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宇梁的家距离清水镇有二十公里路程,其中十公里是亟待开发的陡峭山路,十公里是两个地点之间唯一的一趟窄小中巴。即使他从小在田间地头长大,第一次去高中报到时还是被磨破了双脚,鲜血滴滴答答浸透帆布鞋的表面,他只能顶着异样的眼光,灰头土脸地在水池边默默刷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鞋。
他考上一中的消息被村口的大喇叭循环播报了好几天,闭塞偏僻的小村人口很少,只有一所小学和初中合并教学的公益学校,绝大多数孩子刚被送来开蒙识字,就得被迫回家种地嫁人,是以肖宇梁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考上镇上最好的高中,被村里所有人都看作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他们变着花样送来不少东西,虽然只是十几个鸡蛋或是新收的半斤蜂蜜,但这沉甸甸的盼望依然压得肖宇梁喘不过气来。
出发的那天肖宇梁没有多说什么,村里人念书晚,他虽然才读高一,但已经十七岁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和父母没有什么话好说,他挥了挥手,一步一步往山下走,瘦削的身体扛着与体型相差甚远的沉重行李,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夜色中那个影子摇晃闪烁,最后一点点吞没在母亲含混的眼泪和东方逐渐泼洒的金光中。
遥远的记忆中肖宇梁不是第一次来清水镇,上一次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坐在母亲背上的竹篓里,在菜市陪她一起卖采了一夜的山货。如今他只能想起来来往往神色冷漠的人群,他们像山一样高大,穿不打补丁的衣服和不沾泥土的鞋子,自己再怎么努力踮脚也只够得上他们的膝盖,除此以外他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还在家里时,以前的同学问他清水一中是不是条件很好,他托着下巴幻想了很久,说应该有三层楼那么高,操场有几片田那么大,校舍都是水泥浇筑的白墙,屋顶是不漏风的青瓦吧?直到真正站在一中门口,肖宇梁才惊觉之前无意义的想象究竟有多可笑。可越是陌生遥远,他就越要挺直脊背,身姿亭亭,两腿修长,像白鹤。
白鹤的清癯落进他人眼中,曾舜晞盯着肖宇梁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小成苔花,飘散在空气里为止。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不明白那一瞬间的悸动是因为什么,他只觉得整个身体像被风吹动的皮囊,又酸又软地坠了下去。
开学第一天,肖宇梁被分到高一二班,证明他的成绩在清水一中不是最顶尖,这让少年有些挫败。周围的同学很多都是初中或小学就认识的旧友,在叽叽喳喳的笑声中,肖宇梁低着头翻新发下来的课本,却感觉肩膀被人戳了一下。
“我坐你旁边可以吗?”对方看起来有点紧张,嘴巴微微抿在一起,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冬天松树上结起的冰花。肖宇梁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就看见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我叫曾舜晞,你呢?”
“肖宇梁。”肖宇梁和曾舜晞握了手,掌心的触感随时就要融化,他甚至不敢用力。是曾舜晞先放开他,他把那只手藏到另一条胳膊下面,靠在椅背上低着头不说话,肖宇梁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忽闪忽闪。
肖宇梁想,曾舜晞的眼睛怎么会这么大呢,让他想起小时候去舅舅家看到的小羊羔,蓬松又温驯,就连给它剪毛的时候也只会软绵绵地咩咩叫。
上完上午的课,肖宇梁去食堂充了饭卡,吃了一份两素的套餐,幸好例汤是免费。父母给的生活费勉强能支撑一个月的伙食,除此以外日用品却是完全不够了,他打算周末去外面找个******。
下午上课之前曾舜晞才回来,手上提了一个塑料袋,凝着数不清的冰凉水珠。他把其中一杯放到肖宇梁面前:“不知道你爱喝什么,就随便买了。”
“不用。”肖宇梁不知道曾舜晞无缘无故给他买什么饮料,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触及到他敏感的神经,他把塑料杯往曾舜晞这边推了推,“……谢谢。”
曾舜晞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拒绝,更何况只是一杯小小的奶茶。他想肖宇梁没必要对别人这么敬而远之吧,大不了他下次请回来不就好了吗。
要是换作以前朋友敢这样扫他的兴,他早就发少爷脾气了,曾舜晞在原地涨红着脸站了很久,久到肖宇梁觉得他肯定要拎起书包不和自己做同桌了,曾舜晞却又把奶茶强硬地放在肖宇梁面前,昂着下巴,瞪着圆圆的大眼睛说:“你真以为我免费请你喝啊?我听说你入学考是我们班第一名,我用奶茶买你以后给我讲题,行不行?”
这人变脸怎么那么快,城里人都这么奇怪吗?
