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明收摊,朱国威拿了珠江和荷花过来,烟给张颂文,酒给自己,呲一声起开瓶盖,和他的波子汽水瓶碰了碰杯。张颂文的意思是拜师不收钱,讲缘,师父喝不了酒,束脩就成了烟和汽水。
1997是港台音乐大放光彩的一年,香港回归的消息席卷内陆,beyond和孟庭苇的风更加刮遍广东,走到哪个角落都能听到激昂的鼓点或忧郁的台湾女声,专辑光碟占据音像店半壁江山。上一年朱国威和张颂文一起从酒店辞职,在街面上自主创业,经营一家流动宵夜档。一口锅一个灶,褪色的桌板和塑料凳折起来绑在车杠上,晚上九点准时出摊,冰啤酒和豆奶成摞摆放。
他的三轮车头常摆着一个收音机,两张碟来回播,一张旧日足迹,一张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年张颂文的炒粉技术已经出神入化,在宵夜档任厨下一把手,收了朱国威为徒,有空时就教炒粉,十八般武艺全传给唯一的徒弟。
朱国威就着模糊的歌声边喝边问:“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干完这票我就不做夜市了,管那么多。”张颂文坐在他摊子上吃花生米,反脚勾过来一个塑料凳,让朱国威坐,八月凌晨妖风阵阵,街对面廉价ktv的歌声随着风飘过来。话说的很满,其实就是炒完手头上的粉。张颂文工作跟打地图差不多,习惯从探索里获得满足感,往往成就积累到一个度就觉得没意思。
“回汽水厂继续洗瓶子啊。”朱国威笑,眼下因为常年通宵一片青黑,但卧蚕仍然饱满。
“肤浅。”张颂文两根手指对对自己的眼,神色认真,“人往高处走,哥哥肯定要干一番大事业。”
“什么时候?”
“明年吧,不知道,过完今年再说。”
朱国威撑在桌板上,看他扣汽水瓶里的弹珠,问,”大川呢,摆在你家继续修灯泡?”
“看我心情,心情不好就放归山林。一天天净吃不挣钱,供不上他的。”
张颂文努力半天,终于把弹珠扣出来了,含进嘴里咬着玩,半边腮鼓起一个小包,唇珠被扯成一条直线,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显得不那么老成。
两个月前张颂文在风度南路踩单车撞了个北佬,从此被赖上了,自报家门说叫林家川,辽宁人氏,来广东看台风。一看就看进了张颂文家,擦破点皮演得跟当场截肢一样,人高马大的抱着张颂文小腿不放,当晚就收拾家当住进了出租屋。
张颂文对此评价是:神经病一个,台风都能当景点看的智商也不会高到哪去。半个月后又评:人赖,倒还好养,给碗饭吃就能支使。他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赶了,权当养只会说人话的小玩意解闷,城中村藏娇。
刚聊一会就洒了几滴雨点下来,天阴阴的亮不起来,风大得要把人吹翻。朱国威把三轮车拴在骑楼下,拿了地上堆的硬纸板,挡着两个人跑回去,大半都横在张颂文头上。朱国威原本住骑楼上面,在七八平的小阁楼安置了个临时窝点,天黑出摊也方便。拜了师后信奉徒弟天然要端茶递水那一套,追随师父而去,在城中村找了间长租,就在张颂文楼上。
跑回出租屋雨已经停了,太阳露出一个角,这个点人声开始热闹起来,远远听见老人晨起撕心裂肺的咳痰声。附近一片都是民居,楼上住人,楼下开了一溜老发廊快餐店五金铺,半夜还有揽客女,水泥地被蹭出一片黑。
张颂文先回二楼打水冲凉,朱国威在楼下早点摊买了一堆包子干蒸,两碗豆浆,想想又加了一碗。四楼那个叫吴瀚的男大学生趴在栏杆上,跟老板喊话,让送两笼烧卖小笼包两碗小米粥到楼上。
端早点上楼时遇到同住二楼的小学教导主任上班,个子矮矮的男孩跟在他身后系红领巾,朱国威打招呼:“顾老师。”
“哎,早上好。”
顾建华一家三口住204,上楼拐角第一户。不知道是不是起太早,父子俩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朱国威瞥了一眼顾建华衬衫下滚圆的肚子,莫名觉得好笑,越过父子进了203。
屋里采光不好,只能看见一片朦胧的影子。朱国威摁下水壶烧水键,霎时间天光大亮。前几天林家川修灯泡,一通捣鼓,最后神奇地把电线接到了电热水壶上,现在进门开灯都要摸壶,被张颂文捶了好几顿。
进来就是狭窄的客厅,右边是两间房,厕所和灶台一起挤在后阳台。罪魁祸首从里间探出个毛刺刺的头,睡眼惺忪的:“回了啊威哥。”被饭香勾得走了两步,最后还是缩回去。“给我留点儿,我继续睡。昨晚搓了得有二十件衣服,吃张颂文两口饭他妈把我当驴使。”
张颂文这时刚好洗完走出来,拿了个干蒸正啃,闻言啪一声把湿毛巾往林家川脸上甩,气势汹汹,“死人,一会把你那碗豆浆都倒了!”
