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今天

木兔恍惚看见了身穿学生制服的赤苇。
他确实看见了,在家里的照片墙上,身穿白色衬衫的赤苇,已经离他上次看到过去了很多年。
木兔还是很恍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皱在一起,血管有些突,搭在轮椅的扶手上,他开始想自己为什么坐在轮椅上,想了很久,一边看墙上的照片,有很小的时候的,大概两三岁,就想要爬到家门前的树上,他记得自己反对过赤苇不要挂这张照片,因为后来他摔下来了,很逊,结果赤苇还是把它留下来了;还有中学的,也是赤苇选的,还有成年后、结婚照、比赛时、退役时、旅游时的照片,整整一面墙壁,他们还是放不下,每年都要挑一个休息日专门换照片,把今年更喜欢的放上去,把其他的收起来。
今年是第几年了?木兔想,敲了敲他的脑袋,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变空了、轻了,像个空心的木鱼,或者很干的那种核桃,敲了几下他就感到晕晕乎乎,想叫赤苇来帮帮忙,结果没叫出来,脚踩着了轮椅踏板,轮椅一滚,他的额头撞到了最近的照片上,身体也跟着栽进了照片里。
轮椅消失了,他好好站着。可是皮肤依然很干,就像树皮,他摸了摸脸,皮肤有些刮手,木兔恍然大悟,他已经是老人家了。难怪刚才坐着轮椅,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阿——很好,他有好好地活到一百多岁,木兔光太郎,长命百岁的目标达成。
他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站在庭院里,身后是家门,他想他们后来换了房子,因为原先的房子送给了女儿,他们换了一间更宽的别墅,然后养了一只很可爱的萨摩耶,木兔环视庭院,再次拍了拍他空空的脑袋,意识到萨摩耶可活不到他这个岁数,难怪庭院里没有它撒欢的影子,木兔记得它很好动,经常和自己晨跑。
庭院里没有萨摩,但是有人正在晒太阳。那人背对着木兔,坐在椅子上看报纸,木兔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那人转过头来,一边把报纸放到腿上,叫他“光太郎”。
“京治。”木兔脱口而出,赤苇穿着针织的毛背心,腿上盖着一条毯子,见他来了,又看了看他的手,问,“我的眼镜呢?”
“眼镜?”木兔问,打量着赤苇,木兔以前以为人老了以后就都是一个样子,现在知道不是的,每个年龄段人类都会有另一种模样,比如赤苇花白的头发,额头那里翘起来,卷卷的,很可爱。
老人家赤苇很可爱。木兔点点头,赤苇问他在发什么呆,起身念叨他“不是让你帮我把眼镜带出来吗”,木兔跟在他后面走,心想原来赤苇变成老头子也爱念念叨叨,这一点也很可爱!
他说,京治,等等。赤苇就在门边停下来,手放在把手上,转身向他伸出了同样苍老的手,木兔一把牵住赤苇——真不可思议,他都这么大年龄了,居然还能跑得这么利索。他拉住了赤苇的手,门被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关上,一只雪白的团子冲到门边,双腿扒着木兔的腿,围着两人团团转。
是他们养的小狗。木兔回头望窗外,原先阳光明媚的庭院里,此刻落满了雪,绿色的叶子掉光了,草地枯黄,矮桌和椅子也不见了,他去摸小狗的头,手上已经多出了一只手套。
赤苇已经走进了厨房里,正在问他要不要喝米酒,木叶前些天拿来的,自己家亲戚釀的,木兔蹲下身,揉搓着萨摩的头,朝厨房喊,说“要”,不一会赤苇端着两碗米酒出来了,把比较多的那杯给了木兔,木兔在桌边坐下,埋头喝了一口,大叫好烫,吐着舌头拿手扇风,偏头偷看镇定的赤苇,看到了白发间藏着的黑发。
“京治,你长了黑头发。”木兔好奇地看着。
“你在说什么啊。”赤苇放下碗,笑了,“应该说白头发增加了吧?”
