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上下了雪。远处似乎有狼叫。
草叶在风中作响,又是一年冬季,风声凛冽,植物贴着地面枯败,只剩躯壳,发出无生命的,千篇一律的声响,仿佛阿鼻地狱的低讴,从脚底缓慢地,密匝地响起,铺遍干燥的大地。
赤苇眼中映着此种敝落的、无生气的暗金。天空寂寥、空阔,一碧万顷。灰茫的蓝色自地平线蔓上,弥散进死一般的深沉天幕。宇宙昏黑与蓝揉入一处,像清癯的******犯的眼白。色彩中搅着浊气,生命已经烟消火灭,只差倒在地面上,随风散去。
他已经在这片荒草地中徒步了两天,身穿防潮夹克,双手戴着厚重的手套。背包里的食物吃完了,从今早开始,他便滴水未进。风像冰冷的刀,刮进口腔和喉咙,最开始,他觉得饥饿,胃痛,而后,逐渐的,饥饿平息了,又觉得晕眩,乏力,最后,这种症状也消失。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蹚过及膝高的野草,叶片锋利的边缘剐过旅行鞋,奏鸣着细微、单调、枯燥的刮擦。
荒原温差极大。白天仅风有些凉,尚能忍受。待夜幕落下,暗淡的太阳消失,温度从草甸上被抽走,寒意自四面八方侵袭而至,卷携在刺骨的风中,呼啸而过。关节和骨骼像任凭摆布的风铃般,仅剩冻僵的血肉还串着线。
狼叫声更近了。
此起彼伏,一声接一声,嘹亮幽远,在空荡的原野中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捕猎网,由远及近,逐渐缩紧阵线。蹑手蹑脚地、老练而狡猾地围了上来,将猎物困住,封锁一切生路。
赤苇找了一棵枯树,在四周收集掉落的枝杈。他的手冻得不听使唤,好在打火机里还剩下一些机油,只盼火升起来之后野兽便不会靠近。或许这些狼见到火光是会害怕的,又或许,他今晚就要成为盘中餐。
“哧——”火苗在昏黑中擦亮,烧红冻硬的树枝,在干草助燃下窜高,燃了一片斑斑点点的脆叶,之后又熄灭。
赤苇甩掉累赘的背包,再一次试图点火,他能感觉到,那群狼正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寻找着扑食的契机。
野兽喜欢先从猎物脆弱处下手,咬住咽喉,不等猎物断气,就划开猎物的胸腹,开膛破肚,从温热的内脏开始撕咬,扯断四肢,将骨头嚼碎,囫囵吞下去。赤苇想着自己被掏走内脏的样子,第二次点燃打火机,将打火机送到聚成堆的柴火下。他把自己口袋里吃光的包装袋和枯草混在一起,打火机里仅剩不多的油也倒出来半数,干柴架高,中间的空隙留得充足,这样火能快点烧起来。
最后一片包装袋在他的注视下燃到尽头,火星掉进干柴,蓝色火苗像草芽一样,慢吞吞地生长起来。赤苇站在风刮来的一侧,用身体挡住这团颤颤巍巍的火。在他点火时,狼群安寂了,许久听不到声音。赤苇坐倒在篝火旁边,敛紧外套,试图取暖。树枝噼啪响了几声,跳跃起来的火星飞向半空,推拒冷空气,熊熊燃烧。
除了柴火的声音,四周寂静得可怕。天空已经陷入完全的漆黑。说起来,他原本是想来采风的。
这样烟火罕至的地方,或许有他想写的故事,找到一个故事,就等于挖到了价值连城的金矿,也不至于一直在如今的小说市场中蹉跎。他需要让自己的笔充满力量,写出真正的故事,故事的源头,必定是他人从未发现的,必定是跋山涉水也难求得的,必定是一个完美的故事。
他想让真理从他的笔尖写出,想寻找到没人能回答的原因。他想知道,人们为什么每日朝五晚九,低着头赶电车,像牛一样工作,在热而腥臭的街上匆匆前行,为一点薪水搏命,最后还是如同鼠蝇那般死去,生命从未握在手中,只会像细沙从指缝中散落。无论是丑恶、奸淫、恶毒、残暴,都能在世中找到自己一席之地,而人们依旧只是需要继续自己的生命,虚妄而麻木。
草原是干净的。鲜少有人踏足,土地从不显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怜悯,在如此残酷而冷冽的广阔空间,他想,或许他能找到一些答案。
但可能答案还未出现,他就要将自己埋葬在这里。
赤苇身上还带着一把军刀,在他的背包侧面挂着。他向翳暗的深处看去,漆黑一片中,他看到幽绿色的光,两团灯笼般的鬼火。两团,接着是四团,八团,或远或近,四面八方,尽是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饥饿而贪婪,狞恶又狡猾,伏低身体,在一步步地向他走近,靠近他取暖的篝火。
