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赤] 春来

赤苇蜷腿跪坐的时间有些久，膝盖外侧的韧带隐隐作痛。他舒展了一下双腿，换做另外的姿势，盘起双腿，把双脚压在臀下，继续折磨他酸痛的膝盖。

赤苇的脚尖发凉，大腿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热度，但是不足以让他温暖。赤苇将手中的书放在膝盖上，目光从图书馆一排排书架扫过，寻找一个暖和些的位置。

不远处有个空位，四周无人，但是不靠近窗户。赤苇的指尖在书页边缘浅浅搓蹭，稍微思考了一下，眼睑轻轻眨动，在一秒的时间之内，他做出了决定：舍弃那个空调旁边的温暖位置，他要继续坐在这里。

这里说是个座位，其实也并非是座位，只是一张垫子，被安置在窗户旁边，用于给路过的人小憩，或者是给站着读书读累的人稍作休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为没有人会坐在凉嗖嗖的窗户边看书。

赤苇重新举起手中的书，目光从一列列白底黑字飞快地滑过，接着翻页。

书页细碎地响动，在这时，窗外的景色发生变化，一阵风吹过，树枝变动形状，漏下阳光，在阳光铺洒的道路上，路过三个男生。为首的那个，竖着一头不羁的银发，单肩背包的书包带挂在额头上，昂首阔步，走得最快。

“啪。”

赤苇把手中的书合起，站了起来。他将书放回书架的原处，在寂静中穿行，高大的书架如同森林丛生的树木，遮挡阳光，在狭窄的走廊投下阴凉。赤苇加快脚步，几乎要跑了起来，双肩书包在他背后上下晃动，里面的课本和文具碰撞出只有身体才能感觉到的闷响。

他的肺腔绞痛着，却在雀跃着。

赤苇从图书馆大门飞奔而出，那四五个男生还没有走远。春季明艳的阳光如同轻纱，仿佛赤苇伸出手，便能触碰到薄纱的边缘。可是，他追逐的那个背影却离他很远，就算他拨开纱帘，或者抓住这层轻薄的织物，那个人依然会走远。

他们之间不断延长着陌生的距离，从来都没有等他回头的可能性。

胸口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落下痼疾，形成了一种即便治愈了，也会不停反复，不停让他渴望的难以言说的瘾病。

木兔光太郎是赤苇暗恋的人。

而木兔并不知道赤苇的存在。

赤苇跑出图书馆之后便放慢了脚步。他看着排球部的男生们，紧了紧肩头的书包带，远远地跟着，把追随当成普通的放学回家，当成他们只是碰巧走在同一条路上，当成赤苇从来都不认识木兔，也没有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即便是木兔回头，他也不会察觉。但赤苇还是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感觉像是在做一件令人心底愧疚，绝对不能被发现的错事。赤苇已经对这条路很熟悉了。木兔每天训练过后，都会经过这里，而赤苇算好时间，在木兔路过图书馆的时候，走出图书馆，跟在木兔后面，一路跟到车站，和木兔登上同一趟电车。

木兔比赤苇晚两站下车，赤苇下车后，会站在月台上，等到飞速前进的列车渐行渐远，才转身离开。

开学之后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

这是赤苇暗恋木兔的第三年。

木兔将在今年毕业，不再回到枭谷，而赤苇不会再有继续看着他背影的机会。所以赤苇不想放过哪怕一分一秒。

青春酸涩的恋曲，在樱花飞扬的季节谱出乐章，飞花，和仍旧冰冷的春风，混合成某种令人不舍得忘怀的气味，甜蜜、刺骨，让人心跳隆隆作响，血液却十分冰凉。

今天的这趟电车人数并不多，木兔和另外几个男生都找到座位坐下，赤苇坐在较远的座位上，轻轻咳了一声。他拿出背包里的哮喘药吸入器，含住喷嘴，把药粉吸进肺腔。

赤苇的身体不允许他像木兔那样跑跑跳跳，在球场上焕发光彩。他考进了枭谷，过了两年平安无事，寡味而普通的高中生活，社团最初申请的是文艺社团，但入社团表格不知道为什么被漫画社团的部长抽走了，于是赤苇就成了漫画部的一员。

