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木兔前辈,听得到吗?我是您的专属通讯员赤苇京治,嗯,也是您毕业后很多届的后辈。”
木兔飘过去,倚在舷窗边很高兴地回复:“欢迎你!赤苇,航行日志你看了没有?我好像五年内就可以到‘新星’了,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赤苇也能看看啊——”
赤苇说:“那一定是个很美的星球吧。”
“是吧,”木兔兴致勃勃,“赤苇,你有空吗?”
“我有空的,木兔前辈,现在暂时还没有通讯任务。怎么了?”
“没什么,”木兔浮在半空中,拉着一边的扶手原地转了个圈,“就是想见一下赤苇,还不知道赤苇长什么样呢——我都休眠了那么久啦,让我看看活人吧!”
赤苇在遥远的一端很轻地笑了笑,声音通过无线信号流进木兔的耳朵,伴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电流声,轻叩木兔的耳膜。
他说:“等木兔前辈想起来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哪里再说吧。”
木兔透过身旁的舷窗往外看。外面依然很黑,像一个无底洞。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跟赤苇进行即时视频通话的,与音频不同,当时的科学家对于如此长距离的视频即时通讯还束手无策;音频即时通讯已经是木兔时代的科学能做到最顶尖的程度,即使如今的地球上已经研发出这种技术,他所在的太空舱也没有对应的接收设备。
木兔将相机镜头调转向自己,比了个大拇指,连着舷窗一起拍了一张照片,连上电脑,给专属通讯对接口发过去。十数分钟后他就收到了赤苇传回的讯息,是两张赤苇的照片,一张着校服,在知名校友墙旁同他褪了色的名字与照片合影,另一张看起来像工作证,样子比前一张看起来成熟了不少,戴上了眼镜,显得更温和。
赤苇是唯一回应他,给他发了照片的通讯员。木兔哼着歌飘过去,把两张照片打印出来,挂在照片墙正中央,又按了手边的通话键,雀跃地讲一句:“赤苇真好看!”
“谢谢前辈。”赤苇很快回复,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这是答谢您赠予我的宇宙。”
“赤苇!”木兔对着话筒的位置喊,“赤——苇——”
“怎么了?木兔前辈,我在。”
“如果这个星球合格,赤苇会来陪我吗?”
“当然,木兔前辈。”赤苇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这本就是最后一任专属通讯员的小小福利,毕竟和之前那些任期一两个月的前辈不一样,这一回我需要不间断地陪您五年。”
“等我,木兔前辈。”
长期通讯员的职责比短期的要多出太多,除了例行的每日报告外,还需要担任宇航员的心理咨询师及所有闲聊话题的对象,毕竟茫茫宇宙一人数年,长期通讯员说是独属于宇航员的也不为过。
他们每天都不停歇地谈天说地,多数时间是木兔讲他从前的事情,给赤苇讲教科书和野史中都难以一闻的蒙尘八卦,例如宫兄弟为了谁能成为第一个在出发那天走进先遣队大厅的Miya而在门口大打出手,结果领他们入门的技术员北信介刚好经过,什么也没干,他俩就不约而同地停手,一瞬之间拧成一个诡异的勾肩搭背的姿势——这一切都被监控记录下来,变成不知道谁发的匿名邮件飞也似的送到每个队员的私人邮箱里。
赤苇难得地憋不住笑意,问:“收到邮件后的宫兄弟怎么样了?”
数据流传来的1和0的冰冷的语音讯号加上两张照片在木兔心里转变成一个坐在工位上托着下巴对他笑的赤苇,化作一片多年未见的春天里温暖的粉色花田。风吹过来时赤苇会试图按着被吹乱的头发对他无奈地笑,再推一推他的背,让淡绿色藤蔓带着木兔飞起来,轻飘飘的,像小时候读的绘本和童话里的魔法,只要轻轻一点魔杖,他就会被赤苇牵着飞向蓝色的晴空。
那是和从前训练时的推背感截然相反的温和。
“木兔前辈在想什么?”
“在想赤苇和百合花好配。”木兔缓过神来,“没怎么样,他俩从视频泄露之后就一直沐浴在前辈的威压中——太好玩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侑侑那么憋屈过!”
