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和往年不同,放晴的日子难得占了整个月份的少数,连绵不断的春雨笼罩着东京上空。赤苇京治觉得这样阴阴沉沉的天气很讨厌,穿上校服外套又太热,只穿衬衫又太冷,下起雨来无论走路再怎么小心裤脚也会被地面上的水洼沾湿。他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整理着外套的衣襟,把领带塞进翻叠好的衣领之下,和母亲道过别之后拿起靠在墙边的雨伞打开了家门。
透明的伞面在倾斜的细线中“哗”一下张开,很快地就被细细密密的雨点占领。赤苇注意着脚下的水洼尽可能地绕开走,瞥见自己的身影很快地从地上一块接一块的不规则倒影中略过。他抬起眼睛,视线重新回到正前方阴霾的云层上。
三月是毕业的季节,木兔光太郎自然也是这批即将离开枭谷的人中的一员。赤苇握紧了手中的伞柄,忍不住揣测。他在想木兔会去哪里,还会继续读大学,在大学校园里参加球队吗?或者是直接进******盟?
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又想到今天排球队约好了晚上一起给木兔在烤肉店办送别会。赤苇在想自己是肯定要去的,却莫名地发自内心抗拒这场本该充满对木兔的未来的祝福的仪式。
他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抗拒从何而来,是抗拒什么?雨哗哗啦啦冲在伞面上,把赤苇京治的思绪也冲得稀散。他想,自己或许是抗拒和木兔的告别,也有可能是抗拒从此和木兔渐行渐远的人生。
走到车站,收起雨伞,在站台上等车。赤苇按部就班地履行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步骤,倚着靠背坐下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或许就从今天起,这套常规里有关木兔光太郎的部分将被剔除,自己的生活将重新建立起一套没有他的惯例。不用早上打电话确认木兔有没有按时起床和自己一起乘坐电车,不用去给没来得及吃早饭的木兔送饭团,也不用陪他留下来做没完没了的加练,不用帮他补习讲过无数次的习题,也不用承受他几十条的line消息轰炸。本应该算摘除了一个巨大的麻烦而感到轻松许多,但赤苇反倒觉得此刻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
他将此归结于车厢里的人太多,每个个体都占据着一部分氧气,也分走了自己思考分析的理性。
好闷。
电车门终于缓缓打开,赤苇挤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下了车。他整理好校服上的压痕才走出车站,一路上想得出神,完全没有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赤苇!”声音追了上来,在赤苇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他猛地回过神停下脚步,看着身边身形小巧的队内经理,愣愣道: “啊,白福学姐……抱歉。”
白福雪绘在他面前晃晃手指,耸耸肩又和他一起迈开脚步:“在想什么?”经理狡猾地把眼睛弯起来,声音拉得有点长:“我们赤苇,发现不是木兔那家伙就看起来有点失望啊?”
赤苇垂下眼帘盯着脚下被踏开的水洼,细心地把伞往经理那边倾斜了一些,沉默了几秒之后道:“有这么明显吗?”
“太明显了,看到我们和看到木兔完全不是一个表情嘛。”白福伸出手和他比划:“虽然赤苇脸上看起来好像都是没什么表情,不过还是稍微有点特别吧!”
“特别?”
“嗯,”白福雪绘把食指抵在下唇上,跟着雨声的节奏敲打着:“是哪里呢……”
赤苇京治也跟着一起陷入思考。木兔光太郎这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一点赤苇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清楚不过了。聚光灯、掌声、欢呼,这些热烈的词汇好像天生就和那个闪闪发光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而自己就只是那万千其他中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赤苇不明白木兔之于自己的这种“特别”和他之于其他人的这种“特别”是否是同一种情感。
“啊,眼神!”白福摆动着食指,扭过头道:“赤苇你看木兔的眼神很特别,虽然表情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是你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在发光哦,大概就像我看到食物一样?”她挠挠头:“哈,抱歉,我不太会打比方,不过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
赤苇不解:“大家看木兔前辈的时候不会有那种欣赏的眼神吗?”
“我不是在说那种欣赏啦,木兔很厉害,这无可置疑,大家看他打球的时候自然也感到赏心悦目。但我们和赤苇的那种眼里放光是不一样的。”
二传手没有马上接话,安静地继续和经理并排行走。
白福也不再多说,只是笑着拍了拍赤苇的肩膀:“赤苇这么聪明,一定能听懂的。”她撑开自己的伞小跑了几步走出赤苇京治的雨伞范围,反过头对他挥手:“我先走啦,晚上见!”
