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十九世纪第一盏电灯》

Chapter1

赭黄的龙脊蜿蜒地盘伏水面,露出一片沙石铺成的褶皱老皮。墨点似的渔民越聚越多,抱着碗,端着盆,打着赤脚遥遥望向海平面,听遥远的对岸传来陌生的呼啸。从未听过的苍老浑厚的声音犹如远古巨兽发出的威鸣,四只漆黑的庞然巨怪冒着浓烟出现在宽阔的海面。

黑漆漆的******对准宁静的港湾,卧在湾里的渔船缩成小鱼小虾,浅黄色的海岸被咬出巨口。来自西洋的轮船驶入横滨,浑厚悠长的汽笛从此长久不竭地彻扬这片弓形小岛。

几乎每家每户都听到了那道汽笛。

“呲呲呲”火盆上的铁炉沸腾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守在火盆边的人立马用粗布包住炉柄,提起它走到案边。

提炉的人手脚灵活,冲了一壶茶倒入四个瓷杯,盛在托盘送入厅堂。堂内摆设富皇,按照传统严格布置。厅内盘坐着好几人,其中侍女正在给一位文质彬彬的男孩绑发,长发垂落他的脸侧,挡住了变化莫测的面神,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沉静得犹如一尊石像,要不是头发又黑又长比丝绸还油亮,看起来真像个做工精巧的陶娃娃。

男孩眼中死气沉沉,一边听父亲讲话一边注视缓缓升烟的炉鼎。长烛的光被侍女摇晃的衣摆打乱,缤纷地映射他深邃的眼窝,困顿的双眼时时低垂着,心思勾着炉鼎边繁复的花纹曲曲绕绕。

“父亲,他们说外面来了好多艘大船是真的吗?”男孩的头发终于梳好了,露出斯文端正的脸。

“那是洋人开进来的船,他们逼迫我们和他们做生意。”坐在中央的男人皱起眉头,颧骨深深凹陷,眼窝同样深邃,只不过由于眼神太过严厉,使他们看起来真不像一对父子。他郑重其事地开口:“京治,外面现在乱得很,你可万万不要出去,就待在家里念书。”

“我念这些书有用吗?”被叫做京治的男孩试探父亲:“我想看看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现在绝对不可以出去,西南部已经乱成一锅粥,谁也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安宁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学不可以去上了,待在家里会有人教你的。”古板的男人斩钉截铁:“你不用去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只需要等待时机到了继承我的位置。”

梳发的侍女握着男孩的长发,发现他波澜不惊的眼神搅动一瞬后恢复成死水。

“好好在家里学什么是民生,什么是忠诚。你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看。”

赤苇京治懊恼地从那间厅里出来,穿入挂了风铃的回廊,绕开铺满荷叶的小池,经过种植许多竹子的茶庭去到他们家的书院。府邸占地超过五百亩,赤苇自出生起就没出过府,他最常去的是书院,已经快把那的书看完了。

赤苇京治对父亲嘴里的“民生”和“忠诚”一直很陌生,他在书里寻找答案,想象外面的世界。他们家多地多民,赤苇父亲把土地分给农民,家产到这一代剩祖宅和俸薪。赤苇从身边的侍从了解父亲是好人,把家里的土地免费送给困苦的穷人,不会苛税,他们愿意为了报答赤苇家而劳动。

赤苇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是他的侍从,大家叫他尾长。尾长的父母是农民,从早到晚在田间忙活。

“尾长,尾长。”赤苇进入书房后又叫他。

尾长跑过来,他们年纪一般大。两个六七岁的孩童躲进书院看书,只有看书时赤苇的眼睛才活起来。

地上的一盏油灯照出两个小人的影子,形形******的书摊开朝上,窗外刮进来的风掀开浅黄色的纸页,墨水冻结着许多人许多事,等人的眼睛注视着它时,故事才缓缓流动。赤苇京治的童年是在书里度过的,导致他整个人富有墨水般的气质,文静幽深,也和墨水一样有股难以搅活的死气。

这段时间,船来了的故事继续流传着,从尾长的口中钻进赤苇的耳朵。赤苇本来以为他会永远在这方府邸听外面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大批人举着火把大喊“尊王攘夷”冲入地界,他们不分黑白地摧毁官家的建筑,大火从宅门烧进中堂,富华的牌匾砸落,顶梁柱在漆黑的浓烟里折断,古老华丽的府邸犹如空壳迅速坍塌,赤苇眼睁睁看着大火将家吞噬,尾长拉着他疯狂往外跑。

满屋的书葬身火海,他的父母淹在红色艳光中大喊让他活下去,明艳的火光在赤苇冻成死水的眼中挥舞。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尾长和他跑进浓烟吞天的深夜,大火咬在后头。

赤苇一边跑一边回头,浓烟吞下他的眼泪,跑掉乌冠,长发挥散。他第一次出到府邸的外面,踩着废墟与灰土,满面乌黑泪痕,从人多耳杂举着旗帜的住宅区躲进农民的地里,和尾长潜入一家民舍,钻进猪圈后的草堆。

赤苇的鞋子跑丢了,细软精致的长袍沾染泥泞,发丝粘着脸颊,浑身浸湿肥料的腥臭味。事情的发展始料不及,他的大脑在“我终于出来了”和“我的家没了”之间反复摇摆,兴奋和悲痛两种心情不断交替,导致他整张脸看起来格外麻木。
尾长望着远处的浓烟惆怅:“就这么没了啊,你父母可是好人。”

赤苇听他这么一说本来止住的眼泪又滚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回复,嗫嚅道:“你的父母也是好人。”

“我有点怀念我妈给我做的米糕了。”

“还有果子酒、荷叶饭、绿豆饼……”赤苇替他如数家珍。

两个刚满十四的少年蹲在草堆后面,土猪吭哧嚎叫,腥润的粪土与清新的草堆味混合。他们的回忆被困在火场的灰烬,广阔的夜空铺在头顶,被灰色的厚云遮罩,找不到一点星亮。

大风在郊外刮得欢快,他们跑得又饿又困,后半夜才感受到田里的湿冷。赤苇脱下宽大的外袍罩住俩人的身体,抢了野猫本该留宿的驿站,蜷进草堆里熬过了整夜。

天亮以后,赤苇扔掉华服扮成平民和尾长去村民家求助。这是赤苇第一次接触底层人民的生活,被稀成水的粥和干硬的馒头惊诧了,藏起不适的表情强行吞咽了大半,剩下的卷进口袋存着,细养的胃疼了后半夜。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去到城中流落街头,街上依旧浩浩荡荡地在宣扬“尊王攘夷”,赤苇和尾长不得不东躲******。不久之后新皇上位,改号明治。街头的布告栏张贴贺告,赤苇从报纸读到幕府倒台的消息。为了求生,他们隐姓埋名,尾长去给别人家干活,赤苇去给人抄书。 抄书客比不上娼妓赚得多,流乱年间,青年也可以被抓去买卖,只要有价值,什么都可以交易。

赤苇并非每天都能接到活,富人家才需要抄书,他们看中赤苇漂亮的书法和精巧的画工,看不上简陋的行装。他们两三天才能喝到一碗粥,宿在马棚底下,几周没洗头,衣服紧巴巴地拧成团。

尾长本来长得又高又瘦,身材精壮。赤苇因为饮食差,异营养不良,嘴硬嘴挑,把颀长的身材饿得消瘦,唯有脸颊还有薄肉,任谁也看不出他们出身丰衣足食的大户人家。

赤苇人穷志不短,民间读书人往往一知半解,赤苇在替人抄书时不忍听胡说,钱要拿,道理要讲,把人辩得无可反驳。有些人再也不找赤苇了,有些人冲着赤苇的真知灼见来拜访。

渐渐地,赤苇渊博的学问和出色的见解在附近一带传开,尤其是他对穷人的同情和新颖的民生论吸引了不少人。有人为了赤苇的解说特意拜访,赤苇也是一位奇人,他衣着褴褛食不果腹,外表极其酸寒,却从不要求金银鱼肉,对报酬仅要求一碗粥和抄完把书借给他看足矣,对于穷人家的孩子他会免费讲学。

不知道的人谓这位有才学的酸书人是不重名利,知道的尾长了解赤苇是吃不惯民间的粗糙米饭。

有天赤苇抄完书,一个人提名要见他。

这人风尘仆仆,戴着帽子,衣着扑面而来海域的咸腥味。赤苇没见过海也觉得他是从海边来的,他递来一张名片说自己在海外做生意,儿子在日本需要一名博学的老师,希望请赤苇做他的陪读。男人长相大方端正,举手投足文明有礼,赤苇急需用钱答应了他的请求。

尾长留在这里给农场主做工,赤苇跟着这名男人一起去到东京。

初到东京,赤苇第一次见识到风格如此诡异的建筑。

四四方方的建筑垒了三层左右对称的小塔楼,屋顶上葺瓦,屋檐探出头。小格子似的白色方口装有纵向比横向长的上下拉窗,透出垂下一半的百叶窗。墙体和门廊的柱子都是木质,刷上灰泥和油漆伪装成石造的,顶上有猫头鹰石像。每一处细节都精雕细琢,在花纹上运用了大胆的装饰。

东京街上林立了许多时新的特别建筑,唯有眼前这座最恢宏大气。赤苇人单衣薄,站在门前捏了把汗,一鼓作气从家乡来到陌生的城市,冷漠的建筑犹如白毛大狮盘踞眼前,冷冷盯着前方,门背后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他,他毫无由来地蹿起一阵激灵,预感这扇门打开以后整个人生轨迹都会发生转变。

带他来的男人摇铃,门很快打开,女佣出来接过他的皮包,并尊称他为“木兔先生”。赤苇跟着走进去,被称为木兔先生的男人让赤苇先留在原地,他很快带他的儿子来见赤苇。

赤苇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礼貌地说好,余光时时围着四周打转。

木质地板刷得油滑,白色厅堂宽敞明亮,一楼连上二楼有一条长梯。从上面传出噔噔噔的跑动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赤苇的心越跳越快,命运的齿轮飞速扯动两条看不见的线,扭打成结咬合紧密,硌吱吱吱心里震响了,似乎人生的巨大转变和那串脚步有关。

“少爷!”

“少爷!”

直到有力的脚步嘣地重响,戴帽子的男人身后出现一名穿小袖的青年,赤苇几乎盯着那条楼梯了,那人快成一片白花穿过男人奔下来,“光太郎你跑慢点!”赤苇还未反应过来,一双金黄鹰瞳闪现眼前,他开朗极了睁大眼睛凑近赤苇。

“父亲,你从哪给我带来了位漂亮妹妹?”

赤苇本来被他吓住,立刻反唇相讥:“令郎失望了,我是男的。”

“光太郎,不要无礼!那是我为你找的陪读。你们年纪相称,他知识广博,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向人家好好学习,快点给人家道歉。”

木兔看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目光闪烁,苦闷地揉脑袋:“初次见面,我叫木兔光太郎,非常抱歉把你认错。你呢,你叫什么?”木兔余光充满好奇地上下打量赤苇。

赤苇看着他短短的头发,这一家男性头发都留得很短。赤苇犹疑过后郑重地介绍自己:“赤苇京治,请多指教。”

“赤——卫——京——治?”木兔拖长音,咂摸了一下。

“是赤苇。”

“赤苇京治。”木兔“噢!”流畅地念出来,他注视着赤苇:“以后多多关照,我会把你当家人看待的。”

家人,木兔不小心提到了赤苇的伤心事,木兔不知道赤苇刚刚失去了家庭。赤苇礼貌淡笑:“谢谢款待,我尽力。”
赤苇长发垂在脸侧遮住低落的面神,小袖因为舟车劳顿,雪白的软料染上灰黄污渍,裤腿狰狞地发皱,露出赤脚脖子纤细处的瘀痕。木兔望着那张脸,不知为何错开了目光。

赤苇京治给木兔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清冷,眼光疏离,五官极其漂亮的青年。

Chapter2

木兔家给赤苇安排的房间在三楼,木兔住二楼,他们窗户对齐竖列。家里的会客厅按洋人的习惯修筑,卧室沿用传统风格。赤苇的月薪比普通家庭教师稍微高点,但和赤苇原来的家庭待遇差距甚远,不过赤苇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对能温饱很满足。

况且,木兔家允诺赤苇可以任意使用书房,在木兔学业上采购学具的费用全部报销。与此相对,赤苇需要教授木兔文学、历史、书画等知识。

赤苇一一答应,他没有容身之所,能够使用书房已经是不可多得的荣幸。

新房间十平方左右,赤苇洗完澡,用完餐,在新房转。房内靠墙铺了层榻榻米,挂了幅千金难求的油画真迹,有张做工精巧的小木桌,还有个高脚凳。他没坐过这么高的凳子,挺直腰板坐上去,木质的硬凳子硌******。赤苇在桌前适应了好一会,疲惫地从镜子照见一张没有血色的脸。

赤苇对着镜子左思右想,想起这户人家的青年。他从柜子找出剪刀,朝镜子在耳边比划,对齐了线,一剪子长发落地。漂亮乌黑的长发可怜地散作一团,从此他与过往一刀两断,化进火里的大宅,尊贵的身份都和他再无瓜葛。

剪完长发,赤苇对着镜子里的人咬紧嘴唇,撑着脸呜呜哭起来。说是哭,一滴泪也没掉,咬住嘴唇在心里呜咽。他灭灯躺入柔软的床垫,这是他风餐露宿以来第一个安宁、温暖的夜晚,把失家的悲伤全部哭掉了,打算再也不掉眼泪。久违的疲惫重重压上身体,在湿糊的床榻熟睡。

醒来之后,赤苇和木兔一家共用早餐,正如木兔所说,他们的确是把赤苇当作一家人来款待的。

赤苇的头发惊倒众人,这一家子除了女人都留着短发,但他们没有要求赤苇这样做。男主人请了家庭理发师为赤苇早餐后修理头发。

赤苇的头发修理后变得非常清爽,沾有香水的梳子把他的头发变得很柔软,散发淡淡香气。赤苇从未留过这么短的头发,脖子露在外面发凉,总是下意识用手捂住。

家主让赤苇去书房挑选上课用的书籍。书房非常宽敞,书架又高又窄排列在一起,赤苇搬来梯子,爬上架子为木兔挑选书籍,他回忆初次见到木兔的情景,思忖这应该是一位不学无术的阔少爷,为木兔挑的书浅显易懂。

架子太高,梯子离得非常远,赤苇在架子攀爬得小心翼翼,稍不留神脚底打滑,不慎跌下来,“嚯,你真的好轻!”赤苇想象中的硬质地板和疼痛都没有到来,躺在结实的手臂******,听见抱着他的青年絮絮叨叨:“我和父亲说过书房里的梯子这么高一定会摔人的,没想到真的摔了。”

“还好我借这个梯子上天入地早就习惯了,不然把你摔坏那可惨了,我还没上过你的课就要去参加你的追悼。”

木兔喋喋不休,接住赤苇之后像抱一坨被子一样打横捧在怀里。

赤苇哪和陌生人这么挨近过,腰被勒得动都动不了:“你还不快放我下来,要抱到什么时候?”

木兔是个控制不住力道的人,这才“噢喔喔”地放赤苇站到平面,赤苇捏平衣服马上远离木兔:“多谢。”

木兔想起此前的来意,笑眯眯地把挂在手臂的围巾递给赤苇:“我的围巾是刚洗干净的,你脖子很受凉,收下吧?”

赤苇失去长发的脖子正十分不自在,闻言打起十二分警惕,木兔看赤苇原地不动以为他不好意思,亲手替赤苇戴上围巾:“是羊绒做的哦,很暖和!”他的手笨拙,系得歪歪扭扭。赤苇看着毛茸茸的脑袋垂下来替他系围巾,僵直的脖子被折腾得放松下来,陌生又奇妙。

“谢谢。”赤苇手足无措地驻在原地感激。

木兔从赤苇的语气里感受到寄人篱下的受宠若惊,明亮的笑颜胜过骄阳:“不要见外嘛,赤——苇。”

咬字准确,一字不错。

他们刚上课时,木兔看起来对学习并无兴趣,总是好奇地询问一些与课堂无关的问题并评价赤苇怎么什么都知道。木兔是赤苇教过的所有学生里最活泼,也是最灵活的,他总能提出和别人不一样的看法,但是学到一半,木兔就开始谈论起别的话题。

赤苇对木兔的初始印象是一名聪明、机灵、却不太愿意用功的学生,在仅有的接触里又觉得他轻佻、热情、助人为乐。赤苇不抵触木兔,甚至关注起这位古灵精怪的少主人。

因为木兔——存在感实在是太强烈了。

懒散的午后,赤苇抱着书走下长梯,阳光射进半开的窗户,传入皮球踢破花盆的动静,惊得侍女跑出庭院。赤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下意识撩开挡住脸的长发,手提到空中抓了一把空气,最后落到脖子上,揪紧了围巾,厚实的羊绒有把人吸进去的温暖。

窗外的阳光太耀眼,赤苇忍不住对外望,一眼就望到了围巾的主人。木兔坐在院子里的摇篮对赤苇招手,眼神准确对上了,赤苇也不能当作视而不见。

湿润的草地躺着孤零零的皮球,喷水的管子呲呲作响。木兔刚刚踢完球,肩上搭了一条毛巾坐在摇篮上喝水,赤苇抱着书坐下摇篮。

木兔睨着赤苇怀里的书蹬腿,摇篮被他踢得在空中一晃一晃,慢吞吞地划着船。

“你在看什么?”

“你不喜欢的书。”

木兔不以为意:“天气这么好就别对着书了,一起晒太阳吧,书可以明天再看,好天气错过可不会再来了。”

赤苇的页码自从下楼之后再没动过,夹了一片叶子,随着木兔蹬腿,坐在摇篮里摇晃,模仿木兔的动作,蹬高摇篮。

“你知道吗?”木兔躺进摇篮,抛高水壶:“我的父母是和外国人做生意的,我们家做家具,做镜子,做很多很多东西和外国人交换。他们很少回家,一年偶尔回来一两次。”

赤苇从木兔眼里感受到一束精明的光,木兔接着说道:“外国人都很会做交易,我们为什么要学习呢,直接学做生意不就好了?”

赤苇不答反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以后啊——”木兔吐出一串长气,振奋地望向远方:“我要做最棒的企业家,让每家每户都吃饱饭,每顿都有鸡腿!”