肖宇梁这下不再推辞,把吸管******杯子里喝了一大口,香甜的奶味混合黑糖珍珠,冰块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夏末的微风拂过他汗津津的后颈,耳边是树叶沙沙的摩擦声,肖宇梁第一次觉得未来在清水一中的三年应该也不算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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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舜晞初中时成绩勉强排得上中游,但进清水一中却还差得很远,家里付了高昂的寄读费才把他安******来。高一开始,数学的难度陡然增加,物理对于曾舜晞而言更是天书一般,他望着发下来的练习册上鲜红刺目的痕迹,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去问肖宇梁了。
肖宇梁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同桌一边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一边在草稿本上圈圈画画的样子,曾舜晞成绩不怎么样,文具却很多,粉粉蓝蓝的日产原子笔装满一整个帆布笔袋,肖宇梁顺手从里面抽了一根:“你这样埋头苦思,没用的。”
曾舜晞有点恼羞成怒,这人不就是嫌自己笨?他想去拿回肖宇梁指缝夹着的笔:“拿我的笔干嘛,你自己没有吗?”一边说着一边探身去夺,肖宇梁笑眯眯地把手伸高:“借我用用。”他仗着年长几岁的身高优势,拈着笔盖悬在曾舜晞脑袋上晃来晃去,就是不还给他。
曾舜晞刚想站起身,脚下却被肖宇梁的脚踝绊了个踉跄,重心不稳地扑在对方的胸前,他的额头撞上肖宇梁的下巴,嘴唇触碰上一个滚动的东西。
是肖宇梁的喉结。
曾舜晞涂了润唇膏,唇瓣又湿又软,温热的气息拍打在肖宇梁的脖颈上,他浑身上下僵硬不堪,下意识地伸手把男孩推开。曾舜晞整张脸完全熟透了,耳朵炸裂般的绯红,整个人像一颗被打碎了的甜美番茄,肖宇梁咳嗽一声,把曾舜晞的练习拿过来挡在脸前面:“我帮你看看,你哪里没理解。”
曾舜晞这才反应过来,用还结着冰霜的矿泉水贴上自己的脸颊,才感觉那种几乎燃烧的灼热慢慢褪去。他趁肖宇梁不注意,偷偷摩挲过自己的下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肖宇梁皮肤的触感,如果要他用自己匮乏的词汇量来形容,那就是盛夏触碰到的冰淇淋尖,寒冬扑面而来的火锅蒸汽,那无关乎喜欢或是爱,而只是一种刹那间全身毛孔都打开了的心跳冲动。
“你公式没理解,做题也没用的。我先给你推导一遍,不明白的和我说。”肖宇梁躲在练习纸后面,手指捏着喉结上刚刚被曾舜晞触碰过的位置,直到慌乱的心如擂鼓平复下来,他才强作镇定地说。
肖宇梁讲题很细致,每写一个步骤都会问一句听懂了没,真正完全理解一道数学题的喜悦压过了刚才的莫名情绪,曾舜晞从书包侧袋里摸出一颗奶糖:“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挺温柔的,之前装得那么高冷干嘛。”
是么?
肖宇梁笑了笑,抬手抖掉纸面上的橡皮屑:“这题明白了,我们讲下一题吧。”
那颗奶糖一直放到讲完题,肖宇梁都没有吃,曾舜晞心情大好地收起订正过的练习题:“你怎么不吃啊?”
肖宇梁把糖纸剥开,趁曾舜晞吧啦吧啦说话的时候把它塞进小同桌的唇齿之间:“给你的奖励。”说完他又抬起眼睛想了想,补充道:“学了这么多知识点,吃颗糖补补脑。”
只说前半句不就好了,干嘛非要多加那么一句,让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曾舜晞想是这样想,却甘之如饴地把奶糖含在嘴里,直到舌头磨破了都不舍得嚼一下。
上课偷偷吃糖的时候,总是会突然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曾舜晞也不例外。他只好把奶糖藏到腮帮子里,慌乱地站起身,含含糊糊地答了大概。坐下之后就看见肖宇梁偷偷勾着嘴角嘲笑他,曾舜晞白他一眼,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传到肖宇梁面前。
「你笑个屁啊!」
肖宇梁看到纸条后笑得更收不住,直到老师扔了一颗粉笔头打他,他才扯T恤的领子蒙住嘴巴,拿曾舜晞的笔在他的本子上写字。