这些狼,并不畏惧人类的火光。
赤苇扶着地面,慢慢调整姿势,将军刀握在手中。
他不想惊动恶狼,每一次挪动身体,都尽可能将幅度控制得极小。不幸的是,他的防护服太过臃肿,腿脚也因为疲累开始麻木。若只有一条狼,或许他可以应付,两狼围堵,他的生存几率便微乎其微,一整个狼群,一拥而上,他也只能做到拉上几条同归于尽,稍微死得体面一些。
是后方的狼先冲了上来。
赤苇听到猛兽厚实的爪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他听到力量发达的后肢蹬开地面,草壤破碎的悲鸣。狼低声咆哮着,在赤苇回头的刹那间,森白的牙齿张开,向他露出猩红的口腔。饿狼目眦狰狞,牙齿间湿泞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
一道白光从赤苇脸颊旁边飞过,擦着他的耳朵,破空的尖锐声割断他的两根头发。
“噗!!”
狼向后飞去,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而后跌进草丛中。身上插着一杆长箭。
赤苇一跃而起,握在手中的军刀出鞘,凌空划去,湿热的血铺洒在他的胸膛,手臂,大腿,另一匹企图偷袭的狼也倒在草地上。
血液的锈味钻进口腔,赤苇粗喘着抬头,狼尸体喷出的血,有一大半还溅洒在他的口中,另一半血洗他的衣服和大腿,黏腻的咸味令人作呕,热腾腾将他淋了个湿透。
有人救了他。
他向身后看去,一匹马四蹄踏火般杀进狼群,几声拉弓的铮鸣,箭羽微颤,又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马上坐着个银发男人,双腿夹着马鞍,手中巨大的一张弓拉成满月,一身皮毛缝制的甲胄。马蹄在火光前踏了几个来回,解决掉恶狼宛如刀削黄油般干脆,待所有的野兽都死在篝火旁,他将弓背回身后,扯了一把缰绳,调转马头面向赤苇。
这匹马太过高大,马背上的人——赤苇不得不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他看到两轮金色的月亮,在簇簇篝火的映照下发光,犹如淬火而出那般滚烫。
“嘿——!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首先开口。
“赤苇。”
马打了个响鼻。
四周都是狼的尸体,赤苇身上的衣服彻底浸湿,血液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在夜风中很快凉了下来,腥厚湿黏地附着在身上。他现在看起来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
大漠的冬季,这身染血的衣服不多时,就会冻成冰,紧跟着结冻的还会有赤苇红细胞中的浆液,冰凌会将他的血管刺破,让他在一夜之间死亡。
“我跟着这群家伙跟了三天了,他们偷了我家的羊,真是好一群狡猾的狼!”银发男人说,语气就像是谈论起烦人的邻居,“我叫木兔,赤卫——我带你回部落去!去我的毡帐取取暖,你都快饿死了吧!”
木兔的声音洪亮,巨斧似地,劈开寂寥的夜晚。风吹动赤苇身后的树枝,冷凛而无情,树叶早已凋零,枝桠如荆棘般指向天空。大漠空旷寒冷,赤苇在这一刻竟然觉得温暖。他拿着刀的手正在发抖,狼血一滴,一滴,掉在他脚边的枯草地中,他现在才感到些许恐慌。险些葬身狼腹,而且还亲手杀了一只,在他曾度过的二十余年的岁月中,从没有哪天,比今天距离死亡更近。
木兔比树下的火光更加耀眼,带着灼烫的温度,一下子闯到他的身边,将他眼前的路在瞬间照亮。
“是赤苇。谢谢您,木兔先生。”
赤苇手中的刀掉在那滩污浊的鲜血中。木兔说得不错,饿了两天,经历了一场恶战,他身上仅剩的力气也被抽走了。手指颤抖发凉,在肾上腺素作用过后,身体像是燃尽的炭火,已经没有了红光和热度,只剩下一些隐隐闪起的火星,还在奋力挣扎着,身不由己地想要继续燃烧片刻。
“赤苇!”木兔纠正了自己称呼,马蹄在赤苇面前踱了几圈,“木兔先生,那是什么称呼,真有趣。上马!”
