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棍】长期容忍

 

他又来了,总在黎明降临之前。

 

朱志鑫在床上烙饼似的滚了一百圈还是没睡熟,他闭着眼,但眼皮仍能感应到光线的变化,已是凌晨五六点,窗外蓝的灰的白的光线顺着薄纱窗帘透过来,有温度似的炙得他更不安。门的方向传来响动,轻得像一声叹息,差一点点就被早班清洁车的鸣笛声盖过去。朱志鑫虽没睡着,但躺久了脑子也不清醒,他恍恍惚惚觉得是自己幻听,还是下意识眯着眼看过去,看到门缝里有一张脸,苏新皓的脸。苏新皓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没有动,在静静地看着他。

 

朱志鑫的呼吸停滞了,像网络不佳的时候卡住的视频,竭力转动的缓冲圆圈则是他的心跳,从卡顿那一刻起加倍运转着。等到他逐渐找回自己吞吐氧气的节奏,后背早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洇在棉布t恤上如虫子爬过一般的痒。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之前在北京的时候他也被吓到过,然而第二天趁着训练空隙他故作随意地问苏新皓睡的好不好,有没有因为想家半夜爬起来梦游,苏新皓却坚决不承认,说他沾上枕头就睡到大天亮,连梦都不常做。朱志鑫看着他隐约发青的眼底充满狐疑,然而苏新皓瞪着一双无辜的小眼信誓旦旦,他便也怀疑起来是自己在做梦,或者是自己看错了,那只是谁一时缺德挂在他门口的衣服。

 

然而今天,苏新皓来的时间比平时要晚,也或许是首尔刚下过一天一夜的雪,白茫茫的雪地把天色映照得格外亮一些。他看到的不再只有一个黑乎乎没有五官的身影,他已经能分辨出苏新皓的鼻子嘴巴,以及被过长的刘海虚虚遮挡的眼。朱志鑫缓过气之后挣扎着想起来,意识仍未完全归笼,他想喊苏新皓的名字,却只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些沙哑的气声。

 

朱志鑫听到苏新皓的拖鞋在地板上踢踏了两下,显然在犹豫进来还是逃走。他不确定朱志鑫是醒来了还是梦魇了,因而不知道朱志鑫是迫切想要他滚,还是正勉为其难渴求他的安抚。而朱志鑫的恐惧和愤怒逐渐被长久以来息事宁人的习惯盖过,他终究不愿面对直接戳破这局面会带来的尴尬,还是装睡比较容易。他重又闭上眼睛,把细碎的******声控制得更微弱,蹙起眉。苏新皓顿在门口不动,朱志鑫数着自己的呼吸,十次之后,吱呀一声,苏新皓还是轻手轻脚地从门缝溜了进来。他应该是脱掉了鞋,落地的声音几近于无,直到又听见衣料摩擦他床单的声音,朱志鑫迟钝地意识到,苏新皓应该已经站在他的床前。

 

苏新皓站了很久。久到朱志鑫开始疑心又是他幻听,方才那一声门响应该是苏新皓离开的声音。他刚要睁开眼睛,却忽然有温热的鼻息喷在耳廓上,朱志鑫大腿狠狠夹了一下被子,才没有在******之下叫出声来。苏新皓微微偏开头,确保自己的动静不会再惊着朱志鑫,然后朱志鑫听到苏新皓的声音,熟悉的声线和咬字,刻意温柔的语气,却有他从未听过的要发狂般的压抑痛苦。

 

“做噩梦了吗宝贝,别怕,别怕。”

 

 

朱志鑫觉得这场景让他汗毛倒竖,因而不愿意去深想。他自欺欺人地强迫自己去思考别的而忽略当下发生的事情,结果不尽如人意,他的思维打了个转,倒是想起更多和苏新皓躺在一张床上耳鬓厮磨的瞬间。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是真正的小孩子,同龄人夏令营顶多在老师的看护下乘大巴到近处郊区转转,即便当天往返班主任都常常被过度担心的家长叨扰得焦头烂额,他们却已经提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奔赴异国。面对镜头的时候朱志鑫把眼睛弯起来故作夸张念蹩脚的韩语,等到酒店的壁灯熄灭在黑暗里体会着周遭陌生的一切,终究,他不是不害怕的。苏新皓当时豪迈地一把拉过他,两个人肩膀压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他把嘴凑到朱志鑫耳朵旁边,一边故意呼气逗得他直躲,一边捏着细嗓子义正言辞,“朱朱,别怕呀,我来过韩国的,哪里都认识,我带你玩。”

 