「笑你是猪啊.」
「滚!」
曾舜晞气得不想和他说话,在练习本上画了一个傻里傻气的猪头,旁边一个箭头写着肖宇梁。肖宇梁想曾舜晞明明没小自己多少,怎么可以这么天真幼稚,像个小孩一样。
「对不起,原谅我吧小朋友,我午休请你喝奶茶,好不好.」
曾舜晞这下不回答了,他盯着那行字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每看到最后的句点都要回过头来重新看一次,否则怎么都觉得不够。
「那我请你吃披萨,就当学费了(-^O^-)」
他把那页纸撕下来卷成一团丢给肖宇梁,一边假装认真听课,一边用余光瞟旁边的人。肖宇梁把纸条打开,在桌面上展平,他没想到曾舜晞写纸条还要画小表情,他不由自主地想曾舜晞本人如果露出这个表情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很可爱。
肖宇梁从抽屉里拿出最厚的历史必修一,把纸条平平整整地夹进中间,然后从课桌下面偷偷捏了捏曾舜晞的指尖。
他是在说好。
曾舜晞没有任何理由地确信肖宇梁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个,他把手握成拳,微红的指尖埋进掌心,是为了逃避危险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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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舜晞扶着吸管鼓着嘴巴喝肖宇梁买的珍珠奶茶,翻开厚厚的菜单本点了披萨和小食,肖宇梁一边听一边计算价格,最后悲哀地发现就算他把半个月的生活费拿出来,也还不起曾舜晞请的这顿饭。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一杯十几块钱的饮料,高中生吃一餐饭可以花掉一百多块钱,曾舜晞越千方百计对他好,他就越来越感到自卑。
以前在小村里他很少有这种消极的情绪,他甚至觉得自己高高在上,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强,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以为自己不会为金钱或是物质低头,最后却在现实的藩篱前垂下了头颅。
挫败他的不是别的,是如鸿沟般难以弥补的差距。别人的司空见惯,甚至不会出现在他最大胆的幻梦里。
肖宇梁吃完自己的披萨,低着头啃炸鸡翅,油炸食品和烤物,正因为很少吃到,才显得弥足珍贵。对面的曾舜晞吃完披萨的内芯,把难咬的饼边扔在铁盘里,肖宇梁顺手接过来:“不要浪费。”
“别——”曾舜晞说了一个字又闭上嘴巴,他不知道肖宇梁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然地吃自己剩下的食物,他既觉得有些尴尬,又似乎有无限蜜意涌上心头,“你很喜欢吃披萨吗?”
“嗯。”肖宇梁小声应了一句,他的确喜欢,又怕曾舜晞觉得他的口味孩子气。
“我也喜欢!那我们以后经常来吃吧。”曾舜晞其实一点也不喜欢炸鸡和披萨,但是既然肖宇梁喜欢吃,那他也要喜欢吃。
毕竟,只有喜欢一样的食物,他才能天天和肖宇梁一起吃饭呀。
“……不要。”肖宇梁把曾舜晞吃剩的饼边的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抽了两张餐巾纸,递给曾舜晞一张。一顿披萨实在太贵了,他真的很害怕还不起这个人情。
看对面小同桌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肖宇梁意识到他似乎是误会了些什么,又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比较好。思索了片刻,他皱了皱眉,干脆轻轻牵起曾舜晞的手,为他一点点擦掉手指上的油渍:“我们今晚一起去食堂吧。”
“不要。”曾舜晞别过头,轻哼一句不由分说地拒绝道。可说是这样说,他的手却怎么也不愿意从肖宇梁的手心里抽出来。
“到这里三角函数就全讲完了,你现在做这五道题,如果全对的话,有奖励。”肖宇梁在草稿本上出了几道题,推给旁边的曾舜晞。学数学使人头晕目眩,曾舜晞有气无力地吮左手上的条状果冻,发尾乱七八糟地竖起来:“什么奖励?”
肖宇梁伸手一根一根理好曾舜晞的头发,直到它恢复原来毛茸茸的可爱圆弧,才轻轻拍了拍他头顶的发旋:“做完不就知道了?”