他对赤苇伸出右手,赤苇一把抓住。
木兔的手也热得惊人,他整个人都好似正在燃烧的火球,护腕也是野兽皮缝的,镶在边缘的绒毛柔软暖和。赤苇想跃上马背,但低糖许久,身上脱力,并未成功。木兔手臂用力,将赤苇向上轻轻一拉,赤苇便坐在他的鞍前。
“坐稳了!”木兔说。
赤苇侧头,看到木兔金黄色的眼睛,想道,他才像狼。
没有哪个活着的人类,会生着这么一双眼睛,纯粹又明亮,在黑夜中熠熠发光。
木兔扬鞭,驱马向前。胯下的马立起前蹄,长嘶一声,踢散赤苇费力升起的火堆,火种踩灭在蹄下,后蹄有力地一跃,眨眼间向前猛冲而去。
赤苇向后倒,木兔接住他,草原在赤苇的面前徐徐展开。
暗蓝色的天空之下,冬季的枯草缠绕着素净的白雪,愈向大漠深处奔去,白雪的痕迹愈是连贯,好似有人用白色涂料,将地表当作画布,信笔作画,不经意间形成鸿篇巨制。远处雄立的高山,如同老式放映机中的胶片,缓慢地向后倒退。渐满的月亮在低空垂挂,繁星挂在空中,清晰寒冷,如同洁净的、空白的灵魂,在脱离尘世后,向上逃,逃到不再属于任何逻辑、也不存在悖论与荒谬的天边去。
木兔的肩膀宽又结实,胸膛熨烫着赤苇的后背。他从赤苇的双臂两侧牵住缰绳,策马疾驰。赤苇抓住马鞍,脸颊上的血迹风干了。他还从未骑过这么高的马,马背颠簸,四蹄撞到地面的每一步都将他抛起,又坠下。他的大脑开始昏沉,模糊,眼前的原野变得朦胧,如幻如梦。
他看到的是真实的景物吗?他现在还在现实吗,还是在梦中?
之前,他在草原中,忍受饥饿与干渴踽踽独行时,从未停下过脚步,从未仰头望望天空,看看莹亮的、高远的星辰。他在工作时,也只顾着和编剧斡旋,对世事愤怒,稿费不多,但他却还必须写下去。他从来都埋头在文字中,感到自己脚下是一条艰难的上坡,看不到目标,也与本心龃龉。他原本以为生活就是如此,在苦痛中,为了继续苦痛,算计上自己的每分每秒,作为必要的,也是必须付出的牺牲。
但此刻,在这个瞬间,在木兔的马背上,赤苇看到疯长的野草杂乱无章,全无秩序,却自由烂漫。
星辰编织成无垠的海洋,如同轻盈的丝帛,披挂在白雪之上。
饥饿和寒冷似乎没有那么痛苦,赤苇想道。
木兔在他耳边的呼吸声声可闻,鼻间的白雾很快逸散,消隐在身后的风中。直到灯火通明的营地出现在远处,木兔才在赤苇耳边喊:“看!赤苇!那就是我的大帐!”
“嗯……”
“是我的王庭!”木兔说。
——
木兔非常慷慨,他拿出干净长袍,毡靴,裘皮斗篷,送给了赤苇。衣服是木兔的,赤苇与木兔身高相仿,长袍交领右衽,缠上围腰,舒适温暖,只略微有些宽大。腰带是明黄的颜色,像太阳,也像木兔的眼睛。穹庐中央放置着火盆,后方是床榻,床上铺了兽皮,滑软保暖。木兔似乎并没有任何异议,就将赤苇安置在自己的账内。账内的灯火通亮,氤氲着温柔的晕光,在上方悬挂金子打制的族徽,透着不合时代的精美。猫头鹰翼展向两侧延伸,羽毛根根分明,双眼俯瞰账内,两根耳羽张扬狂妄,脚爪锋锐。随时可能扑击而下,像无声的鬼灵般,将猎物置于死地。
赤苇吃了羊肉和马奶,又在木兔的帐中睡了一夜,再睁开眼,已经艳阳高照。他的体力恢复一些,撩开厚重的帘子,呼吸的空气清洌辛甜,太阳光刺得他双眼酸痛。在阳光的尽头,似有身影渐行渐近。
木兔如同从光中幻形,骑着高头大马,四蹄哒哒作响,向赤苇慢慢踱来。
“睡得还好吧!——赤——苇!”