“是,”赤苇也跟着他笑出声,“毕竟宫侑先生是第一位出航的队员,应该不想走之前还要挨处分吧。”
“就是啊!要是走之前挨处分就麻烦了,”木兔嚷嚷,“我出来之前就特别乖。才不想过了几百年一觉醒来就要写检讨!”
两个人的笑声合在一起。木兔忽然就回想起高中还在排球部的时候,也常拥有这种简单的快乐,那是手指碰到球时全身流过的兴奋与战栗,是打出完美小斜线的万分激动,是发球得分时的全场欢呼。
他说:“突然想起来,赤苇是不是也会打排球?到时候赤苇来给我打二传吧!我很厉害的。”
“一定。”赤苇说,“我也很期待能成为您的二传。”
赤苇也常同他分享如今社会与科技的发展,也讲现世对他们先遣队的极高评价。木兔就爱听这个,就仿佛他人在空荡荡的宇宙,心却在人群的正中央,潮水般不断涌来的赞美与颂唱将他环绕,他像在世界中心张开双臂,被无数炽热的镁光灯包围——他是恒星。
“赤苇,”木兔问,“你也和他们一样爱我吗?”
赤苇只是反问:“木兔前辈所说的爱是哪一种呢?”
“嗯…像那颗恒星?”
“005号吗?”
“不是,”木兔笑起来,“是一千年以前永不熄灭的太阳。”
赤苇每天会和他说早安晚安,问他三餐有没有准时吃,会同他规划在新星005号上的新生活。他们要把家的进门密码设成两个人的生日,种很多很漂亮的花,和朋友一起打球(木兔得意洋洋地说要零封宫兄弟,赤苇语:“我很期待。”),晚上躺在一起看曾聊起的老电影,听三百年前的流行音乐。
确实是三百年前的。木兔起初也没想过要在音乐方面同赤苇达成一致,毕竟艺术品味这种东西总是更新迭代得很快——直到他某一天听见赤苇在哼他曾经特别喜欢的歌。
“在时间停滞的光速船舱/开始不知为什么红了眼眶/多幸运/没错过那一天/与你相遇”[注1]
“没唱错吧?”赤苇问,“正好这两天在听,学了一下。”
赤苇的声音低而清,带着点磁性,又富含年轻的朝气,与之前那些死气沉沉只知道机械工作的短期通讯员截然不同,总让木兔眼前一亮——通感!木兔想,赤苇——
“赤苇怎么找到这首的!好像当时也不是很热门的样子?”
“昨天木兔前辈提过一嘴,正好回家的时候听了听。就是没想到有点上瘾了,单曲循环了一晚上…我唱得还可以吧?”
木兔说:“赤苇唱得太好了!等我睡醒要听现场版的。”
赤苇在有关以后的事上总是很纵容他:“好。”
只是好日子过了没两个月,在赤苇逐渐成为他生命极为重要的一部分时,系统突然在整舱内响起提示的忙音。
——航行线路出现偏差,即将强制进入休眠状态。
木兔当然还没有准备好,他按下手里的通讯器,急切地想和赤苇告别。可通讯系统已经被自动切断,他只能得到一个请稍后再进行通讯的提示。他自然也知道自己这边的情况会及时传到赤苇手上,可是——
可是他还没有和赤苇说一声“一会见”。
他躺进熟悉的休眠仓,却又一下子按着边缘飘起来,把自己拽到照片墙前,摘下两张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密封袋里,贴身放好,才放心地回去,按下释放休眠气体的按钮。
这一回还不知道要睡多久,一天,一个月,一年,总之等系统自动校准航线后他自然会醒来。从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最长也只让他睡了两周,只是他并不会跟那些普通通讯员说“一会见”,只有赤苇对他是特别的,赤苇会给他发照片,会陪他聊天,接他不着边际的话,听他发牢骚,给他讲人间新事。
要让赤苇等一等了,木兔想。不过很快就是他等赤苇:等他到了新星005号,确认坐标和航线,建立基地之后就可以再次休眠,等待地球人类大部队的到来。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睡就是四年。
赤苇肯定等急了——他甩了甩头,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下那个按了无数次的红色按钮:“——赤苇!!”