赤苇对木兔感到意外,他本来以为木兔是那种吃喝享乐的阔少爷,根本没想到他会在意别人的感受,饶有兴味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平民的处境应该和你没有关系吧?”

木兔反应很快:“对人富有同情心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有很多人衣食无忧,有很多人死于饥饿,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可没法把这种不可思议当作一种常态。”

这彻底调动起赤苇的兴趣,赤苇快速眨眼,一味板着的面孔难得软化:“我理解。”可没人比赤苇更明白在外面生活有多艰难了,食不果腹寝不遑安,时刻担心盗贼和恶劣的天气。替人干活还要受到欺压,有时候劳心竭力还不一定能喝上干净的水。

“你想当最棒的企业家,我可以帮你。”赤苇说完,木兔停下蹬摇篮的动作,吊椅堪堪停在原地。

“你能帮我?”木兔不可思议地扬起半边眉毛,赤苇不甘示弱地瞥过去:“你不相信我?”

“不,不是。我以为你和我以前的老师们都一样,就是那种一样。”木兔拧巴起来,动用手势:“他们都觉得我大材小用了,但我不那么觉得。我甚至觉得你也会这么说。”

赤苇拿过木兔的手掌翻开朝上,用指尖轻轻画出“民生”两个字:“靠一个人的努力是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吃上饱饭的。由富人施舍不如让受苦受难的人站起来,你的父亲让我教你一定是为了让我教你这个道理。”

“民生?”

“嗯,我会慢慢教你的。”赤苇轻哼,上扬愉快的语气,仿佛憋了欢快的曲调:“我会帮你的。”

自从木兔表达自己的看法之后赤苇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名青年终于像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傍着摇椅自由自在地踢草坪。木兔见赤苇不怕生了,把摇篮踢得十足高,两人高得只能看见天空,阳光慷慨地亲昵脸庞,明媚得眯上了双眼。

木兔又把民生两个字放进嘴里反复咀嚼,扭头问赤苇:“那我只用学这个不就好了。国文,国文又有什么用呢?”木兔最不耐烦那些复杂的句子和弯弯绕绕的思想。

“国文是为了把想说的话更好地告诉对方。”

“比如——”赤苇正在给木兔找例子。

“比如——赤苇京治很漂亮?”木兔心直口快。

木兔的话在空中炸响惊雷,赤苇抖落怀里的书,眼神惶闪:“我觉得你想说的不是这个。”木兔从赤苇那感受到别扭,也被传染了似的蒙住嘴巴。直到女佣叫唤他们去吃水果,这两名年轻人才从循环的摇篮停下来。

许多天后木兔回想起这句话,就像第一次在书中读到“艳、吻”那样心脏暗地怦怦跳。

Chapter3

他们的课一般是从午睡过后上到太阳落山。木兔下了课就回屋里捣腾,他的房间在二楼,是间摆了许多奇珍异宝的房间,市面搜罗不到的宝贝,拜访他的卧室说不定能找到。父亲每次出去都会给他带礼物,这次什么都没带,给他带了位陪读老师。

这位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大,甚至比木兔还小一岁。赤苇初到木兔家,木兔还以为他出自流浪的穷人家,可赤苇大方得体,彬彬有礼,除了刚进家门模样比较落魄,相处了一段时间就发现他表面谦虚,骨子里骄矜。

木兔结交了许多和他一样富裕家庭的同辈,他们大多和洋人有来往,性格气质活泼很多,赤苇这种敛而不弱的气质很少见,木兔对赤苇,比对满屋子的奇珍异宝还在意。

家里只有两位同龄人,木兔不得不时时关注赤苇。

木兔观察赤苇的时候赤苇也在观察木兔。赤苇就没遇见过精力这么充沛的人,他摆正了学习态度吃喝玩乐也样样不落,饭点的时候,赤苇甚至知道该从哪个地方找着他。

木兔游完泳回来,如常端着盆和衣服去浴室。东京大部分居民还在使用公共汤屋,只有少数人家会在自己屋里装浴室。木兔走进更衣室遇到同样来沐浴的赤苇,赤苇刚褪下衣服,浑身精光,对木兔问了声好掀开帘子进去。

赤苇的盆子放在池边,进去之后靠着池壁泡在里面。木兔洗澡动静大,在里面一阵刷洗,洗完了赤苇还泡着。热气把赤苇的皮肤都泡红了,映衬水面反射的光阑,在油灯暗沉的光线下犹如红玉。赤苇察觉到木兔的视线,礼貌一笑,怡然地把脖子缩到水下享受温暖。

赤苇小时候都是仆人伺候更衣的,木桶里倒满热水,偶尔放一些香料,皮肤在童年的滋养下光滑柔韧,即使出来流浪了一段时间,包在衣服下的身体依旧细腻完好。

这很难不让木兔联想珍珠宝玉一类的贵品,木兔对比了一下自己的皮肤,顿时不敢把视线停留在赤苇身上太久,收拾完衣服默默出去了。

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往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别扭,就因为一些小事把它忘了。木兔家一周给木兔放一天假,在难得闲暇的周末,木兔激动地邀请家里唯一的同龄人出去玩。

木兔家的宅门前,车夫在大清早准备好车,站在门口的树荫乘凉,肩上搭着白布,敬而远之地望着白色府邸,侍女把皮箱提出来给他们备上。这天不用学习,木兔兴致高昂,高兴的声音传遍整栋楼,他穿了件姜黄色小袖套白斑纹灰色中袍,中间的白色小毛球在舞动中跳跃,木兔兴高采烈地对三楼挥手:“嘿嘿嘿!”

三楼的窗户探出脑袋,大风把他的头发刮得翘起边角。赤苇随手取下挂在衣杆的灰色围巾赶下楼,来到门前才发现他的围巾和木兔的外袍撞色了。

赤苇没什么衣服,他花工钱买了件发蓝的石绿色小袖和两件十分便宜的便衣换着穿,只有比较重要或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换上今天这身发蓝的石绿色小袖。外面风大,他没有厚装,只好在鞋子里多塞了一层棉袜。

塞了层棉袜之后,本来脚步声就轻的赤苇来到木兔身边更加悄无声息了。木兔撞见脸颊被风刮得发粉的赤苇“嚯!”大退一步,当机立断提议:“今天看完戏,我去给你买衣服吧!”

“多谢,不劳费心。”

“被冻到了怎么办?吹坏了可不行!”

“我们今天是去买书的。”

“我说了算,我说了算,你要多少书买多少书,衣服是我要的,我来买单。”木兔拉开帘子和赤苇钻进轿上:“不是你教我要照顾‘民生’么。”

赤苇把脸埋进厚厚的灰色围巾:“希望你把钱花在更多更重要的人身上。”

“我们可是一家人,赤苇——今天放假呢,你听我的吧。一会去看戏,先讲讲有趣的故事。”木兔放软态度,行为蛮不讲理。

赤苇开始讲他小时候听过的戏,又长又生动,讲得和真的似的。木兔打起了呵欠,脑袋歪到赤苇肩上喃喃:“你怎么什么都听过……”木兔听得昏昏欲睡,等他脑袋完全靠到赤苇肩膀上。以前可没人敢挨赤苇的肩膀,全被木兔享受了。赤苇将小臂搭在车窗,支着下颌,从被吹开的布帘欣赏陌生的街景,轻声感慨:“因为我小时候只能在家里听戏看书啊,哪像你能经常跑出来玩。”

车厢变得安静,车轮压过泥泞的石路颠簸地跑动,帘子在风中挥开。他们坐在车内,肩膀靠着抖动的车厢摇晃,小憩的时候俩人时常撞在一起。

车子拉了好久才到戏院,车夫卸下行头,木兔带赤苇进到里面。他们坐在视角最好的地方,邻桌还有木兔的朋友,他们都是周末来看戏的富家子弟,对于赤苇的出现颇感好奇,端着果酒零食凑到木兔的席位。

木兔挑起半边眉头:“干嘛干嘛,都过来抢座位,你们没有订座吗?”

“这不是你桌上的配菜香一点,分给我们尝尝。”一名金发青年剥着碟子里的橘子,轻佻地笑,木兔叫他木叶。木叶用余光打量赤苇:“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师,真不是一般俊,能让你终于愿意好好学习的人,上起课来岂不是比舞台剧还有趣?”

“什么叫终于愿意好好学习?你别败坏我形象。”木兔噘嘴:“有趣算不上,这先生上课可严了。”

“不得了了,木兔也有人敢拿捏,我对他肃然起敬。”

“你尊敬他不尊敬我啊!”

这桌人大多是城内富贵名流,打扮华贵不菲。赤苇夹在中间略显朴素,和木兔的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这些人全都乐于交谈,连女子都活泼可爱。赤苇很少插入他们的话题,安静地看完整场戏。

掌声雷动时木兔的目光停在赤苇脸上,赤苇目不转睛地盯着台面。其实木兔没觉得打扮浓妆艳抹的歌舞伎有什么好看的,倒是赤苇的眼光被台面吸住了不同他讲话让他坐立难安,下场戏还没开唱他就带人离开了。

“说要来看戏的是你,怎么看不下去的也是你?”赤苇和木兔走出院门。

“这还不如你说的戏呢。”木兔理直气壮。

这点赤苇倒是赞同,因为赤苇给木兔讲的都是官戏,是他家以前用来进贡的,民间戏怎么比得上。

赤苇轻描淡写地笑:“你眼光太高,一般戏入不了你的眼。”

木兔不以为然,问赤苇:“那你呢,你喜欢看什么样的?”

赤苇没想过自己喜欢怎样的,一般是让他看戏他就看了。他想了半天,最后说道:“我喜欢别人请我看,免费。”这个时期,友人之间的免费可谓是千金难求。

木兔被逗乐了:“你原来是个实在人。”

赤苇打趣他:“比起城里最好的歌姬都留不住眼的少爷,我确实实在多了。”

他们从戏院直奔书市,采买了许多西洋流进的读物,木兔还在街边买了烤鸡和肉串。新鲜的烤鸡刚出炉,皮是脆的,散发诱人油香。他买了两只装在纸袋里撕下两条腿用布包起来,和赤苇一人一个,一袋肉串分给了车夫。

木兔和赤苇被新鲜出炉的鸡肉烫得嘴唇发红,面对面,笨拙地抹嘴,吃得唇角流油,经常观点相左的两个人发出共同的感慨——真是太烫太好吃了。

做衣服的裁缝铺这个点将近打烊,木兔约了裁缝第二天上门量身。赤苇不好意思让木兔破费,又不忍心拒绝木兔的好意。

裁缝是第二天下午来的,他们正在上课。

木兔让侍女端了盘水果上来,给杯子倒满茶,他坐在桌边看裁缝给赤苇量身。赤苇一点也不小气,张开手臂站直身体,从容地抬起脖子,皮尺围住胸口时昂首挺胸,眼睛默默注视远方,身姿漂亮得犹如优雅的鸟,熟练地把手腕递出来测量袖口。

量完尺寸以后赤苇将外衣挂在小臂,弯腰向裁缝致谢,回到桌边和木兔一起喝茶。他握着茶杯端详木兔刚刚完成的课业,着手批改,丝毫没发现木兔的眼光正不留余地地落在他身上。

赤苇习惯性地挑选盘子里的水果,提起来吃之前先试探,太软的不吃,太硬的不吃,中间陷下去的不吃,表皮粗糙的也不吃,送进口里的几乎都是色泽漂亮,表皮光滑,质地鲜嫩的水果。木兔又让侍女端了盘完全新鲜的水果上来,赤苇眼也不眨地送入口中。

木兔眯起眼睛观察赤苇,要说落魄,赤苇刚到他家时穷得捉襟见肘;要说富裕,看不出他哪里阔绰;偏偏这个人养尊处优得很,水果挑,蔬菜挑,肉也挑,你看他吃得少其实是吃得精。最特别的是,赤苇待人无论是裁缝还是家主都没有悬殊,能让所有人都感到平起平坐的舒适感。

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木兔很少长久地注意某个人。木叶说得没错,他之前的每一任陪读老师都因为古板庸碌被辞退了,赤苇是唯一一个在他们家留过两个月的。

木兔为赤苇定做秋衣和冬装,还置备了手套和棉鞋。家母也顺便为冬天做准备,买进许多厚实的料子,为每人做了一套厚衣,多余的棉料缝进被子和枕头。整个家庭焕然一新,入秋之后,人人换上了新装。

新衣服把旧衣服压在了箱底下,赤苇穿得厚厚的,棉衣藏在深色小袖下,鼓起胸脯,姜黄色带子把腰收进去,踩着棉袜踏进书房。木兔比以往来得早,正侧躺在布榻。刚上课时,赤苇还以为木兔是个难办的人,没想到每堂课他都没有缺席。

赤苇让木兔坐直身体,不要躺着上课。木兔躺在硬榻斜望赤苇,刚想从软布上撑起身突然整个人栽倒举起手掌气若游丝地哀嚎:“赤苇拉我起来——”

“你怎么了?”赤苇正襟危坐。

“我躺麻了。”木兔玩心作祟,故意趴着拖延上课时间。

他确实难办,又无法对他判下罪证,谁也捉拿不了。赤苇无奈地起身,走过去拉木兔一把,木兔比他想象得沉很多,他施力小拽被轻松地拉下去,“救命。”赤苇脚滑,正中木兔,木兔也没料到赤苇的胳膊力气这么小,十分抱歉地扶住他:“抱歉抱歉你没摔坏吧?我不是故意的。”

赤苇纯当木兔戏弄他,板着脸走回座位:“听讲!不要胡闹。”

午休带来的慵懒一下被搅散了,木兔猜不透赤苇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生气,但他只要看到赤苇板起脸就会乖乖坐好:“我坐好了,我坐好了。”

赤苇看见木兔嬉皮笑脸的模样,严厉之下偶尔会和他斗嘴,比刚来时面无表情有趣多了。木兔乐于见到赤苇的变化,这让赤苇看起很生动。有时候他会故意******赤苇,见识他更多表情。

木兔安安分分地学习完一下午,在沐浴完后去赤苇房间,给他赔礼。

 

Chapter4

“咚咚。”木兔敲门。

“请进。”

木兔推开门扇,赤苇正弯腰跪地,举着一个圆镜看书。木兔见到厚厚一摞书本,是他们去书市采购的,他好奇地蹲下来:“你在看什么?”幽幽的油灯打亮赤苇的侧脸,赤苇抬起头:“世界地图,有些字太小了我看不清。”

“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嗯。”赤苇一边放大字一边点头。

“我以后带你去看。”木兔瞥了一眼油灯,昏昏沉沉光线蒙在屋里,双手背在后面:“这灯太暗了,用它看字对眼睛真不好。”

“穷人家的孩子更凄惨,连油灯都没有。”

“赤苇你……家境不好吗?我没有,我就是想如果我能帮助你就好了。”木兔用不以为意的口吻试探赤苇。

“我——”赤苇放下手中的圆镜,想起尾长,把他的生活环境叙述出来:“我家的情况就是那样,父母都是农民。”

木兔瞥向赤苇的手,赤苇把手收进袖子,木兔转开目光:“你以前干过农活吗?”

赤苇捏紧手指,他的手养了一个多月,长出来的茧子都淡了,看起来真不像一个穷人的手。木兔咧嘴一笑,马上转移了话题,用欢快的语气对赤苇宣布:“我给你带了个礼物,作为今天下午绊倒你的赔礼。”

“礼物,什么礼物?我没把那事放在心上。”

“我送你的,收下就是了!”

赤苇松了口气,他习惯木兔来一出是一出,看向木兔背在身后的手:“你带了什么来?”

“嘿嘿。”木兔故作神秘,摆出你绝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的表情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制托盒,递到赤苇面前,赤苇淡淡望向盒子:“你又去哪里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蟾蜍、金龟子、小鸡崽。

木兔噘嘴:“我才不会买奇怪的东西呢,这是我爸出去给我带的。我保证全市不超过一千份。”

“这么贵重的物品我不敢收。”

“以后再买就是了。”木兔把盒子递到赤苇面前:“拆开看看。”

赤苇将信将疑地抽出盖子,看见里面的东西顿时屏住呼吸:“这是什么?”一件通体漆黑,反射微弱光环的冰冷铁制品躺在红绸包起来的木盒里。

“这是******。”木兔专注地盯着赤苇把枪从盒子里拿出来,塞进赤苇手里:“你握一握。”

赤苇握着沉甸甸的冰冷铁器,手包裹在木兔宽厚温暖的手掌中,感到一阵局促:“我不会用,你别消遣我。”

“我教你用。”木兔的声音在赤苇耳边响起,他扶起赤苇的手,把枪对准油灯,握住赤苇的腰收拢手掌,低声伏在赤苇耳畔:“瞄准那盏灯。”

赤苇紧张得身体僵硬,赶紧问木兔:“你要干什么?”

“政府有意颁布禁刀令,枪支还没有在国内流通起来。这是我父亲去国外做生意交易的,我教你防身。”木兔端住赤苇的手:“你看好枪怎么用。”

赤苇立马被木兔的话吸引:“禁刀令?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风声,马上要实施了。”

木兔扣住赤苇的食指,轻轻地按压在扳机,手掌拢住枪柄牢牢地包裹赤苇,端住他整只手臂的重量,手心突然用力压下赤苇的手指,“嘭!”一道猛烈的抨击在油灯炸开,房间彻底暗下去,赤苇被巨大的动静震蔽耳朵,下意识缩往木兔怀里,木兔慢吞吞地解释:“这就是枪,可以用来杀人。”

赤苇对炸开的玻璃心有余悸:“你要杀人?”他问完马上知道不该这么问,木兔是想告诉他以后会有人用枪杀人。赤苇恢复冷静的神态,立马改口:“我知道了,谢谢你关心。”

“不用谢。”

木兔的手还握在赤苇手上,他们保持着搂抱的姿势。赤苇顿感唐突,可是身后人既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两人就握枪姿势僵持在黑得什么也看不见的屋里。赤苇听到木兔衣服的布料摩擦他衣服的细微动静和寂静房间里的呼吸声,握着已经冷下来的枪柄,木兔的手掌更温热了,这种唐突感变得十分强烈。

赤苇扭动手腕想要松开,木兔握紧他:“你的手好冰。”

“天气变冷,这是应该的。”

“不出去玩耍吗?整天待在家里……还是说,你其实很少独自出门?”

