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芒星知返

   灰白早冬

 

  今年早冬,十月便落下了棉絮般的雪,悄无声息覆在探出石墙的枯枝上。

  远处传来蒸汽轰鸣声,老式漆黑铁皮火车沾着星星白点,裹挟着北海道的寒潮而来。

  赤苇将围巾缠过鼻梁和耳朵,把还冒着热气的饭团贴在怀里,手里抱着装满冬季蔬菜的大号纸袋,脚边还有一袋印着伊藤华洋堂字样的日用品和一个文件包。禁止通行的鸣笛声响,他朝月台上视察的站长微微躬身。

  “赤苇先生,”站长朝他挥手致意,邀请他坐在站台等候区的木椅上,“您今年来得真早。”

  “今年雪下得早。”赤苇答道,他的声音在围巾传出,听起来闷闷的,“我想,是时候回去一趟。”

  “今年东京应该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吧,”站长感叹道,“真了不起呢,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县界北山里过冬写书,真是件苦差事。对了,今年的书也写出来了吧?”

  “是,正在刊印了。”赤苇算了算日子,“大概明年一月就能在书店出现了。”

  “那真是恭喜!”站长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辛苦没有白费啊,唉,赤苇先生穿得真厚,听说今年是暖冬呢,你别看现在下雪,午后太阳就会出来的哦。”

  赤苇笑笑,他对寒冷越发难以忍受,却总奔赴在独自一人的路上。

  汽笛声越来越近,站长起身往铁路操纵室走去。

  “明年见。”

  “明年见。”

  赤苇告别热情的站长,坐进开着暖气的车厢。车窗在他落座时凝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将车外的世界化作灰白一片。

  刚刚下了一批乘客,哭喊的孩童被父母抱着下了站,空气中还有乳糖甜气和苏打饼干的味道,更远处有栀子花香和烟草的苦味。女列车员用温柔的嗓音播报着乘车事项和下一站。一番吵闹平息,世界只留下列车缓缓开动的声响。

  赤苇解开围巾,余光却被什么东西刺中。他抹开窗上水雾,发现站台上落着赤金的阳光。

  银白的影子在大声呼喊着。

  赤苇一眨眼,耳边霎时充斥着蒸汽与车轮碾压铁轨的呼啸声响。窗外景色快速变换着,像是被温和拉扯的光谱。

  “等等……”赤苇脸贴向车窗,努力向来路望去。

  

 

   陨归的星

 

  “等等啊!”木兔光太郎大喊着,他还未摸到火车黑色的铁皮就被月台围栏给截住。

  “喂!危险!”站长冲上去拽住险些要往前栽进雪地里的木兔。

  梦成真了……木兔怔怔望着离去的火车,寒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太胡来了吧!错过火车的话去候车厅改签!你这样追已经启动了的火车是很危险的!”站长还在喋喋不休。

  “……我得去见赤苇。”木兔喃喃道。

  “赤苇先生?”站长问道,“你是赤苇先生的朋友?”

  “啊?”木兔回过神来,“我是他昔日同校的朋友。”

  “原来如此……”站长,“那也不能这么鲁莽呀,如果有什么要紧事拨打电话不就好了。”

  “我的电话……不在身边。”木兔窘迫得缩起脖子,“我得见他一面。”

  “啊那真是糟糕,这趟列车三天一发。距下一个站台也有10公里呢。”站长嘟囔道,“真的是很重要的事吗?这列是单程车,午后三点会有终点站的检修工人发车,我去帮你问问……”

  “单程列车?”木兔支棱起脑袋,“只有一条铁轨道是吗?”

  “是的哦。”站长回到操纵室拿起电话,却看见白发青年跳下月台,“喂!”

  “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先走一步了!”木兔在不远处挥着胳膊告别,冬日的阳光把他照得金灿灿的。

  “喂喂喂——!!!”

  站长难以置信的大喊还停留在耳边,他抖落登山靴面上的碎石子和雪屑,沿着铁轨往绵延大山的方向走去。

 

  入选开普勒探测计划,意外坠毁于系外行星TMS-paku长期驻留,返航时与黑洞擦肩而过而与指挥部失去联络,错误着陆在阿留申海沟后又在海上漂泊了数日,从千岛群岛到北海道也花了不少时日。双脚踏上大地时,木兔甚至没敢问搭救他的船长今年的日期。

  木兔还不太适应在陆地上的重力,脱下半终身的氧气瓶更让人轻飘飘的,还有各种各样再次涌回他生活中的声响与气味,充足的氧气时不时令人晕头昏脑。

  但不管是低矮星的氧气紧缺、还是系外行星喷发的火山、亦或是荒败的断层平原的毒性气体、黑洞的深不可测,当那些严酷得能命丧当场的考验反复出现时,是梦里的铃铛脆响和母语的低声呼唤,将他在寥廓无垠的宇宙中不断唤醒,他挣扎着试图去捕捉梦中的细节,抓住的是一片故国的雪花。