林家川嘿嘿笑着把毛巾揭下,原路扔回去,倒头大睡。
朱国威也跟着笑,支开折叠桌吃早饭。边吃边问:“这两天不开张,去哪儿?”
“江边走走吧,好久没去了。”城管巡街,每个月总有几晚是做不成生意的。好在也就是做做样子,******制服时照样在摊子上吃得满头汗。
八月份的广东从天亮开始上蒸笼,张颂文又怕热,吃起东西来衣服越脱越少,到最后只剩一件老头衫,从肋下望进去一清二楚。朱国威眼睛盯着里面,嘴上还是叮嘱大早上别脱这么干净。说到底他今年才二十,比张颂文还小一岁,但总充当照顾人的那个角色。俩人就隔一层天花板,朱国威睡到一半听见楼下咳嗽都会披上衣服下来调蜂蜜水。
“装。”张颂文笑得眼眯起来,唇珠变成一个极缓的坡度,“你不想看?”
朱国威不出声,垂头把包子垫纸撕开,任由张颂文把手伸到他裤裆上。
“阿威。”师父叫他,声音放轻。
2.
林家川在隔壁睡觉,俩人都尽量把音量降到最低,但床铺的窸窣声还是无法避免。张颂文骑在他身上居高临下,薄薄的眼皮垂下来,十足的上位者姿态。朱国威两只手被举起来压在床板上,张颂文笑,很得意,年轻的脸上出现一种不常见的顽劣,一只手往下去攥他的东西:“扮晒蟹,都这么硬了。”
这样的他有股冲击力,朱国威被那抹笑定住,胸膛起伏不止,任由他从枕头里摸出套帮自己戴上。
张颂文戴好套,仍然按着朱国威的手,自己坐了上去。前倚后摇,颇有点自得其乐的意思。朱国威仰着头喘息,想起他们的第一次。
也是收摊后,熹微的天光里挤在骑楼上的小房间做那种事,生涩的,吃痛的,一直做到朝阳从老广式五彩斑斓的玻璃片打进来,射出来那一刻阁楼半空飘扬的浮尘都在发光。张颂文那时还没长开,穿什么都空落落,赤身更薄一片人,蜷起来时一节节凸起的脊骨像瘦弱的游蛇。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结束抱在一起时朱国威心里充满了惴惴的新奇,又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不像情人,更像两只新生的哺乳动物,茫茫的大世界里相依为命。
张颂文这时俯下身来,用手拨弄他的发根:“阿威,白头发又多咯。”
朱国威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朦胧里想起自己的前半生,他生下来就已经是很老的一团,面相蹉跎,青春期开始头发英年早白,看起来辈份起码比同龄人高两个点,无论谁见了都尊称一声威哥。
威哥长得凶,眼睛瞪起来神似古惑仔里杀人全家的靓坤,旁人敬而远之。顶着张辈份和脾气都不小的脸真空活了二十年,最后被张颂文收留,才得以展示柔软的那一面。二十一岁的师父叫他仔,猪仔,阿威,就是没叫过威哥。
除了师父没人知道威哥内心也柔软丰富,如同除了他没人摸过张颂文的骨头长什么样。张颂文和谁打交道都是笑脸一张,面面俱到的河床下却涌着股不管不顾的疯劲,只有在床上才能见到。两人互为颠倒,朱国威自觉和张颂文交换过秘密,彼此心照中更有种依赖。
张颂文又换了个姿势,啪一声拍在朱国威大腿上,让他跪起来动,朱国威照做。