赤苇用手挡了一下晃目的阳光,适应些后,抬头看向木兔。
木兔喜欢把他的名字念得很长,始终抓不到重音的正确发音方式,读起来好像他最初念的“赤卫”。
索性就由他去吧,赤苇想道。
“很暖和,木兔先生。”
“那就好!”木兔说,“我要去打猎,你也随我去吧!”
他再一次对赤苇伸出右手。
昨天夜幕晦暗,赤苇并未看清木兔的手,他低下视线,看向木兔的掌心。在手掌的周围,有一圈拉弓挽马形成的厚茧,五指有力,皮肤白,透着健康红润的血色,在赤苇握住时,他感到木兔的热度从手掌交叠处蔓延到他的全身。之前的赤苇,宛如在冰窟中溺水的人,浸泡在锐痛中,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结冻,眼睫和发丝都生出凛白的冰霜,但木兔却对他伸出手,将他从寒冰中,从混沌的浊世中,从阴郁而黑暗的愁情中捞了起来,让他靠近太阳的温度,整个人像是久不见光的、萎靡的植物,在日光直射下舒展叶片,终于盼来了黎明。
木兔从赤苇身后揽住他,纵马向白色荒漠飞驰。他们路过羊群与苍凉群山,冰封的河流以及宇宙般浩瀚的草场。
大地广袤、宽阔,天空明澈,云缕安静地浮动,阳光在每一片草叶上闪闪发光。
赤苇的背后贴靠木兔的胸膛,他仿佛能听到木兔的心跳,宛如来自地心的鼓声,稳健而蓬勃地一下下震击他的心灵,将他的牵挂与烦扰都从身体中涤荡出去,仅剩纯粹的火热,顽强而丰沛的生命力。
木兔追逐着今日的目标,他将缰绳送到赤苇手中,拉弓放箭。
在远处倒下了一只银狼。
马的步履终于缓了些,他们绕去银狼尸身附近,木兔跳下马,一手扶着狼皮,另一手拔剑,带出的血滴扬出一道晶莹的弧线,落在白雪上,仿佛海棠蓓蕾。木兔在雪地里擦了擦箭矢尖锐的头,拿出佩刀,从狼的腹下方一直划到颚骨,将整张狼皮剥落下来。那朵猩红色的海棠,在地面绽放,盛开,深深洇进雪与土壤之下。银色狼皮悬挂着黏稠的血,被木兔挂在马鞍后。
“为什么不带走狼肉?”赤苇问。
“肉体吗?它是要回归大地的,”木兔说,“而且还会有别的狼来吃了它,或者是饿了很久的老鹰。在这个天气,无论什么动物捕猎都不容易。”
“回归大地。”赤苇说。
木兔的目光向远阔的天边看去,沉默了一秒钟。
从赤苇初见到他的那刻起,他就是热情似火的,除了笑容外,脸上见不到其他的表情。他像是太阳本身,燃不尽的力量蕴藏在躯干中,从不觉得什么事情是艰险,也不觉得猛兽与獠牙值得畏惧。
但现在木兔平静地看着草原,笑容隐去,他看起来好似冷静的沉思者。恒星的热量降低到绝对零度以下,在物质不存的真空与维度中停歇,蒸发,冷寂。但他金色的双眼却仍然发着光。如同最后向世间倾注的对不公的利刃,企图割断已经并非原本样子的蛛丝,为熔浆中受困的人搭一条长梯,开一扇窗。
“我们死后都是要回归大地的,生命是大地持续不断的期许,”木兔转头,对赤苇说,“给你讲个故事吧,赤苇。”
赤苇点了点头,手脚并用从马背爬下来。
“牧民所信奉的是守护万物生灵的神明,神明爱世间的每一个灵魂,我们是大地的孩子,所以死后自然也都会回归大地。神祇会化作世间万物,保佑这片土地上的子子孙孙,守护任何有生命的生灵。若是夺走神明的力量,那么神明必定会降下灾祸,让整片草原万劫不复。”
“所以神明曾降下过灾祸?”