曾舜晞作为一个青春期小男孩,当然讨厌别人摸他头:“你是不是故意拍我头,让我永远都没有你高,你就能一直欺负我了。”
小孩的脑袋里到底有多少奇思妙想。
肖宇梁又拍了一下曾舜晞的后脑勺,发质粗硬,扎得他手心痒痒的:“那你就别长高了,一直给我欺负,不行吗?”说完他又觉得不妥,抖抖桌上的练习本:“赶紧做题啦。”
曾舜晞低着头开始做题,一边写一边咬自动笔的尾端,写到一半突然哼哼唧唧地嗯了一声。
“嗯?”肖宇梁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就连他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究竟有多温柔。曾舜晞转头对他重重嘘了一声,笔尖把纸面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肖宇梁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小脾气。
五道题全部做完,曾舜晞仔细检查验算过好几遍,才把草稿本推给肖宇梁。他不知道所谓的奖励是什么,但他就是想要得到它。
肖宇梁扫过一眼,答案是全对了,但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让曾舜晞过关,他又总是不大愿意。反复查验过几次,他终于在一个步骤上面画了一个红圈:“这里写错了,步骤分要扣一分。”
“你不想把奖励给我就直说。”曾舜晞这句话带了一点鼻音,他还是第一次在学习上感受到这样强烈的不甘心,刚才明明检查过好几次,怎么还是写错了呢?而且肖宇梁也好过分,这点小错误难道不是该忽略不计吗,毕竟他其他的题全做对了呀。
还没等曾舜晞说其他委屈的话,肖宇梁就拿出一袋玫红色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从里面拣了一颗投喂进喋喋不休的嘴巴里:“甜不甜。”
果实咀嚼起来先是轻微的酸味,之后就全是甘甜,像花瓣上盛着的露珠,清新的滋味渗进味蕾:“这是什么?我从来没吃过。”
“野草莓,我这周回家去摘的,这个季节的野草莓最甜。”肖宇梁没说自己进山的时候差点被蛇咬的事情,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他总是一个人偷偷溜到深山里去拣藏在灌木丛中的清甜野果,哪怕被藤条上的小刺扎得满手都是伤口也不觉得疼。野草莓吃一半,剩下一半做成蜜饯,能被母亲带去镇上卖一个好看的价钱,直到念了初中他才没有再去摘。
原来是肖宇梁亲手摘的果子,难怪这么甜。
曾舜晞抓了一小把,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每个小颗粒包含的果汁一个接一个爆裂开来,他竟然觉得比奶油草莓还要好吃得多,甜蜜之余夹杂一股似有若无的泥土气味,能够让他短暂离开这片四四方方的狭小教室,踏上肖宇梁生活的野性土地,和白鹤自由的灵魂走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吃。你下周再给我带,好不好。”曾舜晞把剩下的一半野草莓的袋口扎紧,塞进抽屉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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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是曾舜晞的生日,肖宇梁直到当天才知道这件事。彼时曾舜晞正呼朋引伴地邀请班上的同学去聚餐,问过一圈之后,才轻飘飘地把地址甩给肖宇梁:“你一定要来,不许拒绝我。”
肖宇梁摸了摸口袋,他这两周做家教赚了点钱,但是要给曾舜晞买一份像模像样的礼物却还是有些艰难。更何况事发突然,他就连该买什么都不知道。
“今年的生日礼物,你明年再一起给我吧。”曾舜晞看出他表情的为难,趁机摸了一下肖宇梁的头顶,而后做贼心虚地飞速收回手,“反正你今年的生日礼物我也没送你啊,明年再一起补给你。”
可是今年生日的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啊。
肖宇梁失笑,他上一次过生日还是牙牙学语的孩提时期,父母从镇上买回廉价植物奶油做成的红绿玫瑰图案的蛋糕,插上蜡烛,不伦不类地佐了一碗长寿面,他却吃得干干净净,总觉得那是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东西。长大以后他一边念书一边为家里帮工,知道一个蛋糕的钱要收割多少斤水稻才能换回来,他就再也没提起要过生日的话。现在想来父母的确很爱他,宁愿在当时用几天的全部收入,买下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只为了哄一个还不晓得什么是感恩的孩子开心。
“好,等你明年生日,我给你买蛋糕。”肖宇梁回过神来,他开始盘算自己要攒多久的钱,才能买得起镇上最好的甜品店的奶油蛋糕,也许他应该换一份******了。
曾舜晞猛地点点头,那他明年要和父母说好,先不要给他买蛋糕了,他要把第一口的惊艳和满足留给肖宇梁。他甚至开始遗憾明年的生日为什么不能早点到来,十六岁一定比十五岁还要美好一百倍。
曾舜晞订了镇上唯一一家KTV,还偷偷买了几箱啤酒。他们到时候偷偷翻墙回宿舍,应该不至于被生活老师发现。
虽说未成年不宜饮酒,但绝大多数高中生其实是被父母从小沾一筷子又沾一筷子喂大的老选手,每个人拿了几罐轻车熟路地撬开,爱唱歌的男男女女早就已经聚过去点歌。
酒过三巡,朋友给曾舜晞点上生日蜡烛,每个人轮流说一句给他的生日祝愿,收获了满满几十个愿望的小朋友,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最后一个轮到肖宇梁,暴富已经讲过了,考上好大学也几乎每个人都有提及,曾舜晞靠在桌子上,两只手撑着脸颊翘首以盼,他想知道肖宇梁对自己的祝福是什么,又或者说,他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嗯…我希望曾舜晞同学可以在以后的道路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要有那么多压力,能开心地度过他最好、最快乐的年纪。”
肖宇梁收起平日里在曾舜晞面前吊儿郎当的表情,他讲得很认真,每一个字都缓慢清晰,眸光在烛火中明亮而深邃,是距离太阳最近的小行星。