木兔的手指捆住赤苇,而且木兔的手比他大很多,这让他浑身都被一种僵硬的局促包围,总害怕被人撞见。赤苇急于挣脱一通胡诌:“你父亲让我教你,当然是课业为上!我忙着帮你检查课业,没空去。”他背景敏感,人生地不熟,实在不方便露面。

木兔的手指持续摁压赤苇的指尖,毫不怕擦枪走火地拂过平滑的皮肤,轻轻抵在扳机上,没怎么做过活的手细腻的像奶油,被稍微打磨后长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摸起来柔韧轻弹。赤苇被他摸得掌心发麻,差点端不住枪,敏感地问:“你要干什么?”

“你真的出生在农家?”木兔搂紧人在怀里,赤苇的腰快被掐出水。

赤苇甚少运动,流落在外那段时间更是把身体搞虚弱了,腰上那点稀有的脂肪一掐就进去。他咬牙切齿:“你不要得寸进尺。”

木兔仗着屋里黑人胆大,收紧手掌,俩人的手指堪堪压下扳机,赤苇对碎掉的油灯心有余悸,一下止住反抗。木兔只是轻轻滑过他的指尖,轻松地把枪包进赤苇的手心:“把枪收好。”

赤苇的心还悬在空中,听见门外突然传来噔噔噔的上楼声,木兔的母亲过来问:“京治,光太郎,你们在里面吗?刚刚什么东西碎了,好大一声响。”

木兔松开握在赤苇腰上的手,冲门外大声回答:“妈,我们没事,刚刚灯不小心摔碎了!”

“小心一点。”木兔的母亲隔着一扇门关心:快出来,我请人打扫一下,下课了你就不要老找京治捣乱。

“我没有捣乱。”

赤苇在黑暗中瞪木兔。

木兔若无其事地笑:“多吃一点,太瘦了。”

木兔出去之后,赤苇把他送的枪收好,在屋里转了两圈放进衣柜里,压在四层衣服之下。做完这一切,赤苇才回味刚刚那阵唐突,犹如混入狼群的羊,升起劫后余生的侥幸。正是他对木兔盲目的信赖令他很不安,逃出家以后,他真的不确定还能相信谁。

木兔对他很好,木兔是可以信赖的人吗?

赤苇踌躇过后退出房门让上楼的侍女打扫房间,幸好木兔已经不在外面,赤苇松了一口气。赤苇的房间端了盏新的油灯进来,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不明白木兔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唐突感愈演愈烈。

后面上课,木兔表现得和平常无异。赤苇拿捏不准,不敢贸然改变态度。木兔的父母在家住过一段时间要远洋做生意,他们把赤苇叫去谈话。

赤苇以为他们要询问木兔的学业,木兔的母亲把他叫过去却不是说这事。

“京治,在我们家还住得惯吗?”木兔的母亲首先和蔼地询问赤苇的生活近况。她知书达礼,接人待物各方面做得极为周到。

“承蒙照顾,我住得很好。”

木兔母亲又客套地询问赤苇近况,赤苇靠直觉猜测他们不知道木兔给他送枪的事,把这件事省去了。

“我们最近又要外出,从木兔出生起我们就没怎么陪过他,经常去外面做生意。他的老师换了好多位,好不容易遇上个喜欢的,希望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你能多陪陪他,不要让他太孤僻也不要太纨绔,”

“他太有主见了,我们根本管不住。他比较听你的话,我们外出的时候木兔就辛苦你了。他有时候喜欢强人所难,是我们不对,没时间好好教育他。为了表达谢意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木兔的母亲还给了赤苇家里的钥匙,这段时间由他暂为看家。

京治面对这位母亲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也会叫“京治”,赤苇很容易心软:“木兔不麻烦,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请您在外照顾好自己,就当谢我了。”

木兔母亲见他们关系不错感到很放心,简单交代几句就让赤苇下去休息了。

木兔的父亲临行前一天把木兔叫去。

“我们要出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待在家里好好学习不要总是跑出去玩。你的英文已经很流利了,国文要跟着赤苇多加学习,尤其是学习人家谦虚认真的态度。”木兔父亲非常严肃。

“知道了,知道了,我学习很认真的。”木兔忍不住止住父亲的长篇大论:“你们这么快就要走吗?”

“嗯——”木兔父亲时而慈祥时而严肃,今天严肃得令木兔感到他要宣布大事。木兔的父亲从柜子里取出密封的帖子,递给木兔:“我们家做生意要和海关打交道,和官府的关系必不可少,你也快到适婚年纪,看看这户人家的小姐怎么样?”

木兔顿时僵住,脸色闪过阴沉,迟迟不去接那份帖子,对父亲苦笑:“我不想依靠这种东西,我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爱情这种东西有什么用?等你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金钱和权力有多么重要,你的父亲就是缺少了权力。没有权力,你怎么帮你想帮助的人?”木兔的父亲把请帖塞进木兔手里:“你的母亲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嫁给我,才会在城里的交际圈难以出头来!”

“我母亲最爱的人是你不是交际圈,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我就算不依靠权势也可以帮助别人。”

“你说得轻巧,官府对我们家的财产虎视眈眈,没有靠山怎么办?给你一点时间做决定,我们回来之后立刻筹备这件婚事。”

木兔父亲对学习的态度一向很开放,对婚事十分谨慎,他早就为木兔物色好了人家,联姻成了木兔家板上钉钉的事。木兔的父母稍作休息就令车夫载他们去乘船了,家里只剩几位侍女和赤苇木兔俩人,他们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Chapter5

饭桌从四个人变为两个人。

家明显更安静了,花园也失去了花盆碎掉水管呲裂的动静,苍郁的桂树脱下金黄色大衣,飘落脆叶,厚厚地铺在秋千周围。佣人考虑到木兔到秋天喜欢踩踏厚实的树叶,不敢贸然打扫,等了很久,木兔也没有搭理的意图,佣人揣测,可能是他长大了,不喜欢这些玩意,才提着扫帚清开干净的地面。

赤苇趁家里人少给尾长寄去一封信,信里附赠了一些生活费,过了很久才收到回信。赤苇收到回信悄悄拿回屋里,信抬头是“尊敬的大人”,他对尾长说过很多次叫名字就好,尾长坚持这么叫。

信介绍了尾长的近况,他在农场主家做工,活累工钱少,所幸能吃饱饭,希望赤苇能好好地发挥聪明才智,过上好生活。末尾嘱咐赤苇不用担心,他有空会过来看望。

赤苇附上地址回信,又重金寄去厚实的衣服。

邮差走后,赤苇装作出门扔了一袋垃圾回到屋内。他在这座房子生活半年已经熟悉了它,得知木兔父母去国外做生意,外国人住的都是这种房子。木兔家为了款待生意上的友人特意修了西式会客厅,只有休息用的卧室保留日本传统装饰,桌子椅子很多用的东西都是西洋流进来的。

赤苇悄悄爬上楼梯,听见脚步声随后响起,从脚步的力度、频率迅速分辨来人。他加快速度闪进屋内,以一种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躲着木兔的心态,躲着一头狮子,老虎,猜不透心思的野兽。

等走廊完全安静了赤苇才放下心来,他没由来的紧张,好像在木兔身边随时可能踩中陷阱,可他并不想远离木兔,他自认没有利用的价值也没有可以骗取的财富,讨好他捞不到任何好处。木兔纯粹、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令一名在权势利禄家庭成长又流浪民间受苦的人惴惴不安,他实在无法设想木兔不想从他身上获得任何东西。

理智告诉赤苇不要轻举妄动,保持一贯的沉稳,冷静。但他的自持被木兔的活力感动了,抑制不住关注木兔的冲动。在他躲进房之后,马上跑去窗台俯耳聆听楼下的动静,往常木兔父母在家时,木兔总要搞出一到三楼都能听见的阵仗,最近家里安静得反常。

木兔的消沉令赤苇也觉得沉闷,尤其是家里只剩他们俩人之后,消沉变得十分明显,府邸仿佛提前进入冬季,还没降温,已经开始冬眠。赤苇打听木兔的动向,然而他普通的薪水显然不包括关心学生的费用,还陷入荒唐的自作多情,觉得木兔现在需要人关心。

木兔需要他的关心吗?还是说这一切美好的善意都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赤苇擦亮玻璃的雾气大力推开窗,百叶帘一下被吹飞,敲打璧框,黑绒绒的脑袋伸出窗外。二楼的窗台飘出淡黄色的光,夜风呼呼呼地往里面灌。

“啊啾!啊——啾!”

两个窗口正对隔五尺,浑厚的声音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跑进赤苇的耳朵,他微不可察地皱眉,在下一道喷嚏声传上来时,几乎要对着楼下问“你怎么了”,想到木兔发现两间房的隔音很差可能会把声音藏起来,他打住嘴。

木兔对他的好是灰暗里的烨烨闪烁的阳光,而他能给木兔的,是一名穷人的微薄,读书人的寒酸,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荒唐、不可思议的私心像细菌一样滋生,赤苇捏着窗栏,五指抓紧了又松开,脸上写满嘲讽。思绪犹如被踩乱的草皮,麻木地纠缠,驻留窗边的消条影子被斜枝横杈挡住,混进树的倒影,伸进亮着幽光的二楼。

木兔对降温浑然不觉,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桌前埋头苦思。那封适婚名帖压在柜子的最底层,既嫌恶又不能撕毁。

同一名面没见过的女子结婚简直是天方夜谭,且不说他喜不喜欢人家,人家也未必喜欢他,这样一桩毫无感情的婚姻背后只有两家的利益。纸上的名字不该是一名素未谋面的女性和她背后的权利,木兔要痛痛快快地写上最爱的姓名。

可现在的他既没有名,也没有权,一事无成的年轻人没有选择的资格。

就连爱也没有资格说出口。

木兔撑着额头,眉毛苦大仇深地打架,单薄的衣服外压着一层重担,令他一直挤在窄小的桌前。家境、地位、婚姻竟然有那么多事早早注定,他也要深陷其中。

所有人做事都有一番大道理,活在早已定好的规矩中才是正路。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不相爱的人为什么要在一起,如果这是未参破的天机,他宁愿当一个世俗的凡人。

凡人……木兔松开手,对着天花板倒在椅背,做好一个人的基本是善良、正直、勇敢,除此之外要过得快乐。如果没有能力维护基本原则,只能说明他太弱小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席卷他。

好想一夜长大,好想一夜拥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

两扇窗户开着,风涛入境,扫掠窗前的树影。喷嚏声变为浅浅的齁声,时断时续地传入楼上的屋内。

摇晃的卷帘像不安稳的梦,醒来时天色阴暗,乌云迫近。赤苇半睁着眼,听见书房炸响轱辘,传来地震似的动静,日本经常地震,木兔家也经常地震,一个天灾一个******。赤苇猛然清醒,意识到昨晚书房的窗可能没关紧,风把书柜刮倒了。

赤苇腰带没系鞋子没穿,匆匆忙忙地跑向书房。唰——门拉开,柜子里的书被倒出来,飞舞扑簌扑簌的纸页,箱子被推向空地,划出刺耳的响声,幽冥的蓝色浸泡屋内,他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木兔抱着厚厚一摞书,德文、英文、法文、俄罗斯文的封面叠在一起,穿行在堆成几片小山高的文献。他不比赤苇端庄,头发散乱,衣服领口敞开,满脸憔悴,见到赤苇之后改头换面,精神焕发地扬起笑容:“早上好——啊,啊欠!”不受控制地踩空,身体摇晃,向前跌倒,最顶上的书抖落,“小心!”赤苇冲过去接书,在拥挤的书堆中绊倒和木兔一起摔向地板被书砸个正着。

粉尘在空中叫嚣,赤苇吸了一大口烟尘和木兔唱双簧似的打了一串喷嚏。

憔悴的脸正对面,两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没睡好的青白,各怀心思的闪躲让交错的视线一触即分。清澈见底的心已经沾上不能见人的情感,待在一起有暴露的危险。

穿堂风钻进敞开的大门,把地上翻开来的书吹得翩翩起舞。

“咳嗯。”木兔握拳抵在下巴,准备为他的冒失发表演讲,在飞快组织措辞时赤苇冷冰冰地瞥向他:“院子已经装不下你了吗,要来书房大动干戈?”他不想摆出这副冷漠的语气,但是他难以袒露真心,说出来的话自带冰霜。

木兔瞪大双目,每次心虚都会像捅完篓子被抓个正着的飞兽,习惯性拱起肩膀,试图用精亮的眼睛让人心软。他想用漂亮的话伪装挫败的沮丧,一对上赤苇清澈碧蓝的双眼,就失去了说谎的力量,在逼问的瞬间老实招供。

“我想认真读书了,赤苇。”木兔思考了一个晚上,下定决心好好努力。不是达到标准的努力,是为了得到某种东西可以竭尽全力的努力。

“嗯?”赤苇不可思议地提亮尾音,以为听错了。这话一点也不像是木兔说出来的,从这一刻也不愿意安分的年轻人嘴里听见“认真”像没诚意的托词。

意料之中的质疑到来,木兔沮丧地垂头,身体像泄气的皮球慢慢瘪扁。没有人能认真相信他的话,赤苇也不例外。

“我想让父母对我刮目相看,你觉得很可笑吗?”木兔若无其事地扫视地面的纹路,夹着封面随意翻动:“我需要你的帮助,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其他人。下课之后,能不能也多教教我。”他的语气正如下雨天忘记带伞,能不能借我一把。

银白色的散发撂在额间,年轻人的眼神疏离且漫不经心,似乎不需答复地自言自语。他不奢求得到援助,连头也没抬。

木兔手里的书被抽走,在另一名年轻人手里翻开。

“乐意效劳。”赤苇扫视上面的句段,文字化为云雾,难以进入心里。

“你说什么?”木兔拔高惊喜的欢呼,不可置信地把视线从地板的纹路移开。

“我说我愿意。”赤苇神情平淡,默然,垂下波澜不惊的眼帘,收敛得像一尊石像。

木兔有时候觉得赤苇能猜透他的心思,可是他看向那张脸,淡然得比冬日的雪还洁净,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理解的情感,可就是这片冬日的雪,从不会沾上质疑、嘲弄的色彩。木兔冷冰冰的身体飙起激动的热情,振奋地抓住赤苇:“你相信我是认真的?”

赤苇想表达的情绪远不及面部表情的万分之一,他任人摆布地坐在原地,胳膊被木兔抓得肉疼,咬紧后槽牙挣脱:“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还不放了我。”

木兔已经准备好被忽略的心注满甜蜜,像坠入云端一下失了分寸,一把抱住赤苇扑向乱糟糟的地毯,欢喜地凑近赤苇的脸。赤苇被******裸的注视看得心底发麻,再看下去,要被看出端倪了。

“我要拿什么来报答你?”木兔视若珍宝地问。

“叫老师。”赤苇矜骄地别过头。

“恩师——好老师——,世界上最好的老师。”木兔把赤苇推到书柜,一连串喊了三十多遍老师。赤苇的耳朵都听烫了,身体被压得喘不过气,剧烈反抗木兔强有力的拥抱,手背贴到木兔额头时发现惊人的烫,反手捂住他的额头:“你发热了?”

木兔后知后觉身体十分沉重,不受控制地把重量压向赤苇。本来需要仰头才能看见的人把脖子垂下来,像一匹狮子温驯地俯首称臣。赤苇冰冷的手背贴上他的额头,细心地试探温度。

一向活力无限,高大结实的年轻人无精打采地趴着,近看才发现脸颊烧得粉红,眼睛耸拉着,张大的双眼全心注视着黑发青年。

赤苇推却的手停在他们之间,迟疑了一会才提到木兔背上,根据童年的回忆,学习母亲的动作,抚拍木兔的背。

这种轻柔的******只存在木兔零星的记忆中,久违的温柔令他沉醉,仿佛酒杯里消融的的冰块,浮起松软的泡沫。他僵硬的身体软化下来,分不清是病还是其他的暖流注入身体,不知不觉格外放松。

木兔在父母离家时几乎不会让自己生病,他这次发烧可能是因为家里还剩一个人,闹闹脾气。

“我永远也不想离开你。”木兔含着浓厚的鼻音,情不自禁地低声喃喃。

赤苇的手移到木兔肩上,用指尖无规律地敲打结实的肌肉,轻巧地自嘲:“我只是你的老师。”他躺倒在硬木地板,谨小慎微地享用短暂的木兔所有权,指尖敲一次少一次,节俭地扫过滚热的皮肤。

“老师,老师。”木兔一声声撒着弥天大谎。

如果你不只是我的老师就好了。

Chapter6

短短两年,他们那天翻出来的外文书全部被译为日文,在两位年轻人的努力下整理出版。他们整理的读物受到重视,民众难得接触这么新奇的内容,一时间流行开来。

一份多语报刊在东京城内创办,单月两期,双月一期。报刊分经济、文学、政治等板块,成立之后收到许多投稿,它成为了年轻人接触外来新事物的主要渠道。

报刊的创办人和编辑从未透露真实姓名,笔名四五,他们成为东京城内神秘的存在。文章有时辛辣讽刺,有时清新婉约,人们猜测背后可能是洒脱才子,也可能是风情佳人,还有人说是严肃古板的老学究,连面目丑陋不敢露面之类的怪谈都编出来了,流言往更不可信的方向发展。

总之谁也没见过四五的真面目。

舆论背后的两个人听不见这些评价,此刻正在白色私宅的一楼撰稿。

“这个月怎么还有淫秽投稿?”

“给我看看!”

“没收了,你的父母没让我教你这些。”

“赤苇,你也不会吧。告诉你件喜人的事,我们这个月的发行量又突破了!”