朱志鑫想,他是真的爱过苏新皓的,在还不懂爱的年纪,而这爱体现在盲目的信任。小孩子好骗与否完全取决于他对眼前人是喜爱还是抵触——面对喜欢的漂亮女老师,能把自家祖宗三代全抖落出去,面对长相凶恶的园长,再正当的行为也被解读成虐童暴力。朱志鑫在十七岁之前始终念幼儿园,始终做小孩子,始终全心全意相信苏新皓。过去但凡遇到合宿活动,除了和苏新皓一张床他不作其他的选择或设想,尽管他早不再需要安慰,也因为长身体开始嫌弃两个人贴着睡太挤,但他懒得去思考这许多。苏新皓和朱志鑫要在一起,这是许久以来约定俗成的事情。半年前刚入驻北京,他抽签分到单人房,一方面觉得有自己的空间很悠闲自得,一方面又好像少点什么。好在他的单人间实际上和苏新皓那一间嵌套着,串门只需两步路,他刚到北京的时候苏新皓的室友没到,两个仍是一起睡了几天。有时是挤在一张床上,打游戏打困了倒头就睡,有时是你一拳我一脚的打闹嬉笑着,最后以各自占领一张床休战,为了谁去关灯互相投掷枕头,直到把隔壁左航气的跑来帮他们关,顺便收获小猴一顿爹味教育。后来呢,后来。。。

 

后来的事,朱志鑫懒得回想了,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吞吞吐吐,得过且过的人。他和苏新皓这一路走来,小的快乐好像不少,大的挫折仿佛也有许多,谁把谁放在第一位,从不需要问的事情,到问不出口的事情,再到问也没用的事情,他像旁观者一样把两手摊开,耸耸肩,那神态仿佛在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盘问我做什么呢?”

 

他想,苏新皓恨他,恨的就是这份满不在乎吧。如果连苏新皓都骗过去了,那他心真狠,做的真绝,仿佛齐根撕下一张书页似的,读者看上去只觉得似乎前言不搭后语,却左看右看不觉得书有什么问题,于是断定是印刷者的过失,不去追究,继续研读。

 

他忘了,苏新皓不是一张书页,是他迄今人生的三分之一。苏新皓被骗过去是因为他已经痛到无暇细看,可如果是别人来读他们俩的关系,就会看到他这部封面精美书脊坚硬的作品无端地空着好大一块,风声呼呼地从中灌过去,从他的头爬到他的尾,风干他深深藏起的潮湿,留下灰白的盐粒。

 

他不再去苏新皓的房间,苏新皓也没有留下一根头发在他的枕头。他总疑心公司吝啬于取暖费,又或者是他的单人间窗户正对头顶,被冬夜的冷风侵袭,搞得他几次夜半时分被冻醒,醒来迷迷糊糊扯被子的时候,看到房门一道细细的缝,缝隙中的人脸模糊不清。他觉得害怕,但潜意识里似乎又不完全的害怕。

 

太过窄的房间里,他到门口的距离不超过两米。这距离足够近,近到他能感受到故人的气息。

 

 

朱志鑫脑海里转着千百个念头,没让他越来越清醒,反倒是又昏昏欲睡起来。抑或是他真的没有因为苏新皓变态般的表现感到害怕,苏新皓就算变成鬼也不会害他,朱志鑫愣是有这样的自信。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是他或许该提醒苏新皓,首尔这个套间没有地暖,只靠电暖器过活,他赤脚在地上站久了会着凉。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苏新皓的眼泪掉在他头发上,没能完全穿透他浓密的额发,只是扑簌了一声,就消弭无形。

 

朱志鑫彻底睡着了。

 

苏新皓起身的时候腿已经蹲的发麻,他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此时没有镜头,他更不想朱志鑫惊醒,实在没必要大肆滑稽。朱志鑫韩国之行的单人间倒是没经过争抢,是其他几个人了解情况,干脆让给他的,如今他们两个人不能呼吸同一片空气已是惯例。他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没有像在朱志鑫房间那样过度小心地压低动静,睡眠很轻的左航一个激灵就被他吵醒了。他对左航比了个嘘,夹着腿蹭回自己的床铺。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左航愤愤地发消息控诉他,小猴跳脚的样子几年如一日的熟悉。苏新皓想,原来左航是一个不会变的人,原来只有他和朱志鑫,是会在成长中面目全非的人。也不尽然——他回了一个邓佳鑫的表情包过去,左航像死了一样哑火了。

 

苏新皓觉得好笑,又觉得悲伤,同时有一种无处发泄的愤怒郁结着。他深呼吸,咬着牙翻过身去,将刘海挽到耳后。细碎的头发包围他的耳廓,造成麻麻痒痒的假象,他仿佛又看到漂亮稚嫩的朱志鑫和他肩膀压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嬉笑着和他说话,朱志鑫粉红色的舌舔过他耳骨钉位置的耳洞,那里便灼烧般的痛了起来。

 

他终于睡了过去。

文章来源:{lai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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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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