郎并不爱赤苇京治。
比起爱，他更觉得赤苇京治是一个很棒的朋友。
他只是坐在那里听他说话，时不时做出回应，或者问一些星星看不到的问题。
他只是坐在那里听他说话，有时无需多言，只是坐在那里看向窗外，就能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灵感。
刚开始赤苇京治也并不爱木兔光太郎。
对于一颗星星来说，他见过的人类太多太多，他之所以出现在木兔光太郎眼前只是因为他的灵魂太过温暖。
星星能看到每个人的灵魂，他们用有着自己的色彩与光芒，有的是红色，有的是蓝色，但是木兔光太郎的灵魂是耀眼的金色，好像伸出手就能从他身上汲取能量或是感受温度，这对赤苇京治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他觉得这个灵魂很有趣，所以经过漫长的观察——当然这对星星来说不算漫长，总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想看看这个有趣的人类到底能走多远。

…………

赤苇京治陪了木兔光太郎七年，从木兔十七岁来到这座城市见到名为赤苇京治的星星开始，到今天他已经将近25岁。
赤苇看着他从下城区的穷小子变成各家企业争相合作的体面机械师，所有人见到他都会尊敬地在他的姓氏后加上一个“先生”。
他时常会问木兔，你如今有财富有地位，有想过离开吗？
这就回到了开头那一幕。
木兔光太郎是因为他的星星留下来的。

后来出现了不一样的东西。
赤苇京治说不清那是什么。
那是缠绕在星星周围的光晕，看向木兔光太郎的时候他们就会出现，伴随他们一起出现的是胸腔下的心跳声。
星星本来是没有心脏的，他原本什么都听不到，因为宇宙是寂静的。后来他开始倾听木兔光太郎的声音，从几十万或几百万光年外传来的声音像荒野中的金斑喙凤蝶，落在他的唇边和眼角。
现在他能听到心跳声了。
他也不知道心跳声是来自自己还是木兔光太郎。
他只知道，只要他离木兔光太郎越近，心跳声就会愈发急促。

他问木兔，这是什么。
木兔说，这是爱。

*：来自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三

但是星星的一生就是诞生、流浪与毁灭。
赤苇京治的寿命很长，他活了将近五万年。
消亡是他必定的宿命，原本他是认命的。
几万年弹指而过，人类的寿命只是他的几百分之一，但是第一次让他觉得时间好像不够用了。
他走到生命的尾声了。

他对木兔光太郎说，我原本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只要看着人间变迁，睁眼闭眼就是千年。
正是因为我爱你，我才对我既定的命运感到惋惜。
如果早点发现我爱你，是不是可以再离你更近一点？

“有什么办法把你留在身边？”木兔光太郎问。
“没有办法的，光太郎。”他爱怜地抚摸他金色的眼睛。
“那我们还有多久？”
“…零点过后…”

于是那天晚上木兔光太郎久违地没有待在家里，他发了疯一样把摩托车骑得飞快，警卫机器人想拦住他，却被后台的监察员取消了拦截指令。
木兔光太郎改变了整座城市，没人能限制得了他。
嘈杂的马达声轰鸣，最终在郊外的某个废弃回收站停下，他穿过一座座废品堆，攀上了废品站后高高的土坡。
他伸出手想触碰星星，但是星星离他太远了。
赤苇京治要消失了。
他的身影比以往更加虚幻，漂浮在半空中，犹如上城区半透明的全息影像。

“星星原本的命运是在宇宙中湮灭，灵魂当归于宇宙。”赤苇京治说，“但是我把我的灵魂分成了很多块，它们会继续陪着你的。”

木兔光太郎看着那颗星星愈发黯淡，却突然如同回光返照般明亮。

他吻了他。

随后夜空中唯一的星辰永远失去了他的光芒。

夜又是漆黑一片了。

四

木兔光太郎不相信宿命。
他原本也不相信所谓灵魂，但他时常能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到一些属于赤苇京治的痕迹：自言自语时灯光会跳动，好像在回应他；他看向夜空时，窗边的风铃会叮铃作响…