一切都得益于那句识于微时,连在床上都那样顺理成章地奴役他,带着近乎骄矜的神色,笃定了朱国威不会违逆自己。他们93年相识,辗转过无数地方,始终都在一起。 张颂文是个聪明人,几年的相处里大概已经将他看得很白,可朱国威除了悟出那点疯意一无所获。师父是一个难看透的人,他总这么觉得。
或许是后入不尽兴,他又回到骑乘的******来。朱国威被他压着,仰起头只能看到刺眼的天光。张颂文背着光,于他,他是一览无余,朱国威却像团在雾里,望什么都是一片混沌。
两人一直做到半上午才完事,林家川的睡眠质量堪比家里的不锈钢盆,牢不可破。张颂文擦完身子也跟着睡下,朱国威临走前把掖被关窗流程都走了一遍,用温开水泡好罗汉果放在床头,这才回楼上。
等到睡醒已经傍晚,楼下小孩的嬉戏声和车流声交织如潮,张颂文对着天花板点上烟,发了半天呆才起来。林家川不知所踪,朱国威正坐在客厅里剥莲子,见他出来,问一会去哪吃。
“要不要给大川打包一份?”
“不管他,这段时间老是一到晚上就不见人,不知道上哪做贼去了。”张颂文蹋拉着人字拖,把剩半根的烟递给他,“我洗个脸,一会吃冰室去。”
朱国威应了一声,接过烟叼在嘴里,把剥好皮去了芯的莲子放在盘子里,端进张颂文房间。
去太哼冰室吃了心心念念多日的西多士和菜脯虾仁炒饭,饭后在江边散步。沿着浈江走一圈,口水快洒出八百斤。朱国威不多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张颂文在手舞足蹈,从光纤讲到于素秋。朱国威拎着他的保温杯,时不时递上一口水。
从西堤绕出来,半路碰上了吴瀚和他的老师,叫苏格致的。两人从树林另一边走出来,苏格致的公文包在吴瀚手上拿着,看到张颂文还怔了一下。两边点过头,就当打了招呼。
踏着虫鸣回到城中村时已经夜深,风里飘着股泥土味,路灯坏了很久也没人修,两人靠着月光摸索回二楼。四下一片黑,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响得像拍鬼片,楼梯上到一半就能听见不知道哪家在放抗日电视剧,音效哒哒地响。204的顾晓阳在背课文,隔着窗能看见顾建华的侧脸。
楼上还有床在吱呀吱呀,今晚过得太惬意,张颂文刚想抖个机灵,推开门就见林家川扶着个血窟窿似的人,脸上一片惊慌:“文哥,帮帮忙。”
3.
林家川搬到楼上去了,他的屋子腾给周一围,原因是他觉得走两层楼梯比走三层脑子供得上血,狗脑子一辈子也就想得出这么一句貌似有道理的话来。好消息是他终于决定出去找工作,赚钱给自己和周一围交房租。
周一围就是那晚快没了半条命的人,林家川从通天坡捡回来的,问怎么捡的,支支吾吾不肯说,还是周一围醒来自己交代了身世。
地点是著名鸡窝通天坡,时间是晚上,就算人物是俩男的故事也呼之欲出了,无非就是下半身那点******。周一围作为鸡窝里难得的鸭还是比较传奇,那晚上钟上到一半另一个嫖客跑进来抢人,俩嫖客大打出手,后来不知道旁边的周一围说了什么,反口一起把他给捅了。
值得一提的是林家川还真是路过,严格来讲也不算路过,他和周一围认识已经一个月,相见恨晚,天天晚上找人家聊天但是不点钟。周一围没客俩人就窝在一起看电影碟,上钟时他就在外面打拳皇,有时完事了还帮着收钱。
张颂文听完头都大了,这他妈是个什么事儿,******和鸭子交朋友。