木兔撑起上半身,手指挑起那几根黑色的的头发,他和桌下坐着的小狗对视,可惜狗狗的眼里只有期待他们分一点好吃的的意思,读不懂他的想法,张嘴向他们露出笑容,木兔看着,赤苇便把一块鸡肉放进了狗狗的碗里,木兔把目光移回桌面上,米酒已经没有了,桌上换了一桌的菜肴,木兔重新坐好,看看桌边吃得飞快的小狗,再看看正端着饭碗的赤苇,黑发取代了许多白发的位置,眼睛边的皱纹好像少了些,木兔犹豫半晌,斟酌了一会措辞,开口:“京治,你长了白头发。”
这次说对了,赤苇还是笑了:“已经长了很久了吧。”
木兔挠了挠头,赤苇叫他别多想,快点吃饭,木兔依言拿起了筷子,吃到一半,小狗在桌下咬他的拖鞋,木兔没把法,把肌肉在水里泡了三遍,放到了小狗的碗里,然后恐吓它吃得太多了,会变胖变得不健康。小狗当然听不懂。
饭后,他去取了狗绳,给小狗戴好,牵着它出门遛弯,他的右手攥着绳子,左手牵着赤苇,不一会他突然觉得这样对右手不公平,于是换了一边,换成左手牵着绳子,右手和赤苇牵手。
木兔围着公园饶了一圈,坐在台阶上吹晚风,他们每晚都在这等,因为会有其他的狗狗来找他们的小狗一起玩。今天的风很温和,木兔坐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坐了会儿,他移到下一层,挨着赤苇的身边,把头靠在赤苇的肩膀上,在柔和的风里眯起眼睛,他说,京治,等到了一百岁也这样,赤苇问他,哪样,木兔说,在一起。
赤苇说好。
木兔其实说了很多年了。该说是喜欢肯定,还是不会存在于他身上的不安,在这样安宁、舒适、幸福得几乎成为永远的时刻,木兔就会平静地向赤苇说,未来也要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遛狗、吹晚风,一起看电视、看比赛、看风景,一起散步、一起去明天,一起长出白头发,一起在庭院里晒太阳,一起变成老爷爷。
他们时间应该听宽裕的,一个不落地把这些想的事做完,木兔会满意地给自己打一百二十分。
他静静地想着,接着手里的绳子松了,他喜欢的小狗不见了,他坐在赤苇的身边,坐在阶梯式的观众席上,体育馆里的欢呼声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他扭头看赤苇,体育馆的强光下,那些银白色的发丝几乎消失不见,赤苇的侧脸上贴着某个球队的logo图,他们穿着球队的应援服,正在看排球比赛。
解说员激动地大喊球队得分,木兔跟着跳起来鼓掌,赤苇在他的身边拍手,眼睛弯弯的,眼尾有细细的皱纹。木兔不禁在雀跃中多看了两眼,他跟着粉丝们大声呼唤球队的名字,坐下来的时候还比了一个手势,说他看得现在就想要上场打两局。
散场时,坐在他们身侧的年轻女孩站起来,激动地叫他“木兔选手”,木兔回过头,指了指自己,女孩问可不可以签名。
“当然!”木兔接过她手上的本子,熟练地留下自己的名字。
女孩把本子收好,激动地说自己一直不敢叫他,木兔大笑,女孩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木兔,他退役后自己很久没到现场看过比赛。
哨声又响了。
木兔看着球场上的动向,他的耳边挂着漆黑的耳麦,耳机里传来黑尾的声音,黑尾说:“今天由我和木兔选手为大家做本场比赛的解说。”
木兔发了会儿愣,黑尾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才用熟悉的声调和对面的摄像头打招呼,他看着黑漆漆的镜头,镜头后是节目组的摄影师,摄影师的后方还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赤苇,另一个是他十几岁的女儿,赤苇跟着女儿做了一个鬼脸,这表情出现在赤苇的脸上属实稀奇,木兔没绷住,噗地笑了,工作人员皆是不解,黑尾给他丢了个茬,问他,刚才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了吗。木兔立刻反驳,说他现在也很年轻,如果他继续打球,照样不会输。黑尾说这是木兔笑话。