他突然想起赤苇京治说，他的灵魂碎片分散在他的身边。
他想，如果我把这些碎片全部收集起来，是不是能拼回一个完整的赤苇？
很荒谬的想法，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去尝试。

星星的灵魂同样是明亮的，他不开灯的时候，能看见身边的某些事物在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他小心翼翼地将他们用镊子夹起，然后轻轻放进大玻璃瓶中。
玻璃瓶上贴着一张标签，标签上是他曾画过的赤苇京治的半身像。
他每天都在寻找，直到装满玻璃瓶、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块碎片，他再也没回过他的小屋。
关于赤苇京治的一切都在这里了。
他也没有把房子卖出，而是买下了一个家政机器人，定时清扫家具。

然后他带着大玻璃瓶去了他的研究室。
木兔光太郎对着材料大全认真筛选材料，然后找出巨幅的图纸没日没夜地作画。
瓶子里的碎片总在晚上忽明忽暗地闪烁，木兔光太郎也没有精力再去确认，只是认真描绘着他的作品。
先是内部的结构，层层的电缆和机械互相作用。
他在做一个机器人，一个赤苇京治的机器人。
他仔细回忆那个人的样子，从发梢到睫毛，还做出了最漂亮的合成玻璃当他的瞳孔。

也许赤苇京治是有心的。
所以他把心脏的驱动改为了活塞，每当他运动时都能发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然后他花了两年去完成他的星辰。

最后他将他的灵魂一片片拼好，小心翼翼放进了他的驱动仓。

于是赤苇京治睁开了眼睛。

五

唱片机缓慢地唱着歌。
木兔光太郎听不懂它在唱什么，因为这首歌并不是用他熟悉的语言唱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很喜欢这首歌。

赤苇京治就坐在小屋的窗边，就像曾经无数个夜晚那样。他缓慢地翻动着书页，但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是赤苇京治，但又不是赤苇京治。

赤苇京治的碎片是永远拼不成赤苇京治的。
就像你的镜子，一旦碎掉，哪怕再拼好，总会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本人也对这件事心知肚明，碎片们并不能很好的兼容，他只是个重新构建起来的残缺品。

木兔光太郎对他很好，他爱赤苇京治，只要他是赤苇京治，他的灵魂属于赤苇京治，他就会无休止地爱他。

每一次碎片重新拼合的每一个赤苇京治都重复着星星的宿命，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会爱上木兔光太郎。

唱片机仍然在唱歌，赤苇京治也跟着哼唱起来。
他听得懂这首歌唱的是什么。

最终他缓慢地开口。

“光太郎，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
“我是破镜难圆的碎片，你拼凑出的，只是一个完全不属于真正的我。”*

“那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放任你消失…”
骄傲的机械师低下了他的头，近乎恳求地望向那双装着深邃宇宙的眼睛，却忽然间什么都懂了。

“我没有消失，我一直在。”
“在这里。”
他点了点木兔光太郎的眼睛，忽然间打开自己机械的胸腔，将装着拼好的碎片的玻璃瓶取出，狠狠砸碎在地。

光斑们顺着他的指尖钻入了木兔光太郎的眼睛。
机器的躯壳轰然倒地，和地面接触发出脆响。镶嵌在眼眶上的合成玻璃也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了地毯上。
他弯腰捡起介于蓝绿和墨绿的玻璃片，抬手将它对着夜空。
他透过玻璃，看到了夜空里永不消失的星星。

从此，无论他看向哪片夜空，那里都会有一颗星星。
他的灵魂永远在他眼中被放逐。

*：来自歌词“你也不必牵强再说爱我，反正我的灵魂已片片凋落，慢慢的拼凑，慢慢的拼凑，拼凑出一个不属于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