“别骄傲,这里面有改良纸质降低成本的功劳。”

“印刷厂的老板要我们这周赶紧交稿呢,你快审审。”

“啊——又交给我,那经济方面就拜托你了,我不懂行。”

铜炉里的竹签升起袅袅白烟,晃花这片缭乱的景色。铺上红黄格子印花织布的金色矮凳中间置放了一碟银色托盘,湖蓝、翡翠、琥珀色等透明酒瓶拥挤地依靠,两盏玻璃杯斟了半杯饮料,其中一杯快见底了。

带细闪的海棠花纹毯子从柔软的厚垫沙发垂下,好几座沙发围在周围,上面堆满了各色书籍,油墨放在地面,地面铺了几层报纸,被墨滴得纵横交错。

灰白斑纹一掠而过,像闪过一只白老虎灵活地避开凌乱的地面,弹到沙发翘起腿,闲情逸致地压下坐垫,把笔咬得“咯吱吱”。沙发边伏着的年轻人对这场面见怪不怪,评价了一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躺在沙发上的青年闻言掉出半个身子,赤脚搭在沙发背上,垂下脑袋用金黄色的鹰瞳对准说话的人:“我坐半天了,肩膀很酸。”赤苇手里的笔唰唰唰快速移动着,头也不抬:“那是因为你坐姿不正确。”

木兔摆弄赤苇的肩膀:“你坐得可正了。”赤苇正在写字,脱口而出:“坐不正要被打板——板,老板叫去洗碗。”提笔写字的手顿住,恢复疾笔:“你还不去统计本地工人平均工资?在我这讨没趣。”

木兔盯着赤苇的侧脸,悠然地从喉间滑出轻佻的音调:“讨没趣,我确实喜欢讨没趣,有些人的名字就叫没趣。”

已经相处了这么久,赤苇知道这人说话没个正形。他把压在肘下面的纸抽出来,写了个标题《光太郎秘闻》:“我这就起草一篇文章登出去,看你觉得有趣不有趣。”

“你动起真格来可真不客气。”

“对你客气是要被蹬鼻子上脸的。”

佣人们闻着声远远地把水果递过来,换干净茶壶里的水,把椅边的垃圾收掉。

伏案的黑发青年搭下笔,抽出两本册子招呼佣人:“这是这个月的月银,按份去取。家里的煤快没了去补,顺带买墨,墨就是之前那家,我已经订好了,直接去提就行。嗯——对了,这个季节的油菜花新鲜,买一点。”他熟练地弹算盘,语速飞快:“一共这么多,记清楚了吗?”

木兔眼珠跟着赤苇的手指转,看着赤苇端正的坐姿,心思还停留在“打板”上。

“我脸上有东西?”赤苇扭头看向木兔。

赤苇的视线停在木兔身上,木兔不自觉坐正身体:“不,我只是在想本地工人的平均工资和税收。”

佣人们退下去,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两个人互不相让,处处挑衅的日常了。按理来说老师和学生不应该这么相处,可他们都是同龄的年轻人,总比老套成规的成年人有活力。更别提木兔不是一般学生,早年气走了八位老师,留下的这一位有天纵之才,就算他敢呛少主人,佣人们也不见怪。

书房里的书被翻出来以后,会客厅就成为了他们的临时阵地,他们在这里学习,翻译,写文章,两位的斗嘴也成了每天都要上演的戏码。

除了文献油墨,台子下还堆了棋盘玩具,家里的少爷学完就开始倒腾,先生从来不会对这种事有意见,甚至陪着他一起玩乐。佣人们一时捉摸不透他们的关系,有时水火不容有时一拍即合,他们一位温谦,一位张扬,仿佛生来就是作对的,却又找不到比彼此更加契合的存在。

堂内洋溢着舒适惬意的氛围,这种愉悦似乎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门口传来噔噔噔的马蹄声,送报的人匆忙推开栅栏,踏着迅疾的步子穿进混乱,漂浮着慵懒的室内。

报信人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似乎是一口气跑了五公里。他这段时间为木兔家送了许多报,与木兔有少许交情,听到消息特地赶来告诉木兔。木兔一头雾水地等他把气喘完,听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父亲回来了,我刚刚在码头看到了他们的马车。”

“快。”木兔脸色大变,匆忙地跳起来,一边穿鞋一边去找自己的衣服,奔跑在家里催促佣人们:“赶紧收拾家里,我父亲回来了!”家里突然动起来,佣人们这段时间也过得清闲,听见消息马上系紧围裙上下奔走。报信人只是提点木兔一个惊喜,没想到家里如临大敌地严阵以待。

唯有趴在矮凳的黑发年轻人坐怀不乱。

赤苇安静地趴在矮凳,用墨水轻轻写下“不妙,惯坏了”。

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举办座谈会乱摆的桌椅迅速归位,铺在沙发上的毛巾毯包成球扔进桶里,垫在盘子底下的报纸清理干净,模型,卷尺,所有工具都收进箱子里。佣人们彻彻底底做了一遍大扫除。

安乐悠闲的生活顿时成为一场清晨提前醒来的梦,这里即将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

木兔搭车去集市采购新鲜的蔬果和肉,赤苇留在家里整理这两年的教学成果。

一个时辰之内家里焕然一新,全家摆大阵仗迎接男女主人。木兔的父亲到家时穿着挺拔的西装,木兔的母亲头上戴着时髦的帽子,他们给所有人都带了礼物。门口摞了许多箱子,搬进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满香喷喷的饭菜。

全家人再度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佣人们领了赏菜去他们房里吃。

餐桌上,木兔的父亲首先关心赤苇,海外的阳光令这位父亲肤色看起来深沉,他笑容可掬,和木兔一样非常健谈。说话时只对木兔严厉,对其他人都十分慈祥。

“京治给我说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光太郎都干了什么好事?”

赤苇正襟危坐,木兔也收起了随意,仿佛一个时辰之前趴在会客厅里散聊的不是他们。

“他没干什么,翻译了丰富的外文书籍。”赤苇折起湿巾擦嘴,“这些书看起来很受当代年轻人的欢迎。”

木兔父亲不多言,按捺上扬的嘴角。很快,他宣布了这次回家的头等大事,木兔家拟定办一场宴会,届时邀请生意人和政客前来参加,为木兔的前途开路。

赤苇本来以为木兔会十分高兴,可是木兔听到消息之后毫无动静。木兔:“我不——”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赤苇,压下说出口的欲望。

他不想让赤苇听见那件事。

如果可以和神明签订契约,他会请求神明把婚约永远封印。永远,不让赤苇知道。

Chapter7

这场宴会准备得颇为重视,主人甚至请人修缮了家居。

宴会布置万全,当晚来了许多客人。院子挂上各色新奇亮丽的灯笼,把精心栽培的树木花草照得光彩熠熠。门前车马不停,贵客们穿着当下最时兴的礼服,男士发型简单,打上油,压低帽檐,仿照洋绅士亲切地上前,又保留本土的含蓄离人一步之遥弯腰点头。女士裙子收腰,蓬松的裙摆缝绣繁琐的花褶,提着裙摆款款入堂。

木兔换上母亲送他的西装,挺括的礼服外套紧熨结实有力的胸膛,浅色深口马甲底下穿着白色衬衫,灰色围巾收进西服里,裤子与宽松的长袴不同,修饰宽细有致的腿型,看起来特别挺拔。他站在大堂迎接各色客人,一边稳健地交谈,一边用余光搜寻某个身影。

赤苇蹲在草丛,拿大剪刀裁花茎。他没有新式的衣服也没有朋友,在热闹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客人涌入屋内时他藏在粉色,白色,淡黄的月季和蔷薇里,修剪多余的枝叶,把长得最好看的剪下来放进桶里,给草丛洒完水提着一桶花走小路从后门绕回房。

赤苇把花放好,系上围裙去后厨帮忙。

“您的手怎么能做这种事。”女仆们都不曾把赤苇当作和他们一样的下人,焦急地抢夺篓子。

“不要紧,一起吃的饭不能只麻烦你们。”赤苇谦和地去拿餐具:“这是我应该做的。”

女仆们既不好意思又十分感谢,招呼这么多人她们实在忙不过来。赤苇太平易近人了,她们把碗递给赤苇,由他来盛已经熬好的汤。一百多碗汤真不好盛,赤苇握着长柄木勺在大锅里捞,舀起肉块倒进碗里,一连串动作下来比手抄一百封请帖还累。

家里请了十余名厨子,此刻香气腾腾,炉膛燃起熊熊大火,这和赤苇以前家里热闹的景象十分相像。赤苇头一次加入后厨,比起去前厅待客,他更喜欢和佣人们在一块的感觉。

灶炉上的锅炉沸煮着骨汁,师傅将面从里面捞出来过冷水,漏勺顿时溜出白烟。女仆端来一盘大藤篮,盛满新鲜红艳的番茄、肥硕的土豆、翠绿的毛豆等各色果蔬,大块生鱼挂在绳上绑起来,师傅麻利地在砧板剁肉。嗙嗙嗙!咣咣咣!

白净的鰤鱼片切好之后和乌贼、扇贝、甘鲷分碗盛好,素食和肉食按不同的饮食习惯放在给客人们准备的区域里。

地板滑,所有人端着大盘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四平八稳地穿梭在人群中。赤苇抱着一筐蔬菜拿到水池边洗,他穿着灰蓝色小袖系了条方格子围裙,卷起袖子在池子里淘菜。水池立在厨房后门,冷风咻咻咻地扇他的脸颊,皮肤******着,在冰水的冲洗中发红。

这篮子菜是洗给所有人吃的,其中包括木兔。赤苇蹲在池子边,笨拙地搓捻叶子,执拗地与冷水作斗争,揉搓指腹取暖,目睽睽篮子里的蔬菜,势必一举拿下。窗缝隐约传来前厅热闹的交谈,人们在里面弹琴跳舞,伴奏的音乐不时传来,舞曲用了陌生的乐器,他忍不住在心里哼唱,被花棘扎破的皮肤钻出刺痒。

案台逐渐摆满香喷喷的菜肴,佐上颜色亮丽的甜点。仆人们把菜端出去,赤苇终于可以休息了。繁琐的劳动把他热出汗,他擦完汗对着围裙的黄渍叹气,特意绕开人多耳杂的大堂,用脚踢开湿衣摆,拎起小门边的食物余料去后院的栅栏喂动物。

后院十分清冷,粉紫马赛克瓷贴成的矮墙摆着几个空陶盘,孤身的青年把厨房捣剩的碎肉和饼干屑等余料分别倒入盘里,将盘子从栅栏底端推出去,无人的时候会有流浪猫狗和鸟过来吃掉,第二天再来收盘子。

赤苇倒完之后打算洗手回屋,栅栏后,黑黢黢的街道跑过一辆吭哧吭哧的人力车。赤苇听见转瞬即逝的惨叫,撞人的车没有停留反而跑得更快,车头灯消失在拐弯处。被撞的人躺在路中间肯定会出事,赤苇情急之下用衣服抹手拨开门闩跑出去。

街上蜷缩着一个人,扶着大腿腿******,赤苇没有提灯,赶忙蹲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先生您没事吧,给我说说您的腿现在怎样?”

“我……哎呀!”他又吸溜一口冷气,看起来疼得不得了,声音又薄又哑:“我来找朋友,没想到被车撞了。但我不想麻烦他,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走得动。”

赤苇听此人的声音熟悉得不得了,不敢置信地惊呼:“尾长?”

那人怔住,借大宅挂的灯笼光努力辨认赤苇,赤苇拉下围巾,尾长对上赤苇的眼睛感慨:“大人,太久不见我差点没认出您,您比以前气色好多了!”

赤苇哪管自己的气色,着急地扶住尾长:“你先别动,我把你背进屋里,你慢慢告诉我最近过得怎样。还有,不用叫我大人,我如今只是一个给人家做差的平民。”

“大人是我对您的尊称。”尾长年纪小时还会叫赤苇名字,长大了反而拘谨起来,“我不用您背,您扶着我就行了。”他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大宅,犹豫不决:“我真的可以进去吗?如果这麻烦您,您真的不用帮我。”

赤苇皱眉:“你说什么话呢,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朋友之间是应该的。我不敢扶你上楼,给你造成二次伤害,你在这等我给你找个大夫。”赤苇把尾长搀扶到后厨偏门的台阶,端了碗热水出来,抱了一件薄被子给他,请求后厨的仆人留在原地帮忙照看朋友。

赤苇看向通明的屋内,又看向蜷缩的尾长。他留下口信之后围着一条围巾跑出去了,街上灯火稀零,他一下消失在夜里。

一楼的会客厅,沙发铺张细闪的绸布,桌面摆饰西式精致玻璃杯和美味的糕点,地板干净得反光,整个厅堂配上各处的油灯显得富丽堂皇。

银发青年拨开拥挤的人群找人。红绸铺起来的桌面上放着满载坚果橘子的金盆,琉璃杯里盛了乳白色的牛奶,香气诱人的砂锅里,滚起新鲜的菜叶和白肉。厅内走动的人多且杂,握着杯子两两交谈。木兔在厅内逛了一圈也没结果,在原地踟蹰。

“这是您的儿子吗?”

“正是犬子。”

木兔见父亲领着一对夫妇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羞怯地躲在夫妇背后。

木兔父亲抓住木兔:“找你好久了,正式介绍一下这是负责通商口岸的白福先生,白福夫人,后面那位白福小姐是他们的女儿。”

白福夫妇和木兔父亲给两位年轻人留出独处空间就找别的借口离开了。这位白福小姐在夫妇离开之后马上收起笑脸,翻书似的摆起脸谱,端起超过正常人食量的盘子,故作粗鲁地一口吞下蛋糕,等这位银发青年像之前遇到过的所有青年一样逃之夭夭。

没想到木兔不为所动,甚至为她递来更宽的盘子。他们站在原地各吃各的,各看各的,丝毫不打算搭理对方。

木兔端详这位小姐没有想象中那么墨守成规,打算随便用一个话题礼貌应付然后离开:“你平时有喜欢读的书吗?”

白福对父母安排的婚事毫无兴趣,料想读的不是一路人的书,她含下饼干敷衍:“书读得不多,喜欢看四五先生刊登的文章。”四五成了城内年轻人的暗号,但凡说出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他们反对老派的规矩。

白福认为这位阔少爷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正想找个理由离开。眼前的青年突然顿住,从胸前的口袋翻找出一张白纸,递给白福,索然无味的眼睛霎时目光炯炯地望向她。木兔压低声音,郑重地开口:“白福小姐,我们重新认识一遍吧。报刊是我创办的,四五是我和一位先生共用的笔名。”

空气凝固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瞥向四周。无论身份,地位,年轻人们提起四五总会瞬间成为朋友。

“我想和您合作,请求您不要说出我们的婚事,父母那边我会承担所有责任的。这是编辑的笔迹,您看的文章很有可能就是他写的。”

白福看着熟悉的文风正欲开口,一名佣人走到木兔身边递给他一封信,封面有血,木兔打开信件,信的落款是赤苇大人,寄信人是尾长。佣人俯在木兔耳边说了几句话,木兔朝后厨望去。

“失陪了,白福小姐,下次联系您!”

“等等,我想拜访那位先生,我很喜欢你们的文章!”白福急匆匆追上去。

木兔召集朋友们和佣人换上便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宴会。他们替后院的尾长叫了一辆车拉到附近最好的医馆,猿杙父亲是医馆的大夫,他们留下白福照看尾长,其余人去找赤苇。

东京城内街户互相熟悉,有一点事发生都能迅速传遍全城,这些富家子弟平日混遍街头,打探一个人的踪迹比汤里捞颗黄豆还容易。他们找到赤苇时,赤苇正在药房翻找自己的钱袋,赤苇认出木兔和他的朋友,震撼他们和平民一样穿着粗布衣,向他们答谢后一起赶往尾长所在的医馆。

赤苇惊诧未定地和他们坐在同一间堂,这些少爷小姐们穿着洗褪色的粗衣,绑了笨拙的腰带,各不相一的服饰庸俗简陋,赤苇的素色小袖混在里面毫不突兀。

小见买了套车夫的旧衣,把灰布搭在肩膀:“这布方便极了。”

木兔的朋友都把赤苇当作自己人,短暂的寒暄过后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白福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赤苇,双手合拢搭在大腿上:“您就是木兔先生说的那位朋友,我有事正想请教。”木叶眼尾上挑,不可置信地看着赤苇:“没有想到,扬名城内的四五居然就是你和木兔。”

笔名的伪装被撕开,这一伙年轻人逃出长辈们的牢笼,各放松下来,说起他们关心的话题。

这时候大夫出来敲门:“里面的病人伤口处理好了,快进去看看吧。”

Chapter8

门关上以后,桌面剩一盏蜡烛摇摇晃晃地吐着火舌。

“我还以为我会死在街头。”

尾长躺在病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被赤苇摁下去。

白福逃出来后神清气爽,对那车上的乘客嗤之以鼻:“有些人真不把普通人命当命,肇事就跑。”

“别乱动,和我说说你在农场都发生了什么?”赤苇这么多年不见还是没变,关心人的语气冷静镇定。

“农场拖欠我们的月钱,官府走买农场主的地农场主一分钱也没给我们!他们把我们驱散了不说还说我们工期没服满要扣我们呢,好多人无家可归留在那,我侥幸灵活跑了出来,没想到在宅门前被车撞了,本以为一辈子碌碌而终,居然还能再见到您,别说心里多激动。”

“我们……哎,我们!”尾长想起他在农场的待遇黝黑的脸紧巴巴地皱起来,嘴里嚼苦菜似的艰难说出:“太难了,日子过得太难了。”

白福愤愤不平地咬牙:“我就和我父亲说粮食局那个肥头大耳的猪头少爷尽不干人事。”她啐了一口:“想让我姐姐嫁给他,门都没有!”

