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老家伙!”
木兔把那婚帽往桌上重重一丢,连的旁边那两叶靛青的珠饰都颤巍巍晃起来。身上的大红喜服勒得他难受,木兔扒着窗沿透气,沉木窗棂推了半天才开了条细缝,这气是没透到,远远的喧闹声却从窗缝里漏进来。饶是木兔再不愿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下也知道——时辰到了。他气不过,又跑不掉,急得在房里直踱步。
“烂!腐!迂!”木兔比着手指头破口大骂。
——他堂堂一介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文化熏陶的新青年,如今却被这帮老家伙骗回来替他许了亲。
几日前一纸急信飞到木兔面前,说家父病危盼儿速归,吓得他急忙登上回国的渡轮。紧赶慢赶地迈进自家宅院,这衣服还没换就被两个姐姐一左一右架到大厅,本应病入膏肓的老爷子正坐在主位那张红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哪看得出一丝病气。木兔疑惑的话还没问出口,满堂七大姑八大姨已经恭喜起来,说小少爷好福气啊,咱们都替你见了,那盐商家里的二小姐可是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还得是这名门配望族,天赐的良缘啊……
纵是木兔再迟钝眼下也听出不对劲了,他丢了手里的皮箱就想往外跑,两个姐姐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又上来架住他,木兔踢不得也打不得,只得被塞进喜服,锁进房间,身上的那些个洋物什也都被卸了个干净,任凭他怎么撒泼打滚也无人搭理——这帮子老东西这回是铁了心地要拿这封建规矩吃了他。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在小黑屋里待了两天的木兔终于被拖着走出了房门,他看似服从,但心下早已盘算了个七七八八——这个时候想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不如先顺从着把婚礼办了再做打算。
两个姐姐像押囚犯似的把人压出去,那新娘子披个红盖头静静站着,木兔接过大红的喜绸子,两人各执一端慢悠悠地往前走,绣球在中间坠着,倒也挺像模像样。木兔边走边拿余光瞥身边的人,心中暗自咋舌:这姑娘怎生得这般高,骨架也这般大,难道是当时是只露了张脸给人瞧吗?这身段可比那些洋妞还要劲啊……
脑子里稀里糊涂地想,身子也稀里糊涂地动,乱糟糟一通三叩九拜算是礼成。新娘子倒是能先被牵回去,可这新郎官还得在席上应酬一番,木兔酒量差,觥筹交错间说着客套话,不过几杯已经把脸喝得通红,他撑着个笑脸,内心叫苦不迭,老爷子知道他不痛快,心里头还是疼儿子,替他应付了几句就许他先行回房。宾客们不明所以,有几个爱来事的还坏笑着说新郎官怎这么猴急,引来一片哄笑。
急急急,他可急死了,巴不得连夜逃出这里。今天的月亮算是给足了面子,明晃晃地被圈在这大宅院头顶框出来的四方的天里,木兔心里又酸又苦,徘徊在门外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痛恨这封建礼俗,只是其一,但若要问起那决定性的原因,给木兔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往外说。可这心里的事情哪轮得着胆子管——那里已经顾自悄悄住了个人,还大有赖着不肯走的势头。
什么人?说来也挺荒谬,是个男人,也是个美人,小木兔一岁,却和木兔同班,一身黑色正装总不带换,立领的纽子永远扣到最上头。
迂!这是木兔对他的第一印象,他生平最讨厌做事一板一眼的人。这人出来留趟洋上个学,那是真只是上学,每天放了课就回去,不逛洋店不喝洋酒不泡洋妞。木兔少爷可大不相同,一身行头天天不带重样的,成天嘻嘻哈哈地带着三五狐朋******一个劲地玩,他仗义豪气,人又开朗,多的是人喜欢。一次文学课两人阴差阳错分到一块去,教授放了篇文章让大家鉴赏,本该是互相不对付的场面,可木兔却偶然看到了那娟秀字迹写下的内容,字字珠玑针针见血,想法之新颖文字之有趣,让他看得直入了迷,一抬头对上那双深绿的眼睛,给木兔看得心肝脾肺一齐颤了一颤。
那日起两人算是熟络起来,不过也只是木兔单方面和人相熟,除了知道那人姓赤苇别的一概不知。奇怪的事也是从那天开始层出不穷,比如木兔邀赤苇喝酒他从不答应,但却总在第二天给他带上一杯醒酒汤;比如木兔求赤苇给他抄抄昨天的作文,他也从不答应,但却总是坐在旁边耐心指导;再比如赤苇明明自己说最讨厌脏乱的地方,却总是来木兔家玩还顺手帮他收拾屋子。一来二去的,交集倒是多了,但木兔却好像越来越摸不透这个人,明明对外人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上自己又有些不同。他想不明白,日日想夜夜想也想不明白,但想与赤苇亲近的念头却总冒上来,赶也赶不走。