赤苇朝她远去的方向点点头,想着白福刚刚说的话攥紧了手里的伞柄。
特…别?
赤苇盯着黑板上老师的板书的粉笔印迹,睫毛机械地扇动着,再眨几下眼前的粉笔字就四散跑开,出现了自己幻想中木兔手捧鲜花被人群簇拥上毕业礼堂中心的模样。他愣了愣,用力晃晃脑袋,木兔的影子消散开,白福早上说的那些话又跳了出来,围绕着赤苇被雨声搅得烦闷不已的大脑。
特别。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赤苇曾经觉得,用“特别”形容一个人是非常没有意义的,甚至可以认为是很糊弄的说法。因为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特别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从不曾理解校园内那些男生在追求女生时所说的“你很特别”。这难道能算是情话吗?赤苇京治对这个泛泛的概念感到困惑,不明白这样两个字怎么会和两个人之间的悸动产生关联。
但白福学姐说,我看木兔前辈的眼神,很特别。
他把自动铅笔的笔头轻轻抵在额头上,看着课桌上的木板纹路,思绪也随着纹路的痕迹顺延发散。
还是那句话,木兔光太郎这个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管是对排球那种可以说是变态的坚持和热爱,还是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的脑回路,木兔都和常人存在巨大的不同。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是自己第一次这么想用“特别”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人。
要说特别什么,赤苇问自己,似乎也答不上来。特别帅气?特别厉害?这几个说辞好像都能套用上,但赤苇京治很清楚这都不是木兔在自己心中真正“特别”的地方。
赤苇一时间想不出答案,却没由来的想起第一次看见木兔缩在桌子底下的样子。体型可以算得上是庞大的猫头鹰硬把自己塞进狭小的空间内,往日里和他本人一样毫不屈服的竖起的头发也被桌板强硬强硬地压了下去,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仍在暗处发散着不甘心的目光。
他记得木兔那句“陪我练一会儿扣球”,也记得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他说出那声“好”。好,赤苇似乎对木兔回应过无数次这句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语句。木兔想要加练时会回他“好”,木兔想要一起吃午饭时会回他“好”,木兔想要放学一起走时会回他“好”,木兔说“明天见”的时候也会回他“好”。明天见,明天见。赤苇看着窗外的雨,惊觉原来以后已经没有多少个和木兔约定好的“明天见”。赤苇想,如果是和木叶前辈他们以后或许还会有机会见面的,校友会、排球部聚会,他相信总会和其他三年级的前辈们有机会见面。可是木兔前辈呢?赤苇对自己说,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和木兔前辈“有机会”见面,他想要的是想“明天见”一样的,确定的、充满期许的、没有别人只有木兔光太郎和赤苇京治的日常的诺言。
他这下恍然大悟,手里的笔也如释重负地掉在了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响。
啊,原来这里的特别,是您对于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特别。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教室里赤苇京治在信纸上“哗哗”写字的笔也没有始终停下。
抽屉里放着的是他给木兔准备好的毕业礼物,一对木兔惯用的品牌的护膝。他考虑过也许会有其他人为木兔送上同类型的礼物,但他仍然希望自己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陪木兔走得更远一点。
笔尖一字一划工工整整地在纸上运作,记录下赤苇京治对这场离别的贪心和幻想。
“致:
木兔 光太郎 前辈”
他少有地在课上分神去做别的事情,但他此刻想尽自己一切将这场分别拖延再拖延。高中生好像没有什么可许诺的,赤苇京治想,自己能给出的一切也不过就是此刻蔓延在字句间的懵懂的真心。
“首先祝贺您即将从枭谷学园顺利毕业,但这并不是终点,而是您在您所热爱的道路上继续前进的新起点。”
“我十分坚信木兔前辈会在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仅是因为我是和您同队两年的二传手,见证了您在排球上的能力和您对排球的热爱,更因为我是赤苇京治,单纯地对木兔光太郎这个人有着无法推翻的信任,我相信您可以做好任何您决定要做到的事情。”
“或许您会想问,赤苇为什么这么肯定?说来很惭愧,我也是今天才弄明白这件事,虽然时间很短,但这个理由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所以我想要告诉您,告诉您这片单纯又执着的心意。”