木兔从宴会开始就和不同的官员打交道,对此深有体会:“上一个是农场,下一步就是工厂。当地政府盘算着我们家的工厂和财货,打算让我们家帮忙修轨道。他们既不想出钱又不想出力,逼迫农民和无业武士去干活。”

白福坐累了,手换一个方向搭着,她嗤笑:“限制进口商品,想把经济都笼络进自己手里。但我们还是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国内工厂根本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民工需求,继续下去只会榨干国内的资源。资源不够用了,就从百姓吃起,吃到最后总会吃到自己身上的。”

木叶附和:“现在被盯上的木兔家是大头,我们是小头。”他瞥向木兔:“你们家大业大,政府正在试探你们站在哪一边,如果不投靠政府可能会吃苦头。”

木兔心思通明,压力如山,但他坚毅的眼神,硬朗的面部外轮廓线似乎从来不和“退缩”搭边,你甚至永远不会思考他会迁就或屈从。他一如既往地侃侃而谈:“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道理,但我不能像官府那样做。轨道照修,要发工钱;生意照做,不能垄断。”他语气加重,注入决心:“我家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做丧尽天良的事,父亲重视的也是建设而非营利。”

赤苇面不改色地坐在一旁替尾长捏被脚,他勉强保持心如止水,心还是无可避免地因为木兔掀起波澜。这人似乎有使不完的勇气,能用谈论天气的语调说出有威力的话。

“完全不靠官府很难吧。”赤苇明白个中道理,但是现实摆在木兔身上时,他很难保持完全的理性去看待问题。

“是难。”木兔不反对,他开诚布公:“但是让我做违心的事实在办不到,这比登天还难。”

尾长躺在床上一时拿不定这群人什么来头,他们各有各的气场,各有各的风度,因为同一件事聚在一起,即使完全不熟的人站在他们身边也能感受有股团结在一起的力量。尾长把赤苇的朋友当作自己的朋友,谨慎小心地发言:“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我没什么事自己休息就好了。”

猿杙体贴地走过来,笑着背手站在一侧,他大概是在场所有人里看起来最亲切的一位。他看穿赤苇眼里的不放心,打包票道:“尾长暂且住我家医馆,有我父亲照看他不会有事的。”

白福起身,半拧着眉头:“是该走了,不过——”她看向赤苇和木兔:“你们办的报如此有影响力,大家合作合作如何?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逼上绝路,不如多交交朋友。”

其余人点头,对此意见表示赞同,赤苇目光移到木兔身上,示意他做决策。

木兔感到大家的信任,内心充盈温暖和责任,大方地挺起胸膛担当重任:“迁不迁就官府不要紧,今天这里的人都站在同一阵营,我们互相帮助随时保持联络。”他用余光小心瞄向赤苇,赤苇五官笼在淡淡的光线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猿杙爽朗开口:“以后大家可以来我父亲的医馆,他很欢迎你们。”

木叶见时候不早,赶紧打圆场:“猿杙说得有道理,尾长需要休息。那群人发现我们都跑出来那肯定完了,趁早回去还能赶上露个面。”

他们在医馆达成共识,安置好尾长,趁宴会还没散场回到木兔家。

白色私宅的音乐声变小了,客人们物色好对象两两低声交谈。逃出去的年轻人们混进人流,只有两个人避开热闹,走去楼上单独交谈。

“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回去?”赤苇握着扫帚站在楼梯口问木兔。

他们出来太久,宴会还没散场。赤苇今晚自始至终都对木兔保持不咸不淡的态度,宴会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提醒他,他们门不当户不对。赤苇不得不时时告诫自己不越雷池半步。

木兔手里捏着揉皱的信封,胸腔怀着爱意无可诉说。一晚找不到赤苇就足以令他心焦,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好宽的缝隙,稍不抓紧就会被外人插入。可是赤苇的反应如此平淡,好似木兔和在场所有人并无不同,一位朋友,一位熟人,充其量一位不太听话但被纵容的学生。

木兔手里握着赤苇的把柄,利用真相要挟赤苇,或者用其他一百种方法拿捏赤苇,得到一个人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就像政府抽光平民的血肉,强迫他们当奴隶。木兔有上位者天然的强势,偏要选最麻烦的一种,动情的话在心里说了一万遍,讲出来的只有与他们无关紧要的事。

木兔并非有勇无谋,他猜不透赤苇想要什么,遇到束手无策的难题也会陷入抉择的困境。

万一说错话,赤苇永远离开他怎么办?

赤苇看着木兔缓缓开口:“今天宴会里的都是达官贵人,你这么跑出来没关系吗?”他始终对木兔不冷不淡。

木兔轻飘飘地被撇在一旁,咽下这口气:“你又要去哪里?”

“我要回房间。”赤苇退半步走到台阶上,他的袴沾着泥巴,此刻一点也不想待在这富丽堂皇,琴声悠扬的地方。

悠扬的音乐夹杂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木兔被冷落了一天,脸气鼓鼓的,竭力不让丧气表露出来,腮帮子还是不可避免地鼓起,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赤苇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这位少爷,木兔是今晚的主角而他什么也不是,何必和自己在这耗费时间呢?大堂小姐如云,个个翡翠天仙,他一块弃置墙角的瓦砾值得什么注意。

木兔向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他要什么都会有人变着花样送给他,赤苇就这么不近人情,不肯多给他好脸。话虽如此,比起拿笑脸堆出来的谄媚,木兔喜欢这样平静优雅的人物。

木兔手背在身后,强忍走近赤苇的冲动,若无其事地捏紧带血的信纸:“我有话想对你说。”

赤苇拿不定这个人,对木兔的一举一动,猜准了皆大欢喜,猜不准少不了看他心灰意冷,与其放任木兔一个人闷上一天,不如痛快听他把话说完。赤苇握着扫把站在楼梯道口,一副有话快说的模样:“阁下有何贵干?”

向来直爽的木兔踌躇不定地打腹稿,听楼底混响的清脆踩踏声与低语,心惴惴不安地躁动。第一次这么害怕听到拒绝,可是赤苇会拒绝他吗?

事实上,赤苇拒绝过他吗?

他还能再行使一遍任性的权利吗?

有些话今天不说,明天不讲,再有什么像婚约一样的霸道条约横插一脚,他还能说出这句话吗?他敢光明正大地讲出“绝不向官府低头”却不敢堂堂正正地表白心意。

木兔弯下眉勾,仿佛此刻提着扫帚,褴褛朴素的不是赤苇而是他,他灰溜溜地站在台阶下,不敢对视赤苇的双眼。赤苇有勾人的魔力,时刻牵动他的心神。

“木兔。”赤苇无奈地压低音调作势要走,他这身装扮不适合在外面停留太久。

木兔鼓足勇气拉住赤苇,信封揉成一团握在另一只手里:“我——我今天只想找你跳舞。”

楼梯角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句话清晰地在四周响起,在赤苇耳朵里全世界都听见了这句话。他的表情顿时变幻莫测,瞳孔闪烁,应激后退半步轻嘲:“我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

“你该走了。”赤苇匆忙转身,逃亡似的拔走再不行动就要长在原地的双腿。

桥归桥路归路,他怎能和这户人家混为一谈。赤苇不会拿规矩去要求任何人,可是他在极其繁琐的规矩中长大,逃不出被规矩审视的目光。一步错步步错。

木兔捏着手里的信,赤苇的身份信息全在上面。他保持强行镇定的语气向赤苇喊:“你是不会跳舞还是不愿意和我跳?因为你是我的老师,还是因为你是——”

悠扬的音乐变得婉转,小提琴消磨地拖长语调,分秒漫长地流逝。木兔把手里的信捏得吱吱响追上赤苇,汹涌复杂的情绪霸占胸膛。他咬牙把赤苇逼进书房门口,赤苇低着头,低气压伏在他们之间,和楼下的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赤苇不卑不亢地站在书房门口,和木兔保持半步距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不可横跨的沟壑:“我永远不能成为你的舞伴,只能离你这么远。”

婚约、官威、生意的压力堆积在木兔身上,与官员舌枪唇战的语言能力顿失,像湿漉漉的海鸟,浑身施加了重力。他对情绪的控制有一定限度,用这辈子最大的忍耐盯住非得不可的意中人。

赤苇手指动了动,肩胛骨靠着门重重压下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最好不要问。”他苦涩地说出这辈子最违心的话:“你换一个人吧,”

“换一个对你有帮助,美丽,聪慧,热情的女人。”

木兔发出哀嚎,比起拒绝他最怕赤苇说出这种话——你换一个人吧。

“你觉得我应该找一名合适的人是吗?”木兔口不择言地放出狠话:“来我家的人,从哪来,是什么人,做什么,我都会查得一清二楚。赤苇京治,你为什么对自己不像对别人那样公平?”他把赤苇逼到极致,最后把人逼人进书房,唰地关上门,说话声闷闷地泡进封闭的房间。

木兔把信件塞入赤苇手里:“我要是只爱你的家庭,你的才华,你的样貌,那我根本不配爱你。”木兔最后一句话嘲弄自己:”或许你眼里我是那样的人。”

书房里堆满了书,几乎没有落脚地。音乐被隔绝在门外,赤苇大惊失色,慌乱地打开信件,是尾长来找他之前寄出的。木兔用箱子抵住门,吭地将出口锁死,让赤苇意识根本没法逃出去。

房间回荡木兔的审讯,“你可以选择过来,或者我去找你。”木兔抱住脑袋哀嚎:“不要让我只能看着你,孤单一辈子。”

赤苇急促呼吸着,无法想象事实正摆在他们面前。他匆忙逃向露台,这里垂直正对楼下花园,可以听见客人们的交谈和演奏的曲声。

他心里的唐突感前所未有的强烈,横跨道德所带来的罪恶变为一种苦涩,哑言:“我们不可以……”木兔对他的好使他想起来就痛苦,因为这违反规矩,违反他所知的一切常识。即使他隐约感受到一些突破友谊和师生的好感,也必须装作视而不见。

木兔走近他:“你会跳舞,也会唱歌。你所受的教育琴棋书画样样齐全,你的道德高不可破,阻碍你的只有自己。”

“我们不可以……”赤苇的声音很痛苦,像一把钝刀抵住脖颈:“这是不允许发生的,绝对错误的事情。”

木兔站在赤苇身后:“那你喜欢我么?”

赤苇浑身泄气,木兔说的是现实。他爱木兔,木兔爱他。

“是又怎样,我只能惯你,纵容你,万万不能和你在一起。”赤苇说得很急,仿佛不一口说完就要断气了:“我什么家庭,你和我家产生关系会被打上谋逆,结党营私的罪名!远离我,求你。”

木兔终于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小小翼翼地走进赤苇,双手停在空中,脚步不能再轻。他把手搭在赤苇肩膀上:“我知道。”他把头抵在赤苇肩膀,默默叹气语速缓慢:“我知道,”

“可我还是很爱你。”

木兔承认自己很不讲理,强人所难,但是他不想因为客观原因放弃唾手可得的爱人。

赤苇心乱如麻,晕晃晃地停在原地,犹如醉酒的麻雀撞上电线杆充满嗡鸣,手不听使唤地牵住木兔的袖子,牵住他遥望了许久,以为永不可得的心动。

木兔握住赤苇的腰,赤苇没有拒绝他,他的手停在腰际停了好一会后完全把人抱进怀里。木兔伏在赤苇耳边轻轻道歉:“对不起,让你喜欢上一个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人。”他对这个问题思考过很久:如果我们只是普通人,当个每天锄地的农夫,按时下班的工人,我是不是就能让你幸福?

“如果我们生在——”

“我才不在意家庭,才华,样貌,我过得比原来幸福。”赤苇回应木兔的喃喃:“我无处可……”后面的话音量变小飘散在空中。

木兔滴酒未沾却觉得自己是今晚醉得最厉害的人,他无以言表地抱紧赤苇,牢牢抓皱腰间的布料,他开始感谢天,感谢从未相信过的上帝,感谢能让他们相遇的一切。所有毫无关联的东西,都能因为存在而被感谢。

木兔急于表达热烈的感情,书房的门被猛然拉开。

“木兔他去了哪里!”

木兔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进来,木兔和赤苇蹲进角落的书丛冒冷汗,心有余悸地瞄地面射进来的光线。

“这个逆子,一天到晚瞎转悠,客人要走了不知道来送送。”

木兔父亲的声音渐渐远去,书后面的两个人才敢站起来做贼心虚地望向门外。外面的光线涌进来,两人额角贴着汗,连先迈左脚先迈右脚都忘了,满门心思记挂着刚刚的事情。

说不清哪变了,就像苹果成熟落地时那一瞬间突如其来。他们心照不宣地回到楼梯,扫帚还倒在地面。

木兔正要去送客,赤苇长嗯了一声说:“你等等。”他跑进屋里抱来一桶花,慷慨真心地塞进木兔手里:“顺便摘的,院子最漂亮的花都在里面,你的房间光线充足,交给你养。今晚大概不会再见面了,现在给你。”

赤苇语速极快,像背一篇文章,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祝你愉快,告辞。”

木兔手足无措地抱着花,还没好好感谢,赤苇脚底抹油快速脱身了。

我很愉快,木兔想。

Chapter9

“science,科学。”

“private ownership,私有制。”

“labor contract,劳工合同。”

两位年轻人,一位伏在桌面用食指推着纸页滑到要查找的词,敲打并用红墨画圈,另一位站在旁侧拖长尾音用带有思考的语调翻译。伏案的人反应飞快,译文过脑时瞬间斟词酌句整理成语义通顺的文章。

笔尖的水耗尽后,必须蘸墨才能继续书写。墨水瓶被当作镇纸压住因为潮湿上翘的页脚,写字的人必须时不时拉过瓶子蘸墨再推回去,站着的人看他麻烦,就帮他压住纸,低头俯在他上空握着外语文献低声念读,一边念一边译,译完之后问听的人有何见地。

尽管他们已经能够完全脱离对方进行翻译和理解,可是各自的见解不尽相同,需要参考借鉴对方的思想。

笔锐划过脆薄的纸张沙沙作响,高高堆叠的厚本是他们已经译好的文献,一部分已经出版,一部分还是草稿状态。

木兔和赤苇创办的报刊被木兔父亲知晓,木兔父亲并没有对木兔的意气用事不悦。他移交部分产业给木兔,让木兔放开手脚。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政府的态度感到失望,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孩子羽翼渐丰,又有得力的助手,对两位年轻人寄予厚望。

木兔和赤苇办的报刊名流市井,他们的感情全天下只有他们知道。

家并不是一个谈情的好去处,二楼到三楼虽然只隔了一层天花板,但是佣人、父母和来访的客人总会不合时宜地打扰他们,除了像这样独处学习的时间,他们很少约见的空间。

赤苇回房后,窗边忽然传来吹口哨声,他赤着脚跑到窗边,一根竹竿伸上来敲他的窗。赤苇探头果然见到木兔在楼下挺出半个身子招手,用气音呐喊:“赤苇——赤——”他将绳子绑到竹竿底端,绳端系了一个木盒,手掌撑在嘴边:“嘘!把这个拿上去。”

赤苇心领神会,噤声将木盒领回屋,盒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纸,用细麻绳捆住。他将它展开来,是木兔写的信:

京治:
好险,我刚出门就遇到父亲,现在才觉得可以直接拉开的门多么不方便,在家里住得做贼心虚。我在床上翻滚了好久,一闭上眼睛就是你的样子,实在憋不住给你写一封信,半个时辰没见,仿佛已经过了一年,我们以后可以这样子写信吗?真是好想见你!
木兔光太郎敬上
1872.3.21

落款处洒出墨点,写上苍劲敬辞。赤苇捏着信痴痴地笑,没有发觉他的脸被春风荡漾,擦燃火柴点灯,吹散倦意提笔回信。

赤苇把心中的情绪压缩成一点,每一句话都斟酌字眼。柔韧的笔劲,流畅婉转地划过白纸,写完后装进信封里。长绳仿造卷帘在窗台打结,尾巴挂着铃铛。赤苇晃响铃铛,将木盒送下去。

光太郎:
我在盒子上系了一个铃铛,摇一遍就是送信,摇两遍就是去找你,摇三遍就是既不能写信也不能找你。
赤苇京治
1872.3.21
“叮铃铃,叮铃铃。”

木兔展开纸,先是跑去门口打开缝看了一眼,再回到窗边。外面有个人抓住栏杆探出半边身子,木兔的心揪紧了,刚想喊出“小心”,这里声音容易传出外面。窗外有伸出半尺的台子,它绝对不够站人。

木兔张开手臂挪步对准头上的人,眼睛一刻也不敢眨。赤苇抓住窗台,眼睛瞄准二楼。木兔抱住赤苇的腿,赤苇松手荡进去,两人皆背发冷汗,心虚地躺进屋内。木兔头一次见赤苇这么冲动,睁大双目掌住赤苇的背。

赤苇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冲动的时候,见面的想法刚涌上心头身体就行动了。他轻轻喘气,平复跳窗的后怕,身体依旧被木兔用两只手抱住。木兔抱着他还觉得自己没接稳,眼睛虚虚地看向赤苇,像做梦一样感受手里的实体。

“那是什么?”赤苇闻到缥缈的香气。

镜子前摆放了一个合上盖子的巨大木桶,旁边的凳子放了毛巾、皂制品、香膏、精油等用品,佣人大概不知道木兔需要什么就帮他备齐了。落地镜边摆着一个三脚炭炉,使这间房比外面更温暖,氤氲潮湿的水汽和精油的香味。

“我说我要在屋里研究,让佣人们把木桶搬进屋,没想到他们准备了这么多东西。本来打算躺一会再去洗,你就来了。”木兔解释,他抱着怀里的人,本能捏住腰间往下滑,隔着厚厚的衣料掐住大腿,探了探赤苇身上的肉,赤苇来到他们家之后气色润泽,脸颊也圆润了些,虽然手腕消瘦,但是大腿和臀部柔软鲜嫩,该丰盈的地方都丰盈起来。

赤苇从木兔身上起来,浅色小袖被扯开,险险地从肩膀滑下。木兔替赤苇把领子拉上去,将厚实的内衬压出褶皱,诱导性地用下巴蹭赤苇的脸,从身后抱住赤苇,用粗软的鬓发扫荡他的耳朵向他发出邀请:“陪我洗澡好不好?”