赤苇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像穿越了亿万光年。不知是不是通讯基站出了什么问题,他声音有点失真:“木兔前辈,听得到吗?”
木兔长吁一口气:“太好了赤苇,你还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以前这样的突******况从来没有超过两周的!”
赤苇听上去笑了笑:“我有空的。”
“我真想和赤苇一起散步,”木兔没头没尾地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在新星005号上散步,恒星刚落下去,我们去新建的天文台,拿望远镜看太阳。”
“一定,”赤苇说,“我很期待。”
就这么像之前那样过了好几天,每天赤苇都会静静地听他说那些旧事,或是听他由休眠引申到曾经做过的梦,给他一些反馈,也会给他报各式数据,可是木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赤苇没再分享过有关于现实的任何一件事。
他疑心渐起,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该死的猜想。可赤苇同他说的话真的每一句都太过熟悉,以至于木兔终究还是痛苦地离开他最爱的那个舷窗:“赤苇。”
“我在。”
“我问你赤苇,我叫什么?”
“——木兔前辈。”
“我是说我的名字,赤苇知道的!”
“…。”
“木兔前辈。”
我的赤苇呢?木兔想,这不是我的赤苇,我的赤苇根本不可能说不出木兔光太郎这五个字。以从前的语句循环往复再循环往复,这分明就是个ai——赤苇在哪里?
他不愿想。于是他不再和那个通讯仪交谈了,扒在椅子上掉眼泪,很大力地抽纸来擦,他带着哭腔的声音环绕整个基站:“还我赤苇——!!”
ai说:“好的,木兔前辈。”
木兔没理会,他四处寻找各种通讯设备,试图从别的路径联系上地球,可发出去的所有讯息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他怀着那么一点希望不停歇地尝试了整整三天,但结果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地球方没有给出任何回复,连一点杂音都没有,像太阳系早早便沉没在黑洞里,杳无音信。
他红着眼取出那个不知道能不能用的半成品紧急通讯设备,向茫茫宇宙中的同类发出求助的讯号。
还好——木兔想,接通了,还能用。
“——先遣队012号队员木兔光太郎?”
“是我!!”木兔眼泪又快急出来,“你是?”
“噢,呃,我是你同期生,先遣队013号宫侑。怎么了木兔,启用紧急通讯设备有什么事吗?”
“侑——我找不到我的通讯员了!怎么办啊!”
对面沉默了很久,在木兔觉得紧急通讯设备也坏掉前的最后一秒终于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就再没有了音讯。
“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要出来执行‘新星’计划吗?”
木兔当然记得。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在芸芸众生之中被选中的那一刻,他迎着朝阳,沐浴着金色的光,走上通往星空的长长的楼梯。每一名先遣队队员都代表着人类未来的其中一个可能性,他环顾四周,掌声和鲜花围绕着他,无数头颅目送他离开那朵即将熄灭的太阳。
他当然听懂了宫侑那句话到底在说什么,可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去相信。他安慰自己宫侑只是和从前在训练营里一样爱开他玩笑,却又清楚地明白人世间已匆匆流过三百年。他慌乱地按下按钮,下意识地喊:“赤苇!”而后在0.5秒内得到一个与之前分毫不差的“怎么了?木兔前辈”。
恰到好处的停顿,恰到好处的疑惑,无止境的关心和温柔,混着不清不楚的电流声,是太阳系留给木兔光太郎的遗物。