某一次聊天时，赤苇说，“我原本是打算去文艺社团的。”部长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啊，我看到你很符合我们部门的要求，但是忘记考虑你自己的意愿了……那你现在要转部门吗？”赤苇摇摇头说，“不用了，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即便是换了个部门，差别也并不大。因为这些部门都不是排球部，都没有木兔光太郎。而他最不可能去的就是排球部。在体育系入部申请表格中健康一栏，“哮喘”一词就足以让赤苇失去全部机会。

不过，无论怎样，赤苇现在来到了枭谷，和木兔光太郎在同一所学校，几乎每天放学都能看到他。

赤苇觉得很满足。

偶尔也有见不到的时候，隔一段时间，总有几天，排球部会整体不见踪影。赤苇打听了才知道，排球部是去安排和别的学校合宿强化训练了。这几天，赤苇便不会提前从图书馆离开，也不会坐那趟对于他来说稍微有些绕远的电车。

按照常理，排球部的训练在一月份之后就应该已经结束了，但木兔还是会去体育馆，似乎是将打排球当成了不可缺少的东西，像是当成了一种食物，只有不停训练，才不会觉得太过饥饿。

他肯定号召了一群人陪他一起打球吧。

赤苇的目光向木兔方向移去。电车外的景物闪过车窗，形成一块一块的、斑斑点点的、如同老式电影放映机似的光影。今年春天来得早，初绽的樱花树在斜下的夕阳下呆呆地站着，举着树枝，好像凝固的油画。它们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电车上的人，列车就已经疾驰而过。

可是窗外闪烁的阳光却将木兔映衬得更加明亮了。爽朗的笑声偶尔搅拌进阳光里，形成金色的波纹，在空气中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

木兔和朋友聊得正开心，大概是在聊排球上的事情。

赤苇看了许多排球赛，能听得懂，在木兔张牙舞爪，手脚并用的描述中，似乎也能感同身受。

“最后那个小斜线是不是打得漂亮极了！”木兔得意洋洋地挺胸抬头，挥臂做了一下击球的动作，“噼啪嘭！他们接都接不住！”

“之后拦网还不是被对面打了个卧果嘛。”

“木叶！那些一点都不英勇的事迹就不要再提了！”

“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三人拦网的时候不要撞到鹫尾的身上！最后倒霉的人是我！”

“不过啊，我刚刚拦网是不是有点像那个！”

“诶，什么啊？”

“就是那个拉起来就落回去的球，哒哒哒的很好听。”

“哈？你在说什么啊。”

赤苇移回目光，去看车窗外，心想道——木兔说的是牛顿摆。按照站位来想，木兔与木叶之间隔着一个副攻手，拦网时木兔撞在鹫尾的身上了，怪不得木叶会说倒霉的人是他。

木兔以一句话让所有人陷入混乱，另外两个男生没有一个物理过关，更何况木兔的描述原本就让人难以理解。嗓门大的木兔和愿意搭腔的木叶争争吵吵，一直到赤苇要下的那一站，他们还在同一个问题上聊得没完没了。

赤苇最后看了一眼木兔的方向，下了列车。

“车门即将关闭——”

车厢内的电子音响起。

在赤苇转身，打算目送列车走远的时候，木兔的目光忽然从朋友身上移开了，直直望向赤苇的方向。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对着赤苇，看了过来，穿过列车，越过正在下车的人群，视线宛若一柄利剑，从赤苇的瞳孔，一直刺到脑后的枕骨。赤苇有一种被穿透的感觉，他如同遇到了皎月下盯着猎物的猛禽。木兔让周遭的一切事物都突然消失，他的视线捉住赤苇，赤苇能感觉到的，只剩下了被捕猎者盯视的心悸。