“可怜见的,小鸡仔骨一样的身材,你去楼下鱼档多买两条鱼给他炖点补补,钱我出。”
林家川对周一围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大概是自己亲手捡回来的人,跟垃圾桶里扒拉出小猫小狗差不多的责无旁贷。他脑仁只有一丁点大,对风尘不风尘的没什么概念,只觉得兄弟有难就该挺身而出。
通天坡乱得很,*********黄赌毒都混迹在那一片,灰色地带没有想惹官非的,哪怕死了人也不会报警。周一围被捅了就被捅了,伤好还是得回去做生意,只是这段时间得避避风头,干脆就住在城中村。
张颂文骂骂咧咧,边骂边往家里买鸡鸭鱼。周一围长得好,人也醒目,张颂文出摊他知道在家扫个地扔个垃圾。重活做不了,有这份心也很够用了。几天下来知道他爱看电影,倒跟张颂文有共同语言。朱国威几次下楼做饭都看见他们在看碟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两个人抱着膝盖絮絮说话。
周一围没细说被捅那晚跟两个嫖客说了什么,但从下场来看此人说话必定贱到一个点,张颂文偷偷推断。相处久了发现果然是这样,除了跟张颂文聊得来还给点面子外,他跟谁说话都不中听。尤其是林家川,周一围有精神时就爱找理由故意跟林家川吵架,把人惹急了再自己哄回来,乐此不疲。互相谩骂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两个人天天光斗嘴就能把屋顶掀了。
一墙之隔的204也在吵架,只不过性质严肃得多,顾主任的婚姻生活似乎越来越不如意。压低的声音从墙面另一边传来,语速飞快,一周总能听到个三四次。林家川的休战白旗一般就在这时候举起来,听八卦比战胜周一围重要。可惜声音太小,听不出说了什么。
拆下纱布时周一围已经在城中村住了两个月,完美打入内部,俨然有这辈子不挪窝的架势。林家川在步行街找了个洗盘子的活,掰掰指头也还养得起两个人。当晚兴高采烈拉着所有人去打耳洞,说我看书看到的,痛是人体最能记住的感觉,连带着当时的心情,以后同一个部位每痛一次就是回到过去一次。
风采楼下有铺仔,买银饰免费打耳洞,诸如此类的小银铺子遍布周街。周一围说你看的什么知音家庭地摊书,矫情。边说边顺腿走进一间铺子,咔一下打了一个,单边。几人一合计,也都跟着打了个单边。该痛的痛了,也没太超过。
只有朱国威临阵脱逃,说他打耳洞像会抽护工嘴巴子的叛逆老人,没跟着去。三人晚上回到家被他拎着耳朵仔仔细细看了五分钟,最后叹一口气,说,就打一个啊,那还出去花那钱干什么,早知道把头放缝纫机上我给你们跑一趟。
后来灯泡又坏了一次,这回是周一围修的,电线总算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空气还是闷热,直到十一月某天夜晚下了一场大雨,天亮后气温骤降十度,广东的秋天终于到了。
4.
大风天,忌出摊,忌洗盘子,忌阳台上顶风念苏东坡。宜居家,宜看碟片,宜凑在一起吃糖炒栗子。张颂文一觉睡醒筋懒骨散,堂堂捏造了一页黄历,把人都集中来了203。
林家川趴在地上选碟片,边挑边八卦,“哎,隔壁204好像在闹离婚,谁知道怎么回事?”