曾舜晞把眼泪憋回眼眶里,他语无伦次地骂肖宇梁胡说八道些什么,一边赶紧闭上眼睛许愿,一片黑暗的世界中,有微弱光亮的只有面前摇曳的烛焰,和肖宇梁灼灼的眼睛。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可以考上和肖宇梁一样的好大学。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可以和肖宇梁永远做同桌。
第三个愿望…两个愿望好像已经够了,那就把第三个愿望让给肖宇梁吧,希望肖宇梁明年生日可以许四个愿望。
吹灭蜡烛,大家起哄着要寿星唱一首歌,曾舜晞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肖宇梁,平日熟悉的脸在霓虹灯照射下显得分外陌生,原来白鹤堕进凡尘是这个样子,可自己为什么还是为之欢喜难当。
曾舜晞喝了一大口冰啤,酒精直直冲到脸颊,他走到点歌台旁边,选择歌名点歌。这时候的KTV还不支持手机点歌,他用力划过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是首肖宇梁没有听过的歌,似乎是广东话,名字很奇怪,叫《劳斯莱斯》。
那是肖宇梁第一次听曾舜晞唱歌,他从来不知道他唱歌这么好听,更不知道他竟然还会唱粤语。屏幕荧荧的蓝光映在他的眼珠上,他越来越不敢去看曾舜晞,只能死死盯着滚动的繁体字歌词。
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
但做对好兄弟又如此相爱
旁人会说不该
忘形时搭膊自有一面退开
暗里很享受
却怕讲出来
两眼即使移开转开
心里面也知这是爱
曾舜晞每唱一句,肖宇梁的坐姿就挺直点,直到最后几乎快要站起身。他想让他别再唱了,他想问他到底知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他想问他疯了吗,如果知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可以做到坦坦荡荡地在所有人面前唱。
包厢里没有人说话,曾舜晞唱到后面几乎快要喘不上气,他在心里反反复复辱骂自己,他想一定是酒精的作用, 一定是在某个瞬间他被什么东西蛊惑了心智,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唱完,对于小城生长起来的人们而言,这歌词是怎样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他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可内心越慌乱,曾舜晞的神情就越平静,他的确有动听的好歌喉。强撑着唱完一整首歌,他死死盯着肖宇梁,从未如此渴望他能够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哪怕只一眼也好。只要一眼,就足够自己提起所有的勇气,向所有的流言蜚语竖起开战的旗帜。
可是肖宇梁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手里的话筒越来越拿不稳,曾舜晞用气音唱完最后一句。
永远的忍耐
永远不出来
世界依然不变改
只会让更多罪名埋没爱
可要像梁祝那样爱
肖宇梁终于在唱到最后一个字时抬眸看了一眼曾舜晞,他的眼圈通红一片,分明是凝聚水珠的积雨云。
曾舜晞用力瞪大眼睛,泪珠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下来,是秋天最后一场暴雨,而这场雨的起因是另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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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三个月,肖宇梁和曾舜晞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个人彼此故意疏远,分明是近在咫尺的同桌,有时却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就连老师分发作业,两个人从前排接过练习卷时触碰到彼此的手指,都会如触电般立刻收回,仿佛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摇身一变,成为避之不及的蛇蝎。
肖宇梁的逃避来自于迷茫和思考,他不知道KTV的那个夜晚曾舜晞到底是不是在向自己表白。喜欢二字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廉价泛滥到积流成河,却也陌生罕有到大浪淘金。曾舜晞真喜欢他么,可他们是同性,他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曾舜晞凭什么喜欢这样一无是处的自己呢。
他怕会错意,更怕会到意。
肖宇梁无法回应曾舜晞热烈到不顾一切的感情,曾舜晞则正被自己一时冲动吐露出的真心架在骑虎难下的深渊之上。他几乎难以入睡,每次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天晚上同学的目光,霓虹的摇晃和肖宇梁的眼泪,以至于在班上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内心究竟是羞耻更多、愤怒更多,还是渴盼更多。
千万种情感凝聚在一起,却唯独没有后悔。
一月底是肖宇梁的生日,今年的生日又撞上了春节,学生们这几天可以光明正大地远离课本不写作业,虽说如此,肖宇梁还是天未亮就起床,为家里忙前忙后打下手,烧火拜神一整套流程办下来已经快要天黑,他终于可以坐下来喝口水歇一歇,直到这时他也没想起其实今天是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他只在想,曾舜晞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已经换好了过冬的新衣,打扮得精致又漂亮,躲在厨房门口偷吃家里炸的肉丸子,两个腮帮子像小动物一样一鼓一鼓呢。
口袋里的老人机这时响起震耳欲聋的******,他点开屏幕,显示是一条短信,来自于曾舜晞。
“新年快乐,以及,生日快乐。成年人,记得今年要许四个愿望。”
什么意思?