“总有一些贪图小利的外乡人啊!他们最开始来到草原的时候,牧民以真诚接待了他们,教给他们放牧,打猎,挤奶,制作毡布和食物,外乡人很快融入部落,学习牧民的信仰,了解那些古老的传说。可是,有一天吧,他们忽然离开了牧民,找到神明的住所,挖出神明的眼睛,偷走了万物的力量。神明死了,再也没有任何庇佑守护这片草原了。谁都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
“那些人并没有善罢甘休,欲望驱使他们,想要征服草原的每一寸土地,奴役每一只飞禽走兽。牧民只有刀和弓箭,他们却有炮火和枪。草原在弹药下支离破碎,很快败溃,牧民被当作奴隶,用脚链与枷锁穿起来,带回到外乡人的牢狱中去,当作苦役,劳作直到死亡。逃跑的牧民会被悬赏,一个男人的头皮,值一块肉的价钱,一个女人的头皮,值一袋米,孩子的,就只能换一半。牢狱也就是城市,在城市的旁边,他们挖了个巨大的坑,死去的奴隶尸体,都会扔进那个大坑中,牧民的灵魂也无法回到故乡。
“部落的首领也死了。人民被入侵者劫掠走,草原失去了原本的面貌,鹰不再回到这里,马匹也得了病,羊群里的羊,一个接一个地死了。首领的儿子带着最后的反抗者,去往外乡人的营地,最后奋力一搏。外乡人杀了他,将他剖开,像这条狼一样。”木兔指了指马鞍上挂着的银狼毛皮,“在死之前,他没能解放自己的人民,也没能夺回自己的草原,他只做成了一件事。”
“什么事?”赤苇问。
“他找到了神明被窃取的眼睛。”木兔说。
太阳西落,两人已经走了一整天,橘色的太阳垂得低沉,如同浩大的火轮,燃烧着地表,要在世间烧一把火,将所有的灵魂都烧得干净。木兔露出笑容,金色的双眼弯起,干净而明亮。
“很悲伤的故事,”赤苇说,“他将神明的眼睛归还了?”
“没办法归还了,神明已经消失了!”木兔说,“反正,他没能让外乡人占据他们不该拥有的力量!就没有人有理由去压迫其他生命,告诉别人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对此没有概念的人,从未见过自由的人,在听到他们创造的蓝图后,就会唯命是从,他们甚至不知道生的意义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欺骗一样,永远解不开镣铐,我讨厌这个。”
“那你知道生的意义是什么吗?”
“就是现在啊。”
“现在。”
“‘现在’就是‘生’。”木兔说,继续笑,“赤苇,草原多美啊!”
赤苇随着木兔的目光,看向天穹与原野的交界线。线条平坦地向两侧延伸,漫无止境,夕阳在正当中,被地平线一刀剖开,薄云瑰丽,暮色飘渺,显现出一种整体感,沉静而平缓,让人想不起对物欲的眷恋,对想象的怀念。生就是在这一刻,过去与未来,便如天边的夕阳那般,在苍天与大地之间汇集,在地球自转时,在宇宙的一粒尘埃中,消弭在同一处,形成刹那间的光亮。
赤苇觉得自己可以埋葬在这样美丽的莽莽草原里,不会为了自我满足去循规蹈矩,去做无谓的牺牲使自己难堪。他呼吸着草原的冬季,天地间的颢气明净,苍白,清澈,像是灵魂最初的模样。生命在穹宇中流转,冬季冰封的尽头是初生的火。
“所以只是现在,”赤苇说,“没有必要寻求特定的目标,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木兔对他伸出手,赤苇将手掌贴上去,两人的十指重合在一起,“赤苇,你感受到这个瞬间了吗,生的瞬间。”
“……嗯。”赤苇还感受到了木兔的体温。
他原本就不需要寻找什么,在心脏跳动的瞬间,在他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呼吸频率接近一致的瞬间。在这一刻,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天地之间唯有他们两人。