“你管人家,自己老婆都没有还操心别人有没有老婆。”周一围靠着硬红木的长椅坐在地上,一半是不爱聊这些,一半是为了跟林家川杠。
“丢那星。”林家川骂,这是他新跟张颂文学的粤语粗口。
“小喇叭。”周一围笑眯眯回敬,这也是跟张颂文学的。
“叫你教点好的,都被你带偏了。”朱国威撑着膝盖坐在桌子前剥栗子,剥一个张颂文吃一个。剥着剥着他突然升起点不好意思来,狂风天蜗居小家,两个小的在斗嘴,怎么看怎么有点一家四口的意思。
张颂文好像没意识到,仍然是青春的一团,把自己摊在地上打滚,大喊一声:“烦死了!两个弱智!”喊完随手指了一张黑白默片,指使林家川塞进机子里。
204闹离婚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顾晓阳已经红着眼睛来找他好几次了。爸妈吵架,饭没人做,救苦救难炒粉王看不得小孩这么惨,收留了他好几顿饭。几次下来顾晓阳对他也有了信任,含着眼泪颠三倒四说了一通,原来是爸爸出轨。
张颂文对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教导主任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小孩可怜,收了摊还带着顾晓阳在自己那张窄床上睡过几次,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年幼的脊背。顾晓阳半梦半醒抱着他喊妈妈,半晌又喊文哥,张嘴去咬他的******。张颂文吃痛,低头看见他还湿着的眼睫毛,呆了半天,到底没动。
“人各有命,要是凑在一起不开心,离了也好。”张颂文又吃了一颗栗子,没有多说。“声音调大点。”
他选的是卓别林的《寻子遇仙记》,一个贫苦潦倒的男人抚养弃婴的故事。这部片子年龄跟他们四个加起来差不多大,没有台词,只有画面和配乐,本来是顺手一指,没想到还挺好看。
林家川乐:“像不像文哥,街上捡到我们,捎手就养大了。文哥是我们妈妈。”
“我是你爹。”周一围言简意赅。林家川爬起来揍他,又是一通闹。
张颂文嫌吵,蠕动到另一边坐下,朱国威转过头跟他说话:“听说楼上那个姓苏的大学教授进去了。”
“怎么回事?”
“流氓罪,说是跟他合租的那个学生有……不正当关系。”
张颂文一时语塞,那就是吴瀚。回想起来确实有段日子没见苏格致了,他们住404,之前碰过几次面,吴瀚对谁都是淡淡的,只在苏格致面前表现得活泼,望他的眼神和望别人大相径庭。那时候他就觉出过不对劲,同类的雷达总是更灵敏一点。
朱国威又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只拘了苏格致一个人,吴瀚没事。
张颂文说哦,没说话了。留在外面未必是好事。
他和朱国威对视几秒,又一起转开视线,朱国威知道他们想到了一起去。毕竟是无数次离罪名只有一步之遥的共犯,默契在这时候显得十足。
但张颂文说过要去干大事业,韶关这样的地方的确留不住他,朱国威猜可能是去省城,或者是更远的北方。他们在闷热潮湿的小城里出生,二十年来呼吸着水腥味长大,对冷峻肃杀之地的向往几乎是刻在基因里,施展抱负也需要更广阔的天地。他现在的炒粉本领已经能出师了,大概是不走的,就算要走也不是现在。
那么是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没有流氓罪的束缚了。这段关系重回健康、良好、符合公序良俗,或许。
张颂文沉默地坐了半天,最后含了颗栗子说头痛,回了房间睡觉。
时间在入秋后过得越来越快,下了几注雨,打了两场台风,空气就变得干冷起来。这是广东一年中难得的好时节,苏格致被判******的消息也是这时候传出来的。
“人各有命。”这回换成林家川叹了,屋子里沉默很久,没人开口。
204的夫妻最后还是离了,顾晓阳判给了顾建华,城中村的房子给了前妻。她似乎也不想要,张颂文后来见过几次她带人来看房,行色匆匆。顾晓阳来找过张颂文一回,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他的腰流泪,把张颂文灰色的旧T恤下摆晕出一片毛茸茸的黑色泪痕。后来再也没见过,听说跟着爸爸去了深圳读书。没过多久隔壁住进来一个瘦削的青年,周一围反应很大,问了才知道是他通天坡的同僚,叫马明心。
但马明心没理203的人,整栋楼的人他都没理。他不爱和活人打交道,只是不停地往家里领人,一双黑沉沉的眼盯过来时整个人显得锋利至极。张颂文夜里能听见隔壁的******,猫似的,挠在他耳膜上簌簌发痒,让他整夜都睡不着。朱国威于是又被传唤了好几次,后背多了几条抓痕。
5.