肖宇梁翻来覆去看了很久,这还是几个月来曾舜晞第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虽然是发短信。如果不是他提醒,就连自己都快忘了今天是十八岁生日,还有四个愿望又是在说什么,小孩讲话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肖宇梁捏着手机的厚重外壳,想起每次发考卷时曾舜晞亮晶晶的崇拜眼神,吃饭挑食的时候把他不爱吃的东西夹进自己碗里的小动作,并排走路时总是不自觉往他身上靠的黏糊娇气,当然还有那天晚上湿漉漉的眼睛。
肖宇梁忽然释怀了。
他按了几下塑料键盘,点击发送后把它丢进口袋里。村里亲戚家的孩子们在小院门口放鞭炮,他也过去拿了一根烟花棒,把它当作自己的生日蜡烛,噼里啪啦的星火四散飞溅,映照在刚刚长大成人的男孩漆黑的瞳仁上,是沉重灰暗的生活里突然出现的明亮闪光。
第一个愿望是,希望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家里人健健康康。
第二个愿望是,曾舜晞成绩再提高一百分。
第三个愿望是,希望曾舜晞的烦恼少一点,可以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开开心心。
还有第四个愿望,是曾舜晞要他许的,可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那他就把这个愿望还给他吧,希望曾舜晞明年生日可以许四个愿望。
“新年快乐。有点想你。”
曾舜晞下意识地关上屏幕,抬头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又低下头把短信打开,截图下来存进相册最深处。
脸颊红红的少年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丸,把半张脸埋进奶白色新冬衣柔软的毛领子里。
等节日过去,下过冬天最后一场雪,春天的第一缕讯息抵达的时候,他就又能见到肖宇梁了。讨厌上学的小朋友第一次这么盼望新学期的来临,如果明天就开学该有多好,虽然他作业还一个字都没有写。
“哎,小晞你干嘛去?准备洗手吃饭了。”母亲在身后喊他,曾舜晞头也不回地提起沙发上半个月没打开过的书包冲向房间:“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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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那天,肖宇梁赶上******到教室,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在课桌下面偷偷捏了捏曾舜晞的手心。
曾舜晞红着脸小声问他有什么事,肖宇梁又捏了捏另一只手,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想你了。”
曾舜晞捂着耳朵,用脚踹了一下肖宇梁的椅子。他不知道肖宇梁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寒假过去和之前相比好像变了一副模样。
曾舜晞第一次知道,原来肖宇梁谈起恋爱,是比谁都要主动也比谁都要疯的人。他又一次偷偷摸曾舜晞的大腿的时候,终于被后桌其他人看见了,一头雾水的男同学问了一句:“你们俩在干嘛呢?”
“谈恋爱,没见过?”曾舜晞还没来得及回答,肖宇梁就大大方方地回应了一句。中学时男生经常会开这样的玩笑,没有人会当真的,后桌只是骂了一句恶心,就又低头继续补寒假作业。
“你是不是疯了?”曾舜晞恶狠狠地捏了一把肖宇梁腰上的肉,换来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当众唱歌告白的人,说我疯?”
“谁跟你告白了!”曾舜晞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他决定今天之内再也不要和肖宇梁讲话了。
肖宇梁伸手把曾舜晞连人带椅子往自己这边拽了拽,直到位置靠得比原来更近才满意:“你能不能离我近一点。好了,不是你告白,是我告白行了吧,我喜欢你,小晞,我——”后来的话被曾舜晞的手堵在嘴里,小孩的脸又红了,肖宇梁好想亲亲看,不知道是不是和他想象中一样甜。
开学第三天是情人节,班上从早上就笼罩着暧昧的桃色氛围,肖宇梁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节日,还是来了清水一中之后才从女孩们的嘴里听到。
曾舜晞今天也显得很奇怪,总是对肖宇梁欲言又止的模样,直到快放学才别别扭扭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送你的,生日礼物。”曾舜晞把头别到一边,眼神却还是飘飘忽忽地往肖宇梁这里瞟。肖宇梁摸了摸他的头,一边拆礼物一边说:“这是生日礼物啊?我还以为是情人节礼物。”
曾舜晞不说话了。是情人节礼物就不可以是生日礼物了吗,他又没有说谎话。
包装盒里是一条鱼尾形状的项链,细细的一条铂金,他在商店里选了一下午才决定。肖宇梁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他放回盒子里,想还给曾舜晞,手腕却少见地被对方强硬地按住了。