距离新星005号还有半年路程,木兔本来应该每一天都保持清醒,向地球方汇报日程和坐标,发各式报告,但如今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事情。于是他健身,听赤苇喜欢的老歌,陷在沙发里,在赤苇推荐的旧电影里入睡。实在寂寞时他会尝试与那个ai赤苇聊天——他搞清楚了,那是赤苇传到他通讯仪上的一段代码,会自动调配预录语音来同他对话的低级人工智能。可他总是一开口就落下泪来,ai也不会像真正的赤苇那样安慰他,只是沉默地听着他发出无法识别的噪音。
赤苇同他说过,地球如今科技发达程度远高于三百年前木兔的时代,人工智能的研发也日新月异,智能化系统已遍布大街小巷。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赤苇只来得及给他留下这个。这段代码从太阳系的灰烬中踉跄逃出,经过孤独而黑暗的旅途来到这里,与最开始那两张照片一起成为木兔唯一拥有过赤苇的证据。
他本来想,如果带着它们到了新星005号,也算实现赤苇京治与他的约定。他可以在建设基地的同时和那个ai聊天,睡前和那两张照片说晚安。
——只是出了点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这颗星球比预想中荒凉得太多,木兔把所有探测仪都用过一遍了,但什么都没有,恒星偏暗的光照在他的宇航服上,他站在红色的平原中央茫然四顾。他想起来他曾很焦虑地问过赤苇:如果新星005号不具备生存条件怎么办?我的能源补给撑不到下一颗星球。
赤苇清晰而温和地回答:“那么请木兔前辈在那里休眠,我会立即出发去接您,请您一定要等我跨过这三百年,带您回家。”
木兔回到休眠仓边坐下,无知觉地望向那个他合影过的舷窗。画框之中不再是一片黑暗与死寂了,取而代之的是贫瘠的红色沙地、005号恒星发出的昏暗的光,和湮没在尘土中的地平线。
他深吸一口气,躺进休眠仓,想,赤苇。
木兔从贴着心脏的口袋中摸出两张相片,很留恋地注视它们。他伸手将它们贴在他眼睛正上方的仓盖上,按下手边的播放键。这个功能本是为了安抚还未适应休眠的宇航员而设计,让他们可以在自己喜爱的音乐中悠悠睡去,可如今木兔并不打算播放他从前最爱的音乐。
木兔输入密码,掰开侧上方的保护罩,按下那个有着“永久休眠”浮雕字体的红色按钮。
“赤苇,”木兔很轻地说,“我决定啦,我想永久休眠。密码你知道的,万一你活着呢?”
白色的雾气逐渐充斥木兔的视线,赤苇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环绕着他,像赤苇给他一个很轻的拥抱。
“……”
“请您一定要等我……带您回家。”
照片很快被雾彻底淹没了,一点边边角角都没剩下。
木兔闭上眼睛。
“等我,木兔前辈。”
“告别吧/就站在终点前/直到快忘了你曾在身边/相信我/请一定相信我/会找到有你的世界”[注1]
————完
后记:
三百年,人类科技树更新迭代,科技爆炸所发展出的新技术是每隔几十年清醒一两个月的木兔完全接触不到的。但这些对于赤苇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他几乎无法想象三百年前木兔的时代里人类是如何仅凭匮乏的旧能源与基础技术定位到那么多现在看来条件可能也不错的目标星球。
但自然不可抗,太阳的熄灭必定伴随着整个太阳系的毁灭——很突然,比人类预判出的快了有二十余年。而赤苇早早做了准备:出事那天他的设备就摆在他工位附近,在所有人四散寻找紧急避难处时他依然端坐在那里,在晃动的建筑中扣上每一根数据缆线,然后闭上眼睛。
高材生知道这不是和之前一样的普通地震,为了追上木兔的脚步他总是比旁人钻研得更多,他自制的检测仪告诉他:这就是最后了。
赤苇的意识体随着早就存档好的录音化成0和1的数据流抵达逃逸速度再飞向木兔,即使只能听见木兔的声音,即使只能用预定好的那几句话回复他,即使木兔不知道他在那,即使木兔生命有限,他也想去木兔身边再陪他一段。
时光好像又倒转回到高中,有谁问他:赤苇,你的人生格言怎么是尽瘁呀?
赤苇突然很想笑一笑,可他做不到了,他现在只是一道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赤苇京治的,永生的数据流。
后记的后记:
那天赤苇京治没有告诉木兔光太郎,只短短三百年,地球却早就失去了百合花。太阳的衰变在第一百二十年时影响了这种美丽的植物,它很快枯萎,然后灭绝。
end
*百合花:寓意长相厮守。
[注1]摘自 《云天明》-冷冻街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