“你会继续走下去。”木兔说。“时间就是几千亿个同样的瞬间,所以你一定要继续走下去,不要回头。”
木兔扣紧了十指,他靠近赤苇,微微低头,两人额头几乎靠在一起。
赤苇的视野让金色占据了。或是太阳,或是阳光在月亮上的反光,皎洁而无暇,形成包容他生命的栖身之所,圆睁着,十足专注认真,让赤苇忍不住坠入其中,深陷,无法自拔。
“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赤苇说,“我不会停下的。”
“一直向前走。”木兔快乐地说,“走到更美的草原去。”
木兔的鼻尖在寒冷中微红,哈气凝成白烟,笑容取代了太阳,缝绒边的帽沿蹭到赤苇的额发,将发梢拨乱,亲昵地贴靠在一处。他们如同依偎的兽类,回归本初习性,用温热的额头摩擦,在彼此的气息中勾连羁绊,牢靠坚固,沉甸甸,像铁又像火。木兔从直射的日光化形成了人,来到赤苇的身边,将赤苇心中的荒原照亮,融化冰封,驱走死气沉沉,盘绕在他的天空,带来不灭的火种,让赤苇在他的一个注视下尽情燃烧。
渴望在血管中焚起,赤苇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般,信仰一个人。他可以不断攀登,伸展枝桠,用力触摸太阳。
“请给我带路吧。”赤苇说。
他愿意将自己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交付给木兔,他知道木兔会带着他去远方。
——
第三日,天空蒙上阴云,久不见的雪降下来。毡帐里火光依旧温暖,木兔给赤苇送来羊奶和食物,走进来时,灌入的风在赤苇脚底盘桓。木兔连忙拉近帐帘,几片雪花飞到地毯上,融化成水珠。盛置食物的器皿与桌子碰撞,发出沉闷一声轻响,赤苇只穿了里衣,肩披毛毯,规正地坐在木兔的榻上。
他现在像是流淌的、平静的、澄澈的冰,风雪无法奈何他,从帐外飘进来风雪,他也不觉得寒冷。
“给你带来了些吃的!今天风雪太大了!我送你的狼皮褥子还暖和吗?就是没办法出去打猎了……”
木兔走近了些,赤苇仰起头,木兔的手指落在他的脸颊上,动作仔细小心,却十分自然,从赤苇的颧骨向下,抚到脸颊,徘徊在下颚,拇指盖住喉结,最后轻触跳动的脉搏。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赤苇,宛如夜色中的华灯,却又是城市内的烟火比拟不了的纯净明亮,能够在凋敝的隆冬肃杀中,直直刺入赤苇的心脏。
右肋处隐隐的悸动烘烤着他,慵懒地延宕,最终抵不过漫溢的欲望。渴求从火热的心脏扩散开,让他想要追逐木兔的指尖,亲吻木兔的手掌。
当他捧住木兔的右手时,木兔脸上的神情变化了。
赤苇探出舌尖,在木兔的手指留下一道湿润的线条,向上延伸,亲吻掌心的纹路,触碰洁白的腕部,将吻印在蓝色的血管上。
“……赤苇。”木兔轻声说。
赤苇抬起眼睛,只用目光和木兔接触。他的舌头卷住木兔的指尖,细腻地舔舐,口涎牵拉出晶莹的线,在空气中暴露的瞬间,又被他含进口腔里。从指尖的顶端到指根,宛如野性驯服的动物,心甘情愿匍匐在木兔的身边,温热地轻舐向他伸过来的手。
赤苇的下巴顶到某样硬物,木兔站在他的身前,长袍遮盖下,胯前产生的反应,将赤苇的动作挑逗起的******暴露无遗。赤苇脸颊凑近,头顶靠着木兔的小腹,双手伏在木兔的大腿,接触到坚硬的勃起,柱身靠近他的脸侧,支撑出雄伟的形状。
“我所知道的游牧民族风俗,”赤苇说,“男人会把打到的猎物送给心爱的人,是真的吗,木兔先生?”
“呃……”
木兔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腹起伏,手指湿漉漉地贴着赤苇的下颌,无处安放般,触了触赤苇的耳廓。
“那么木兔先生送给我的东西,都是你打下来的猎物?”
“是……是我以前,打下的猎物……”
“木兔先生可还有送给过别人?”
“没没没,只有你……”木兔支吾着说,“……很久了……”
“什么很久了?”