曾舜晞虔诚地为肖宇梁带上那条项链,现在小鱼钻进了他锁骨蓄起的湖泊里:“看到它,就要想起我。”
肖宇梁摸了摸那条质感温润的鱼尾,视线转了一圈,周围的同学都去食堂了,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肖宇梁把那条项链含在两瓣嘴唇之间,把它渡进曾舜晞的嘴里。没有接过吻的两个人只会笨拙地蜻蜓点水,细碎的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他们背对走廊,不会有人看见安静教室里的禁忌之吻,凝固的午后时光,只属于热恋中的爱人。
“下个月的白色情人节,我送你更好的礼物。”肖宇梁不知道从哪听说了白色情人节这个词,他捧着曾舜晞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侧,轻轻蹭了蹭他微红的鼻尖。
那之后的一个月,肖宇梁突然变得很忙。每天晚上放学和曾舜晞吃过晚饭之后,拎起书包就往校外跑。曾舜晞每次问起,他都说自己打工赶不上时间了,可是之前分明没有这么忙碌。
肖宇梁不回答,曾舜晞就堵在他宿舍门口等他,熄灯之前走廊里只亮着一盏摇摇晃晃的白炽灯,曾舜晞裹紧身上的毛线外套,呼吸之间全是白汽。
肖宇梁回来的时候显得很疲惫,两只手死死揣在兜里,曾舜晞趁他不备拿出来看,脏兮兮的手掌里满是细密的血痕。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和别人打架了吗?”曾舜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湿纸巾,慢慢擦掉恋人满手尘埃。肖宇梁用舌头顶顶腮帮子,低头用下巴磨蹭了一下曾舜晞的肩膀:“你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肖宇梁换了一份在工地的******,每天晚上搬四个小时的钢筋和木条,满打满算一个月可以赚三千多块钱。他早就去百货商店看好了款式,银制情侣对戒,如果他这个月再把生活费省下来,加上之前存的一点压岁钱,就能买下那对戒指。曾舜晞送给他那么多东西,肖宇梁虽然还不起更好的,但他也不可以让曾舜晞单方面地付出受委屈。
“下个月你就知道了,快回去睡觉吧。这么冷,感冒了怎么办。”肖宇梁把曾舜晞软乎乎的小手包起来,放在嘴边呵气,最后郑重地吻了一下男孩食指的关节,如果戒指戴在这里,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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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没有。
抽屉里没有,钱包里也没有,到处都找不到。
肖宇梁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可无论哪里都找不到那用汗水和鲜血换来的三千块钱。也许是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又或许是在汹涌人潮里哪个身经百战的扒手把它摸走了。
肖宇梁还是第一次有想在大庭广众下放声大哭的冲动,他不是为丢钱伤心,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恨意,还有对曾舜晞的愧疚。他要怎么对得起曾舜晞这个月每天晚上顶着寒风在宿舍门口等他,去年生日的礼物就没有给曾舜晞,情人节礼物也没有给,下一次攒到买戒指的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如果等到那时候再送,就已经失去它的全部意义了。
肖宇梁把空荡荡的书包扔到地上,逃了早读课到教学楼天台上抽烟。一包三块钱的本土烤烟,廉价的焦油气味熏得他直流眼泪,肖宇梁反复摩挲着脖颈上那条鱼尾项链,只觉得他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不知道曾舜晞究竟喜欢他些什么,就连他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燃了一半的香烟被人抽出来,丢在地上踩熄。曾舜晞把肖宇梁的校服外套扯下来,挂在天台的栏杆上通风:“你到底怎么了?”
肖宇梁不说话,他拿起外套就要往回走,被曾舜晞一把拽住胳膊:“肖宇梁,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你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和别人说话,可以,但是就连我都不能说吗?”曾舜晞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缓,但是颤抖的尾音却没有办法掩饰。
肖宇梁定定地看了曾舜晞很久,直到刺耳的上课铃打破寂静的空气,他突然问曾舜晞:“今天几号?”
“三月十四号,怎么了?”曾舜晞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
“现在几点了。”肖宇梁匆匆穿上外套,拉起曾舜晞的手腕。
“八点三十,你到底想说什么?”