他们本来就是在佣人服侍沐浴下长大的,帮对方洗澡不是特别的事情。赤苇保留着同龄人之间帮忙洗身纯洁无比的想法中,在诱导下无法推脱地答应了:“好。”没关稳的窗传进代表时辰的钟鸣,沉稳拖沓地一遍遍撞响,催促人民快点上床休息。

木兔坐在桌子上等赤苇替他解扣子,坐在桌子上时木兔的头稍微比赤苇低一点,他把额头搭在赤苇的胸膛放松。赤苇替他拆开外袍,着手解内衫:“很累吗?”木兔点点头,赤苇放慢了解腰带的速度,让木兔靠着。

木兔脸无端蒸热,胸膛鼓动着,对某件事产生隐隐期待。虽然不知道这股******从何而来,但是从窗外看到赤苇第一眼时他就燃起不可名状的冲动,需要他尽力忽视。。

“进去。”赤苇轻拍木兔,替他把衣服脱掉两人一起进到盆里。滚热的水漫上他们的脖子,本来仅能容纳一人的桶,两人坐进去只好分开腿互相迁就。

浓郁的姜味从水底升上来,辣得木兔本就白的肤色大片发粉,青年发育期的肌肉锻炼得和雕塑一样健硕,挤在桶里欺负人。

赤苇舀了一勺水浇湿木兔的后脑勺,撩开额发抵在冒尖的发际线将他的头发全部浇湿。木兔的头发垂下来像沾湿翅膀的水鸟,水浇湿木兔的脸,木兔的唇,眼睛鼻子湿漉漉,浑身散发混淆人心的诱惑。

水下赤身裸体一览无余,赤苇这才发觉不对劲,他们早已不是小孩子,挤在一个桶里拥挤生涩。尤其面对比他成熟的身体时,那种古怪更加明显,无形之中有股逼仄的气氛。

桶实在太窄了,木兔的大腿贴着赤苇的大腿,双脚夹在对方背后,别提一弯腰就紧紧相挨的下身。透明的水完全无法遮住他们的视线,肌肤相贴的感觉实打实地传给对方,他们再也不能少不更事坦然地直视对方的身体。

这种尴尬和羞怯毫无遮掩地蔓延在他俩之间,分不清是水温还是体温。

赤苇几乎有种拿布遮住的冲动,不管呛人的姜压低半张脸埋在水里咕咕冒泡。木兔的脸沾了一层蒸汽,也靠着桶壁埋进水里,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拉远距离,可后背贴得离桶越近腿就夹得越紧密。

水底下看得更加分明,红玉般的身体,丰盈香软,屈起来的小腹中间藏着幽避的密林。白瓷般的肌肉,硬朗坚实。两人瞪大眼睛在水下相望,******辣的视线交汇在,被辣得一起腾出水面,湿发贴着脸垂下来,退却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对方。
“我们在干什么?”赤苇怦然,预感有些事势不可挡地发生。

木兔视线******辣地扫在赤苇皮肤上,鼻尖即将碰到,快凑近时又轻轻后退:“我们……不知道在干什么。”滚烫的水下身体贴合在一起。

难以避免的触碰第一次是不小心,第二次是有意,第三次是试探,第四次第五次,照映相缠肤色的水面几乎成了谎言,搅在一起的腿才是真心。皮肤在水里泡得太久谁都没有起来的意思,水面下,白皙宽大的手掌捞毛巾捞着捞着握住红玉似的腿,时间在水下静止了,谁也不躲。

他们别过脸换了个角度再次前倾,羞耻心拉扯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纱窗似的浅尝辄止。“呼——”木兔深吸一口气盖住赤苇的嘴唇,唇面像吹近的两张纸一样合在一起,蜻蜓点水。

轻柔的唇初次接触,比想象中更加绵软。

木兔把赤苇的腰摁进怀里,压在赤苇嘴唇上发出模糊的字音:“京……”赤苇睁开了双眼,木兔收紧手掌,相连处变得黏腻,声音在紧密的唇缝中消失,赤苇身体缩起来又慢慢舒展开,喉间上气不接下气地滚出吞咽声。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干涩的嘴唇抵着微微发颤却不拒绝的唇瓣,戳进小口碰到一点湿润柔软的内里,覆水难收地张口含住对方,贴面打湿干涸的唇片。吻得不深,一遍遍,一点点,品尝对方的情味。

木兔含进柔软的唇肉,比所知的一切都情迷沉醉。赤苇吻起来比表面湿润温暖,他握住赤苇的手,湿润的头发垂在赤苇鼻尖,咬住薄唇吮吸,炙热湿漉的胸膛互相用力传达剧烈的心跳。

赤苇陷进去,化为无法推拒的身体靠在木兔怀里。木兔吻完嘴唇又顺着亲吻下巴,握住赤苇逐一品尝他甜美的面颊。情欲突破禁忌的牢笼,他们怎么不知道唐突,无法忽视对方,明知故犯。

吻过之后赤苇用手背遮住眼睛,唇边被吸红了一圈,鲜红的嘴唇像涂了唇膏的歌姬,抹出一道痕迹画在脸上。

“嘴唇好软……”

赤苇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木兔的手缓缓摸上赤苇的肉体,陌生的触感比想象柔滑,摸起来要小心翼翼。滑溜溜的触感攀爬赤苇的大腿,赤苇在本能的推动下攀附木兔的胸膛。

木兔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红玉的色泽,混乱中抓起一盘浅白杂干花:“这颜色适合你。”赤苇睁开半只眼睛迷昧地端详木兔:“你适合金色的果子?”

挑选适合的颜色说明他们事先观察过对方的身体,水下的身体一时间狠狠搅紧,碗里的香花被慌不择路地被全部倒入桶里。

赤苇瞄了一眼门,不知道刚刚他们的动静传出去没有。

白皙的肉包住赤红的肉,熟透的红像酒一样从缝隙中洒出来,硬的像刃,软的像水,中间仿佛有一条溪流源源不断地冲动,花瓣被搅得一波一波散开。

谁也不敢朝水下看,互坦心意的时候不懂风月,******才发现还有层直白的情欲。他们不得章法,懵懵懂懂摸了半天也退不下火,心痒难耐地抓住对方。木兔埋进赤苇柔软的小腹,一路摸索:“姜、菊、栀子、梅果味。”这幅身体软得连胸都像装了水,偏偏赤苇这段时间养得好,浑身都是水。

水花在纠缠中从遮掩变成阻碍,他们迫不及待能更好地探索对方。木兔发昏,目光如炬,赤苇好不到哪去,晃悠悠的水有时候一踩到底有时候一脚落空,非要找个依靠不可。

他们找精油时推翻油灯,踩着水渍滚到床垫上,模糊的镜面照出两人互搂摩擦红白交错的下身,贴得太紧简直分不清。暗下去的屋内撤下帘帐,蒙起来的被子滚动着,不断揪扯床单。纠缠捣乱的被子传出气吁吁的欢愉,潮热的身体烘闷发汗,在一声转瞬即逝的惊喘中激烈的扑腾忽然静止,随后像海浪般无休止地翻腾。床不停歇地震颤。

混乱的呼吸犹如北风穿过密林被狠狠压住,成熟暧昧的气息悄然充斥屋内。床摇到再也传不出动静了,连残喘都不剩。

遍地水迹,被单斑驳。

Chapter10

木兔家泡在闲适的安逸中,送食材的商户拉着车过来,侍女们蹬脚,争先恐后跑过去嬉闹。

赤苇正握着木兔的手教他竹子怎么画,木兔的手用力过度,笔尖墨渗出来抬手时溅出一点,赤苇握住他的手绕着两点画圈,纸上跃然一只猫头鹰。木兔给这只猫头鹰加上眉毛开始笑:“这长得太像我了。”

赤苇一看果然神似,他若有所思:“看来你画动物比画植物好。”木兔搁置毛笔:“我画什么都不如你画得好,你简直像从小练到大。”

赤苇听他这么说,玩起了木兔系在衣服中间的白色毛球:“我生活无趣,当然是从小画到大。”木兔靠在案台任由赤苇玩他的毛球,伸了个大懒腰,“大人,水果给您端上来了”,侍女敲响门,他们连忙向后坐半步,木兔朝门外说:“端进来吧。”

侍女推开门把盘子放上案台,木兔望着纸面的猫头鹰偷笑,赤苇则捏着笔专心写字。茶壶倒满之后,侍女留下果盘出去,赤苇松了口气,木兔跑去将门合紧,门没有锁,只能时刻提起注意力。木兔关好门来到赤苇身边,衣服上的白毛球垂下来,赤苇正襟危坐,木兔揽住赤苇倒在铺了毯子的地面:“我们下课了。”

“下课收拾桌面去吃晚餐。”

“先生——京治——赤苇——”

赤苇知道木兔是在求什么,反正侍女已经来过一趟,而且今天的任务也完成了,赤苇闭上眼:“就一会。”

木兔得逞,挪到赤苇身边背贴着桌脚,斜斜的阳光顺着窗框打落脸颊。木兔眯紧眼,挨蹭赤苇的脸,碰了会后吻上去,自从亲过几次之后木兔食髓知味,小心翼翼地试探再含住饱满的双唇,手掌握住赤苇的背拢皱衣服,翻身单脚抵在赤苇腿间伸舌。

太阳彻底落山,赤苇胸前的衣服被解开,木兔耳边的头发汗津津地贴着脸颊,起身时不小心撞洒水杯,里面的茶一口没喝,泼湿两人相连的衣服。最后他们草草吃完盘子里的水果,若无其事地下到客厅用晚饭。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叮铃铃。”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叮铃铃,叮铃铃。”

用木盒传信约定俗成之后,赤苇和木兔就开始通过摇铃交流。偶尔能听见悦耳动听的******在二三楼之间响起,像风轻轻刮过某户人家廊下的风铃,响一阵就停了。

京治:
我和父亲说了去留学的事情,他支持我带更先进的技术回来。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吗?我想和你在一起。
木兔光太郎
1874.9.13

光太郎:
我和你不一样,我能做得没有那么多,我只想留在这教学生。我会在家等你的,家里也需要留个人照顾长辈。
赤苇京治
1874.9.13

京治:
今天我们的秘密信箱差点被发现了,好险!幸亏我临时打碎了一个杯子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还在这封信外面裹了层字典里撕下来的纸,我是不是好聪明?请京治夸夸我。
木兔光太郎
1875.4.16

光太郎:
聪明绝顶,无与伦比的光太郎,不得不说你花在日常上的聪明才智比在我的课堂高明多了。
赤苇京治
1875.4.16

光太郎:
去看看月亮。
赤苇京治
1876.5.19

京治:
我也正在窗边看月亮,太香了!不知道我们看得是不是一模一样,月亮在我这真像一个金黄色的大饼,面皮煎得发焦,涂上一层蜂蜜,想到这里我饿了。我们这周末要不要出去玩?东市新修了一条街,我想带你去吃好吃的。
木兔光太郎
1876.5.19
京治:
你腻味了吗?
木兔光太郎
1877.1.21
光太郎:
我不腻味。
赤苇京治
1877.1.21

京治:
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赤苇京治……
木兔光太郎
1877.7.23

光太郎:
你的名字好长。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
赤苇京治
1877.7.23

光太郎:
今天夫人见到我说我比刚来时有福气多了。你家里人都对我太好,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光太郎,我这样做好对不起你的父母。
赤苇京治
1878.11.6

京治:
你怎么看都瘦。全日本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这样好的人,我并不是说其他人不好,只是我最喜欢你,只喜欢你,和你是不是女人没有关系。对不起父母的人是我,但我觉得我的父母会理解我的,他们先尝过爱情,知道这不受控制。
京治,我太喜欢你了。
木兔光太郎
1878.11.6

木兔出国前的半个月。
所有事情顺风顺水。赤苇用积蓄建立学堂,他招生一视同仁,学堂里有很多穷人家的孩子和成年的工人。木兔已经联系好出国的学校,目前在国内联合朋友办工业增添失业人民的岗位。

“叮铃铃。”
赤苇卷起百叶帘推窗,细密的毛雨斜打脸上,一个发白的木盒摇摇欲坠地降下来,“咚咚。”上面的人在敲窗,赤苇赶忙把它拿进屋内。

京治:
今天下雨学生们放假,我好不容易等你在家一趟,真希望雨能下久一点,最好能淹掉门口的大道,这样我就能永远把你困在家里。好心的我绝不可能是学生们派来的间谍。
附件:一份合同。
木兔光太郎
1878.3.7
光太郎:
你哪是间谍,你是蛮横精明的黑心商人。我现在就代表广大平民百姓下楼收拾你。
赤苇京治
1878.3.7

“叮铃铃。”

木兔收到来信在桌前默笑,窗户被他大开淋湿了一层水迹。他在心里默念三十秒,门果然开了。“光太郎雨这么大你怎么还不关窗?”他的母亲进来责备他,快步走去拉窗。“啊——”木兔失望地看向母亲身后赶紧把信折起来,他的母亲睨他:“这么大人要学会照顾自己,我和你父亲这几天就在家里多看你。你手里拿着什么?”

“英文字典。”

“都快走了不去找朋友们多玩玩吗?你父亲也挂念你,你说你不结婚要出国学习他和你置气,其实早气消了嘴硬心软呢。他也觉得你在国内办的工程不错不好意思夸你。”

“我知道了我等会儿找他聊聊,其实他一直都有给我意见,我们没有生气。”

“真搞不定你们父子俩。”

房间的门被拉开,“打扰了,你们正在忙吗?”赤苇站在门边问。

“不忙不忙,整个家只有京治给我省心,你快过来帮我管管他,我要去收衣服了。这雨越下越大了啊——”木兔的母亲步履匆忙,快步下楼了。

赤苇站在门边偷笑,他先是看到了木兔的母亲故意等在门口让她进去收拾木兔一顿,毕竟木兔早就不听他的话了,哪里管得了。

木兔等赤苇合上门老实地靠在桌上:“我妈把主持大局的权利交给你了,你要怎么处置我?”赤苇慢吞吞地走过来鞠躬:“不敢,******契还握在奸商手里。”

浅发青年短短五年个子长得飞快,已经比身前的人高出大半个头了,他撑住桌面笑:“我是奸商,我是************,我签你无期合同,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算上。”青年长大以后连声线也变了,音色洪亮。

温谦儒雅的年轻抬高鼻梁上的镜框,气质一如既往的清冷,似笑非笑地用手里的卷纸敲打青年:“这种合同你也想得出来,拿着。”

木兔接过纸,签名处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列在一起,他眼冒精光,仿佛做成了这辈子最大的生意般笑得浑身发抖,得意洋洋地宣布:“哈哈,好,好,你没机会反悔了,现在我们的关系可具有法律效应。”

“哪条法律能管下辈子?”

“管不着我就去找你。”

“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我就努力做最耀眼的人让你一眼看到我。”

“鬼话连篇。”

“我向来只说真心话。”

“我也一定会去找你的……”他们俩人撑住的桌面隔了一个茶杯,赤苇把茶杯推到木兔手边:“光太郎。”

吭吭吭豆大的雨点砸在窗外的棚顶上,交谈声藏进密集的雨里。院子里的桂树一个冬天过去刚开始抽芽,此时光秃秃地站在雨里。街道清疏,行人都钻进屋里去了,除了偶然跑过裤腿绑到膝盖上的车夫,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摆摊,全城的学堂都放假。

木兔家也冷清,他们减少了与官府的来往,平日来做客的常是商户和友人,这样的天气一个客人也不会有。趁这天,他们聚在一起吃午餐,木兔临行前家里格外和气,木兔的父亲也不提儿子的婚事了,交代木兔在国外好好学习。

这阵子时不时下雨,仿佛应了木兔的话,天上挂满乌云,很少见到阳光,被子濡上惆怅的水汽,睡得混沌涣散。
木兔的父亲在绵长的雨季中患病,家飘着苦涩的药味。采购药物的任务交给木兔,木兔在一个吃过饭的午后和赤苇出门买药。

车夫把车停在宅门前,两人共撑一把伞越过水坑步履快捷地登上车厢。

“这么大的雨,菜都不好种了。”木兔把伞探出车厢摇晃,收起来靠边挂着。车夫替他们拉下帘子,料峭的雨意粘着衣服,他们舒长双腿吐出浑浊的白气,紧紧靠着柔软的垫子汲取热量。

“学也不好上,学生们赶来课室裤腿总是湿的,我让他们复杂天气选择性上学,一个个全部都跑来学校。”赤苇从怀里掏出书册摆在腿上。

“学生们喜欢你啊,我也想来陪你上课。”木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嫉妒,下巴挨着赤苇磨蹭:“京治老师。”又是京治又是老师这人好不生分。

“假公济私吧。”赤苇的声音带有笑意。

“天地良心,我是真的热爱学习。”木兔义正辞严地发出一声哀鸣。

“又贫嘴,要不要我把你拖欠过的课业拎到讲台上当反面教材?”

“京治真不给我面子。”木兔挡在赤苇身前替他遮住从掀起的车窗帘吹进来的雨丝,留意赤苇快挨到纸面上的眼睛:“别凑那么近看,眼睛快坏掉了。”

“洋文字太小。”赤苇抬起眼镜。

“不是字太小,是你视力变差了。”木兔瞧一眼就念完纸上的句段道:“这不是圣西门的书吗?”

“嗯,你父亲买来的。”

“他买得可真快,我屋里也有一本,你拿去学校给学生们吧。”

“那真是太好了。”赤苇的声音如释重负:“我正打算抄一份呢。”

“为了你心爱的学生眼睛都快抄坏了。”木兔在别人占用赤苇时心眼总是格外小。

“你在和小孩子计较吗,光太郎?”