那日木兔收到家书,火急火燎地买了第二天的船票,可他又总觉得自己此时的心烦意乱不全是因为这个。夜晚木兔从酒吧出来,身子带着脑子跑,等他回过神时,已经醉醺醺地敲上了赤苇的房门,开了门却见到那总是完美无缺像月亮似的人眼角泛红,竟也浑身酒气,木兔有些懵,下意识把人拉到跟前,低声问他怎么了。赤苇脸颊很红,小声问木兔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走了是不是不再回来了,木兔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后的事他未曾可知,他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今晚他跟赤苇非见面不可。
木兔的脑袋被熏得犯晕,但心里的那片雾好像却被这劳什子的洋酒猛然拨开了。赤苇对上木兔的眼,问他这么晚了来找他干嘛,一对眸子湿湿地发亮,像月光照射进来,照得木兔无所遁形。
之后的事情不太可控,木兔也不太记得清了,但是当时自己那句回答他倒是记得很清楚。月亮暗幽幽的,他心里酸涨涨的,平时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刻哑了火了,想说些漂亮话憋了半天却只出来四个字。
“舍不得你。”
天雷勾了地火,一切都乱套了。第二天起来身旁是冷的,一副人去楼空的颓唐样子,木兔想去找人,但时间又来不及,只得匆匆收拾了东西先去坐船,登船的时候木兔被闹哄哄的人流推着往前走,但心里的想法却清晰起来。木兔只恨自己开窍晚,又恨自己一直没看明白赤苇这么明显的心意,他又悔又急,怕现在这一切已是定局的模样,心里还想着怎么把这个烂摊子厘清楚,可刚回到家就给他来了这一出,让他根本无暇思考。
但木兔生来就是这么个倔性子,即便是被锁在这老宅子里也好,再硬给他塞一段姻缘也罢,他绝不可能让自己被困在这,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去把自己这份心意向赤苇说明白。
况且也不能误了人家姑娘啊。木兔看着静******在床边的新娘,叹了口气,他没去掀盖头,而是轻轻坐在了她身边。屋里没点灯,只有几星烛火,木兔攥了攥金红的外袍,斟酌着开口,
“二小姐,对不起!这门亲,我不能结。”
坐在一旁的人没说话,只是把头转过来,红盖头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木兔咬了咬牙,继续说,“抱歉,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就这么成亲对你实在是不公平,你是个好姑娘,硬是要这样只会耽误你。我会去跟我爹说,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我会想办法说服他们,再给你指门好亲事,我……”
接下来的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人对我是什么心意,但我是真的倾心于他,而且不管他是什么想法,我觉得我这颗心实在是……”
木兔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去,
“实在是住不下第二个人了。”
那新娘子终于回话了,“你怎么不掀盖头?”
“嗯?”低沉的嗓音让木兔一愣。这盐商家的二小姐是盐吃得太多,把嗓子咸哑了吗?
“啊,这…这太不合适!”看着眼前的人要靠过来,木兔忙往后躲,可这新娘子却好像铁了心似的要让他揭,一双手摸索着就要过来牵他,木兔无奈,只好一把掀开那块红布,再猛地把眼睛一捂,“你你你别再过来了!我我我可没看见啊!我不看!我不看!”
木兔自己是不在意这些,但他怕人家介意,万一因为自己看了人一眼,小姑娘就说将来再也嫁不出去要赖定他了,这种事他可承受不起……
可这新娘子好像真是这么打算的,一双不比他小的手直接覆上木兔的手背,竟想着直接把他的手掰开。
“别别别别!你别!”木兔捂着眼睛往后躲,心里暗忖这姑娘力气也忒大了,差点就真把他的手掰开。看着木兔躲,那边好像也终于像明白了什么,不再强求,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小少爷,怎么也不看看我是谁?”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胡扯八道,大家生来生来都是平等的根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嗯?”
这称呼木兔不陌生,赤苇揶揄他时总爱这么叫,但只要是从赤苇嘴里出来就不讨厌,木兔也只允许赤苇这么叫。像是两人之间专属的称谓似的,赤苇一叫他就佯装生气,可心里却欢喜得紧……
木兔犹豫着慢慢松开手。
烛光不明也不暗,刚刚好能照清楚“新娘”的样子:面前的人眼里带笑,琳琅的璎珞缀在一头乌墨般的短发上,靛青的珠翠投下粼粼的影,映在那对深绿的眼眸中,面前垂着金线串的帘,细碎的金色正跟着烛火,在那张脸上晃啊晃……
“赤苇?你!可你…你怎么?”
赤苇笑而不语,心下却想这可真真是个离奇故事吧?