1998的新年里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张颂文在大年初七早上撞破林家川和周一围接吻,才知道这俩人已经上过床。
“还没在一起。”林家川私底下和张颂文咬耳朵。
张颂文说牛逼,床都上了还是朋友是吧。林家川怒了,短短的头发毛支棱了一头,说你在这指点什么江山,你跟威哥又是什么明媒正娶了,他不还是叫你师父么。张颂文不意他知道,林家川说废话,威哥恨不得连裤裆都纹上你的名字,我又不瞎。张颂文想想倒也是,不说话了。
第二件事是吴瀚在元宵节这天跳了江,零下的江水,被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苏格致赶在年前押去了刑场,临近年下,办事效率尤其快。吴瀚在404过了最后一个年,元宵当天早上去了浈江,再也没回来。报纸刊登了事故现场的照片,韶关无雪,他生前最后一串脚印留在江岸边厚厚的红鞭炮屑上。
城中村的人多少和他们打过交道,得知这事后很是唏嘘了几天。也有认为是异类的,男人和男人在这个年代还是一个敏感到入刑的话题。张颂文心不在焉了几天,回过神来,去楼后面的空地烧了点纸钱。朱国威蹲在地上添了一整条纸扎荷花,他记得那个老师也是个爱抽烟的。
404这个房间号就不好,一切到头都成了空,像应了冥冥中的谶语。但房子总不缺人住,楼下的鱼贩就住304,刚好买通四楼,把房子做了个小二层。张颂文去买鱼时被他拉着分享开心,就算人没死在里面,凶宅的名声还是传出来了,抛售时几乎是白送。
“我弟弟妹妹也大了,刚好有个地方睡。哎,再多卖点鱼,到时候两边要是不住了我也买过来,打通做个更大的房子!”
中年鱼贩雄心壮志,憨厚的脸上是一层层笑纹,捡了个大便宜,压不住的开心。张颂文跟着扯扯嘴角笑,转过身却有点索然。不是为了他的开心建立在死亡上,而是觉得生活好像也就这样了,太阳底下无新事,日子流水一样过去,没有什么值得深刻。
开春,返乡的人逐渐回到城中村,嘈杂人声抹去了两条生命剩下的最后一点悲伤,一切都随着春天到来重回正轨。朱国威和张颂文的交流渐渐少起来,出摊,******,吃饭,按部就班地生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回避离开的话题。
今年的第一场台风还没开始打,离愁别绪才刚酝酿到一半,林家川突然说他要走了,和周一围一起,回北方去。
在广东待得太久,北方对他们来说才是故土。
林家川还是那副脑仁一丁点的德行,咧着嘴,没什么伤感,说颂文我们以后再来看你啊,或者来北上发展,这回轮到我俩收留你们了。
两人还是没在一起,周一围似乎在拧巴自己的过往,他心思比林家川重得多,一件事能反复好几遍,没有准话。林家川的优点这时候就出来了,人蠢但脾气好,和周一围把太极打过十八回还是乐呵呵。当下没有确切的答案,好在未来貌似看得见摸得着。
张颂文一人送了一个亮晶晶的新耳钉,替他们把行李收拾好,又放了包红玫王进去,提醒他们记得剩一根别抽,不要忘记了这个粤北小城。
走吧,都走吧,张颂文和朱国威站在原地挥手,送走一个个朋友,他们都感觉自己好像更老了一点。
6.