“我相信您的理由再简单不过,只是因为您是木兔光太郎,是对赤苇京治来说很特别的一个人。我自己也想了很久,特别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前我误认为是普通的、对强者的仰慕,现在想来这份特别的同义词应该是’重要’,您对我来说很重要。”
赤苇京治顿了顿笔,斟酌着用词,再度写下:
“我说的重要,是具有排他性的重要,是非您不可的重要,是希望能够将这春日终曲无限延长的重要。延长到什么时候全凭您来决定,但如果让我来约定这个期限,我希望终点是您与我共同到达的一百三十岁。”
“如果您也愿意和我一同将告别的期限延长,今天放学后我在体育馆等待您的答复。最后,不论答案如何,祝您毕业快乐。”
赤苇 京治”
下课******应时响起,赤苇“哒”地合上钢笔盖,把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折了三折才小心翼翼地放进朴素的牛皮纸信封里。他拿上抽屉里的礼物,和封好的信封一起谨慎地护在胸口,才撑起伞走出高二的教学楼。
高二教学楼到高三教学楼的路程不算远,两年来的时间里赤苇走过很多次,晴天有,雨天也有;春夏有,秋冬也有。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大部分时间是被木兔勾着肩膀走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步伐沉重。赤苇京治安慰自己是下雨步子不能迈得太快太大的缘故,但攥着礼物和信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冒出汗。
还没到木兔所在的教室就已经听到那个方向传来嘻嘻哈哈的打闹声,赤苇收起伞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教室里木兔被围在人群中间,怀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装精美的礼物,甚至还有一大捧花,几乎都要看不见那张散发着活力的脸。印象里木兔好像一直很善于应付这种场合,鲜花、夸赞、掌声、祝福。赤苇京治站在教室门口,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两年前在市体育馆见到木兔第一面的那一天,离宇宙中心的球星那么遥远。
赤苇退到门框边倚着墙壁,低头看着手里的黄褐色信封,指腹摩挲着牛皮纸信封上的纹理,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不应该送出这封满载着情意的信笺。或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也或许他不是我一个人的特别。赤苇京治沉默地看着人群中心的未来球星,甚至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退缩也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想,这封信会不会让那个人苦恼,或者说给他原本轻松快乐的人生背负上与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的责任,毕竟交付这样一份沉重的真心本就是和轻松两个字不搭边界的事情。赤苇一下子觉得自己好自私,这样只考虑要把自己的感情一股脑地说出来的喜欢,真的配称得上是考虑到对方的感受的喜欢吗?
今天是为木兔庆祝的日子,正如自己在信件里写道的那样,是祝贺木兔光太郎向崭新人生启程的日子,所以在本该充满欢声笑语和真挚祝福的今天,他本应该一身轻松地继续前进,而不是身上还背负着自己这份令人难以回应的感情。赤苇知道自己不能在被拒绝后像开玩笑打马虎眼那样对木兔说“没关系,这不怪您”,因为拒绝对木兔而言更像是把尖刃对准自己的利剑塞到木兔手里强迫他刺进来,让他背负上伤害他人的痛苦。赤苇想,这会让木兔前辈不快乐的。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这把利剑交付出去,于是想干脆交给上天决定好了。赤苇把封盒上的圆贴揭开,细心地把最外层包装盒拆开,又小心地把信封塞进放着护膝的塑料底座背后的缝隙中,将信件完完全全藏匿起来之后才把塑料盒推回封盒里,复原成打开之前的样子。
“木兔,门口是不是你们排球部的那个学弟啊?”眼尖的同学注意到靠在门口的赤苇,用胳膊肘捅了捅木兔的腰。木兔闻言马上回过头,欣喜地和门口的人打招呼:“赤苇!”
赤苇京治被他这么一喊才回过神,不知所措地回过头,和人群中的木兔对上视线。他下意识地想把礼物藏在身后,但木兔已经捧着怀里大包小包的东西抬腿绕过座位,从人群中挤过去来到教室门口。
“赤苇你来啦!”木兔抬了抬手似乎是想给赤苇一个拥抱,但怀里的东西太多,导致他只能尴尬地耸耸肩。
赤苇朝他点点头,微微弯起眼睛:“嗯,祝您毕业快乐。”他看着木兔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礼物,如实地评价道:“木兔前辈很受欢迎呢,收到了很多礼物。”
“嘿嘿,那赤苇有给我准备什么吗?快让我看看!”木兔眼睛往赤苇身后瞟,只恨一时半会儿不能伸出手来接。
赤苇“嗯”了一声,上前一步伸手把礼物放到了木兔怀里的这堆东西最上方。“希望您喜欢,毕业快乐。”他退开一步,又说了一次。
木兔低头看了看赤苇放到眼前的护膝,是自己平常惯用的品牌。他对面前的人咧开嘴,声音洪亮地道谢:“谢谢赤苇!我很喜欢!”