“没什么……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想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赤苇,你不应该在这里出现,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木兔的语速很快,他拼命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无法说清楚。
赤苇的嘴唇迎了上去,他向前探,双膝跪在床上,抓住木兔身上的皮袄,如同向神灵祷告般,伸直身体,倾向木兔,吻上木兔的呼吸。虔诚地,奉献地,渴望地,将细碎而痴慕的吻留在木兔的双唇间。木兔的呼吸彻底凌乱了,他等赤苇移开一些,手扶上赤苇的腰,金色的眼睛垂低,烫得赤苇的灵魂都在发抖。
“赤苇,你真的要这样吗?”木兔问。
“木兔先生不喜欢?”
“我们草原从来只有两厢情愿。”
“好,”赤苇说,他将手指******木兔的腰带,向自己的方向拉拽,木兔向前一步,听到赤苇吐息般轻声诉说的话,“那我喜欢你。”
“我也是。”木兔说,接着他低头吻了下来,撬开赤苇的牙关,唇齿交缠,舌尖亲热地挤进来,搅进赤苇的口腔,攫取温热,将湿润全部卷回去,再一次探进来,强硬又窒息地夺走赤苇的呼吸。木兔的吻和他本人一样,火热,不容抗拒,永远都热情洋溢。他反复侵入赤苇的口腔,吻得赤苇不舒服,胸口像是堵着酸涩的棉花,一股热流向他的下腹涌,顶起火热的硬物。而木兔将他推在床上,撕扯掉他身上原本就属于木兔的那身衣服。
“请轻点……”赤苇慌乱地说,光裸的大腿内侧碰到木兔的腰。
木兔点了点头,眼中的光芒燃烧得更加热烈,更加澄亮,像是饥饿的狼。赤苇再一次想起他们的初见,而木兔现在看他的目光,比那些死在他箭下的狼更贪婪。
他又吻赤苇,将赤苇向上托,扶着胯下热铁般的性器,填进赤苇身后张合的穴内。
赤苇******着接纳,收缩******,听到木兔含着痛苦与快意的喘息。溽热和黏腻在两人结合处律动,木兔满胀地撑开赤苇身体的每一寸,湿软的肠道挤压他的阳物,木兔挺腰抽送的每一次,都能让他快活地哼出声,发出沙哑又断断续续的喟叹。木兔将身上裹的衣衫也扔到床下,苍白的皮肤在******中泛红,腰腹的肌肉在他每一次深入内里时紧绷出线条。
赤苇张开嘴,舌尖追逐着木兔的吻,声音被他抑在喉咙底部,最后变为几声堵在鼻腔里的哭喘。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全部都拱手奉献给木兔,木兔可以随意取用他,可以猛烈地在他体内进出,可以拉着他的双腿像是拉马缰一样干他。无论是哪种,都能让他痴迷又快乐。
他眯起眼睛,从微微张开的眼睑下方,模糊地看到木兔兴奋的性器,深深埋入他的两股之间。他感到仿佛已经浮上半空,在云层中徜徉,极致的******伴随着隐隐的酸胀,如同瘾症般刻进他的骨髓中,欢畅到他甚至觉得这是在梦境当中。他感到有温热的水从他的******吐出来,涔涔地流到交合口,让他濡湿发热,却始终攀不上顶峰。于是赤苇张开得更加渴望,让木兔进去更深的地方。两人的躯体纠缠在一起,在一方床榻上,进行最原始的结合。
他就快要到了,只差一点。
他已经被木兔送到将近最高峰的地方。******臃胀着悬而未决的难耐,温吞的潮热在不断******他,从椎骨末端蔓延起一种雾状薄软而缠绵的******,木兔火热坚硬地插在他的身体里,顶到他的身体深处,让他感到灵魂充盈起来,在焚烧,流淌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想看木兔的眼睛,想看自己在木兔眼睛里倒映出的模样。
——
赤苇迷茫地睁开双眼。
他的神志逐渐回笼。毡帐,王庭,木兔和他在一起翻滚流汗,合二为一的床榻,并不在他的眼中。
赤苇从地面坐起来,天光大亮,冬日的太阳发出暗淡的白光。他身后靠着一棵干枯的树,脚边是烧毁的、垮塌的、凌乱的篝火堆。
目之所及处,只有大漠金色的草原,和干燥的风。
下了一夜雪,赤苇身上并没有冻僵,他的身边有什么动物趴伏过的痕迹,将盲白的颜色挤开,留下月牙形状,土壤与枯草的颜色。