才不是笑话,木兔和黑尾闲扯了几句,他虽然不再当职业选手了,平日里也还是会打球,社区的孩子们都争着抢着要和他组队,而且他还加入了新的队伍,继续做王牌选手。
黑尾说,是吗,很帅嘛。木兔说当然。
他比了一个击球的手势,果然有一颗球从球场的左边飞到他的眼前,接着他把球打到对面的场地上,双脚落地了,裁判的哨声响起来,解说激动地说木兔光太郎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场球赛也华丽地以胜利告终。然后木兔朝镜头招手,飞快地从球场内跑到球场的边缘,他冲刺越过围栏,扑到站在场边看比赛的赤苇身上,千万个闪光灯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烙下炙热的印记,无数镜头聚焦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拥抱彼此,他的肩膀抵着赤苇的肩膀,赤苇的手紧紧搂着他后背,赤苇在他的耳边说:“做得好,光太郎。”做得好,我的明星。
木兔抬起头来,额头和赤苇的靠在一起,他只用了两秒钟犹豫,就在众人的注视中很用力地亲了赤苇的嘴唇,他能听到人们的惊叹声,也能听到紧接而来的掌声,他觉得浑身舒畅,就和站在领奖台一样,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和赞美。
晚上,木兔喝得烂醉,赤苇扶着他到家,两人没有收拾,坐在客厅,把投影开了,开始放木兔最喜欢的那场比赛,赤苇给姐姐们发消息,问他们的女儿现在怎么样,姐姐拍了一张女儿的睡颜,木兔扒着手机傻笑,说,哇,我的小宝贝。接着就关了手机,依旧靠着赤苇,他很醉了,却没睡着,指着影像中的自己说很帅,问赤苇怎么看,赤苇认同地说是,木兔就笑了,像是很满足,抬起头偷亲了赤苇的侧脸。
他们换了好几场比赛,每一场木兔都要问同样的问题,赤苇也给出同样的答案,木兔就跟着傻乎乎地笑,笑着笑着,他把头埋在赤苇的颈间,开始流眼泪,眼泪从衣领流到了胸前,变得很沉重,木兔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平生也从未哭得如此安静过,他在两个人围成的安全的空间里说:“京治,我还想继续打排球。”
赤苇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他的头发,低头亲吻他的发顶:“你可以的。”木兔听着赤苇的声音,还有音响里传来的自己的声音,闭上眼睛,睡着了。
睁眼时,他又充满了精神。木兔想,今天他也要成为全场比赛的焦点。
他记错了,今天没有比赛,今天他要结婚了,尽管他依然是全场的焦点。他站在红毯上,等牧师念了很长很长的誓词:
“你是否愿意与赤苇京治结为连理,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世界?”
木兔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很久,牧师的誓词好长,赤苇站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和赤苇接吻,他把戒指攥在手里,纹路印在他的手掌心,他想不了那么多,没有繁冗的程序和弯弯绕绕,爱就要相拥,爱就要亲吻,爱就要在一起。他说我愿意,我愿意,不管二十岁、三十岁、一百岁,他想一辈子根本不够,最好在这里把下辈子也一起许诺完,因为能计算的东西才有止尽,爱没有,爱是每一秒,爱是永远。
他们交换戒指,如愿亲吻,他们从红毯的一端走到尽头,他们披着晨光,满载祝福,幸福多得他们的房子装不下,又刚好能装进温暖的被窝里。
木兔睡了一个好觉。
早晨,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窗外天才刚亮,他神采奕奕地跑到卫生间,挤了长长的一条牙膏,刷牙时嘴巴边上围满了泡沫,他含了一口水,把嘴边的泡沫洗干净,重新站直了身体,镜子里的他意气风发,他对着镜子比了一个******,冲到房间换好衣服,拎起包出了门。
隔壁房间的人也出了门,木兔眼睛亮了亮,冲对方打招呼:“侑侑!早上好!”