赤苇把双手交叠在身前,眼睛弯起来的弧度又加深了一些:“您喜欢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没有别的礼物了吗?”木兔歪着脑袋,敏锐地眨了眨眼:“啊,不是说赤苇送的我不满意哦!就是不知道总感觉赤苇会给我准备特别的礼物诶,像是那种大惊喜之类的?”
赤苇愣了愣,随后面色平静地点点头,再次对上对面那双渴望的眼睛:“嗯,就这样。”这已经是我能够给予您的全部。
木兔了然地晃了晃脑袋:“那我也有东西想给赤苇!刚好我有话想对赤苇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刚要转身进教室把东西放下,就被从走廊另一头回来的同学叫住:“木兔!老师让你去一下办公室!好像是毕业典礼的学生代表的事情!”
木兔为难地拖长声音“啊”了一声,扭头看了一眼赤苇,马上就得到对方谅解的摇头:“没关系,您先忙吧,我就先回去了。”说罢他弯腰拾起靠在门旁的雨伞,准备离开木兔的教室。
“赤苇!”木兔冷不丁叫住他,身子往前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迈出脚步。
赤苇京治转过身来,像之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回应他:“怎么了,木兔前辈。”
“…没什么,”木兔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只是颠了颠怀里的东西,不舍地和赤苇道别:“那,晚上见?
对面的人把手背到腰后,对木兔露出今天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嗯,晚上见。”
木兔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课堂开始已经有一会儿了,虽然现在的课已经没什么正经内容要讲了,但他仍然从后门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课桌底下堆着大袋小袋的礼物,******刚挨上凳子木兔就在各个纸袋里翻翻找找,圆润的指尖掠过一件又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寻觅着刚刚来到教室的人送来的还沾着雨水雾气的礼物。
“在哪呢…”他嘟囔着,似乎是又有不少人趁着他刚刚不在教室的空档把送来的礼物和贺卡分散地塞在了各个纸袋里,花里胡哨的玻璃纸和缎带轻易地掩盖住了那一份没有任何包装的朴素礼物。但今天庆典的中心人物并没有收到干扰,认认真真地趴在课桌上寻找着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木兔眼前突然一亮:“啊,在这!”他很快抽出埋在别的礼物下的护膝,放到课桌正中央就开始拆封盒。手指急切地揭开贴在封口处的圆贴,不小心把贴纸边缘都抠出褶皱来,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顾着抽出盒子里的塑料底座看里面的内容,
底盒抽出来,里面躺着的是放在塑料包装里的崭新的护膝。木兔把底盒整个抽出来,又开口朝下倒了几下,确定盒子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了才失望地把盒子放在一边。他拿起护膝翻来覆去地看,但看了好几遍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
他有点丧气地趴在凉丝丝的桌面上,手里攥着那对新的护膝,眼神飘到窗外绵绵蒙蒙的雨丝上,把叹息隐藏进雨声中。
赤苇,笨蛋。我都说得这么直接了。他悄悄在心里骂了一句。但也仅仅是这样,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把礼物收回盒子里,再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书包夹层里。
放学******响起,班上的人们雀跃地鱼贯而出。人群从木兔身边流窜过,有人在和同行者讨论毕业后的去向,有人拉着三五好友在教室角落拍照留念,有人拍拍木兔的肩膀说“大明星再见啦”。木兔一一和他们笑着点头道别,他一袋一袋收拾好堆放在课桌下的礼物和鲜花,再抬头往教室门口望去,倚在门口的是排球部与他朝夕相处三年的朋友们。
“赤苇呢?”他小跑并到众人身边,四处张望也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
木叶帮拎过手里的部分礼品袋,走在他前面:“应该是先去烤肉店点餐了吧。”他把袋子甩在肩上,转过身来对王牌笑着道:“快走啦,别让人家久等啊。”
木兔扭头最后再看了一眼逐渐变得空荡的教室,然后回过头迈开步子走在了众人前面。“走吧。”他少见地带好了伞,也不再把书包带子挂在头顶,只是规规矩矩地拎着礼品袋,规规矩矩地把伞举过头顶,规规矩矩地混在雨中的人群里。