他也是被一纸家书召回来的,不过这封不是来自长辈,而是来自自己的小妹。家中幼妹年芳十六,虽然已经用各种理由一拖再拖,但最近家里人还是给她指了门亲事。不想成婚的理由只有赤苇知道:小妹已心有所属,与自己的青梅竹马互生情愫,只是对方是家仆,两人身份过于悬殊,所以只能一瞒再瞒。
可如今不是隐瞒能解决的问题了,赤苇孚一入家门,小姑娘便扑过来抱着他哭。他自幼便疼爱这个妹妹,怎么舍得她如此伤心,可事态紧急,已经没给他们多少周旋的时间,情急之下,赤苇只能答应了这个荒唐的请求——他代替妹妹换上喜服,坐上花轿,一颠一簸地被送到“夫家”门口。
赤苇在那站着,红盖头闷得他有些难受,隐隐约约见一人走来,好像是他的新郎。赤苇想,还好那人生得比他高,不然这画面也太奇怪了。
终于是完成了那些繁琐的礼节,赤苇被人牵着来到新房,门刚一关上他便把盖头往上一掀,暗道这结婚可真是件磨人的差事。赤苇坐在床边,借着烛光细细地打量四周——这倒的确是户富贵人家,各种陈设都是一等一的讲究,只是感情这东西实在是做不到与这些外物挂钩……
赤苇想到那晚,不禁叹了口气,眼睛却不经意间瞥到了矮柜上放的相框。镀银的相框,里面摆着张泛黄的相纸,虽是旧照片,但应是勤于擦拂,那人的脸在一尘不染的玻璃片下清晰可见。赤苇的呼吸都滞住了,拿着盏烛台颤抖着上前看——相片中的人一席笔挺西装,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是熟悉的神采。眉眼间虽然还带点青涩,可这挺拔的身姿,这灼亮的眼眸,这张扬的头发,不就是那位赖在自己心里赶都赶不走的少年郎?
指间还没触上那个朝思暮想的面庞,屋外却传来声响,赤苇赶紧把盖头一盖又坐回床边。门被推开,那人又如那夜一样带着一身酒气进来,赤苇攥着被褥,心中又惊又急——他现在可不是那个赤苇家大少爷,不是那个与木兔同坐于一间教室的同窗,不是那个小木兔一岁却总是处处照顾他的后辈。他现在是赤苇家的二小姐,是家里人背着他们指的婚约对象,若是木兔荤素不忌,醉起来谁都能轻薄,那晚岂不是……
心绪杂乱间木兔已经坐到身旁,开口的声音低且缓,别的话赤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在捕捉到了那句“我心里有人了”的时候于心中炸响一记惊雷。
有人了?那是谁?一时间酸、涩、疼、惊、喜,各式味道涌上来砸地赤苇猝不及防,脑海里又蓦地闪过那夜两人耳鬓厮磨的画面,让赤苇的脸在盖头底下红一阵又白一阵。
可转念一想,自己这颗心啊,不早就交出去了吗?
初见时的顽劣浪子,相处中却逐渐发现了他天真赤诚的一面;以为只是个混日子的公子哥,讨论起正经问题来却也犀利独到;这么粗枝大叶的人,对自己的小喜好却又记得如此清楚。千人疼万人爱的一个主,浑身耀眼地让人不敢直视的一块宝,却愿意跑几条街开外只为了替他买自己提过一嘴的小零食。明明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小孩,却在他生病时守在床榻边日夜照顾,熬得人都蔫头巴脑了还笑着对他说,只要你没事就好……
其实心中的答案已经不甚明晰,只是木兔的心思太过纯净,让赤苇不敢细探。
那现在,这双只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是不是也跟自己有着一样的答案?
木兔呆愣地看着赤苇的嘴一张一合,可这个中原委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却只看到了他模模糊糊表明心迹时躲闪的眼。
“那赤苇也是倾心于我的,对吗!”
怎么来的这个“也”字?赤苇突然被木兔抓住手,后知后觉地燥起来,一张脸烧得通红。
“那晚……”
“那晚……”
两人同时开口。
视线双双别开去,却又忍不住对回来,这情浓意又深,昏黄的烛光都压不住四目相对时擦出的火。
这答案还需要再怎么确定呢?
“那这亲还结吗,木兔少爷?”
木兔刚想说可别折煞我了,抬眼却看见赤苇眼里漾着的笑意——这人就是这样,面上总是平静无波,可眼里的心意却总是压也压不住,整片地溢出来。
“娘子怎的说笑?”心下了然了,木兔便又露出那副顽劣模样,抓过赤苇的手把人带到跟前,“这礼都成了,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你这纨绔……”赤苇觉得兴是这身行头太沉重,怎么压得他脑袋也晕,心里也慌?
大红的喜床上铺展着块白布,给摇动的烛火照得镀上层暖色,明明灭灭中白地扎眼。这封建旧俗实在是可憎,木兔不禁皱起眉头,
“这般糟粕……”
“这可怎么办?”赤苇的声音小下去,“我这男儿身怎能验得了身子……”
“迂腐!”木兔拿手捏他鼻子,把赤苇捏出一声痛呼。他从赤苇满头的珠钗中取出一支,稍一用力刺破手指,一抹朱红晕在白布上,朱砂痣点上了白月光。
“男儿身还是女儿身有什么关系?”木兔凑到赤苇耳边,“那夜不是该验过的也验了,不该验的也……”
“纨绔!”赤苇反手去挣,却被拉入木兔火热的怀。
“若赤苇不放心,那再验一次便是……”
烛火熄了,似是有人刻意吹灭的。
红木桌上摆着两盏合欢酒,但此时是注定无人问津了。月亮悄悄倒映进去,但像是看到了什么,羞地又藏进云彩里。
这酒中月倒是天上月。
这眼前人嘛,当然也是心上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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