怎么……木兔为什么会突然看他。

赤苇还没来得及想，木兔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在“车门即将关闭”和“木兔！你干嘛！”“不是这站！”的纷杂声音中，向前猛地一蹿，像是一只在飞行中的鹰，在通过窄道时会收起翅膀，从变得狭窄的列车门中央穿过，敏捷而迅速。仅用了一瞬间，就从列车里侧来到外侧，跳到月台上，几乎撞到赤苇身前。

赤苇向后退了一步。

距离太近了，他的鼻尖缭绕着一种清新但独特的味道，仿佛是和洗澡后锻炼的人撞了个满怀，沐浴液的淡淡气息和汗水味卷在一起，干燥之后被风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则让人觉得温暖。

赤苇低下头，想压下胸腔中逐渐变得热烈的心跳。心脏不受他的控制，咚咚跳动，逐渐加快，逐渐变得凶猛，呼吸仿佛也出了问题，宛如一个精密的仪器忽然输入了新的程序，忽然不知道应该怎样运作，是吸气好，还是呼气好，还是屏住呼吸比较好，或者他什么都不做，呼吸可能就会自己停止。

在远处看木兔的时候，他一直觉得木兔很高大，但是现在，两人视线相碰，距离不过一米。赤苇才发现，他们可以基本上平视对方，木兔只比他高一点，他只要抬起头，就能碰到木兔的嘴唇。

银发男生站在距离他最近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幻梦。

“Hey Hey Hey！”木兔忽然喊起来，如同敲响了一面鼓，高分贝的声音把赤苇的思路和紧张感震得七零八落。

“您好？”赤苇不确定地说。

“你掉了这个！”木兔抬起右手，展开五指，露出自己的掌心。

赤苇低头看去，木兔的手心里躺着一支白色的硬塑料管，上面写着吸入式粉雾剂。是赤苇最熟悉的哮喘药。

赤苇猛地摸向自己的背包，发现哮喘药已经不知去向。

“一定是刚才不小心滑落的吧。”赤苇微微欠身，礼貌地说，“非常感谢您的热心帮助。”

“哈哈哈！小事而已！”木兔说，“你也是枭谷的吧！”

赤苇把药瓶重新装回包内，将背包抱在胸前，回答道，“是的，我正在读二年级。”

“那我就是你的前辈了！”木兔说，另一辆驶入的列车在铁轨奏出吵闹的噪音，掀起阵风，带来樱花的甜味，吹动木兔头顶永远固定成精神百倍形状的银发，让他排球队的制服衣领，以及高高卷起到肘部的袖子轻微抖动。来自木兔的味道原本清淡，在赤苇站开时，已经闻不到了，可现在，在风的鼓动下，又尽数扑在赤苇身上。

列车在站台停下，可木兔却没有转身上车。

“你家住在这里吗？”木兔问道。

“是的。”赤苇想都没想，就立即回答，之后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在懊恼中慌忙改口，“距离我家并不远，需要换乘另外一辆列车。”

他感到之前隐隐作痛的膝盖忽然痊愈了，胸口的云翳也被轻而易举地吹散了。他似乎闯进了阳光中，四肢都变得滚烫。

赤苇忽然觉得不再满足，渴望在攫着他，他需要更多木兔的味道，只有在木兔的身边，他浑身上下的疼痛才能停止。长达三年的暗恋，在木兔对他说话的这一瞬间按下急停按钮。赤苇像是停泊在月台的列车一样，只要木兔在这里，他就无法挪动一步。

在春天这个时节，任何隐藏的甜蜜心绪都是被允许的。

“哦！”木兔露出了灿烂笑容，“我是木兔光太郎！”

“木兔前辈，很荣幸认识你。”赤苇点了点头，“我的名字叫赤苇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