小见几个人勾肩搭背地笑他说怎么今天这么正常,反而显得好不正常,都不像木兔了。
木兔也只是笑,说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嘛,我已经成长为普通的王牌啦。大家互相对视一眼,然后都“噗嗤”一下露出了然的笑容。学校到烤肉店的路程并不长,大家边走边插科打诨,走走停停间不到二十分钟也到达了目的地。
木兔第一个收起伞搁在门口,拉开木门在店内找寻赤苇的身影。但他仍然没有看到自己希望看见的那个人。木兔礼貌地向店老板询问,得到的答复也是没有人提前到达。
他拖着步子回到包间内,脱力地一******坐在礼物中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不是说好晚上见吗?为什么没有来?木兔掏出手机想要立刻给那个人打电话,却好巧不巧地发现手机已经没电,大概是今天和同学互留联系方式和合照的时候就把电量耗光。他把后背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弄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木叶见状挤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凑过去和他没话找话。“赤苇今天怎么还没来?平常都是他到的最早诶。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不知道,你打打他电话试试看,我手机没电。”木兔兴致缺缺地应着木叶的话,反倒让木叶更加摸不着头脑。他凑到木兔耳边小声问:“你和赤苇闹矛盾了?”
“才没有,我们怎么会闹矛盾。”木兔下意识地反驳他,说到后半句时声音又小了不少。
木叶耸耸肩:“多半是你又搞出什么名堂来给人家添麻烦了吧。”
“什么话啊。”木兔拍掉好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生硬地转移话题,随手拿起身边的袋子抓出一件礼物,嘴里随口问道:“你送的是什么啊?”
木叶瞄了他一眼往座椅靠背上一靠,双手交叉叠在脑后垫着:“护膝啊,你收的时候都不看一眼的吗?”
“护膝?”木兔一下子来了精神,猛地扭过头望着木叶,对上对方不解的眼神。“你这家伙什么表情啊…就送的你平常用的那个牌子,想着你以后也用的惯就送了…诶?”木叶话还没说完身边的排球部主将就已经开始在身边的袋子里焦灼地翻找,像是弄丢了什么珍贵的宝藏。
“你在找什么?”木叶凑到他旁边,打算帮他一起找。
木兔嘴里咕哝着,目光迅速在礼品袋中移动。“…什么?”木叶没听清,又问了一次。
“护膝!赤苇送的护膝!和你送的一样的护膝!”木兔大声回答着,头也不抬地在各个礼品袋里一样一样地寻觅,没工夫管木叶在一旁搞不清楚状况。
“找到了!”木兔终于翻出那盒赤苇送出的礼物,火急火燎地扒开封盒,从里面抽出放在里面的塑料底盒。不出意外的,这次背后掉出了那封黄褐色的信封。他从身上捡起那个没有花哨颜色的牛皮纸信封,拆开封口的时候手指似乎都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信纸折叠的很整齐,正如信笺的主人一样总是干净得体,让人看了心情也跟着清爽起来。木兔翻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起来。信上的内容并不多,但木兔却每个笔划都仔仔细细地盯着看过了一次。
一笔又一画,一个字又一个字,翩然地衔接成一句话又一句话,最后在木兔眼前铺陈开赤忱的少年真心。
他或许看不见赤苇在清晨细雨中的烦闷,看不见赤苇在决定要写下这些文字时的恳切,看不见赤苇在见到自己前的无尽纠结,但他能够看见有人在这个迷蒙雨季的另一顶端,撑着一把能够刚好容下两个人的伞,忠诚地、满怀信任地、永远地等待着自己。
赤苇京治,会认真回应自己每一句天马行空的赤苇京治,敏锐尽瘁的赤苇京治,独一无二的赤苇京治。
木兔猛地站起来,没头没脑地朝众人丢下一句“我回趟学校”就往烤肉店的门口冲。他攥着被自己抓得太紧而生出褶皱的信封,随手抓起门边的伞就猛地推开烤肉店的滑道木门冲了出去。三月里的雨下得并不大,只是木兔逆着风跑得太仓促太着急,打了伞也无济于事,雨滴倾斜着下落顺着风全部飘到木兔难得穿得整整齐齐的校服衬衫上,把浅灰色的布料一点一滴地晕染成湿漉漉的深灰色。
笨蛋。木兔光太郎在心里骂道,原来我才是笨蛋。
为什么没有在早上赤苇不叫自己一起去上学的时候就像平常一样给他发line?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赤苇站在教室门口?为什么不当时就发觉赤苇的不对劲?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拉住赤苇说我想把第二颗纽扣留给你?