“跟我去个地方,敢不敢。”肖宇梁忽然笑了,他贴上曾舜晞的脸颊,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曾舜晞皱起眉头,眼睛因为肌肉的牵动变得更圆,他不知道肖宇梁到底在干什么,但他能预感到这是一次疯狂的尝试,可即便如此又怎么样:“敢。”
肖宇梁带他从学校的后门翻墙出去,跳下时他重心不稳,被青年接了个满怀。曾舜晞从小到大都是听话的乖乖仔,还是第一次跟着别人逃学,这种体验新鲜又******,他想就算被发现也无所谓了,人生里的离经叛道能有几回。
他被肖宇梁牵着跑到短途中巴车站,刚好赶上发车前的最后一分钟。车厢里拥挤不堪,污浊的空气让曾舜晞几欲作呕,甚至旁边的人手里还提着两只活鸡,羽毛哗啦啦落了满地。肖宇梁把曾舜晞护在怀里,无视周围人审视的目光,用校服外套围住黏在他身上的小同桌。清新的皂角气味混合寡淡的烟草香,曾舜晞听到肖宇梁心脏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流淌在他耳边的生命之河。
下了中巴,肖宇梁从路旁的修车铺里推了一辆摩托车,擦燃发动机,温柔地为曾舜晞带上一只柠檬黄的头盔。曾舜晞没有坐过摩托车,他透过塑料前板对肖宇梁眨眼睛,无助又脆弱的模样,换来一个轻轻的拍头:“不要怕。”
“我才不怕。”曾舜晞坐上后座,两手环上肖宇梁的腰际,侧着头靠在他的脊背上,只要这样就足够安心。
摩托车在瞬间飞速行驶,猎猎的山风吹动两个人身上的蓝白校服,他们逃离喧闹的城镇,远离嘈杂的人烟,由柏油路穿梭到砂土路,直至车轮旁飞扬起漫天黄沙。
开进山里之后肖宇梁把速度降了下来,曾舜晞得以打量四周的一草一木。冬天的尾声未完,常青树的绿叶苍翠欲滴,青绿的颜色同露珠一起坠落在新生的灌木丛上,于是摆脱寒霜的枝条一点点吐露出新绿嫩芽。地衣和青苔爬满粗糙古老的树干,曾舜晞悄悄拉下挡板,清冽的空气灌进他的身体,他觉得也许此刻自己就是一朵云,漂浮在广袤无垠的澄澈碧空之上。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肖宇梁停下摩托车,前面的路不好走,只能靠双脚。他脱下黑色头盔,柔软的头发被风吹散开来,发尾被日光一寸寸烫金,曾舜晞说:“你是太阳。”
然后他张开手臂,闭上眼睛,似乎身体的的确确腾空飞起那样轻盈松快:“我是云。”
“你是天真无邪的云,但我不是太阳。”肖宇梁把那朵云拥进怀里,他不敢用力,因为只要稍微用一点力,云就会被他揉碎了。
“那你就是月亮,你知道吗,广东话里宇梁就是月亮,月亮的光也是从太阳来的。”月亮的光从太阳中来,他没有太阳那样滚烫,却独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阴冷、温和与柔软。曾舜晞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和肖宇梁一样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肖宇梁亲亲曾舜晞的额头。他蹲下身,随手拔起一根柔韧纤长的野草,几下就绑成一个圆润的指环:“小时候总编着玩。”他把戒指戴在中指,大小刚好合衬。他想再给曾舜晞编一个,只是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当然比不上珠宝店里闪闪发光的银戒指。
曾舜晞执意要肖宇梁手上的那个,在青年手指上刚刚好的戒指,在他的食指上却显得大了许多,他上下颠倒着手指,草戒环也顺着地心引力滑来滑去,就连这点无聊的小游戏,都够小朋友玩很久。
“你在这里等着我。”肖宇梁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曾舜晞身上,他一头钻进深不见底的山林里,曾舜晞很快就看不见他了。于是他乖乖站在原地等,太阳逐渐西斜,暮色泛起浓郁的橙黄,给山野撒上细碎的薄金,在这昏黄的逢魔时刻,曾舜晞觉得越来越冷,料峭春寒一缕缕渗进他的骨子里。
踩着暮霭而来的当然是月亮,肖宇梁捧着一大束鲜花,早春的森林尚未完全苏醒,肖宇梁找遍整座大山,堪堪找到十几种完全不同的野花,简单搭配后用苇草扎在一起,比花店里精心进口的整束鲜切花更美,美得野性难驯,美得肆无忌惮。
“给你的,白色情人节礼物。”肖宇梁最终没有说出银戒指的事情,那是他为曾舜晞的生日准备的礼物,现在当然不打算说出来。
曾舜晞接过野花随意穿插而成的花束,眼泪掉落在其中一朵紫罗兰色的花蕊上,充当它微咸的露水。它成为了世界上最特别的一朵花,它来自高山,同样来自大海。
肖宇梁没有送他贵重的礼物,没有送他花很多很多金钱买到的东西。
他送给曾舜晞一整座山的春天。
“喜欢我吗?”肖宇梁用指腹擦掉曾舜晞的眼泪,天色越来越暗,温柔的月亮升在天空的彼端,“我喜欢你,小晞。”
“喜欢。”曾舜晞用浓重的鼻音小声说,肖宇梁把他抱进怀里,于是春天连接在他们的心脏之间:“你说什么?听不到。”
“不喜欢!”曾舜晞这次吸吸鼻子大声说,他把花紧紧抓在手里,指着不远处的树丛,“有萤火虫!”
“小晞,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再说一遍给我听嘛。”肖宇梁想抓住曾舜晞,却只抓下他食指上宽大的戒指。小孩早就跑远了,肖宇梁只能叹口气,跟在他身后,免得曾舜晞被石头绊倒摔跤。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萤火虫!”
“那我帮你抓萤火虫,你喜不喜欢我。”
“不喜欢!”
“再说。”
“……喜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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