  一直陪伴他的梦在不停催促着。

  催促他回去。

  梦里是漫天白雪的家乡,月台上依稀能看见北方县界的站名。校园时期的黑发玩伴百无聊赖地踏过雪地,他的鼻尖和脸颊两侧冻得通红,用幽如深潭的眼眸望来。

  他一定有话要对我说。

  木兔看着漫无边际的白色,远处却隐隐约约冒出一抹黑色。他眨眨眼,发现那位梦里常客正拎着大包小包从铁轨彼端向他走来,他把围巾挂在公文包上,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不一会,他停在原地,像在端详什么。

  木兔和阳光一起向他奔去。

  “好久不见。”木兔脑里一腔愤愤之辞熄了火,只干巴巴挤出一句苍白的问好。

  “我还以为我看错了。”赤苇笑了,他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呼出的热气把他的脸氤氲得柔软,“好久不见。”

  木兔被这个笑容惹得心酥酥麻麻的,他撇嘴压下舌根一阵苦涩:“我回来了。”他说着,朝赤苇伸出双臂。

  是他经典的猫头鹰拥抱方式,赤苇慢吞吞放下笨重的行李,靠近那个暖烘烘的怀抱。

  “欢迎回来。”

  木兔用力抱住他,就像抱住了那个触不可及的梦。

  他们都在对方身后看见了长长一串足迹,延伸至视野的尽头。

  

 

   低诉的眼

 

  赤苇今年到达北山的小屋时,还带了一位旧识。

  因为木兔光太郎声称自己没有地方住。

  莽撞的前辈像是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过于高大的身材和仿古秀雅的院落格格不入。

  小巧的复式木板房刷了一层淡黄的防潮漆,前廊摆着年代久远的藤制沙发,窗前还栽着胧月和一叶兰,一簇簇绿色安静地卧在铁制围栏后。

  “是我奶奶留下的小屋,”赤苇拨开院前过膝的杂草,站上了前廊,“每年冬天我会来打理一番。”

  庭院栽的老树还挂着麻绳木板做成的秋千,上面落满了枯枝败叶。木兔左顾右盼,跟着赤苇进前廊时,却一不小心撞上廊庑处的天花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痛……”木兔弯下腰,对着比自己年纪都大的天花板鞠了一躬。

  “啊,”赤苇回过头,脸却重重撞上木兔的肩膀,他揉着自己被波及的鼻子,无奈笑道,“木兔前辈长高了许多呢。”

  “抱歉……”木兔挠了挠被赤苇轻声细语惹得通红的耳朵。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我记得还有备用的床褥。”赤苇径直上了二楼卧房,“糟糕……”

  久居壁橱最深处的被单沾上了霉点,门槛处也有蛛网;卧房处窗顶着一只鸟巢,碎枝随着推拉门动作而扑簌簌地落下。好在煤气和暖气还能使用,水电也正常。

  “……看来得好好打扫一下了。”

  两人把小屋收拾得差不多时,日薄西山,周围开始冷了起来。

  赤苇擦去门框上铃铛的灰尘,回头望向正在晾晒床单的木兔前辈。想起刚刚前辈一本正经地把鸟巢护送到庭院外的树上,就收不住嘴角。

  “真的不好意思,”赤苇把食物摆上庭院的小桌,“让前辈在这么简陋的环境住宿,还拜托前辈打扫。”

  “不,我才是。”木兔连忙回道,“奶奶的小屋很温馨啊,而且也是赤苇平常住的地方,我很喜欢。”

  赤苇觉得今日是他笑的最多的一次。他把抹布洗干净晾在一旁,屋内刚刚喷洒了除虫药剂,他和木兔一致决定在屋外吃饭。

  木兔坐在打扫干净的秋千上,他看着赤苇熟练地把三明治拆开,又递到手边,一时心头一暖。

  “赤苇。”

  “怎么了?”

  木兔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真的入选了航天计划,去了好几个行星。”

  “真的上太空了啊……太厉害了。”赤苇对木兔前辈的夸奖行云流水,真情实意的赞美是高中养成的习惯,“喏,啤酒。”

  “赤苇啊,我在宇宙里、在那颗星球上睡了3个冬天,每个冬天都分外难捱。所幸睡眠舱显示那只是地球的13个小时,不到一天。”木兔说,“期间我做了很多梦,大部分都和你有关。”

  “雪白的,只有你一个人的冬天。”

  赤苇停下了拆面包包装袋的手。

  “很多很多次,辛苦得快要放弃时,脑子里总是会一闪而过那些梦。总觉得你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所以……”

  “所以,我到了这里。”

  赤苇抬起脸,落日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把他眼睫上的晚露照映得清清楚楚。

  木兔在高中时就觉得,赤苇安静的时候,他的眼睛会说话,墨一般的瞳孔藏着很多事情。有一些木兔可以推敲猜测出来,有一些是一辈子都揣摩不到的谜题。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夜风肃肃,林间有扑翅的声响。

  赤苇收回目光,沉默半晌,终轻声道:“有的。”

  “木兔前辈离开日本那年,留给我的问题。”赤苇又开始专心拆起包装袋,“我说我会好好考虑,但其实一直没有给过答复……”

  “啊!”木兔这下完全想起来了。

  高三毕业前,他也曾和赤苇放学后同行,那时候的夕阳烧得火红,把他们的校服外套熨成金黄色。木兔叼着雪糕,突发奇想回过头与小自己一届的安静后辈搭话。

  “赤苇。你毕业后干脆和我交往好了!”