晚上见,晚上见。原来赤苇说的晚上见是这个意思,才不是什么烤肉,才不是什么聚会,才不是什么庆祝告别。
笨蛋笨蛋笨蛋。
他懊悔地往自己脑袋上敲了好几下,把前额的碎发都弄散几缕,不服帖地搭在脑门上。木兔把步子尽量迈得很大,但校服西裤和皮鞋不比平日里穿的运动短裤和球鞋,仍然限制着他的行动;雨伞在此时带给他的只有更多迎风而上的阻力,阻碍着他奔向两个人的未来。于是木兔干脆一狠心把雨伞往旁边丢开,把信封塞到外套的领口里,冒着小雨狂奔起来。
好奇怪,明明没有刮起风,但木兔此时却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清过耳边的风声。耳边一切别的声音似乎都模糊了起来,路上行人熙攘交谈的声音、车流经过鸣笛的声音、路边商店播放广告的声音,统统都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玻璃罩盖住,阻断了传播到木兔耳膜的路径。
风声,空气中只有流动不停的呼啸风声。从不远处已经在心里做过告别的学校,携卷着对方如春雨般悱恻的缱绻情意,刚刚好地吹到木兔光太郎的耳边,他感觉自己好像乘着这片风腾空起来,却又能够感觉到每一步踏开水洼的实感。形状各异的水洼被少年急切的脚步踏成碎片,溅起水花沾湿他的裤脚留下斑斑点点的痕迹。
雨丝迎面贴在木兔脸上,凉丝丝地从他的额头向下流动,有的争先恐后地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有的被周遭流动的风裹挟着向身后的方向飘去,有的只是滑进他的眼睛里,模糊他的视野,闪动的人影从他的身边很快地掠过,变成一个个看不清的形状。
木兔想,一定要大声告诉赤苇,你的托球我很喜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你说的你和我的未来我也很喜欢。但他觉得仅仅是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对赤苇说谢谢,谢谢你愿意做我的二传手,谢谢你愿意回应我的不普通,也谢谢你愿意等待迟钝又笨拙的我。
他用尽全力地狂奔着,但擦肩而过的光影似乎都停滞下来,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放慢速度,在他眼前展开日常的画卷。他跑过每天上学都要经过的电车站,好像看到赤苇插着口袋在出站口等总是迟到的自己;他跑过学校门口卖关东煮的小摊,好像看到冬天里自己和赤苇在老板的推车前搓着手等待冒着热气的关东煮出炉;他跑过还有不少学生停留的操场,好像看到自己和赤苇坐在塑胶跑道的顶头漫谈理想。
木兔这才发觉自己日常的镜头中有无数个忙碌影像在交叠重合,好像一卷一卷的浅蓝底片在逐渐曝光,最终显影出那个黑色微卷发的熟悉人像。
赤苇,赤苇。
木兔忍不住开始想,万一自己来得太晚怎么办,万一赤苇刚好和自己擦身而过错过了怎么办,万一,万一赤苇只是不想再等下去了怎么办。但他甩甩脑袋,告诫自己没有多的精力和心情再去多想,他只能更奋力地奔跑,好像连同了赤苇京治曾犹豫不决的那些步伐一起,朝约定的终点勇敢地迈开脚步,
他终于跑到体育馆前,连气也来不及换,就很用力地把大门推开,朝着几乎没什么人的球馆里大声喊出这个在路上被自己重复呼唤过好几百次的名字:“赤苇!”
球馆里的人刚刚结束一个动作标准的托球,排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然后重重地落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咚”的重响。赤苇京治放下高扬起的手臂,像无数次的陪木兔结束练习后那样把双手背在腰后,朝门口的人露出坦然的笑容。
“您来了。”
木兔看着不远处的人,也拉开一个坦然的笑容,混着雨水和汗水一起显得滑稽又狼狈。
但他想,他应该没有来得太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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