宫侑做好防御的姿态,木兔大声抱怨他的动作,他们在门前僵持,一进一退,走廊的尽头,日向朝他们喊要出发了,两人连忙停下幼稚的打闹,匆匆往大门外赶。
木兔要去比赛了,他记得比赛的对手还有熟面孔,还有来看他比赛的观众,里面有枭谷的大家——还有赤苇,赤苇昨天在电话里说过自己会来,到时候木兔就用一个惊世骇俗的开场,让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如计划中那么做了,向观众席张望,他看到赤苇在笑,大家都在笑,他的入场大获成功,他的表现也是,他没空想坐在观众席的枭谷众此刻作何感想,有没有觉得他进步了,有没有觉得他更强大了,有没有觉得他变得普通,他只能看到眼下的球。
这就是,一球入魂。眼下的每一球,眼前的每一天,比起未来会怎么样,今天怎么样——是懊悔昨天的失误、无所作为,还是焦虑明天不知去往何方,今天,才是重头戏。
今天是哪一天来着?木兔晃了晃脑袋,他穿着******,站在枭谷学院的礼堂后门,讲台上,赤苇正在做演讲,胸前别了一朵粉色的樱花,手里是卷成圆筒状的卒业证书,赤苇身着枭谷的学生制服,清亮的嗓音从话筒传遍整个礼堂,传入木兔的耳朵里,春风从门缝中钻进礼堂,吹动赤苇乌黑的发丝,发丝下的明眸携着温和的色彩,赤苇越过一排排的人群与木兔对视,话筒里传来一声:“恭喜大家毕业。”
今天赤苇毕业了,他捧着鲜花,和老师告别,和后辈告别,木兔和他一起去了体育馆,他们打了赤苇中学时代最后一场球赛,然后再跟那间体育馆告别。赤苇踏着春风和花瓣走到了木兔的身边,木兔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说:“赤苇,恭喜你毕业。”接着放开手,问,“你准备好迎接新的挑战了吗?”
“当然。”赤苇点头。我已经准备好狂奔着进入有你的下一段人生。
花瓣还在纷纷扬扬地往下落。
今天是哪一天?木兔低下头,发现自己手里正抱着一捧花束,站在教学楼底,他的胸前别着粉红的花朵,赤苇站在他跟前,对他说:“恭喜毕业,木兔前辈。”
今天木兔毕业了。他的制服衬衫忘记换,现在不那么合身了,穿着有些别扭,木兔动了动胳膊,觉得被束缚了动作,木叶从他的身后扑上前,招呼他去体育馆拍照。
排球部的众人站在球场前拍了一张大合影,拍照的同学说之后会把照片发给大家,众人四散开,摆出稀奇古怪的表情和动作,拍了很多滑稽的照片,赤苇从小见的拍立得那儿取了一张,陪木兔去教室里拿东西。
其实木兔并没有多少东西要来取,他的大部分东西都放在部活室,前些天已经带回了家。他的桌上只有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面还有没做完的数学题,和赤苇的笔记。木兔在桌前坐下,赤苇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点了点桌上的笔记。
“木兔前辈这道题还是没做完。”赤苇说。
“啊——实在太难了!”木兔抱怨,“反正今天过后我就不用写了!”他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的樱花树,“今天就是终点了!”
“在说什么呢。”赤苇合上笔记本,把刚才拿到的照片放在封面上,推到木兔的跟前,“是起点。”
每一段人生的结束,都是新的开始。
木兔接过照片,那是一张他和赤苇的合照。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穿着学生制服的赤苇。他眨眨眼,看着眼前的合照,忽然很困,于是枕着赤苇的手臂,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两三岁爬树摔倒的自己,梦到第一次打排球的自己,梦到了遇到赤苇的那一天、毕业那天、比赛那天、婚礼那天、退役那天、搬家那天、散步那天,木兔从梦里醒了,他意识有些不清晰,勉强能看到手中的合照,他的干枯紧皱,合照上的他们风华正茂。
是今天啊。
他听到心电检测仪的声音,听到女儿在叫他,他听到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赤苇的声音,他看到穿着穿制服的赤苇向他伸出了手,问他:“你准备好迎接新的挑战了吗。”
木兔伸出手,一只有力、充满力量的手。
他说:“当然。”
他说,谢谢你,赤苇。
谢谢你陪我走过一生一回漫长、匆匆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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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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