  那时的赤苇也站在落日下,黑色的眼睫微微颤动:“请容我认真考虑一下。”

  木兔越想脸越红,只好一鼓作气道:“所以赤苇的答复是?”

  “……果然明天还是吃汉堡肉炒面好了,”赤苇答非所问,在惹得前辈快要嗷嗷叫时,笑着补充道,“毕竟是木兔前辈曾经最爱呢。”

  木兔像是跌进了一阵习习暖风中,他不由自主,吻住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那年炎暑未收到的回应,在他低诉的眼中得到了答复。

 

 

   遣返的信件

 

  一日清晨,木兔惯常比赤苇早醒。

  他钻出被窝,准备烧壶热水洗漱。在等待吐司弹出面包机时,他听见熟悉的叮当一响。

  是在梦里?

  他看向客厅的窗外,前院站着一位挎着布包戴着邮差帽的小先生,他又按了一下门铃。

  叮当。

  “赤苇老师?”

  木兔隐隐感觉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似曾相识,却又理所当然。他按下心中惴惴,打开了门:

  “你好。”

  “赤……啊你好!”小邮差没等来预想中的人,他努力仰起头去看高大的木兔,“请问赤苇老师在家吗?”

  “他还在睡觉。”木兔扶着门框,防止自己脑门再次撞上走廊的天花板,“我是他的朋友,来借宿。”

  “喔!”小邮差从布包里翻出厚厚一沓信封,“我是来遣返信件的。”

  “什么?”

  “啊,每年冬天赤苇老师都会有一些信寄不出去……好像是海外的邮局没查到地址。”小邮差解释道,“因为每年赤苇老师会来北山过冬,所以往年遣返的信都会在邮局累积起来,等赤苇老师翌年冬季回来的时候,我再送过来。”

  “原来是这样……等等?寄往海外的信?”木兔挠了挠鼻尖。

  “是呀,好像还都是同一个人呢。”小邮差说着往院外走去,“那么拜托您转交给赤苇老师了,我先回邮局啦!”

  “啊好……路上小心。”

  木兔看着手里厚厚一叠信件,他小心翼翼拆开邮局包裹的牛皮纸。发现每一封信风右下角都端端正正写着Bokuto Koutarou。

  木兔心漏了一拍。

  他席地而坐,揭开最面上一封信。

 

  致木兔前辈

  展信佳。

  贸然来信,实在不好意思。近日气温骤降,东京又开始冷了起来,但离冬至却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你在大洋对岸过得怎样,如果是常驻航天部门里,应该不会因为地铁车站和大街的冷空气而困扰吧,不过还是要注重保暖啊。

  今年工作不好不坏,像是常驻编辑调换了、办公室升迁这种事情你一定不爱听吧。七月初时总编找到我,希望我再开一个新主题的专栏,但主题在讨论中迟迟未敲下,这也是一件头疼的事呢,毕竟截稿日并没有顺延……如果可以,我倒希望是能在新栏目里谈一些关于太空宇宙的内容,一想到能靠近你生活的世界,仿佛工作也会变得有意思起来。所以,我总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处理事情,责编看了都觉得我这人好像看开生死了(笑)。

  前些日子返家一趟,路上偶遇了高中的国文老师,我们无意间谈起了前辈您。老师笑着说木兔前辈是一个迷途不知返的家伙,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在枭谷学院出类拔萃,跳出东京、跳出日本、甚至跳出了地球,真是不可思议。经他一说,我才恍然想起前辈离开日本亦六年有多,我们上一次联系也记不太清了。各奔前程的我们,在某一方面来说还真是任性。

  其实在你离开日本那年的冬季,我便开始了给你写信,试图回应你离去前那个问题。但年年月月写下的答复都不甚满意,信的内容也从不好意思到习以为常。明知你收不到,却还固执己见地写个不停,真的很抱歉。

  今日读书,发现一行古俳句合我此时心景:

  愿盼得君归。

   赤苇留

 

  “木兔前辈?”赤苇站在楼梯拐角,顶窗的阳光映得他深蓝的睡衣泛着银白的条纹。

  木兔笑着回首,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信件:“写得很好嘛!我收下了!”

  “什么?”赤苇还未睡醒。他迷蒙着走下楼梯,直到他看见木头手上厚厚一叠信纸才反应过来,他睁大眼,连头发连惊得蓬起:“啊那个是!请把它给我!”

  “诶!这不是写给我的嘛!”木兔把试图争抢的赤苇拉进怀里,把鼻尖埋进他乌黑的发中,深深吸了口气,心满意足而郑重其事道: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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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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