“我才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老师是我的人物呢。”

车轮踩着湿漉的路面滚动,车厢里的人装在盒子里颠簸,一路颠到猿杙家的医馆。

雨天不好在外停留,取完药他们就打道回府。家中上上下下都忙着打点木兔的行李,赤苇每天都要去学堂,忙碌又安稳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木兔出国。

离别前一晚他们从未像此刻这样对日出充满抵抗,不得不靠一整晚猛烈的晚风吹灭******和爱欲,对赤苇热乎乎的思恋隔着一条楼梯,跨过三楼和二楼,在同一个位置靠着窗边遐思。

赤苇站在窗边看桂树,桂花香顺着晚风吹上来。斜斜的房顶立在街上,熄了的灯笼轻飘飘地挂在缘下转,木兔的窗就在他下面,他不敢低头看,盯着底下的房檐发呆。

他们选了个好天气,风涛刮起海浪的裙摆一股一股打到岸上,巨大的船停在港边,远远望去像巨大海兽。家人和朋友送木兔到关口就不能前进了,木兔拖着箱子神色豁然地朝大家挥手,努力活跃此刻有些悲壮的气氛,呐喊:“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那么早回来干嘛!”木兔父亲扯动干哑的嗓子大吼。

“我爱您!”木兔不理会父亲的严词,走过去拥抱父母,目光如炬地扫视大家:“再见,我亲爱的家人朋友们。”

赤苇一直跟在木兔的父母后面,木兔拥抱父母时目光落到赤苇身上嘴唇开合,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赤苇眯起眼淡笑食指抵在唇边,算是给了木兔一个吻。朋友们经过赤苇涌到木兔身边,催促他船要开了,木兔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向大家点头,毅然决然转身告别。猖狂的海风吹低他的发锋,他不能回头。

轮船离岗时木兔的目光才解放,他望岸口,望关线,望坡道,望离他越来越远的陆地,在广阔的天地搜寻一粒身影。深蓝色的海慢慢铺宽视野,黄色的区域越来越小,海浪拍打船壁,陌生咸腥的呜风抓着木兔的耳朵哀嚎。

木兔遥望着家,身体驻扎在驶向远方的船上。行人路过这名挺拔,俊朗,神态严峻地握着手提箱的年轻男人,提箱上挂了一个声音好听的铃铛,“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送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自从木兔离开以后家里变得十分清冷,虽然只少了一个人,却带走大部分欢笑。

赤苇每天都要去学堂,回家的时候发现石柱上的猫头鹰因为无人关注,凹缝处落满灰,心血来潮地打满一桶水提到门口擦洗石柱,把猫头鹰擦得光洁鲜亮,它的眼睛恢复活力后炯炯地注视外面。木兔的信一个月三封,一人一封,每到时候木兔的母亲就会守在信差到来的地方等候。

木兔来信一般和新奇的事物有关,他的信有股魔力,每当家里收到来信都会短暂地愉快起来。他寄给赤苇的信里夹杂着大量海外图纸和文献,赤苇把它们手抄下来全部带到学校教予学生。

城内物价变得昂贵起来,许多农民工人******加上初春天气不好,收割的时候粮食数量大减。平民劳动后粮食却不属于他们,粮食商高价售卖,平民买不起,商人积压了一堆囤货,本来就收成锐减的年头平民肚子都填不饱。官商以此逼迫平民签立******契,许多人不得不为了生计去建设工程,百姓哀声哉道。

赤苇得到木兔父亲的首肯捐款捐粮,增加工厂的岗位。赤苇开办的学堂提供贫困学子援助,奖励优秀学生,这个学堂一时间名声大噪,许多吃不饱饭的人都去申请入学,赤苇的要求很简单: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学生好好学习,农民好好种田,工人好好工作,各行各业按部就班不得******。

木兔家虽然对外援助,自己家人却吃得十分平淡。除了木兔父亲的药物,一切从简。

赤苇这段时间无暇打理头发,头发又长过了耳朵,步履匆匆地行至学堂。木兔寄来的图纸很多,几乎学到什么就寄什么,赤苇完全同步教学。他为了做到这一步常常抄书到半夜,天一犯冷腰就酸寒。

学生眼里的赤苇一丝不苟,面容清肃,走路无声无息,相同的衣服轮换着穿,围巾从来没买新的。他一到学堂学生们就会安静下来,有时会有一两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赤苇并不会因此生气,他会想起他的某个学生。

“木兔,请你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

案台前的教授点到木兔的名字,木兔的视线从窗外的桂花挪回来,起身回答。他下课后没有一直待在校内,经常出去实地考察,日本的关口自从被强行打开后逐渐恢复了严厉的管制,来自海外的信件不容易送回国内,木兔想要回去之后再出来要申请许多程序,他决定上完学再回家。

铃铛挂在木兔小小卧室的窗柄上,他上床寻思着写什么信。每当他提笔都要搜肠刮肚地找字眼,尝过想念的人都知道这东西又苦又涩送人寒酸,但是除了这两个字又掏不出别的心意。如果是赤苇一定能写出漂亮的文章,木兔意识到自己国文学得太浅薄,写下人名就蠢钝地遗忘大部分文字。

既然不能把自己从背井离乡的思愁中*********,木兔也不会干瞪着眼什么都不干,这一刻他代入了抄经的苦行僧,强行专心誊抄文献图纸,用麻木削减人的七情六欲。

他把给父亲说的话变成国际市场的行情,给母亲说的话变成嘘寒问暖,给赤苇说的话想了很久,草稿纸扔掉最后对着镜子画了一幅滑稽的肖像备注“寄我回家”。写完的信纸折成小小一方坐船替他回家,寄回去的信堆起来可以塞满木兔家的信箱,构成了木兔成长的表象。

短短入学三年木兔就和同学打成一片,有一件事他想了很久,那就是回国的时候带什么礼物给家人。父母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木兔打算给他们买一幅画。送什么给赤苇,木兔迟迟没想好。

时间越来越近,临回国前三个月木兔和朋友约好去挑选礼物。

一行人去往画展和拍卖行,古典油画和珠宝都挑得不称心,他们找不到从遥远的国度带什么回去最合适。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说法,最后去了一家门口挂着巨钟的新店。

机械钟是这里时兴的玩意,木兔初次见到腕表订做的款式,摆出来的大部分是女客人待取的细链款,木兔向服务员询问男性手表,服务员把他带到一个制作中的工作台。工作台上摆了一个正待镶嵌的银色手环,比起手表他一眼相中旁边正在发光的乳白色小球。

木兔指向发光的乳白色小球问服务员:“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设计师的灯泡。”

“灯泡?”

“嗯,为我们设计师特意准备的,不需要燃油就可以发光。”

乳白色小球比珍珠和宝石还璀璨,薄如蛋壳润如美玉,手撑在上面可以感受它散发的热量。木兔即刻被它吸引了,脑海里浮现伏案文书的赤苇,凑太近看书,弯曲了背。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更适合当礼物,木兔迫不及待想订做一盏电灯摆在赤苇的书桌。

木兔当即一掷千金,设计师得知他为爱人的请求欣然同意,为他偷偷制作了首个私人订制的电灯。一个月后木兔收获了安饰罩子和底座的灯和从家里寄来让他不要回家的信,信是赤苇的字迹,他先介绍了家里良好的状况,又嘱咐他好好学习,语气平淡自然。

这封信的落款足足在一个月前,木兔对着信和礼物迟迟拿不准主意,他干脆寄了一封信向木叶询问情况,寄给木叶的信石沉大海,木兔最后决定按时回家。

赤苇已经两个月没有等到木兔的回信了,他不得不担心海关是否扣了他寄去的信。他忧心时,学堂的学生跑过来:“先生,尾长先生来了!”

学堂门口停着两大架车,车厢装满了粮食,穿着棕色小袖短袴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门口马上走出一名声音轻轻,步履飞快的青年。他们相迎,几个身强力壮的学生把车里的食物卸下来,抬进屋里。

“临时换了一位车夫,在路上耽误了,怎样,家里还好吗?”尾长刮蹭火柴,点燃一支烟卷,烟皱眉望向赤苇。赤苇清咳:“还过得去,我们进去再说。”

赤苇腰不好,坐在凳子上微躬,他倒了一杯茶润喉:“豪商们看不惯木兔一家独大,联合官府垄断大工程,可惜农民工人们更乐意在木兔家名下的工厂干活,官府对木兔家已经有作对的势头了。老爷的意思是不想和官府为敌,只专心干实业。”

尾长卷起烟尾嘬余香,靠着椅背长叹一气:“******还在闹,他们开始拿枪打压平民,自从实施禁刀令以后平民就是被压在鞋底下踩的蚂蚁。我们这种田的更惨了,粮食被他们轻松掠去,一年几乎白干了。你不和他们作对,他们也要和你作对,为了贪一杯羹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现在他们盯紧了木兔家。所以我让木兔暂时先不要回家,免得他们对木兔家的独子下手。”

“赤苇,你为他们家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官府也盯上你了,你无依无靠的一定要保护自己。”

赤苇淡然处之:“没有关系,我怎么样不重要,只想早日争取到平等的权利。就算哪天我不在了还有我的学生,他们会继承我的遗志。”

尾长默然,赤苇看起来谦恭,骨子里的执拗是谁也说不动的,他决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不过赤苇现在太危险了,满城的百姓都站在他这边,他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如果木兔家的少爷在就好了,但赤苇怎么会让他共同承担风险。

赤苇回家途中顺道给木兔父亲带药,木兔父亲的病因为官府的残暴做法日益加重,按他的说法是“都被这群糊涂******气的”,赤苇劝不动他,只好尽力照顾好家庭和学校。木兔母亲也早已把赤苇当作亲儿子,事事凭赤苇做主。

“嘭!”

“嘭!”

“嘭嘭嘭!”

枪声顿时从拥挤的街口传来,赤苇轻装出门,除了教材什么也没带。他听见枪声,敏锐地停下脚步,藏在大门紧闭的戏院后墙,趁安静时加快脚程一口气跑回家里。消息这才传来,城内的******人民造反了,全城封锁。

木兔父亲卧躺在床,夫人替他打来一盆水正替他擦手。赤苇把药放在入口的柜子上,木兔父亲用余光瞥到赤苇抬起手招他过来。赤苇坐在床边听木兔父亲慢吞吞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有才之人。外面正在飞速进步,我们若还只想着自保就没人能站出来了,那药我不吃也罢——”

“哐哐哐!”一楼的玻璃窗被打碎了,大批人马涌进来呐喊“捉拿幕府余孽赤苇京治!连同帮助他造反的木兔家一起抄了!”

木兔父亲早就想到这一天会来临,愤然地从床上挣扎坐起来:“什么是玉什么是砖这群人都分不清,失败的教训吃一次还不够吗?糊涂!”他坐起来之后大咳,夫人听声连忙跑去窗边打开一个暗口:“京治你快跑,我们是不会走的。这里连通你和光太郎的房间,赶紧带上重要的东西离开这里!”

赤苇踯躅原地,木兔父亲大力推他,锃亮的双眼盯着赤苇:“快,快去找你的学生,我们已经没用了,你们才是希望。”他催促赤苇:“快走呀,光太郎还等你呢,你们两个已经长大了!看着你们成长我就十分欣慰。”他打赤苇的手,用力抽得赤苇肉痛。

这是赤苇第一次挨打,他不敢想象这位严厉的父亲在多久之前就做好了这种准备,脚黏在地上,等木兔父亲继续打他,脚步声占据一楼,木兔的父亲亲自推动赤苇:“别管我们啦,我的好孩子。这是我们的选择。”

豆大的眼泪时隔十二年从赤苇眼眶跑出来,赤苇不舍地爬上窗户:“我、我非常地爱你们。”

等赤苇说完这句话脚步声已经冲上楼梯,赤苇来不及听木兔父母最后的话,跃进他和木兔的房间带走最重要的物品,从后厨连通的秘密小院逃走,楼顶枪声乍起,玻璃噼里啪啦地碎掉了。

赤苇的心里也有东西跟着一起碎掉了。好不容易得到重要的东西又失去,心脏剐了一块血肉啪地摔出。街上灯影乱窜,到处有人提着灯笼逃跑,他背对着明亮的木兔家狂奔,用逃跑的本能跌跌撞撞地闯进冲散的人流冲向和朋友们接头的密会地点。

枪声雨点般砸落,木兔家被占领的消息点燃了平民积压的愤恨,躁动的平民们早已不满官府的蛮横暴行,高呼着手持木棍和藏刀涌向拿着枪的官兵们。

赤苇跑得眼花缭乱,耳朵被枪声震得麻木,在混乱中抱紧怀里的包裹,他凭借本能认路,跑进猿杙家的医馆。猿杙父亲作为医术高超的大夫在城中享受特殊的地位,医馆是绝对中立不容侵犯的地盘。这间医馆成了赤苇和木兔他们的秘密会面场所。

猿杙父亲痛恨暴行,他处理病患时忧心地等待赤苇。赤苇跑进医馆后他迅速让赤苇躲到楼上,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门上挂住“传染性重症”的牌子。

医馆的大门抬进几个担架,大堂很快被受伤的人挤满了。

赤苇进去后,木叶、白福、小见、猿杙、鹫尾已经在里面等候。他们围坐着一盏灯面色凝重,城内粮食紧缺,桌上一盘瓜果也没摆。

“学生们怎么样了,躲起来了吗?”赤苇心急地问。

“尾长去疏散学生,这下应该已经躲起来了。”猿杙道。

小见“嚓”点燃一支烟呼气:“幸好我们没有把这里的事情告诉木兔,这样他就能一直好好待在国外。”木叶这种情况勉强地扬起眉头:“真希望那家伙的乐观这会能分我们一点,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留着他怎么都能东山再起。”

“按理来说官府不会这么鲁莽,肯定是资金出了问题不然不可能这么急着吞掉木兔家。”赤苇表情凝重:“木兔的父亲是忠诚的人,既想改变目前官逼平民的现状又不愿意反抗政府,被人吃准了这点。”

鹫尾重重摇头,白福掏出一把枪拍在桌面上:“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兵分三路,一路去找我的父亲打开城门,一路去接学生,一路留在这里照看伤员。”

灯芯被吹来的风咬住尾巴,影影绰绰的火光一闪一闪。窗外传来街口混乱的动静,枪声夹杂着行人的惊呼。众人推开凳子换上大夫的衣服,带上工具和口罩把枪藏在衣服里匆匆出门了。

呜呜——轮船的汽笛哀嚎,旅客在晃动的甲板上撞作一团。

“船什么时候才能靠岸?”

“城被封啦你不知道吗,我们估计得等等。”一名有烟的人向没烟的说道,没烟的男子搓搓手站到扶手处继续等候。
高挑的金发白人闪烁着碧绿圆眼,隆起的鼻深吸,突然打出个打喷嚏,眼下的粉红色麻子全都皱在一起,他旁边那位黑发黑眼睛黑皮肤的矮个子也被传染了似的打喷嚏,女乘客忙站远了。

这艘船到这三天了迟迟不给停靠,船舱里的人都聚集到外面来,栏杆站满了人,大家都望着黄褐色的土地干瞪眼。

木兔怀里珍贵地抱着一个盒子,里面用柔软的棉花装着他带回家的礼物。风向变了船不得不重新鸣笛,木兔紧搂怀里的盒子,用厚实的围巾围住脸。

东京城升起乌黑的烟,像被渔网罩住似的在虚空挣扎,岸上很黑,依稀能看见港口星星点点的灯笼。

“城里在打仗是真的吗?”

“你也听说这件事了,我夫人小孩还在家里,收到家书立马赶回来了。”

木兔竖起耳朵抓紧怀里的盒子,心里嗒嗒嗒打起鼓,他心急火燎地看表,新的指针和老牛似的慢悠悠往前走。船走了一年,指针才走一格。

这时系在手提箱上的铃铛晃起来,木兔拉着箱子跑去问船上的工作人员。

“打扰请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下船,城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海关有规定,目前不允许境外的船只靠岸。再等等吧,说不定里面只是又乱起来了,最近经常动乱。”船员说得稀松平常,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他甚至笑着问木兔:“船外这么冷,不如进去喝一杯?”

木兔脸刷白,城里经常动乱?赤苇从来不告诉他!黑色的海洋像一道无法跨过的沟壑把他和家人生生割离,他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停在原地想办法。

木兔冷静下来动脑筋。船停了三天,船内总有可以和岸上通讯的人,也有运转物资的人,还有开船的人,总有人可以令他下船。这些人需要什么就给什么,只要肯交易,世上无难事。

木兔请船员喝了杯酒,用家有重病的父亲而自己长时间不能回家引起船员的共鸣,船员对他痛骂起不通人情的政府,令这艘船在冷冰冰的海面飘了三天。从爱情到工作,船员彻底把木兔当作自己在这艘船上的挚友了,将木兔介绍给这艘船的主管。船员离去,木兔立马对主管亮明需求,用一沓钞票和感人的理由让自己假扮成船上的工作人员。

轮船靠岸检修时,木兔穿着海蓝色的工装推着小车混进工作人员,小车里面装着他的行李。上岸之后木兔闻到久违的咸腥沙土味,随之而来的是要逃避关口的搜查。

木兔不得不感谢他的钞票和近朱者赤的胡编乱造能力。

进出关口需要证明身份的文书,木兔警觉地发现在关口巡逻的和原来不是一拨人,他们腰上别着枪四处晃悠,不像是检查倒像是准备逮捕某人。他把这些情况和赤苇反常的信联系在一起,警觉不能泄露身份。

木兔把裤腿和衣服都蹭得脏兮兮,拖着沾惹油污的箱子行至关口偏僻的角落,巡逻士兵打着灯笼举到木兔面前,木兔脸上涂着黑泥,眼睛亮堂得令士兵心悸,士兵闻到木兔身上的味道嫌恶地挥挥手绕开。木兔躲过他们的眼线拉着轱辘辘的箱子狂奔,水滴沿着石壁滴下敲打地面。

等木兔沿着小道跑进城内,他把船员的制服脱掉借井水简单清洗,掏出大衣穿好压下帽檐,低调地混进不起眼的人流。

城内的气氛非常不对劲。

往日喧哗的街市变得十分稀零,没有人敢点灯。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空气中漫布灰尘,撕碎的衣块和棍子丢在地上。木兔谨慎地走向自己家的方向,每走一步,心就沉重一点。

木兔望见自己家时他的心彻底沉落了,二三楼被烧得焦黑,窗户全部碎成窟窿,门口的石柱断成两截,摔了一地花盆。“逆党”二字被狠狠地涂在白墙,士兵们端着枪围成圈。

“住在这里的人家呢?”木兔向棚子底下的乞丐投送零钱,乞丐对着屋宅嗤笑:“全部被抓了吧,谁让他们家联合遗党谋反呢?”