赤苇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防护服,并不是木兔送给他那件游牧民会穿的衣裳,也没有任何毛毯狼皮。这件衣服,是他在运动商品店折扣时期,去衣架上随便抓的一件保暖防风外套,上面粘着土壤和碎草。
背包好端端贴靠在他的身边,军刀还在原处。四周没有狼的尸体,没有木兔射来的那支箭,也没有血迹。
赤苇的指尖划过冰凉的草地,醒梦过于突然,他惶然无措,感到有些晕眩。
“木兔……”
赤苇口中念出这个名字,仿佛还能触到木兔的体温,木兔似乎还在拥抱着他,但无论是热度,还是触感,都从他的身体里消失了。
他的梦醒了,木兔从未存在过。
“木兔……”
他念了一次又一次,但是无人回答。
交合的欢愉酣快,在他逐渐冷下的躯干中,收缩,凝结,化为亘古不变的,隐匿的瘙痒,赤苇躺倒在枯树下,像是刚脱离母体的婴儿,四肢沉在大地上,硬而厚的手套接触坚实的地面,野草在他的身边恣意生长。
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想去思考今后的谜团。
一片雪花从天空坠下,他连颤抖都想不起来了。旋转的冰晶掉在他的眼睛里,冰凉,细微。在无边无际的原野,连风的声音都是沉寂、静谧的,只有他的心脏,还在顽强不屈地泵动。血液缓慢流淌,耳边最后的生命力,是躯体的吟唱。木兔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你会继续走下去……
一定要继续走下去,不要回头……
赤苇从干冷的地面坐起来。
他拍打身上积厚的雪,活动手肘、足关节、膝盖和腰胯。在僵硬的酸痛过后,他伏在地面,艰涩地爬起,支撑自己的脊柱重新适应双脚直立行走,接着一步接着一步地向前,在原野茫茫白雪中踩出脚印,形成漫长而孤独的长串。
他不会在这里放弃,也不会停下脚步,他会向草原更深处去,走遍这片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因为生命还在继续,他对木兔说过,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就要用百分之一百二十燃烧的自我,感受生的瞬间。
穹顶的太阳四射着光,冷暗寂静。光线刺在他的腿上,臂膊上,脸颊上,让赤苇想微笑。
他仿佛看到木兔眼睛的颜色,比太阳燃烧得更加热烈,纯粹而赤诚的金黄,好似荒野中的灯塔,始终伫立在前方。
赤苇,草原多美啊!
你要一直向前走,走到更美的草原去……
赤苇将地面上的背包捡起来,重新背在身后,脚印像书写痕迹的笔画,将他的生命写成一本书,永不会有人找到,也不会有人阅读,更不会有人知晓他曾走过的路,以及遇见的神明。他为了寻求故事的答案,来到了这片荒原,而后发现,答案是他早已明白的常理。如今独自前行,究竟要走多远,赤苇并不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是他的现在。
赤苇还是回头看了。有一头狼一直跟在他的身后。
皮毛像银线般柔顺,双眼是金色的,在远处微微发光。
Notes:
在排o领到无料本的朋友们应该已经看完了,非常感谢阅读。这里是一些对《伏野》背景设定的解释:
设定中赤苇的职业是作家,木兔是他讲的故事里首领的儿子,为反抗压迫而死,在死前找回了神明的力量。原本的神明已经不在了,所以木兔在死后,对自由和这片土地纯粹的热爱让他变成为了新的神明。
而赤苇是做了个梦,他没有意志活下去了,差点死在大雪里。群狼是赤苇的心魔,差点杀了他的求生意志。但木兔出现了,披着光,赠予赤苇一个最美的梦。
神明爱世间万物,也能化作世间万物,木兔化做狼守在赤苇身边。赤苇对他来说是最特殊的那个,他将自己生前的猎物全都送给了赤苇,赤苇是很长时间的孤独后走进他土地的第一个人。木兔告诉赤苇不要贪恋与自己相处的时光,要向前走,一直向前。但赤苇还是回头了,木兔一直在他身边。没有食物,没有水,赤苇在漫天大雪中走到草原的尽头,无声地拥抱释然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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