广东夏天第一场暴雨如期而至,新闻开始报道台风路径,叮嘱市民做好出行防护。朱国威开始给张颂文收行李,蚂蚁搬家那样的,一天收一管牙膏或者两件衣服,慢慢积攒离别。
最后一个上午,两人没出摊,在床上滚了一遭。做完后躺在一起抽烟,看太阳从楼与楼的缝隙里艰难地往上挤。乳白的烟雾在半空逸散,谁都没说话,房间里的窗户过年时被朱国威换成了老式花窗,粗黑的框,玻璃片五颜六色拼成一扇,太阳照进来时屋里布满彩色的斑驳光影。
张颂文躺在床上,一小片光斑恰好落到他的腹部,热意在皮肤上打滚。有点痒,他忍不住挠了挠,挠完闭着眼嘿嘿笑了两声。这一刻他想起了林家川,他已经不睡在隔壁,但张颂文把他的笑声移植到了自己体内。前段时间睡觉时压着了耳朵,耳洞发炎了几天,想起他曾经的歪门斜说,疼痛里竟然真的回味到了一丝愉快。
火车是下午三点的,去北京,行李已经收拾完了。听说遥远的皇城天冷干燥,朱国威给他捡了十几付润燥的凉茶药方。寥寥一点广味埋在行李箱里,他不信煎完缘尽的莫须有说法,只希望偶尔一刻张颂文能想起这个小城。临行前朱国威琢磨过怎么给远行人留下记认的方法,翻书,书里说留一缕青丝,想想张颂文打开包要是看到一撮白头发那也挺可怕的,长亭折柳变千里闹鬼,再深的感情都变成了一言难尽。于是把琼瑶扔远,装上自己拣的药材。
吃过午饭去火车站,月台上挤满了人。这个年代的哭和笑都不吝泛滥,的确良肩头的泪痕和张扬的大笑可以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朱国威没哭,但也没笑,他掏出一条五彩手绳给张颂文戴上。
童话一样的风俗,端午之前戴上,端午后第一场雨时扔进雨水积成的水洼里,传说手绳会变成小龙飞走保佑这个人。离端午还有些时候,但他们已经没时间了。
“这不是长辈给晚辈戴的吗,你还企图当我师父啊。”张颂文一根手指戳他脑门,“算了,我收下了。”
他低头看着手绳,这样分别的场景难不惆怅,张颂文脸上的神色却难辨。
朱国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想起他们在小城里摸爬滚打的二十年,台风,回南,湿漉漉的墙壁,小巷里一触即分的烟。遇到另一个人,一起当过前台糊过日历贴过标签,几千个日夜的相对马上要成东流水。九十年代什么都快,经济腾飞的巨浪造就浮涛泡沫,机遇人情爱恨,来得快去得快,几息间变数已翻腾千百个回合,朱国威深知要抱住空空一个沫是多么难得的事。
最终还是沉默。发车,张颂文隔着车窗望他,没什么表情的,朱国威笑着招手。他不常看书,却在周一围站在阳台上的那几个月里听熟了几句东坡。第一次和张颂文在阁楼做的那天,揽住薄薄的脊背时就是这时的心情。太微小,以至于怀疑会从手指缝里漏掉。但也不敢用力,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或许过几年他会追随北上,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不一定。朱国威并没有放弃,变数只在千里之外。“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这是他前几年跟着师父去寺庙时看到的,他不懂古建筑,也并不是真的有信仰,但看见这幅对联,却觉得没有白走一趟。
无论如何,近处的寂寞已经落了地,生活要继续过,档还要开。送走张颂文,回去的路上朱国威只觉得浑身疲惫,昏昏欲睡了一路。
回到城中村只觉到乡翻似烂柯人,送一趟车像过了一个世纪。在203睡了长长的一觉,傍晚收拾好东西准备出摊,走到楼下,小卖部老板喊他:“威哥,有你电话。”
朱国威递出一毛钱,接起公用座机,另一边却是本该在火车上的人。
“出摊了吗?”
“准备,你怎么……”
“突然有点没意思。”对面打断他,“你知道流氓罪没了吗?”
朱国威说啊?他脑袋愣愣的,只会发出最简单的音节。对面却没打算放过他,一股脑地往外说。
“97年就没了,破地方太小风吹不过来,要不是上了火车我还不知道。”声音低下来,“要是他们晚几个月……也不至于了。”
朱国威说啊?哦。静了半天没人说话,他才找回自己的舌头。“……你不该在火车上吗?”
张颂文云淡风轻:“我想了一下,北上的事情缓一缓也行。两千年是个好时候,我想那时候去学表演,说不定以后也有自己的碟。你会一起吗?”
朱国威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那边看不到,一叠声地应下,又问:“你现在在哪?”
“坐到长沙来了,我中途下了车。”那边很狡猾地一笑,朱国威已经想象到他眼睛眯起来的样子。“我玩几天再回去,你好好炒粉,我回去检查,赶走我的客人你就别想干了。”
“好。”朱国威也笑。
“不过也别干太好,我要做全广东唯一一个,”张颂文在电话那边喊起来,伴着呼呼风声,“炒——粉——王——”
“好。”朱国威还是笑。师父还是让他看不透,但握着座机话筒抬头,望着城中村夹缝里的落日,他知道自己也有了底气说那四个字,来日方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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