木兔把手握得咯吱咯吱响,他绕开士兵们的眼线前往猿杙家的医馆。医馆被士兵围住了,不断有伤员被抬进去,木兔只好去关闭的戏院借宿一晚。

木兔轻手轻脚沿着冷落的院墙摸索,太过凝神观察墙后的情况没发现身后隐秘的人影,“别动”后脑勺突然被冷冰冰的******抵住,来人低声警告。木兔屏住呼吸,枪把他慢慢逼入角落。持枪者似乎不打算伤害他,只是打算让他离开戏院周围。
枪口谨慎移动着,木兔慢慢被抵着顶到小道出口。心慈手软的人不适合用枪,仁慈给木兔留下了机会,木兔抓住身后人放松的空档猛然转身,口袋里的铃铛顿时响起——“铛——铛铛”。

冷冰冰的枪头翘飞木兔的帽子,木兔迅速把对方手臂擒到腰后。

精亮的金色宝石对准幽碧,无暇,绿珀般永恒宁静的双眼,木兔凌乱的银发暴露在空气中,枪摔落地面,“你……”赤苇止住呼吸,长到耳边的黑发被风亲到脸颊,“你怎么在这里?”他不相信梦一般惊呼。木兔密布冷汗的后背迅速变干升起期盼依偎的温暖,比陨石划过天边还惊魂未定。

两个人定在原地相视,生怕这是从绝望诞生的虚妄。

木兔渐渐松手,凝聚注意力,后知后觉地接受这名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神色匆匆的先生是赤苇京治。赤苇的手停在空中,干涩的嘴唇虚张,“么戊——”木字将出未出。木兔大梦初醒地抓紧赤苇,十指相扣,冰冷的手指表皮长出一层薄茧,长度,宽度,手感都在告诉木兔这就是赤苇。

“嘘!” 陌生错乱的脚步响起,他们来不及打招呼,一起躲进戏院扣住门闩。

院子里一百多号学生蹲着站着聚在一起,尾长和木叶等人也在里面,所有人碰头了。

戏院彻底封锁,圆形的双层小楼中空,黑酸酸的两侧观众席东倒西歪地堆满各色杂物。木叶和尾长秘密买通火车,等白福和小见成功打开偏僻的城门带学生们离开,这里暂时成为了他们的避难营。

所有人用箱子做隔挡,三三两两地睡在铺着彩布的一小方观众席。

学生们劫后余生,抱团挤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铺。

“这里闹鬼。”

“我知道,所有艺妓******了。”

“好像是被逼的……”

“嘘,不要碰到后面的柜子。”

“老师不是说不能相信封建迷信嘛?”

院子里有一口井,木兔打了一盆水去到他和赤苇的隔间,黑暗中不小心拐到椅子,一下子吓退了学生们的低声交谈。赤苇坐在单薄的粗布闷咳,他很想压抑住咳嗽,胸腔的浑浊之气像火山一样喷发,连续咳个不停。木兔把水盆端到赤苇身边,拧干毛巾,替他剥下衣服擦拭身体。

木兔握住赤苇的肩膀,筋骨分明地凹进去:“怎么这么瘦。”

“咳。”赤苇握拳撑在嘴边:“熟人多见瘦。”他转过身弓起背腰窝陷下去,木兔一把握住赤苇的腰掂量缺斤少两:“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学会了谎话连篇。”

“木兔先生,你要现在和我算账吗?”

“我认栽了,算是非黑白,我算不过你。算人情世故,没有度量单位。”

“国内大乱,我不想让你回来,这下我们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我们本来就是一条绳子上的。”

赤苇败在木兔熟悉的作风,拿木兔没办法:“白福去打探你父母的消息了,我会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的,现在先把学生们送出去。官府正把这群学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先想想自己,你怎么办?”木兔扶住赤苇:“我们一起走吧。”

木兔不在家的时候赤苇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顶住所有事,他不比以前,要照顾所有学生。赤苇没有回答,穿好衣服替木兔擦身子:“学生们怎么办?我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木兔拗不过赤苇,等赤苇帮木兔擦完,木兔把大衣披到两人身上,躺下硬邦邦的地板。他握住赤苇的后脑勺,眼神藏着无法诉说的情绪:“再说吧。”

寂静的夜里响起极其轻微的一声薄吻。

食材被木叶和尾长偷偷弄进来,大家借戏院的灶台生火烧菜。

日日夜夜都有动乱,熄灭的烟火升起乌黑的瘴气,浓雾遮蔽月色,从远处望,整座城面临被黑洞吞噬,居民更是不敢点灯,在寺庙敲响钟声前早早入睡。城角被撬开狭隘的口子,某位老人雷打不动的心终于被说动,火车呜呜地睡醒,悄声钻进城。

与此同时,街口一位乞丐被踹翻在地,他手里握的盆子飞到几尺开外,几名官兵用枪指着他的脑袋,乞丐颤颤巍巍地招待后在无情的枪响下倒地。一枪不够,连开了几起粗暴的枪声,爆发猖狂的大笑。

学生们怕黑,天色降下去时,小心谨慎地抱团。

木兔看出学生们的不安,他悄悄把赤苇叫去一旁。

“怎么了?”赤苇见到木兔高深莫测的表情。

“没什么。”木兔窸窸窣窣地从旁边的包裹掏出一个厚布缠起来的小球,他忽略其他配件把球放进赤苇掌中:“送你个小光太郎。”

“光太郎,你不就是吗?”赤苇永远不腻味这人下一次的奇思妙想。

“它很小,也不能一直发光,必须将就些。”木兔拆开裹布,里面滚出来一个冰冷的球,摁下开关后,晶莹柔润的玻璃小球发出柔和的光芒,表面细闪着星纹:“这是送你的礼物,学生们怕黑,我拿出来了。”

木兔笑容明媚,一如既往,提供温馨的庇护。

赤苇对着光球噤住,从未见过的柔光犹如第一次见到木兔,毫无准备地被夺走全部注意。

他们就干净澄澈的光线看清对方明亮的脸庞,漆黑的世界仿佛只剩彼此。木兔盯着赤苇的脸握住他的手,灯泡散发的温暖汇聚相贴的手掌。

“我想永远陪着你。”木兔合拢赤苇的手,包进掌心。

赤苇的手夹在滚烫的两层中,心情无限延伸,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搜肠刮肚:“你想我用什么来回馈你呢?”

“照顾好自己就好了,送我健康,快乐的京治。”

这盏电灯摆在台子中央,铺开圆形的光。

学生们闹哄哄地蜂拥上去,惊喜冲走恐惧,他们暂时忘却困扰,挤在灯周围低声交流。台子成了他们的临时讲堂,学生人手一本书,各看各的,各讲各的。木兔和赤苇穿行其中一边翻译一边提点。

大人成了这群学生的顶梁柱,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木兔最后坐在学生中间,被无穷的问题夹住,赤苇站在一旁,闲情逸致地束手旁观。木兔投去求救的眼神,赤苇视而不见。

“前辈,外面的船真的和书上画得一样大吗?”

“比书上还大。”木兔答。

“灯呢?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灯火璀璨,到处都是台子上的这种灯。”

这些学生有些个子和赤苇齐平,有些刚到木兔的腰,聚在灯附近快把两个高个子淹没了。赤苇看热闹,木兔独立应对学生们,不得不一一解答。

“外面有火车,时钟,留声机,灯也有,不过没有开始民用。等你们长大了可以自己造,造出更漂亮的灯,到时候就会觉得台子上的小球不值一提。说不定以后满街都是明亮的灯。”

“我们可以看到那一天吗?”

“与其想着别人带你们看,不如自己去创造。”

“你和赤苇先生说的好像哦。”学生们热闹地聚在木兔附近。

“他说我什么了?”木兔躲开赤苇问。

“我们不服气他说你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他说你总是敢想别人不敢想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你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厉害一点。”

学生们发现木兔不由自主地泛起笑意,盯着他们的老师,眼光比尊敬更深情,比敬爱更私情。

“我从没听过他认真夸我。”

学生堆发出感同身受的哄闹,赤苇听他们讨论的内容越来越偏离学习,赶紧把被木兔感染的学生们催去睡觉。

“好了好了,你们的老师要还给我了,不许再缠着他。”木兔对学生们道晚安。

“老师晚安!”

“木兔前辈晚安!”

赤苇检查完每位学生都乖乖躺好了才回到他和木兔所在的铺位。

围成圈的戏院为了提升音乐回荡的效果,窃窃私语在这里尤为明显。赤苇一走,学生们就开始躲在私下聊天,他们比来这的第一晚放松多了。木兔有种魔力,他所在的地方人们都可以安下心来。

“安静!”赤苇敲响凳子,院子很快静得落针可闻。
“京治可真严厉。”木兔伏在赤苇肩上喃喃,手圈住赤苇的腰捞进怀里。清爽柔软的身体成为陋铺唯一香暖的存在。赤苇的腰下面钻进大手,他收紧腿低声警告木兔:“学生们还在旁边,你别乱来。”静静的院子呼吸可闻,一点声响都会被放大。

木兔和没听到似的掀开赤苇的裤子继续向下探:“先生,学生也想要。”

赤苇收紧了呼吸:“现在不是上课时间。”

木兔贴近赤苇的耳朵:“那我不上课了,我要睡先……”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赤苇能听见,赤苇却觉得这句话回荡在整间戏院里,一时间被木兔拿捏得不敢妄动。

“光……你手好冷。”

木兔把手收回去,赤苇抓住他的手放入两腿间。

“用这里,好吗?”

昏暗的角落里,黑发青年的长衣被掀起来坐在桌子上,赤红如玉的长腿摆开,身下伏着白绒绒的脑袋,垂下的银发发出暗泽。

赤苇咬住自己的衣服,偶然撞出的水声被吞进喉咙里,赤苇强忍着不出声,桌脚被紧绷的身体碰得摇摇轻吱。待他上半身完全软倒在桌面,被翻过身来。

赤苇趴在桌面咬紧衣服夹腿,液体顺着大腿滑下,随着颤动,打湿干燥的赤脚。“呼、呼”低沉压抑的呼吸喷在赤苇耳畔,炙热的身体互相依偎,像化开的春泉。隐秘的喘息混入穿堂的呜风,开放式的观众席角落人影绰绰。

“呼——呼——”风推动戏院的大门,停在屋檐的鸟振翅飞远。

一番混乱的潮气交错后,衣服凌乱地纠缠,露出大片******的胴体。浅发青年精神十足,替疲惫浅眠的人整理额发,认真地替他把衣服套好出去守夜。

宿在一旁的女学生被断断续续的窸窣吓得不敢合眼,缩紧了身体等待清晨、火车,抱紧相依的朋友。

木兔在浓黑的夜色中等尾长和木叶的消息,按往常这个时间应该有人来送粮食了,门外毫无动静。枕边人睡得迷迷糊糊,他轻手轻脚去到院外巡视。

院外被寂寥包围,透出不同寻常的安静。

“那门锁得也太紧了,你确定是这里?”一位士兵拖着一具失去动静的身体悄悄往远处走。

“是这是这,你小声点别吵醒他们。这院子可真不详,进去之后不要随便碰里面的东西!”

“嘁,晦气!赶紧去叫人捉拿他们。”

木兔迅疾回到戏院把大门锁死。思绪乱成浆糊。政府贪图的终究是他的财产,家业,如果不得到是永远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向来不为求稳而思考得太忧虑,果断地做出决定。

楼台还蒙在一片黑暗中,木兔匆匆叫醒大家,兴高采烈地宣布:火车进来了,大家快收拾现在出发!不过我们要保持安静,走得静悄悄的。

学生们十分激动,赤苇镇定地把重要的东西全部包起来塞进他们怀里,木兔写了一张附有地址和联系人的便签给他们:“火车一定会来,你们先去这里等着,我一会过去,不要怕!”

学生们抱着收拾好的包裹充满担忧地望着两位高大、可依靠的成年人:“那你怎么办呢?”

木兔笑着抚摸个子到他腰部的学生的头:“都说了我会过去的。” 赤苇将信将疑地打包包裹:“火车真那么快?白福和木叶都没有给消息。”

“他们告诉我的,你先带学生们去东北方向那个地方,有人会接应你们。”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事需要处理。”木兔不以为然:“你难道觉得我会丢下你吗?”

木兔向来说到做到,赤苇对这点不会怀疑。

城区距轨道最短大约两百里,步行将近三小时,路上不能休息。轨道新建,还未正式投入使用,光秃秃的附近只有埋到脚踝的野草。

浓雾遮蔽视线,空旷的大陆尽头仿佛蛰伏围剿他们的士兵。学生们逐渐不安,赤苇强装镇定安顿学生,他本来自信满满,可是等散发的晕黄从地缘冉冉升起,木兔和所谓的接应人也没出现。

不安笼罩他们心头,通通望向城中心的方向。深色的房屋融入迷蒙的清晨,没有亮起一户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铁轨震动,隐隐传出带来希望的轰鸣,声音越来越剧烈,草堆上的学生们纷纷站起来,疲惫的脸演绎神采。赤苇一把走到最前面,黑色的长龙拖着沉重的步伐慢跑而来,他在火车进来时环顾四周,企盼找到熟悉的身影。

光秃秃的田,有戴着蓑笠的农夫,路过的陌生行人,就是没有他要找的人。火车堪堪刹在他们前面,发出震撼人心的威鸣,烈风刮翻衣角,学生扎堆挤在赤苇身边。扁长的城户亮起星星灯火,尚在清晨,凉彻的寒意追赶上来,赤苇把学生们推进火车,不停地回头等人。

“呜呜。”火车催促着。

“上车了上车了。”列车员把赤苇推上去,赤苇不信邪地往回看,身后空无一人。他把学生安顿在车厢里,一边道歉一边穿行拥挤的人群。列车上囤积浓郁的异味,乘客来自各处,每个人说话的口音都不同。

赤苇在穿行的途中逐渐踉跄。

“城开了,要出去了,我们要出去了。”不属于学生团伙的另一班人兴奋地谈道。

“困了半个月真的很不容易。”

“幸好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伙人,西南城乱得不可开交,大清早吵得吓死我了,我摸瞎跑上这辆车。”

“之前闹得这么热烈的那群人全被镇压了,商贾巨头换了一批和政府联手的家族,促成这次变动的就是他们吧?”

“嘘——你说话小心点,这趟车还是木……家试运行的。”

火车突破消散的浓雾,朝与城市相反的方向运行。

学生们挤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沉默,扒着车窗望向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城市,鲜活的淡黄明珠从身后完全升起,模糊的玻璃闪烁米粒般大小的火光,城里似乎恢复了热闹,生气,井然有序的生活。

他们没见过最美好的事物时,总会把施舍当幸福,把薪火当温暖,把灯盏当光明。这个时候遇见的人会成为他们一生的印记,即使以后成人,成事,走上更开阔的道路,也会记得当初在寒境援助,教育他们的人。

明治43年,冬。

“我们这么早回去吗?”

快回去吧,老师说在外面待太晚会有老虎的。背着篓子的女孩指着远处的村庄说道。

“什么老虎?”

“啾老虎。”

“嘁,骗人的吧,我还说有咚老虎,嘭老虎哩!”

在一片偏远的郊外,白雪皑皑,光秃秃的树枝纵横交错,远近少有人烟,零落散布石灰色的院子,房顶葺瓦,钻出若隐若现的白烟,犹如百物语中妖怪常出没的地方。

这里房租低廉,四周清静。最大的建筑是一间收养所。收养所本不宽敞,是后面来了位新老师出钱修缮的,他把收养所扩成学校,招收附近的学生。听说这位老师周游过许多国家,最后才选择留在这里,他修缮所花费的资金是所有积蓄。

学堂在附近很出名,几乎这儿的学生都会去那上学。先生年逾五十,知识广博,年轻时教书太认真,视力很不好,耳朵也听不清,学生们喊他总是要放大音量,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人非常地沉默。

他孤身一人来到这片地方,没有妻儿,给他介绍他也不要,对这个问题很执拗。

“我们太穷了,每学年都要面临一次停办的危机。先生您看怎么办?如果没有钱这个房子可就要交给别人了,我们可没那个精力免费养一群没有父母的孩子。”校长是一名唠叨的人,他絮絮叨叨地翻着账本。维持一间大学校运转可不是易事,他对金钱斤斤计较,绝不放过一丝一毫得利的机会:“我把募捐信息登出去了,希望有好心人帮助。”

“您怎么又吃起芥末拌油菜花来了?”校长对着桌面一碗绿油油的食物敬而远之:“虽然我们过得寒酸,但我认为您应该吃点更有营养的食物。”

“不过食物又涨价了。”校长说个不停。

一直听他念叨的先生正是搬来三年,留在这里教书的老师。他神色平淡,对资金不慌不忙,这副模样可把校长急死了。可先生是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校长越急,他越平静,安然自若地在纸上写字:“慢慢想办法。”

最后校长被憋出去了:“您说您,不知道您图什么!”

募捐的消息登出去,过了很久才收到一封答复。

这封答复被校长视若珍宝,他极其重视这名捐款的先生,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老师。

校长语速很快,面色欣喜,滔滔不绝地谈起捐款人:“这位先生听说非常有钱,但他几乎不独立开设工厂,看准时机投资就能大赚一笔。他办了慈善基金会,一直在做资助学校的工作,我们很幸运能被他看到!”

“他本来预计今天下午到达,但是大雪封路,误车,刚刚才来。也就晚了半个时辰,几乎算是分秒不差了。”校长对于出钱的人总是格外宽容,所有小差错的零头都能被他抹去。

飞快的语速令赤苇耳朵嗡嗡吵,他心不在焉地附和,根本没听清话尾讲了什么。

学校没有会客厅,只能在一间整洁但算不上漂亮的茶室接客。

茶室内传出翻页的声音,可能是在看赤苇写的教案。赤苇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安然自若的脚步忽然停住,加快,抢先校长,急切地跨入房内,纸从男人手里掉下来,散落赤苇脚边。

单薄的纸张抄写了无数个名字。

无一例外,全是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木兔光太郎……

赤苇用来冷静的方法猝不及防被人看到,愣在原地,注视捏着信纸的人。

男人年纪不小,十分高大。他眼角与法令纹延伸出细纹,唇底长出一层薄薄的浅色胡楂。脸上有岁月综合留下的痕迹,因为颧骨宽阔,骨相俊朗,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随时扬起微笑的嘴角,看起来神采奕奕,活力十足。

赤苇高挺的鼻梁迅速抽动,犹如冰河永远冻结的眼睛迅速化开,漫上迷昧的情绪,细瘦的手腕搭上眼镜,用力看清眼前人,从喉咙深处发出低讶,情绪急速起伏,嗓音因为卡在口腔的痰变得嘶哑,每一处往老树发展的皮肤都这一瞬恢复活力,重新寻找向上生长的希望,集中体现在震撼的面部表情。

校长习惯了赤苇的沉默寡言,此时见他六神无主,自乱阵脚,马上开始介绍:“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好心人,慈善基金会的木兔光太郎先生。这位是我们这的老师,赤苇京治先生。”

“初次见面,幸会。”木兔向前走一步伸出手。

“幸会。”赤苇定定愣在原地,回过神才把手搭上去。

木兔握住赤苇的手停在半空中,缓缓抚过颤抖的指尖,话语在舌尖停了半晌:“赤卫先生,找了你好久,嫌我老吗?”眼里光彩依旧,笑容调侃,恍若年轻。他们见面的时候仿佛一切刚刚好,还是在最好的年纪,拥有最美好的感情。

 

Fin.

© 版权声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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